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站在幾乎和她一樣高的水晶巨石前,圓睜雙眸,神情認真,拿著自己的手掌貼到水晶石上,一下子打開五指,一下子縮攏變小,再來又握成拳頭,從上往下一個個捺印了下來。
她在做什麼?侯觀雲悄聲走回院子。現在他不再有八位隨從招搖進出,而是獨來獨往,是以並沒有驚動到她,就站在她身邊,頗感興味地看她「玩」著水晶巨石。
她的俏臉因亮光而生輝,紅潤明亮,像一顆熟透的蘋果,讓他好想咬一口;她的神色專注,洋溢著自信的神采,讓他好生悸動;再瞧瞧她那喃喃自語的小嘴,嫣紅如醉,讓他想起了那晚所嘗到的甜蜜……
「呀!」柳依依蹲在地上,突然發現身邊一雙鞋,一抬起頭,嚇得失神跌坐地上。「啊……少爺。」
「起來吧。」他伸手扶起了她。
「謝謝。」待他扶起,她立刻退後三步,和他保持距離。
心頭怦怦跳啊,三步是管家尊重主子的禮讓距離;打從那夜起,她就是這麼地「尊重」他。
她無法逃開。基於管家職責,她必須處理宅子裡的諸多事務,代他安排照料老爺夫人,這才能讓他無後顧之憂,專心忙著外頭的事務。
但她不再進他的睡房,她甚至叫其他丫鬟服侍他吃飯洗澡睡覺,然後她再躲在門後偷瞧。沒有一天例外,丫鬟都被趕出來了。
她好開心,又好難受。畢竟開心沒用,少爺終究不會是她的。
不走,不止是管家責任所在,也是捨不得他,想要隨時看著他、照顧他、陪伴他繼續走過這段風風雨雨……唉!天晴後,人家就收傘了。
眨眼、咬唇、握拳、皺眉、癟嘴、輕歎,她沒留意自己已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她萬般難以言喻的情緒了。
「你在這兒瞧水晶石,瞧出什麼端倪了嗎?」侯觀雲笑著盯住她變化多端的表情,早猜到她在這兒打量水晶石的原因。
「我聽說,你一直賣不掉這幾塊水晶石?」說起正經事,她就忘了要和他保持距離,神情變得熱切。
「是呀,大家都知道侯家急需用錢,能砍價就砍價,當年包括開採和運費,爹花了好幾萬兩,我不能隨便一、二千兩就賣了。」他拿手掌拍了拍透明溫潤的石面。「而且這麼大的石頭不好賣。雖然罕見,但不見得富貴人家會喜歡水晶石,那時要送尚書大人,他也不肯要。」
「大石頭不好賣,那我們就賣小石頭啊。」
「咦?」他揚眉,見到她眼裡的陽光。
「我們可以切割開來。」她將自己的手掌按上水晶石,興奮地道:「少爺你瞧,如果切成我手掌這麼大的水晶球,我剛剛算過了,這顆大水晶石大概可以切出兩百顆水晶球,當然了,也不一定是水晶球,你要是能找到巧手師傅,還能雕出各種水晶馬、水晶豬、水晶船、水晶屋……阿彌陀佛,還有水晶觀音、水晶菩薩!」
「依依啊!」一語驚醒夢中人,他的眸光也亮了。「我怎麼沒想到!就算切下來的碎水晶,也可以做水晶珠子,串成水晶項鏈、水晶耳環,還有水晶鐲、水晶杯,天啊,太多太多了!」
「少爺舉一反三,這下子包你賺大錢了。」柳依依亦是眉開眼笑。
「依依,謝謝你。」侯觀雲按住了她貼在水晶石上的手背。
「少爺,請自重。」她慌忙縮手,轉過了身子。
「我不知道萬一沒有你,我可該如何是好呀。」
「沒我就不會吃飯走路了嗎?」
「是的,你很重要,沒有你我會失去力量,無所適從。」
「怎麼起雞皮疙瘩了?好冷。」她搓了搓手臂。
「依依,我喜歡你。」他繼續讓她起雞皮疙瘩。
「我知道。」她想咬下自己的舌頭了,這什麼回答呀!她故意冷了臉。「你還是多用心在家業上,別浪費時問調戲丫鬟。」
