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和平常人一樣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溫樂源和溫樂灃原本就很少能遇見何玉母子,那天之後,他們更是有一段時間完全沒有見到他們的面。
但每隔一段時間從樓上傳來的打罵和哭泣的聲音卻沒有減少,以前溫樂灃只能聽見何玉尖著嗓子時的聲音,現在連巴掌打在皮膚上的清脆聲音也清晰可聞,間或有桌椅翻倒的聲音,還有宋昕哭著喊「媽媽別打了,我再也不敢了」的乞求聲,讓溫樂灃心酸難忍,坐立不安,多次都忍不住想上去勸勸她。
然而溫樂源並不同意他這麼做。
「那是別人家的事,別管太多,會招人討厭的。」溫樂源這麼說。
但溫樂灃覺得這不是招不招人討厭的問題,她這樣對待孩子已經不是普通的「教育」的事,而是家庭暴力!
「暴力?」聽到他的觀點,溫樂源笑,「中國人的概念就是,『老子打兒子,打死了也應該』,更何況現在還沒打死,你操什麼心?」
「可我討厭這種聲音。」溫樂灃繃著臉說。
溫樂源移開視線,意義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愛管閒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就不能想一想,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有很多時候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你就不要管太多了好不好?就算只是為了你自己的安全著想。」
溫樂灃明白他說得有道理——溫樂源總是有他的道理的,但卻無法認同。
「其實有時候……」
他正想反駁一句,樓上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媽媽別——」打斷了他的聲音。
那聲音太淒厲、太可怕了,像有穿透力的箭矢一般直直刺入人心。溫樂灃驀地出了一身冷汗,連溫樂源也被驚得愣了一下。
「那個女人——」
她把那孩子怎麼了……!
溫樂灃和溫樂源同時站了起來,互相對視一眼。
「我去看看,你別上去。」溫樂源說。
「我也要去!」
「你給我呆在這裡!」溫樂源煩躁地說一聲,轉身便去穿鞋,「你一去就婆婆媽媽事情多得要命,我問問就完了。想來那女人也不會把自己兒子打死吧……」
他穿好鞋,一邊說著一邊去開門,溫樂灃呆愣愣地哦了一聲,腦子裡卻沒有把他的話完全消化乾淨,直到溫樂源關上門的那一剎那才回過神來。
「咦?啊——喂!等一下!什麼叫婆婆媽媽!我也要去!我要知道昕昕怎麼樣了——」
他一邊叫一邊放下電腦追出去,由於沒有穿鞋,他只能扒著門框,盡力將身體伸出去:「哥!等我一下!」
溫樂源一邊走一邊回頭道:「行了!我去看看回來就告訴你!」
「但是——小心後面!」
溫樂源只顧回頭和溫樂灃說話,卻沒有注意身後從樓上慌張跑下的女人,結果匡地一下,被她撞得向前猛衝幾步,脊背隱隱作痛。
——好大的力氣!
溫樂源不禁心驚。
撞到他的女人是何玉。她緊抱著宋昕軟綿綿的小身體,對於自己撞到了人這一點似乎毫無所覺,只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頭髮披散得像個索命的鬼,寬大的棉布家居裙外還罩著一件圍裙沒來得及脫下,腳上只穿了一隻拖鞋,另一隻腳光著,明顯是慌張跑出來的。
溫樂源本來想大發脾氣罵幾句,然而在看到她的樣子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溫樂灃看見她,也驚了一下,連鞋也忘了穿就光著腳片子跑了出來。
「何大姐!昕昕怎麼了!?你這是要去哪兒?」
