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城北邊的小巷飄出陣陣香味,令人食指大動,尋香而去。
「侯公子,您慢定。」程喜兒送客出門,微笑道別。
「是……」侯觀雲抱了一袋包子,油紙透出的熱氣燙著他的胸膛,望著那張柔美的笑臉,他竟是無言以對。
父親竟然使出如此卑劣無恥的手段,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程家老二,在惡叔叔和堂哥的唆弄下,硬是將喜兒給趕出了油坊,讓她失去了一切,而他又有什麼臉去面對她呢?
侯公子,您想娶我,只是覺得對不起我,想要彌補我罷了。
想娶她,的確是出於衝動和歉疚,希望能夠稍稍彌補她,給她過上好日子;可喜兒喜歡的是江四哥啊,即使他拿出真心誠意,不再嘻皮笑臉,她還是不會嫁他,她心中只有那位沉靜的男子。
他又是心頭一緊!因著父親和程家叔侄的陰謀,使計讓喜兒趕走了油坊掌櫃江照影,他明明可以預防的,卻一時大意,讓那詭計得逞。
看她悲傷痛哭,看她辛苦做包子謀生,他除了愧疚,還是愧疚。
弄走江四哥在先,奪油坊在後,父親為了賺錢,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連一間小小的油坊也不放過。他為侯家汗顏,更為侯家慚愧。
種種複雜的心思沒有顯現在臉上,他扯開大笑臉,爬上了馬鞍。
「喜兒姑娘,我趕明兒再多叫幾個家人來買包子,包你賺大錢。」
「可別這樣。」程喜兒笑著搖頭。「還得留著賣給鄉親呢。」
「嘻!幸好我每天過來搶包子,不然就沒得吃了。」
策馬離去,冷風迎面撲來,他的笑臉凝住,眼底湧起沉重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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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包子嘍!好吃的熱包子買回來了!」
「又是包子。」開心跑出去迎接少爺的七仙女面有難色。「少爺呀,我們早就吃膩了,拜託別再吃了。」
「很好吃啊。」侯觀雲笑瞇咪地拿出一顆包子,咬了下去。「嘖,你們瞧,裡頭肉餡鮮美,湯汁香甜,有沒有聞到香噴噴的味道?」
「是很好吃啦,可我們天天吃……嘔!」梅蕊也不管少爺不高興了,實在是連吃了三個月的包子,聞到包子味就想吐了。
「你們都不懂,這是少爺專一。」吟秋逮著機會吹捧一番,拿了一顆包子捧少爺的場。「以前喜兒姑娘賣麻油,少爺吃麻油,現在她賣包子,少爺又改吃包子,你們見過這麼深情的人嗎?」
「吟秋,我看阿原待你也挺深情的。」侯觀雲熱心地道:「過完年你就滿十八了,我當你們的現成媒人,改天找阿原他爹娘去你家說親唄。」
「少爺!」吟秋的長指甲掐進了包子裡,噴出了湯汁。
呵!又趕走一個勁敵了。六仙女你看我、我看你,喜不自勝。
「咦!依依不在嗎?」侯觀雲數著人頭。
唉!還有一個強大勁敵呢,她們怎麼拚也拚不過她。
「少爺,依依聽到你回來,急著進房幫你暖床了。」荔紅涼涼地道。
「好。等她暖夠了,我再進去。」侯觀雲坐了下來,眉開眼笑地招呼七仙女。「你們怎麼不吃?什麼事不高興,一個個臭著臉?」
「少爺,我哪敢像依依那樣跟您擺臭臉啊。」梅蕊拿出一條繡花帕子。「您看,三小姐她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為您繡了一條帕子呢。」
「少爺不拿這種花帕子啦。」春碧趕緊獻出寶物。「這是四小姐為少爺添置的暖手爐,冬天到了,讓少爺手窩著暖和。」
「八小姐比較有學問,她幫少爺找來棋譜。」荔紅呈上一本簿子。「她說下回來,少爺的棋藝一定更精進了,得讓她三個子才行。」
各個丫鬟鼓起如簧之舌,各為其主,因為,只要托她們辦事的小姐入主這間屋子,也就是她們飛上枝頭的時候了。
「哎喲,這麼多東西,看得我眼都花了。」侯觀雲笑著拍拍肚子。「今天吃了六顆包子,哎,肚子飽了就困了。」
撇下哀怨跺腳的七仙女,他走進了房間。
才轉進裡間,就看到依依站在床前,拿著柳枝,從床頭點到床尾,嘴裡唸唸有辭,做著一成不變的驅邪儀式。
看到她的動作,侯觀雲不覺一哂。再瞧瞧那柳枝,大概是初秋還翠綠的時候折下來的,如今柳葉枯黃,搖搖欲墜,她也掃得有模有樣?