「是該用心在家業上了。」他故意輕輕一歎,見她立刻轉回身子,一臉憂急關切,似乎想要偷覷他,卻在迎上他目光時心虛地低下頭,令他不覺逸出一抹溫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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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兩徭役銀子已經上繳,爹的病情穩定,秋收稻穀又是一筆收入,黃河以北的家業也交付三舅照管,該是時候來解決婚姻大事了。
「依依你說,我侯家就我爹、我娘、我,加上必要的使喚家僕,頂多二、三十來人吧,就算我將來娶妻生子,也用不著這麼大的宅子吧。」
「少爺繼賣水晶石後,又想賣這間大宅?」
「嗯,我急需一大筆錢。」
她不瞭解他在外頭的生意,只能幫著出主意。「這間大宅子不是侯家祖產,無所謂敗不敗家的問題。再說句不中聽的話,若這宅子是老爺黑心錢買來的,那不如賣了吧,也好去去穢氣。」
「正合我意。我本來怕賣不掉,現在不擔心了。」
「找到買家了嗎?」
「還沒。」他笑咪咪地道:「就照你剛才的想法,將這宅子切開來零賣,誰要哪一塊,就賣給誰了。」
柳依依眼睛一亮,心頭一跳,好久沒看到他這種開朗的笑容了。
是否再也沒有煩惱了?一切都回到從前安穩自在的日子了?但,他是可以回去做他的安樂公子,她卻不可能變回原來單純無憂的依依了。
「呵,說得倒容易。」她口是心非地道:「宅子也跟大水晶石一樣,又不是說賣就能立刻賣掉。」
「我會努力賣,先還掉欠我三舅的一萬三千兩銀子。」
「什麼?!」她立刻明白他的想法,又是震驚,又是歡喜,更多的是無奈,只得急道:「舅老爺又不催你還,你將是他的女婿了……對了,你是做大生意的人,我看還是得留著這間大宅子妝點門面……」
「若我落入了因利益而結合的婚姻裡,你可不可憐我?」
「不可憐。」她硬著心腸道:「那是你應得的,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既有嬌妻,又能保有家業,你教世上男人都羨慕死你了。」
「聰明如你,應該明白為什麼我爹不關心我的婚事,又為什麼我娘關心我的婚事。」他定定地看著目光閃躲的她。
她早就看出來了,現在才來考她嗎?全是他們侯家的一團爛帳。
「老爺不關心,一來他討厭夫人的娘家,二來是因為他要制衡幾位舅老爺和姑老爺的關係;你不娶,每一家都好相;你要娶了其中任何一位的女兒,其他的老爺一定會心存芥蒂,認為不給面子,將來反而不好做生意;而夫人關心,為的也是聯合娘家的勢力,讓侯家更加興盛。」
「不管我娶誰,總是為了利益而聯姻,我不會幸福的。」
「那是你家的事。」
「我爹和我娘就是最典型的利益聯姻,彼此看不順眼。我娘生下我後,就再也不肯跟爹同房了,一方面又將爹管得死死的;從我懂事以來,就看他們吵吵鬧鬧,我不想我以後也變成那樣。」
「你答應三舅老爺了,食言而肥,你會變胖的,知不知道!」
「心寬體胖,這很好啊。」
「這是不守信用,什麼心寬體胖!再說,你也不能辜負六小姐的等待,她溫柔賢淑,三從四德,才不會跟你吵吵鬧鬧……」
「我不愛她。」他及時握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不斷退後的腳步,定睛凝視她道:「依依,我不是和錢成親,我要和一個我所喜愛、知我心意、可以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成親。」
她愣愣地看著他,幹嘛這般柔情款款的死相!害她好想哭。