「昕昕?昕昕……?」何玉的表情更加淒惶,當溫樂灃向她跑過來的時候,她好像忽然看到了希望一樣,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淒厲的聲音把溫樂源也嚇得退了一步,「昕昕被我打死了!昕昕他被我打死了!昕昕他……哇——」
溫樂灃趕到她身邊查看。樓道裡沒有燈所以看不清楚,溫樂灃直到跑到她面前,才藉著自己房間漏出的燈光看清楚她懷中宋昕的樣子,不由更加吃驚。
宋昕的小臉異常蒼白,眼鏡不知所蹤,臉上和身上、以及何玉的身上都濺滿了血污。何玉的一隻手緊緊捂在他的小腦袋上,卻仍有紅色的液體從她指縫裡漏出,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板上,應該已經滴落了一路了。
「怎麼會這樣!」
剛才聽到孩子那麼淒慘的叫聲他就微微有不好的預感,卻沒想到會這麼嚴重!溫樂灃不由也有些發慌,伸手從她手中接過宋昕,用自己的手更用力地按住他頭上出血的部分。
「快!打120——不,來不及了!我們坐出租車去!哥!你先去給我們攔車!」
他抱著宋昕就往樓下衝,溫樂源截住了他。
「不行!你回去穿鞋!我帶他們去醫院!」
手下感覺著溫熱的液體從指縫中流淌,就像感覺著孩子的生命從指尖漏出一樣,溫樂灃心急火燎。
「還在乎這個幹什麼!來不及了!」
他撞開溫樂源就想下樓梯,面前卻忽然憑空出現了兩個人,張開雙臂擋在樓梯口那裡。
——也許不該說是兩個「人」,而是兩個鬼。
一個是在這綠蔭公寓的樓梯上徘徊的,只有背面沒有正面模樣的馮小姐;一個是管理員陰老太太飼養的小鬼,一直不知道名字的西瓜皮頭小男孩。
「你們幹什麼!」在這時候還要作怪嗎?這麼不知輕重緩急,即使是溫樂灃也會發怒的,「快讓開!我沒時間和你們玩!」
「求求你們讓開!」何玉也大叫著,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讓人鼻酸,「求求你們!我兒子就要死了!請讓一下!拜託!」
她一邊說著一邊去撥開他們的身體,小男孩退了半步,表情有瞬間的猶豫,馮小姐卻毫不遲疑地輕輕一揮手,何玉的身體竟凌空飛了起來,伴隨著巨響撞到牆上,又重重跌落下來,臥在地上許久都不能動彈。
「你們這是幹什麼!」溫樂灃又驚又怒。
馮小姐和這小男孩平時明明是很溫順的!今天這是怎麼了?發瘋嗎?為什麼會忽然對何玉發起攻擊?為什麼不讓他們出去!
溫樂源想也不想地擋在了溫樂灃身前,壯實的身體遮擋住了他們所有可能攻擊的位置。
「你們怎麼回事!想幹什麼!想魂飛魄散嗎!」他吼道。
「不能……讓他們出去。」馮小姐緩慢而低沉地開口道。
「為什麼!說出理由!」
沒有正面的馮小姐伸出一隻手,就像一個背對他們的人努力將手臂別向後方一樣,指著何玉和宋昕,繼續緩慢地道:「這孩子,那女人,不能出去。沒有理由,請諒解。」
「諒解個屁——」
「你們怎麼就說不聽呢?」溫樂灃忍不住從溫樂源身後露出半個身子,焦躁地說,「我們沒有在開玩笑!這孩子就要死了!你們明不明白!」
「我們明白,」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同樣緩慢而堅定地說,「我們也不是在開玩笑,你明白嗎?」
溫樂源看看馮小姐的背影,有看看西瓜皮頭小男孩不符合他小孩外表的沉著堅毅的神情,好像恍然明白了什麼,臉上竟閃過一絲痛楚。
溫樂灃想更進一步地和他們講道理,溫樂源卻忽然伸出一隻手攔住了他。
「哥?怎麼你也……」
「回去,」溫樂源不慍不火地說,「我有辦法可以救這孩子了,不必非得出去。」
溫樂灃微訝,他從來不知道溫樂灃也會醫術……
「快點,否則說不定就晚了。」
溫樂灃立刻抱著宋昕一路小跑跑回房間去,剛從地上艱難爬起的何玉也哀怨地看了一眼堅定地擋在樓梯口的「人」,跟在溫樂灃身後進入他們的房間。
當他們進去之後,溫樂源面對著馮小姐和小男孩,慢慢地放鬆了一直緊繃的身體。
「原來是這個原因嗎……我居然都被蒙蔽了。」
馮小姐緩緩點頭。
「太殘忍了點吧?」
馮小姐緩緩搖頭。
溫樂源疑惑地瞇了一下眼睛:「那是什麼原因?你們到底——」
「哥!」溫樂灃從房間中露出頭來叫道,「快點!他的血我止不住!」
