自從那一夜後,馬府上下對朱顏,多多少少起了擔憂,但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只好先叫這兩個丫環日夜不分的看緊她,然後再廣募良醫。
「自從那一夜後,公主整個人都變得呆呆傻傻,任何公公怎麼哭、怎麼哄,一樣不吃不喝上解憂回話。
「沒再發狂?」尚飛瓊又問。
「沒有。」她搖頭,「整個人就像失了魂一樣。」
馬思賢從椅子上跳起來怒聲大罵,「偌大一個金陵,卻沒人醫治得了她?我去一家一家抄了!」
「少爺,你稍安勿躁。」尚飛瓊連忙溫言勸解,「才不過兩天而已,說不定公主只是驚嚇過度,才有些失魂落魄,也許過兩天就好了。」
「過兩天她要是還這樣,我們到底還提不提親?」馬士英也開口,「總不能娶個瘋子進門,即使她是公主也一樣。」「爹!」馬思賢非常垂涎朱顏的美色。
「思賢,娶妻是正事,馬虎不得,再說長平公主如今是個孤女,又不能給你實際上的幫襯,可有可無,不如娶福王的女兒。」
「我才不要,她跟她老子一般吧。」
「嗟!」馬士英啤了他一聲,但也頗有同感,若論容貌,福王的女兒哪及得上長平公主的萬分之一。
唉,同宗同血源的堂姐妹,才貌竟然差那麼多,不過紅顏多薄命,不是早死,就是容易發瘋。
「爹,我不管,總之公主在我們手中,若硬要起來當妾,深門深院的誰會知道。」馬思賢色膽包天的提議。
「你敢!這叫犯上,你懂不懂?你想造反呀!」馬士英嘴裡罵著,但心裡卻想,反正他本來就蓄意另創一片天下,把神志不清的公主留下來,倒也不是麻煩事,不過造反這事目前稍不宜露腳,而他這兒子行事果決這方面是很值得激賞,就是太沉不住氣。他轉頭問他的愛妾,「飛瓊,你看這事該怎麼辦才好?」
「既然少爺這麼喜歡公主,怎麼好棒打鴛鴦呢?再說公主……說實在的,公主畢竟只是個女兒家,總是要嫁人,而她父母又俱亡,兄弟生死不明,收容皇室遺孤本是為人臣子的職責,不過,若是能名正言順入家門,相信無論先帝或是天下百姓,都會稱讚大人您的忠義。」
尚飛瓊每次說話,都能說到馬士英的心坎裡,令他通體舒暢的撚鬚微笑。
馬思賢也不得不佩服她,連他聽了都受用,「八夫人好通情達理。」
尚飛瓊朝他頷首,「少爺過獎了。」其實她並沒有比馬思賢大多少,當年也曾考慮伺候小的,但幾番觀察下,她發現他是個空心大蘿蔔,反正只能當小,不如找個能識她的智慧的人。
「可是,飛瓊,萬一這公主……」
「大人,依我之見,公主的病情只需悉心調養一陣子,應該就可以恢復正常。」
「你如何確定?」
「不瞞大人,妾身很小的時候,也有過類似的刺激。」
「喔!」馬士英當然調查過她的身世,幸虧東林黨事件,早在十幾年前就翻案,再加上她族中再無什麼人,否則任她多美多巧,他也不敢納她為妾。「既然你也有過相同的遭遇,就由你負責照顧公主吧。」
「妾身遵命。」
「爹,那還要不要去跟福王提這婚事啊?」馬思賢是個標準的急驚風。
馬士英無奈的說:「先別急,這幾天大家都忙著祭太祖皇陵的事,等過些時日再提也不遲。」
???