「少爺,我要你想清楚。」她用力吞下喉頭的酸澀。「也許我幫你洗澡梳頭,你很喜歡;也許我常常跟你沒大沒小,你覺得很好玩;可你現在是娶妻,講究的是品德才貌……」
「迂腐。我以為你變成老學究了。」他笑道:「我就是想娶一個可以幫我洗澡梳頭、沒大沒小的妻子,每天開心鬥嘴說笑,這不是很快樂嗎?」
「嗟!你還想我當你的丫鬟,一輩子服侍你呀!」她瞪了眼,翹起了下巴,不服氣地道:「我才不這麼命苦咧。」
「難道你不想嗎?」他順勢低頭,往她唇瓣一啄。
「喂,你……」她臉蛋脹紅了,她是想啊。
「依依,你放心。」他神色鄭重地道:「我等不及了。我會登門向三舅道歉。他要幫我侯家,我很感激,但沒必要將婚姻扯了進來,我會請他考慮到表妹的幸福,不要勉強;至於欠他的錢,大家都是親戚嘛,總會留點情面,一切好談,等這事解決了,我再風風光光迎娶你入門。」
「你說得倒簡單,你三舅不好應付……」
她的話聲消失在他的嘴裡,他的需索來得那麼急切,瞬間燒融了她的理智,只願與他纏綿熱吻,讓自己永、永遠遠記得此刻的甜美。
至於將來,她不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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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等不及了。
柳依依進到夫人屋子,見到的是葛政安和葛鳳姝父女的兩張冷瞼。
是時候了。她屏氣凝神,鎮定地走向前。
「依依。」侯夫人臉色不豫,拿著一支黃金打造的鳳形髮釵,劈頭就問:「你瞧這是什麼?」
「這是我三日前拿去典當的飾物。」
「還有這些呢?」侯夫人又命僕婦拿了一個小錦盒給她看,裡頭放置的也是各樣鐲子、耳環、項鏈各種光采奪目的女人飾物。
「這也是我一起典當的東西。」
「很好啊,一共當得一百兩,錢呢?」
「錢拿去買柴米油鹽了。」
「柴米油鹽呢?」
「我交付負責的家人去買,有的運到了,有的還沒送來。」
「柳依依,你別騙我了!」侯夫人神情悲憤地道:「觀雲怎會叫一個小偷當管家啊,再讓你管家下去,我看侯家都被你搬空了!」
「姑姑,你別生氣。」葛鳳姝見狀,趕忙上前,慇勤地幫她捶捶背,又揉了揉太陽穴。
侯夫人還是氣得拿帕子抹淚。「出內賊了,要不是老李管家見你鬼鬼崇崇,抱了一個小包袱到當鋪去,正好舅老爺過來,請他出面去幫侯家查看,我不知道你還偷渡了多少東西出去啊。」
柳依依心寒不已。算算日子,少爺應該已跟三舅老爺提出悔婚了,他們倒是算準時問,趁著少爺遠行尋師傅,先下手為強。
「夫人,我沒有偷東西。」她忍著氣道。
「這不是嗎?」葛鳳姝拿起金鳳釵,激動地尖聲斥道:「柳依依,你好大膽!這是我娘特地為我打造的釵子,去年我來這兒找觀雲表哥玩,有一天莫名其妙不見了,原來竟是你拿走了。」
「六小姐,這明明是你——」
「這是三表姐的玉鐲子啊。」葛鳳姝立刻打斷她的辯解,拿起小錦盒,抓起裡面的飾物,聲音拔得更高。「三表姐還特地給我們瞧著這青中帶紅的一點,我認得,不會錯的。還有這個,八表妹的鑲金琥珀耳環,我拿起來仔細瞧過,沒想到全讓你給偷來了。」
「鳳姝,你可得瞧清楚,不能冤枉無辜。」葛政安端坐椅上,一副諄諄提醒的慈父臉色。
「爹,這種事能開玩笑嗎?」葛鳳姝放下小錦盒,長長歎了一口氣。「姑姑,我沒想到觀雲表哥喜歡的丫鬟,手腳這麼不乾淨。」
「依依,你真不該啊。」侯夫人亦是歎聲連連。
「夫人,這些首飾全是幾位表小姐送我的。」柳依依神色嚴肅。他們可以趕她走,但不能冤枉她是小偷。