「依依,你念什麼咒文?不再有膽小鬼將風吹牆洞當作鬼哭聲了,你還是要拿柳枝趕鬼?」他笑著脫下貂皮外氅。
「少爺。」柳依依做完儀式,立刻過來幫他寬衣。「夫人交代的,依依一定得做,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小鬼躲著沒抓到。」
「以後別做了。」他坐到床上,正要脫靴子,她已經蹲跪下來。
「多做沒什麼不好,這是保佑少爺平安的。」她幫他脫靴。
「好吧,你想做就做。」他順手拍拍她的頭,這等無聊的芝麻小事,他也懶得理會了。
躺到床上,他頓感溫暖舒適,寒意全消,原來被子枕頭都熱了。
他驚訝地側過身子,撐起手臂看正在整理貂皮外氅的她,笑道:「依依呀,你果真暖床了?」
「我用火盆煨了一下。少爺,不夠暖嗎?」
「夠了。」他拉起棉被,聞到淡淡的炭火味道,很滿意地問道:「你怎知道我要睡覺,先將床暖了?」
「只要少爺白天這個時候回來,總會小睡片刻,所以我先燒了火盆,也讓這屋子暖和些,你可別嫌太熱,不然下回就不幫你煨被了。」
「不會不會,這樣最暖和、最舒服了。」
他之所以要小睡,是因為夜晚經常驚醒,往往醒來之後,夜闌人靜,他不免想到許多憂心又無能為力的事情,然後就睡不著了。
「依依,你沒什麼煩惱吧,晚上總見你睡得很熟。」
「少爺你這房間風水好,冬暖夏涼,而且鬼都被我趕跑了。」柳依依說著就笑了。「所以我睡得很好,晚上從來不會作夢。」
望著她忙碌的身影,侯觀雲還真羨慕她熟睡的功夫。
不知不覺,他跟她已「睡」過春夏秋冬了。他睡床,她睡榻,兩人隔了很遠的距離,但再怎麼遠,也是同處一室;當他半夜輾轉反側或是躺不住坐起時,他總會往她那邊看去,怕吵到了她。
或許是姑娘家害羞,她總是面向牆壁側睡,他看到的也是蓋在被子裡的背部和黑髮,日復一日,動也不動,維持同樣的睡姿。
「依依,當個孩子真好啊,每天吃飯睡覺玩耍。」他有感而發。
「我將你剁成碎肉,塞回娘胎,好不好?」
「能塞回去是最好了,可還是得生出來,面對這個苦難的人間。」他雙手交疊在腦後,玩笑似地道。
「少爺,我去寺裡拿幾本佛經,你每晚念三本,包你煩惱全消。」
「呵,阿彌陀佛。」她果然還是不解世事的孩子啊。
「少爺,快睡,還想我唱曲兒哄你嗎?」柳依依笑著幫他放下綃帳。
綃帳徐徐垂下,遮住了那張清麗容顏,在她拉掩綃帳之際,他看到了桌上白瓷花瓶裡插的幾枝帶蕊梅枝。
春天桃李,夏日青竹,金秋紅葉,按著季節,她為他的房間妝點一方幽靜,那是外頭那群忙著拿香粉熏他的丫鬟所做不到的。
他也知道,當他白天小睡時,她會拿一張小凳坐在房門口,不讓其他丫鬟進來吵他,或是他有事叫喚時,她可以立刻應答。
小泥球這一年來吹氣似地抽長長大了,圓圓的臉蛋尖了些,言行舉止輕巧了些;她是一個很體貼的丫鬟,他很喜歡她,有她的貼心服侍,跟她天南地北閒扯淡,他自在愉快。
但他再怎麼喜歡她,也不能留她,時間到了,她就得離去。
打從他有記憶以來,丫鬟就是來來去去。年幼不懂事時,他曾因喜愛的丫鬟姐姐離開而嚎啕大哭,後來習慣了,也就不在意了。
歲月遞嬗,人事更迭,又有什麼能長長久久留存在他身邊的呢?
他不可能擁有喜兒,這是感情落了空;他更擔心父親的雞鳴狗盜勾當遲早會東窗事發,那麼,他的萬貫家產也會落了空。
那他還剩什麼?孤孑一人?