「馬上來!」溫樂源應了一聲,又看了一眼小男孩那與年紀並不相稱的表情,轉身跑向溫樂灃。
進了門,何玉披頭散髮地抱著兒子,哭得死去活來。她懷中宋昕的小臉蒼白如紙,呼吸幾不可聞。
溫樂灃在她身邊,抓著大把的繃帶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何玉的身上、手上全都是血,她抱著宋昕所坐的地方更是蔓延出了一條血腥的小河。然而奇怪的是,溫樂灃剛才明明抱過宋昕,此時身上也應當與何玉一樣滿是血跡才對,但他身上卻一滴血跡也看不見,連手上也是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有。不過他和何玉都沒有發現這一點,只是焦急地看著宋昕,不知該如何是好。
溫樂源脫下鞋子走到何玉身邊,接過宋昕逐漸有些冰冷的身體,將之輕柔地抱過來,摟在懷裡。
「哥……」
「樂灃,你過來。」
溫樂灃疑惑地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臉,猜不出他究竟想做什麼,但他知道溫樂源總是有他的道理的,便只能將問題隱藏在心裡,移動到離溫樂源稍近的地方坐下。
溫樂源將孩子交給他抱著,自己則單膝跪在他們的面前,手放在宋昕的頭上。
何玉看見他們奇怪的舉動,又撕心裂肺地號叫起來:「你們幹什麼!你們這是幹什麼!再不救他他就死了!他就死了!你們這是幹什麼——」
她一邊哭著,一邊就要來搶宋昕,溫樂源煩躁地將她一把揮開。
「別來礙事!」他冷冷地說。
「你們究竟想怎麼樣……」已經完全絕望的何玉傷痛欲絕,卻在面對面前這個像強盜一樣的大漢時沒有任何辦法。
溫樂灃有些不忍,正要說些什麼,溫樂源卻先止住他,在他的耳邊輕聲低語了幾句。
聽完他的話,溫樂灃一時反應不過來,愣了。
「這……樣……?」
溫樂源點頭。
「會有效嗎?這不是治療——」
溫樂源舉手示意他噤聲。
溫樂灃疑惑地看看孩子,又看了看傷痛欲絕的何玉,驀地明白了什麼。
「難道說——!」
溫樂源摀住了他的嘴。
溫樂灃露出了和剛才溫樂源相同的那種痛楚表情,他緩緩地點點頭,溫樂源才放開了手。
「居然……如此……」他喃喃地說,「好……好……那不管怎麼樣……我們先為他們做吧……能做多少,是多少……」
溫樂源點頭,伸出一隻手放在宋昕的頭頂上,溫樂灃也伸出一隻手放在同樣的地方,與溫樂源的相互交疊。
兩人一左一右附在宋昕的耳邊,用高低不同的聲音開始輕輕念述什麼。
那是一種非常有韻律的語言,雖然聽不清楚也不明白他們到底在念什麼,但何玉卻發現自己知道——自己知道,那是一首沒有旋律的優美曲調。
這曲子很優美又很陌生,引導著她的心往一個陌生而溫暖的地方漂游,讓她舒適得幾乎忘了兒子的傷情,而張開口隨之吟誦,和他們一起念述那不知名的音樂。
那音樂從低吟到高亢,在最高處轉了幾個圈後又漸漸低沉下去,如絲般柔細,似乎就要失蹤,再也找不回來一樣,她忍不住伸出了手,想用手去捕捉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語言。
然而那些從他們口中吐出的柔和念述卻如同狡猾的生物,巧妙地避開了她的手,漏出指縫,叮叮噹噹地凋落到地板上,消失了。
就在她專心地去追逐那些言語的時候,宋昕頭上的出血逐漸停止了,小臉和小手上青紫的傷痕也漸漸如奇跡般褪去,幾乎看不到受過傷的痕跡。
何玉在虛空中追逐言語,卻一個也追不到,是是不斷被「言語」逃開,不斷被抓在手中的「言語」漏下,消失。她的心逐漸煩躁起來。
——我在幹什麼?
——追逐這些看不到的東西嗎?
——不……有更重要的事……
——我在幹什麼……
——昕昕……?
——昕……
一道炸雷驀地從胸口滾過,讓她驀地清醒了過來。
——對了!昕昕!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他被我打成了重傷!他渾身都是血——然後——然後——我把他——
我把他——!