「我怎會送小丫頭這麼貴重的首飾?」葛鳳姝猛搖侯夫人,哭喪著臉道:「姑姑你看,她不承認偷東西,還賴到我們這邊來了。」
「依依,你快點承認,把錢還出來。」老李管家在旁邊殷切地催促著,不勝感慨地道:「夫人是菩薩心腸,我會幫你求情。」
「我給你的二十兩買鹽錢呢?」柳依依直視著他。
「什麼買鹽錢?」老李惶恐地搖手道:「姑奶奶啊,你可別把贓款賴到我這兒來了。夫人啊,嗚!你一定要查明,我可沒跟依依同流合污。」
可惡!可以去唱戲了!二十兩銀子就這樣硬生生被他吞下了。
幾個月來,她在捉襟見肘的侯家當管家不是易事,尤其面對龐大的各項用度,處處都得她費心打理,其中不免得罪他人,或是招來微詞,但為了讓少爺無後顧之憂,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試圖平靜自己的語氣。「夫人,能不能請你再去找王叔過來,我也請他去買柴火。」
「老王?」老李趕忙道:「他生病躺在家爬不起來呢,怎有可能趕車去山裡買柴火?依依,你就別再逞強了。」
柳依依氣極了,他們全是串謀好的!她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去典當飾品,徒然讓他們拿來做為入罪的把柄。
「你們不能這樣陷害我!幾位小姐為了接近少爺,三天兩頭送我首飾,托我在少爺面前說好話,我不肯收,她們偏要我——」
「嗚,爹啊!」葛鳳姝爆出哭聲,好不傷心地道:「我是飽讀詩書的千金大小姐,我會做這種笑死人的丟臉事嗎!」
「柳依依,你可真會編故事。」葛政安冷冷地道:「你不承認也就罷了,還敢來誣蔑我女兒,虧她本想待你如姐妹的。」
「少爺若娶到她這種心機歹毒的女人,算侯家倒了八輩子霉!」
「嚇!」侯夫人驚白了臉,身子搖了又搖,無奈身軀實在是穩如泰山,怎樣都倒不下去,還是讓身邊兩個冬瓜也似的僕婦扶牢了。
葛鳳姝瞠大淚眼,一時反應不過來,突然又拔高了嗓音。「哇嗚!爹,姑姑,你們聽聽!是誰歹毒了?一個小丫頭竟然說出這麼惡毒的話,我不想活了!我不如一頭撞死,勝過在這兒受辱!嗚嗚!你們別拉我啊!」
兩個隨侍的丫鬟你看我、我看你,趕忙過去拉扯小姐。
「鳳姝,別哭了。」葛政安臉色很壞。「你既然是大小姐,就要有大小姐的端莊樣子,拉拉扯扯的像話嗎!」
「嗚!」葛鳳姝拿手掩住沒有眼淚的臉,哭哭啼啼地坐了下來。
葛政安正色道:「大姐,別說柳依依偷東西了,就她這種不將主子放在眼裡的態度,不能留她了。」
「呼呼……」侯夫人還在拍著心口,實在被依依嚇到六神無主了。
「夫人,依依無罪。」柳依依挺直腰桿,她個頭雖小,但絕不能讓這些惡人給壓下去了。「等少爺回來,自會還依依一個公道。」
「還等少爺回來?」葛政安嗤之以鼻。「觀雲年輕,不明是非,寵愛丫鬟也就罷了,還任她胡作非為。大姐,千萬留不得了。」
「小偷是留不得了。觀雲糊塗,老娘可不能跟著糊塗。」侯夫人猛喝一口茶,順了氣,橫眉豎目地道:「來人呀!將她打出去!」
老李興致勃勃地問道:「夫人,依照家規,僕人偷竊,須送官府嚴辦,我這就捆她去官府了?」
葛政安打個手勢阻止道:「大姐,我看這種事情傳出去,只是徒然讓外面笑話觀雲無知,我當舅舅的自然要愛護我的甥兒,況且他還是我的女婿,我得為他保全顏面。」
「隨便你們去做吧。」侯夫人疲累地抹著臉,唉聲歎氣地道:「我是招了什麼冤孽啊,老頭子還躺著半死不活,現在又出了一隻狐狸精,吃裡扒外,將觀雲迷得團團轉。嗚!是該找個師父來消災祈福了。」
兩個葛政安帶來的家丁過來拉柳依依,她這時才驚覺事態嚴重,自己根本就是被甕中捉鱉,毫無招架能力地陷入他們所布下的局裡。
死路一條!