簾外曉啼鶯,愁極夢難成,紅妝流宿淚,不勝情。手裙帶透階行,思君切,羅幌暗塵生。
何新亦步亦趨的追隨朱顏在院子裡閒晃,偶爾她會抬頭望著天空發呆,不一會兒又會幽幽歎息。
看著公主身形日漸消瘦,何新也難過得頻頻歎息。
「啟稟公主,八夫人領了一位名醫,等著為公主診治,請公主回房準備。」
莫愁一接近,何新就戒慎恐懼的往旁邊縮。
「不用了。」朱顏冷冷的道,有氣無力的,看也不看她一眼。
「公主,請你珍重玉體,奴婢們都為公主擔心。」解憂一副更切的說。
朱顏瞪了她一眼,根本就不相信她們,望望天空,那日只是說說,現在她可希望當真生了一對翅膀,飛出這金絲籠。
「公主,你就讓大夫診斷一下吧,瞧你瘦成這樣,一陣風吹來都快把你給吹走了。」
「能被風吹走才甚好,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這時候尚飛瓊在院外等了半天,知道朱顏在鬧性子,又看準她沒權沒勢,便不覺侵犯的帶了大夫逕自進了晴園。
「你們這些下人是怎麼回事?公主身子虛弱,你們竟讓她在外頭吹風。」尚飛瓊不愧是在官家長大的,言語身段嚴而不峻,媚而不騷,「奴家給公主請安。」
「平身。」朱顏冷冷的說,百般不耐的徑穿小橋到沉心亭。
尚飛瓊動心忍性的功夫極佳,依然討好的笑著跟過去,「公主,請回屋內,好讓大夫為你診治。」
「不用了,有病沒病,我自己知道。」誰會承認自己是瘋子。
「公主,你別誤會,奴家並非意指你身上有病,而是……你是千金之軀,平常總得調息保養,才能延年益壽,更重要的是,調養氣血,才可青春永駐,常保光華美麗。當然,公主你容貌之美實屬天下無雙,但是美人就跟好花一樣,不加以勤灌溉和照顧,馬上就會枯萎。公主,你該不會正當芳華之齡,就任它憔悴了吧?」
尚飛瓊的話又說中人心,愛美是天性,尤其美人更愛美,朱顏摸摸臉頰,還以為會摸到像奶娘那樣的雞皮皺紋,當真是為伊消得憔悴損,人比黃花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公主,你若不自己珍重,那我們也只能乾著急了。」
「公主,八夫人說的對,你要珍重呀。」何新一心只為朱顏好。
才想從順,回頭望著黑壓壓一堆人頭,除了何新,哪個是知己?若把自己養壯了,卻正好繼續困在這裡,爭不如化做一縷輕煙,隨風而去。
去問他,問此情何依?
「全部都給我滾出去。」朱顏冷冷的說,然後飄飄然轉身,逕向另一邊的花徑離去,留下一堆人莫可奈何。
???
她這是絕食呀!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但是從那些過馬府的郎中口裡傳遍金陵,愈傳愈恐怖,傳到史可法那邊,長平公主只剩一口氣,將要香消玉損。
史可法卻正為備立福王為帝的事,箭在弦上煩得焦頭爛額。
「只手難以擎天。」袁德芳建議,「不過,史大人可以堅決主張先讓福王監國,明年再登基建元,如此一來,馬府的人應該無話可說。」
「德芳說得有理,不如史大人暗集同志,人一多,聲音就大,也許太子不旋及便到,再說這種安排合情合理,本來就應該隔年才建元,相信馬府的人也無話可說。」史德威附和。
史可法想了想,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能拖就拖,只希望太子能早早脫險現身,繼承大統。「只好如此了。對了,德芳,你想公主是怎麼了?」
史德威並未將朱顏的傷告訴史可法,為的就是讓袁德芳省去向人報備,因此史可法只以為他是被史德威說動了,因此才又再回來。
「會不會是馬士英暗下毒手……」史德威胡亂猜測。
「怎麼會?公主只不過是個幼弱的女孩,有啥厲害關係,何必對付她?」史可法駁斥,「你可別亂說話,若要傳出去,恐會讓各派人馬籍故生事,傷了和諧。」
國家幾乎傾覆,各州各軍卻還自私自利的興風作浪,全沒念過唇亡齒寒這句話的寓意,光一個金陵就分了五、六派,動不動還自相殘殺,史可法一心希望大家團結,眾志成城,共抵外侮,收復北京,奈何就跟當年的岳飛一樣,老是有人扯後腿。
史德威歎了口氣,覺得史大人有時候就是太一相情願,當真以為他一顆摯誠丹心,能化所有人為忠臣義士。他訕訕的又笑說:「再不然就是逼良為娼,公主貞烈寧死不屈!」
「德威兄,你好愛說笑話。」袁德芳就怕真是這樣。
「唉!德芳,你有所不知,馬府的少爺可是出了名的色胚子,揚州城有哪家窯子他沒逛過?他府中三個妾還是硬搶來的閨女,去年那沙口漁家的女兒秋滿,還被逼得上吊,一屍兩命吶!」
「真的假的?」袁德芳開始擔心了。「即便如此,總不會也敢侵犯公主吧?」
「唉!就算是公主,也得有人撐腰作主呀,誰替她作主?福王?」
「德威,沒準兒的事,不要信口嚷嚷。」史可法輕責。
「史大人,有些事或許可以睜只眼、閉只眼,但事關公主的貞操名節,怎可大意?你忘了不久前馬思賢在揚州城為了強搶民女,居然公然帶兵圍埠,但算他好狗運,只讓他瞎了一隻眼。」
袁德芳摸摸鼻子,好奇的問:「他那隻眼睛是不是因為弓斷了而把箭彈開刺瞎的?」
「你也知道這件事?」
「略有所聞。」袁德芳心想,如果就史德威所言,那朱顏不就羊入虎穴了嗎?