仰望浮雲也似的綃帳帳頂,他閉上眼,很輕很輕地歎了一口氣。
那聲輕歎,傳到了坐在門邊的柳依依耳裡,她一動也不動,停下拿針線串著紅豆的動作,再將雙手緩緩地放上自己的心口。
那裡好像讓針給紮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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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城大事年年有,去年特別多。夏天時,程實油坊掌櫃江照影因侵吞公款跑去賭錢,被小姐趕了出去;接下來程家血脈程耀祖回鄉,趕走養女身份的程喜兒;到了冬天,江照影回來了,誤會冰釋,還跟小姐成了一對兒,住在一起賣包子。
又是新的一年,初春日暖,東風微涼,山水茶館裡,三人圍桌而坐。
侯觀雲坐在他專屬的黃花梨木圈椅上,搖著越扇越涼的折扇。
「江四哥,你回來真好啊。唉,唉,唉,真好啊。」
侯觀雲連歎三聲,既喜且愁。喜的是喜兒和江四哥有情人將成眷屬,他也正式宣告戰敗;愁的是油坊一日不還喜兒,他就一日於心難安。
「哈啾!哈啾!」坐在旁邊的少年讓那涼風扇得打了噴嚏,忙吸了吸鼻子,喝了一口熱茶。「這位侯少爺,你就別扇風了,天氣挺涼的。」
「我說辛兄,這你就不懂了。」侯觀雲越扇越起勁,笑道:「我是當少爺的,你也是當少爺的,當少爺的就要有個爺兒樣子,總不能兩手空空,倒顯得寒酸了。有人是戴玉扳戒、金指環,弄得全身金光閃閃瑞氣千條,我嫌這俗氣,不如拿上一把題詩的扇子,還能顯出我姓侯的脫俗品味呢。」
「你這樣的少爺我當不來。」辛勤聽了咋舌。「我要幫我爹販馬,沒空去扇扇子,而且我又笨笨的,所以來找阿照哥回去幫忙。」
「你請不回江四哥了啦,他的心都放在這裡了。」侯觀雲笑咪咪地合起折扇,望向眼前的沉靜男子。「江四哥,我說的是也不是……咦!」
他的目光越過江照影,竟然見到依依帶人進了茶館大門。
小泥球趁他不在,溜出來逛街了?
「哈!」他朝她揮了揮手,忙起身朝桌邊的兩人拱手道:「江四哥、辛兄,我那邊還要忙,打斷你們的談話,抱歉啦,你們繼續聊,茶點儘管叫,我請客。」
柳依依乍見少爺跟她揮手,嚇了老大一跳!她以為已經過了說書時間,他不會在這裡,沒想到他還在跟人喝茶聊天。
「少爺,」她忙介紹身後的幾位。「這是我爹,我大妹妹柴兒,我妹夫土坎,我帶他們過來吃頓飯,吃完後就會回府了。」
「哎呀!依——溝兒,是你爹啊!」侯觀雲硬生生吞下依依的名字,朝老漢拜個揖,扯出大人小孩都愛看的俊美笑容。「柳老爹,來城裡玩呀?我閒得發慌,正好帶你四處逛逛,好讓我盡地主之誼。」
柳條見到這麼一個風采翩翩、俊俏白淨的大少爺,早就愣傻了,他張大了口,瞪大了眼睛,就呆呆地看著侯觀雲。
「是少少……少爺。」
「柳老爹,你家溝兒帶你們上這兒就對了,這裡的茶食風味獨特,高貴不貴,你們再等一個時辰,下午還有一場說書呢。」
「少爺,我爹他們要趕路回去。」柳依依忙道。
「這麼趕?」侯觀雲招來掌櫃,笑道:「快去準備樓上廂房,本少爺今天請客,給我上最好的菜色。喂!你們快抬了我的椅子上去。」
「少爺,不用了……」他會嚇壞她爹的。
「柳老爹,還有溝兒的妹妹、妹夫,來,樓梯在這兒,小心走,別絆著了。」
兩個隨從率先扛了少爺的寶貝椅子上樓,柳家三人見到這位俊逸貴公子,早已敬若神人,崇拜有加,也就迷迷糊糊地跟在侯觀雲後頭上樓。
柳依依只得提了裙擺,緊緊地跟著上了樓。
這就是走出睡房外的少爺。不管是老爺夫人面前,或是到了侯府外,他處處顯現出來的就是這般快活無憂……