「夫人,依依是冤枉的!」她拚命掙扎。
「拖出去。」葛政安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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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鞭子狠狠地甩出,劃破單薄的衣衫,割裂細嫩的身體肌膚,拉扯出鮮血淋漓的長長傷口。
柳依依用力咬緊唇瓣,不叫就是不叫,任憑那無情的鞭子打在她身上,她也不願意在這些惡人面前示弱。
她的雙手被綁起吊在橫樑上,全身骨頭幾乎像是要斷裂似地疼痛,挨到鞭子的皮肉更是有如燒灼般地刺痛,隨著持續不斷的鞭聲,她嘗到了嘴裡的血水甜腥味道。
「二十下,夠了。」葛政安冷冷的聲音道:「放她下來。」
「打完了?」葛鳳姝從柴房門外探頭進來,一見到渾身血污的柳依依,嚇得又縮了回去。
「鳳姝,你進來,今天爹要教你如何做個當家少奶奶。」
「不是給她一個教訓,趕她出去就好了嗎?」葛鳳姝雖然驕縱,但看到血淋淋的私刑場面,還是不免驚駭得面色發白。
柳依依趴跌在地上,吃力地扯掉捆縛在手腕上的繩索,想要爬起身,卻是爬不起來,只得恨恨地道:「你們……你們好詭計。」
「呵!你別說我狠心。」葛政安居高臨下看著她,語氣很冷:「觀雲要為你賣掉大宅子,還允諾無條件奉送黃河以北的產業給我葛家,說什麼也要娶你這個小丫鬟,你若愛惜他,也不會允許他這麼做吧?」
「是的,我不會。我會在少爺和六小姐談妥婚事後離去……你們這麼急著趕我……冤枉我……」柳依依虛弱得說不下去,不住地喘氣。
「觀雲都一頭熱的想悔婚了,還談什麼婚事。我絕不能讓我女兒受到這種羞辱。」
原來是替六小姐出一口氣。柳依依只想仰天大笑,再好好痛哭一場。主子有過,奴僕代受懲罰,她竟是替少爺挨了這頓打了。
不怨少爺,只怨自己貪戀他的柔情,捨不得盡早離開。
少爺有了這樣的岳父,將來又會過上怎樣的日子?會不會也跟著學了自私自利、心狠心辣,步上老爺的後塵?
無論如何,那也是少爺的道路;他要當一個富貴奸商,抑或是左擁右抱的玩樂大老爺,本來就不關她這個小丫鬟的事。
他對她的感情,將只是一場年少衝動、過往雲煙。
而她對他的感情,六年來的日積月累,卻是終身難以磨滅了……
費了好大的勁,她才坐起身子,一碗黑油油的湯也遞到了眼前。
「喝下。」葛政安命令道。
「這什麼?」她別過頭,「我不喝。」
「你得喝。」葛政安以目示意,一個隨從立即扣住她的雙手,另一個隨從則是扳住她的頭,強迫她仰臉張嘴。
「不……唔。」她極力反抗,無奈身子受制於人,又苦又濃的湯汁便灌入了她口裡,她不想吞下,又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她咳個不停,瞼上濺滿了湯汁,還是被迫吞下了一半,劇咳又牽動身上的傷處,讓她渾身顫抖得更厲害。
「爹,該不會是毒……」葛鳳姝害怕地躲在父親身後。
「女兒,上天有好生之德,爹不做缺德事。」葛政安輕鬆笑道:「這是打胎藥,我不能讓她懷上侯家的孩子,你該明白爹的用心。」
「我才來了癸水,我沒有懷孕!」柳依依猛然抬起頭。太過分了,好個不做缺德事的善心老爺,他還要怎樣欺凌她呀?!
「誰知道你肚子有沒有孽種,先清乾淨吧。」
不擇手段,陷害無辜,趕盡殺絕,柳依依腦海浮現少爺談到老爺害人時的那副悲憤無奈神情,此時此刻,她是深切體會到了。
「你別怨我,我是為了觀雲好。」葛政安踱了開去。「你再待下去,只會毀了他,毀了侯家。」
「我立刻就走。」
「好,你很懂事。」葛政安丟下一錠銀子,咚地在硬石地板發出空洞的聲響。「給你做路費。」
柳依依看也不看銀子,奮力站起身,咬緊牙關,不去扶靠牆壁或門板,靠著自己的力量,一步步走出了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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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暮低垂,街道漆黑,整排店面皆已打佯,唯獨一塊百年招牌下仍掛著一盞燈籠,照亮了「程實油坊」四個大字。