「唉!」史可法略顯沉重的歎了口氣,「亂世佳人,能見得歸宿,也算是托付終身,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唔?」史德威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史大人,你這是贊成公主失身於馬思賢?」
史可法瞿然道:「公主乃皇室之女,斷不能輕侮,當然要行禮儀,堂堂入室。」
史德威無話可說,畢竟是別人家的女兒,嫁得好或壞,豈容旁人貴喙?總之不過是個女人,就算是公主,也只能嫁人。
看一眼袁德芳,難免懷疑他們從北京南下這一路上,郎才女貌,當真沒動心、動情?雖然注意過公主若有所思,但看這小子居地一派事不關己,能對許多大事小事計謀出策,卻對個人心事三緘其口,神秘兮兮,實在令人好奇。
「你也不反對公主做馬府的媳婦?」
袁德芳無所謂的笑笑,「皇室的事,輪得到我管嗎?」
???
他要是真無所謂,就當朱顏真應了崇禎下手弒女前說的那句話——汝何生我家!
皇室之女,三世不幸呀!
他當真沒辦法無所謂,就算他不敢承受朱顏的一片情意,也實在擔心她的身子骨。
是夜,他偷偷的潛入馬府,注意到那兩個丫環竟睡在門口,實在麻煩,要如何才能不驚動她們,又能潛入屋內?
偏偏她們的姿勢又不易被點穴,就算他會彈指神功以石子隔空打穴,也無用武之地。
先躍上屋頂再說吧。袁德芳一躍上屋頂後,便小心的要找可以松拿開的瓦片,但找了半天卻沒找著,有錢人家就是這樣,連瓦片也貼得像原本就長在那兒似的,於是他倒掛在屋簷,拿出一枝長細刀,慢慢的鬆開窗栓子,幸好是有錢人家,戶樞都上了油,正可以令他無聲無息的鬆開栓子。
他的身形往裡頭一翻,靜悄悄的落在波斯地毯上,不顛不躓,穩如泰山。
袁德芳又把窗子關好,看清何新的位置,輕輕的叫醒他,當然一隻手已準備好要掩上他的嘴。
「噓!」袁德芳指指門外,何新也知道那兩個丫環就在門口,於是點點頭。
「她還好嗎?」袁德芳幾乎只用嘴型說。
何新搖搖頭,憂愁的比手劃腳,「她都不肯吃東西,也不肯給大夫診治,再這樣下去……」
眼看著他又要嗚咽出聲,袁德芳又再提醒他安靜。
「怎麼會這樣?」袁德芳擔憂的望著隔了層紗帳、珠簾的裡間。裡頭,朱顏因難以成眠,已經注意到他的來訪,正在珠簾後期盼等待著。
「袁公子,你快去看看公主吧,也許你能診出她的病情,治好她。」何新拉著他苦苦哀求。
虧他一片忠心耿耿,卻是個小呆瓜,不懂主子的心事,還真以為朱顏生病了。袁德芳走到珠簾邊,聽見那頭輕柔的喘息,知道朱顏已經醒過來等在珠簾後,就算看不清她的表情,也能知道她的心思。
太沉重!
他不由得後退幾步,想吩咐何新幾句,然後離去。
朱顏並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沉不住氣,等不及便自己掀開珠簾,珍珠一顆顆如水花般在她身後迸落,驚動門口的解憂、莫愁,很快的,她們便推門進入。
「公主!」她們只看見朱顏身著輕薄短衣,怔怔的站在房裡,而何新正匆匆忙忙的從裡間拿出絲質披風給她被上。
「公主又作惡夢了,別大聲說話,否則會嚇到她。」何新小聲的吩咐她們。
解憂、莫愁沒有理由不相信,又見朱顏一聲不響的一副失魂落魄樣,雙眸忽然滾落一顆顆淚珠,那模樣,就連她們看著也開始覺得可憐起來。
何新自然又陪著掉眼淚,攙著朱顏往裡面走,邊走還邊輕聲安慰,「公主,奴才扶你回床上休息。」
「唉!」解憂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看著他們隱入珠簾後,便同莫愁走出房間將門帶上。
莫愁打了個呵欠問:「你歎什麼氣?」
「只是覺得公主挺可憐的。」
「她這還叫可憐?吃喝拉撒睡全都要人伺候,我們呢?睡覺連個床都沒有。」莫愁忍不住抱怨,「唉,原以為伺候皇室之人是件挺威風的事,誰想得到是個又病又瘋的喪家犬。」
「你別說了,少爺還想當駙馬爺呢,這麼難聽的話要是傳出去,不知道上面的人要怎麼辦你。」
「啊?!」莫愁驚訝的掩嘴,「真的假的?少爺他……唉!人哪,還是得要身份地位,有了背景,什麼麻瘋病瘸都能嫁個金龜婿。」
「叫你別說了,你還說!」
莫愁只是咯咯的亂笑。
???