她驀地心頭一凜,彷彿聽到了那聲輕歎。
日光明亮溫暖,一下子就驅走暗夜歎息;她搖搖頭,不想了。
「來,吃菜。」侯觀雲笑著介紹菜色。「這道鹵鴨可特別了,得先將蔥花、醬油、筍丁、香菇、還有一堆我說不出名堂的東西塞進鴨的肚子裡,再用酒去悶蒸。你們聞聞,這味道可香的呢。」
「要用這麼多材料,一定很貴了?」柴兒夾起一塊鴨肉,聞到那濃冽的香氣,一下子不敢吃下去。
「少爺是有身份地位的,吃的東西當然不一樣了。」一臉老實的土坎則是每上一道菜,雙手就合十拜一次,再恭敬地咀嚼入口。
吃上幾口菜,桌上氣氛熱絡了,柳依依卻很不自在。即使她跟少爺很熟了,卻從來沒跟他平起平坐一起吃飯,她想站起來服侍,卻讓侯觀雲以目示意制止了。
「一家人吃飯,輕鬆些。」侯觀雲招呼得不亦樂乎。「溝兒,你爹來了這麼多天,也不跟我說一聲,我有空可以帶他出去玩呀。」
「少爺,你對我們溝兒實在太好了。」柳條說著,眼眶便紅了。「溝兒寫信回家,說老爺夫人少爺都是大大的好人啊。」
「溝兒,多謝抬舉嘍。」侯觀雲笑著跟柳依依擠眼睛。
「少爺啊,我們溝兒只是一個掃院子的小丫鬟,是你心腸好,肯幫我們,這一定是溝兒前世修來的福氣,才會遇到你這麼好的主子。」
「呵,我只是請你們吃一頓飯,用不著從前世就修了吧?」
「嗚!少爺你真好哇!」柳條抱著碗,淚水噴了出來,感激涕零地道:「你是菩薩心腸,知道我們生活不容易,年年賞錢給溝兒,她存了下來,給我們去年蓋新房、今年買田地,謝謝你!謝謝大少爺啊!」
「喔……」侯觀雲望向柳依依,眼神交會,不言自明。
他去年春天給了她三百兩的「睡覺錢」,她果然用在家人身上了。
「怎麼今年才買地?」他很好奇她對這筆意外之財的安排。
柳依依說明道:「去年土坎來宜城,我托他帶一些錢回去,給爹娘弟妹蓋屋子、做衣服,另外還有剩的就讓他和柴兒開間茶水鋪。」
「大姐說茶水鋪生意好的話,明年就要開客棧了。」柴兒掩不住興奮的神色。「生意真的很好。官道上來往的人車很多,每個人都停下來喝茶,還有人問住宿,我們只好讓出家裡的房間給他們睡。」
土坎也露出憨實的笑容。「茶水鋪熱鬧,忙不過來,我雇了幾個村人幫忙。等大姐回來開客棧,還要請更多的人,讓大家都有錢賺。」
「很好、很好。」侯觀雲撫掌笑道:「我就說貨通有無嘛,本來鳥不生蛋的官道邊,突然立起一間茶水鋪,自然就會有需要的客人進來了。」
「少爺,你心腸好,對我大姐好,我娘每天求菩薩保佑你好人有好報,長命到百歲。」柴兒又道。
「哈,不敢不敢。要保佑也是保佑你家大姐。瞧,我本來要她買朵珠花還是裁一塊花布好好打點自己的,她倒全拿回家了。柳老爹,你好有福氣,有這麼一個孝順的女兒。」侯觀雲笑咪咪地打開折扇,大扇特扇,扇得他鬢邊髮絲都飛揚起來了。
柳依依雙手在桌下用力交握,忍住想要幫他重新梳理整齊的衝動。
那是早上她為他梳的髻發。他在外面玩了大半天,髮絲有些凌亂了,即便爹和土坎的頭髮遠比他更亂,但他那麼一點點的亂卻直搗她心底深處,搔動著她,令她焦躁難安。
他沒有忘記他說過的話,他喊他溝兒,就是讓她在家人面前,仍是那位柳家的大女兒柳溝兒,而不是侯府諸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侯太少爺的「陪睡」丫鬟柳依依。
她不驚訝他的細膩心思,卻也越來越困惑於房裡房外截然不同面貌的少爺了。
她知道他還在等她的話,便轉過了視線,不再瞧他的鬢髮,又道:「至於買田地一事,因為得跟鎮上的大老爺做交易,茲事體大,我怕我爹老實被人欺,所以花了一些時間打聽,問清楚買賣的事情。」
「你想得很周全。」侯觀雲笑問道:「你怎麼問?」
「我去請教帳房的管事先生。」