「休息嘍!」阿推掩上一片門板,神情愉快,匆然聽到身後有異聲,一回頭,就見到一個孤伶伶的人影。
「哈,姑娘買油嗎?你來得正好,再晚一步就打烊了。」
「我……」柳依依站在黑暗裡,聲音沙啞,竟是發不出聲音。
她站在這裡好一段時間了,她就要回家去了,可她總不能兩手空空回去,她得為爹娘帶上宜城特產程實油坊的麻油;本來她也想為妹妹弟弟帶上花布、書本、玩具,可是她離開得匆促,除了身上新換的這襲粗布藍衫褲外,什麼也沒帶。
原該是衣錦還鄉的,如今帶走的卻是滿身傷痕和碎裂的心——唉,或許她該找個地方養傷,不要立刻回去,免得讓爹娘見到傷心。
「姑娘,你還好嗎?你臉色不太好。」阿推走到她面前。
「咳咳。」她只是隨意用布紮起傷口,再穿了藍衫掩蓋,幾聲咳嗽牽扯得傷處都痛起來了。「這……這位大哥,我可以賒油嗎?」
「小姐,有位姑娘要賒油。」阿推朝著門裡喊叫,又不解地回頭看她。「你要不要先坐下來休息?」
「不用了。」
「你要多少油?」一位年輕秀麗的姑娘走到門邊,微笑問道:「沒有油瓶是嗎?那我幫你準備吧。」
「請問多少錢……咳咳……對不起,我沒帶錢,下一次……咳咳……」柳依依痛得皺起眉頭,雙手抱住胸口,臉色蒼白如紙。
「姑娘,你怎麼了?」那姑娘扶住了她。
「我……沒事,抱歉,我不買了……咳咳……」
連續的咳嗽不止牽動傷口,還直直扯動她的五臟六腑,突然下腹一陣翻騰絞痛,裡頭似乎有什麼東西爆裂了開來,瞬間,一股熱流沿著大腿內側奔湧而下。
「好痛……癸水……」她知道扶住她的人是誰,撐不住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喜兒姑娘,救……救我……」
眼前一黑,她墜入了深沉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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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侯觀雲打了一個冷顫,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回他的院子。
照往例,他一回來就去見爹娘。爹已能睜眼,身子調養得十分安好;娘仍是拿眼睛瞪他,也不跟他多說一句話,他只好摸摸鼻子走開。
大家平安就好。他輕逸微笑,這會兒依依會不會拿火盆幫他煨熱被子,等他回來安歇了?
「鳳姝,你怎麼在這裡?」瞧見葛鳳姝站在廊下,他十分訝異。
「觀雲表哥,總算等到你了。」葛鳳姝露出嬌美的笑容,嘟嘴抱怨道:「打從聽到你回家,我在這兒足足等了快半個時辰了。」
「你不必在這裡等我,只需派人傳喚,我自會去客房看你。」他刻意挪開數步,他既已告知三舅不娶鳳姝,就應該避嫌。
進到裡頭大廳,四個從未見過的艷麗丫鬟正忙著溫酒布菜,一見他進來,一個個嬌聲朝他喊道:「少爺。」
這種大陣仗迎接他的場面——難道鳳姝是來挽回他的?
「依依呢?」他快步往左側的睡房走去,掀開簾子,裡頭空蕩幽深,飄散著一股嗆鼻的熏香味道,立刻嗆得他猛打一個噴嚏。
「哈啾!哈啾!」他一路打噴嚏,一路往右側的書房走去,忙著喚道:「依依!依依!我找到師傅……嚇!三舅?!」
葛政安坐在他的大書桌前,正在翻閱他出門前攤在桌上的書。
三舅來這裡做什麼?!他的不安急遽攀升,三舅看他的目光太嚴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的屋子完全變了一個樣?!
「一回來就找丫鬟,唉。」葛政安重歎一聲,搖頭道:「莫怪你爹說你不長進,看來我得好好調教你做大事的本領了。」
「依依哪兒去了?」他急問道。
「她偷了你幾位表妹的首飾,拿去典當被抓到,人贓俱獲,已經讓你娘趕出門了。」
「不可能!」他腦門充血,脫口就喊。
「她離開後沒幾天,北邊河裡浮了一具屍體,老李管家過去看了,應該就是你那位依依姑娘羞愧難當,投河而死。老李已經報官簽結,送去亂葬崗埋了。」
「不可能!」
侯觀雲渾身一僵,一陣暈眩襲來,慌忙按住牆壁,穩住自己的身子。
三舅帶著笑容,好似跟他閒話家常,說的卻是這種驚心動魄、令他難以置信的言語。依依好端端的一個人,怎會就這樣死了?!不可能!