何新把朱顏扶進裡間後,看了眼暗處裡的袁德芳,行個禮後便退出去。
朱顏的淚流個不停,袁德芳看著不覺皺了皺眉,他歎息的走過去,輕輕的為她拭去淚水。
嚶嚀一聲,朱顏撲進他的懷裡,「你不是要走嗎?你走!你走呀!」
袁德芳猶豫著,最後雙肩一垮,將她抱緊,臂彎中的她似乎更纖瘦了,甚至比先前傷病中的她更瘦,他心疼的說:「你是怎麼搞的?整個金陵都在傳說你病得快死了。」
「死得好!正可以隨君千萬里。」
袁德芳擔心的想勸她,卻推不開她,一時夜闌人靜,憐惜的抱她更緊,又怪自己,人人都說他一張嘴天花亂墜,怎麼此刻竟說不出半句話來勸她。
「你長得這麼漂亮,死了多可惜。」
「漂亮有什麼用,你又不要我。」
「唉,我憑什麼要你,我又養不起你。」
朱顏仰著臉,冀望的說:「我沒有你想像中那樣嬌貴,其實我都已經開始想念吃硬餑餑喝白水的日子了。」
她這麼一說,反倒讓他心裡暗生內疚。其實他們哪會真的悲慘到只能吃那快要發霉的硬餑餑,那時是他故意不讓她好過的。
朱顏可以感覺到他心軟了,小心的淺笑著求他,「好人,快把我救出去吧,我總覺得這裡妖氣好重,就好像西遊記裡的唐三藏陷在妖精洞裡,總有一天會被他們煮來吃。」
袁德芳被她的比喻逗笑了,「他們若真想吃你,恐怕得再把你多養一陣子。」他一雙手扣住她的纖腰,兩邊的指頭都快碰到了,「瞧你瘦的!」
「就是瘦,所以妖精們才沒吃了我啊。」她腰間的雙手暖暖的,傳到她的心頭甜甜的。
「顏兒……」
凝眸間,情深幾許?小唇秀靨自芳菲,盈盈笑語,欲親卻猶豫。
朱顏見狀便自個兒迎上去。艷艷唇采,無言吐露深情,又覺昨夜魂夢關上重重相阻隔,遂在他唇邊輕語,「我以為,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
袁德芳嘗到她淚水的鹹味,又有些苦澀。這二十六年的歲月,多數是在恩怨中東飄西蕩,殺父之仇,早就不想算到她頭上,可是萬萬沒想到,卻會牽扯上情愛。
朱顏又感受到他的退卻,焦急的伸長手臂抱住他的脖子,緊緊的攀住,就像菟絲和松柏。
「好哥哥,你別又要離開顏兒了。」
見她哭了。袁德芳復又抱緊她,心亂如麻,「顏兒別哭。」
「為什麼你總是這樣,既來了,又要走?」
「好、好,我不走。」
「你究竟是愛我,還是恨我?」
朱顏隨便一問,就問到他心中的癥結。
見他不語的皺眉,她驚醒般的一愣,訥訥的又問:「你真的……恨著我?」
袁德芳只遲疑了眨個眼的時間,便捏著她的粉頰真誠的說:「你這麼惹人憐愛,我怎麼會恨你呢?」
朱顏這麼慧黠靈敏,又怎麼會沒發現他那一點點的猶豫?但是她決定賭那份真情,「既然你愛我,就帶我走。」
這時候,袁德芳知道自己終究會帶她遠走高飛。「顏兒,我答應,我會帶你走,但是不是現在。」
「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你養壯一點,總不能又要我一路背著你吧。」
朱顏稍微用力的點點頭,用全部的信任賭下他的一句承諾。
袁德芳感動的摟住她,又心疼起她的纖瘦,「別又不吃不喝了,下回再見面,至少要讓我摸到一點肉才行。」
「那你可要快點,一長肉,妖精就要吃我了。」
「放心吧,你是唐三藏,我就是孫悟空,哪只妖精敢碰你,我就把他打到九重天外天去。」
朱顏忍不住咯咯笑,笑那唐三藏與孫悟空,笑那此情有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