「他們很忙,不見得願意理會你。」
「我跟他們說,少爺打算做土地買賣,又怕空口說白話被老爺罵,所以要先請教他們一些價錢、契據、訂約、買賣細節的問題。」
「哈哈哈!柳老爹,你家溝兒真厲害,太聰明了!」侯觀雲拍手大笑,他不介意被她利用,他還得向她學這招借花獻佛呢。
柳條聽不懂女兒和少爺的對話,但一聽到少爺誇獎他家溝兒,竟然又感傷起來了。他放下筷子,從頭說起:「溝兒從小就聰明懂事,自己會撿柴抓魚去鎮上賣,換些米鹽回來;她下頭幾個妹妹,都是她幫忙把屎把尿的,但家裡實在太窮了,她聽說城裡好謀生,嗚……」
「爹,怎麼說著又哭了?」柳依依想到往事,心頭微感酸疼,忙又強笑道:「我在宜城過得很好,又能賺錢貼補家用,你不要擔心。」
「可你在外頭吃苦,有了委屈只能自己吞,沒人疼著你呀。」
「爹,老爺夫人少爺人很好,和我一起幹活兒的丫鬟也情同姐妹,這幾年不也就這樣過來了,我還長高、長胖了呢。」
「嗚嗚,是長高了,你十八了,也該嫁人了,不能老當丫頭啊。」
「等過了端午,我就會回家了。」柳依依掏出巾子,扶著老淚縱橫的爹,仔細地為他拭淚,像是哄孩子似地柔聲勸道:「爹,回去可別說著又哭了,會讓娘傷心的。柴兒,土坎,你們留意爹,大家聊些在宜城裡碰到的有趣事情,別勾著娘難受。」
「嗯,我知道。我會跟娘說,少爺請我們吃飯。」柴兒的語氣故作輕鬆,卻也忍不住紅了眼圈兒,扯著柳依依的衣角,哽咽道:「大姐,你一定要趕快回來,我們都很想你。」
「我也想你們。」柳依依忍住淚,逸出微笑道:「再幾個月就見面了,別難過了。來,別顧著說話,吃點東西。爹,這塊肉給你,我先幫你撕小塊,你牙不好,慢慢嚼,才不會傷了胃。」
她拿筷子將一大塊糖醋排骨剔成小塊,再放到父親的碗裡,又忙著幫妹妹和土坎夾菜,自己倒沒吃上幾口飯。
因著親人來到,她臉上綻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神采,雖然方才淚水浮上了眼眶,濡濕了睫毛,卻也讓那雙黑眸更加靈動了。
侯觀雲不再搖扇,只是將扇子貼在胸口,定睛看著她。
柔情體貼,言語溫煦,淺笑甜美,小泥球果真長大了、成熟了,像一朵紅花也似地綻放開來。
原來,到了端午,她就滿十八歲了,離去的日子竟是如此迫近,不由得令他心口一揪,彷彿即將失落最寶貴的事物。
他還想要什麼?一個什麼都有的富貴公子還要奢求什麼?
或許,他只是想像依依一家人這般相聚,好好吃上一頓飯,說上幾句體己的貼心話;錢財賺了就有,一家和樂融融的情感卻是難求。
但,他不能留她,更不能向依依要求這種家人似的情感,他已經享用得太多了,他不能耽誤她;她開不成大客棧,可是會怨恨他這個自私自利的少爺,說不定還會被她釘草人。
他想笑,卻是不自覺地幽幽一歎,抬眼望向窗外藍天,外頭天氣何其清朗,他的內心又何其灰暗!
啪!他攏起折扇,拿起筷子,扯出大大的俊美笑容。「來來!別顧著聊天,也要吃菜嘛。別客氣,吃多少都算我的。」
少爺又歎氣了,柳依依心頭一緊!這已經不知是第幾回為他的歎息所牽動了。她低下了頭,自然而然屏住了呼吸,如同無數個躲在被子裡的暗夜,無聲無息,將那聲歎息埋進了心底的最深處。
「溝兒,你幫少爺盛一碗熱湯。」柳條本想親自動手,才站起來,就被侯觀雲笑咪咪地壓下,只得趕緊喊女兒。
「好。」她拿了碗,默默地為他盛湯。
肉塊放在碗裡,很快就被湯汁淹沒,看不見了;而他的歎息,終究是會如熱氣煙霧般消失呢,還是越埋越深,成了她這顆心的一部分?
唉!不想長大呀,什麼時候她的心眼兒變多了?愛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