「觀雲表哥,我爹說的是真的。」葛鳳姝過來扶他,語帶幽怨地道:「她品行不端,喜歡順手牽羊,拿了我這支釵子……」
「這不是你給她的嗎?!」他甩開她的手,瞪視她手裡的髮釵。
「我……我、我怎會送……」
「怎麼不是?!」侯觀雲已經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由腳底升起,直竄四肢百骸。他既憤怒又痛心,開口就吼道:「還有三表妹的玉鐲子、四表妹的珍珠項鏈、五表妹的珊瑚如意、你的金鳳釵……還要我一樣樣念給你聽嗎?!」
「她、她、她早跟你說了?」葛鳳姝慌亂地道。
「你們在我眼底下做什麼事,我哪能不知道?!」他用力握緊拳頭,忍耐著不揮出去。「依依拿一件,就用帕子包起一件,往我的抽屜扔。我不要,就擱在那兒,現在她一定是拿出來典當貼補家用了。」
「好,原來她還留有這麼一手。」葛政安冷冷地回應。
「我去找依依!」侯觀雲好慌,紅著眼眶道:「她絕對不會投河!她什麼都沒有,就是有骨氣,她……」記起她說話的神情,他心頭又是揪痛不已。「她不會讓自己含冤不白,她一定不會死……」
「觀雲,站住!」葛政安喝道。
「三舅,你們的好詭計!」侯觀雲憤怒地指向葛鳳姝。「為的就是逼我娶她嗎?」
「若你今天談成了一筆生意,可以任意反悔嗎?」
「是的,是我錯了!」侯觀雲猛拍自己的胸膛。「你還要什麼?我全部賠給你!我們當初並沒說定婚約,我不能拿我的一生開玩笑!你也不願見鳳姝嫁進來做個怨婦吧?她值得其他有頭有臉的名門公子,而不是我這個沒落的侯家!」
「你娶一個小丫頭,這才會導致侯家沒落。」葛政安冷眼看他。「為了她,你要賣掉這間大宅子,還要奉送我你爹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家業,你都拚死挽回你爹了,如今他還病懨懨地躺在床上,你倒是想氣死他嗎?」
「我——」
「父親犯法敗家,兒子也跟著貪戀小丫頭而敗家,別說你娘受不了,我問你,你還要不要侯家的臉?你還敢不敢面對侯家的祖先?」
侯觀雲面如死灰,無形的侯家名聲重重地壓落他的肩頭,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
「你憑什麼本事謀生?你會談生意嗎?你交遊廣闊嗎?你爹既然倒了,就沒有人會再賣你爹的面子,你得一切從頭開始,沒有我的幫忙,你侯家能重新站起來嗎?」
「那……那也不必逼我娶鳳姝……這是勉強的結合……」
「鳳姝將會是一個賢內助。你以為只靠你在外面盲目找門路就行了嗎?她會幫你結交官夫人,或是招待其他商家的夫人小姐,這一層關係沒打點好,你也沒法子大展鴻圖。」
深沉的絕望掩至,他的婚事注定要和家業綁在一起,無從脫身。
「一個小丫頭值幾兩?幾十兩就可以買一個了。」葛政安神色輕蔑。「觀雲,你可別忘記你身為侯家當家主子的責任,不要自掘墳墓。」
侯觀雲怒目而視,他不需要三舅來告訴他!
依依早就告訴他,他是侯家少主,他得去承擔他的宿命。可如今他的承擔竟是以依依的性命做為代價!
他果然太天真,以為欠債還錢就能解決一樁沒有意義的婚約,豈料三舅已然押對寶,是再也不會放開對他的掌握了。
葛政安又道:「我一直沒敢告知大姐你想為小丫頭賣宅子的事,就是怕她無法接受。你若還有孝心的話,就別做出讓你爹娘生氣的事。」
責任!祖先!家業!爹娘!侯家少主!重振侯家的榮景!一個又一個千斤巨石砸落下來,他只覺得雙腳再也站立不穩,難以承受。
他不能賣宅子,不能將黃河以北的產業拱手讓給三舅抵債,不能娶心愛的姑娘,更不能不依賴三舅重新打理家業,否則他就是一個遭受世人恥笑、將來無顏面對列祖列宗的敗家子!
如果依依在的話,他可以從她那兒得到支持,足以擔起艱鉅的擔子,絕不會成為敗家子;可偏偏他們就是不允許她的存在,視她如擋人財路的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天哪!到底是他的生命亂了套?還是本來就得重回「正軌」,依循他應有的宿命而走?!
沒空去想了,依依是生是死?他的心焦慮得快要燒爆了!
「我去找依依!」他再也無法聽三舅「教訓」下去了,轉身就跑。
「爹!」葛鳳姝驚慌叫道。
「放心,他會回來的。」葛政安嘴角撇出一抹冷笑。「諒他不敢成為敗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