宋昕頭部已經漸漸癒合的傷口忽然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爆裂開來,鮮血如噴泉般轟地一聲蓬散噴出,溫樂源和溫樂灃也被噴了一身黏膩的血。
「這個……愚蠢的女人!」
溫樂源暴怒,起身一把拉過那個又開始發愣的女人,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何玉委頓在角落裡,昏了過去。
「……出手太重了,哥。」溫樂灃擔心地說。
「她自作自受!」溫樂源氣怒地暴吼,坐回原位置,「她昏過去了,現在是最好的機會,我們繼續。」
溫樂灃遲疑一下,點一點頭。
***
何玉慢慢地睜開眼睛,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坐在身邊的溫樂灃,對她溫柔的微笑。
她腦中閃過溫樂源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心中一慌,猛地坐起了身來,發現自己和宋昕正並排躺在地板上,宋昕頭上的傷口和身上的青紫已經全部消失了。
「你們到底——」她驚喜地看著沉睡的兒子,又喜又疑,「你們到底用了什麼辦法?怎麼治好我的昕昕的?我要怎麼謝謝你們——」
她只顧看宋昕的傷情,沒有發現房間裡之前被宋昕的血噴到的地方已經全部乾淨了,溫樂源和溫樂灃身上依然穿著她昏倒之前的衣服,卻也同樣沒有半點血跡,只有她和宋昕身上依然血跡斑斑。
溫樂灃看起來有些難以啟齒,他由於了一下,看一眼站在窗口吸煙的溫樂源,溫樂源向他微微搖了搖頭。
溫樂灃收回目光,故作輕鬆地道:「嗯,那個,其實是我們……我們有特異功能,能進行心靈治療……」
溫樂源被煙嗆到,大聲咳嗽了幾下。
「心靈治療?」何玉用好像見到怪物站在自己面前的表情反問。
溫樂灃尷尬地唔了一聲,道:「嗯……差不多……基本上……就是用心靈給對方治病的意思,你看過這一類的電視嗎?」
除了西遊記之外,何玉基本上不看那些神神鬼鬼的片子,因為她覺得那對孩子不好。可是現在宋昕小小的身體完好無損地躺在她的身邊,小小的鼻翼忽扇著,呼吸均勻。現在就算有人告訴她,她面前的這兩個人是玉皇大帝下凡她也會相信——只要能救回她的兒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做出一副很瞭解的樣子,道,「就像西遊記那樣是吧?」
「……」溫樂灃不想提醒她西遊記中沒有這樣的情節,但他不想和她在這個問題上纏,便只是做出了一副「你瞭解就好」的表情。
在將近半個小時的千恩萬謝之後,何玉欣喜萬分又小心翼翼地抱著依然昏睡中的兒子離開了,只剩下溫樂灃和溫樂源的房間中,逐漸有一股怪異的味道瀰散了開來。
溫樂源的煙叼在嘴裡,從何玉出去開始就一直沒有吸,煙頭早已不再閃出原本就很微弱的紅光,也沒有再升起淡淡的霧氣,可是他和溫樂灃都沒有發現這一點,他們呆呆地或站或坐,好像已經忘了自己該幹什麼。
很久以後,溫樂灃低頭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卻沒有喝,只是拿在手中,似乎在沉吟。
「我們這樣做,是解決不了這事的。」他終於開口,說。
「那就不要管。」溫樂源很快回應。
「那怎麼行?」溫樂灃說。
「大不了她過一段時間就來就來求救一次罷了,有什麼關係……」溫樂源想起了他的煙,吸一口覺得沒味道,這才發現它已經滅了很久,隨手把還省了半截的煙屁股往裡屋一扔,也不管進了垃圾桶沒有。
「……你……受得了嗎?」
溫樂灃的語尾有奇妙的上揚,溫樂源沒有發現這一點。
「不過是多麻煩幾次,我們多做幾次,沒關係吧……」
溫樂灃的手微微發起抖來:「你受得了?你受得了?你受得……」
「樂灃?!」
「我……」
「樂灃!」
「我受不了!」溫樂灃驀地向溫樂源一甩手,杯子在溫樂源腳邊爆裂,落了一地的玻璃碎屑和一汪滾燙的水。
溫樂源吃了一驚,但他並非吃驚於溫樂灃竟敢砸他,而是溫樂灃的自制力應當很強——至少比他要強,他這麼控制不住自己,也就是說——
溫樂源顧不得自己被熱水燙到的腳,大步跨過玻璃碎屑和水窪的包圍,一把捉住了溫樂灃的手腕。
「樂灃!你給我控制一點!不要這麼輕易就被影響!」
溫樂灃雙手握拳,雙目赤紅:「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似乎有某種他無法控制的東西在他體內流竄,讓他無法發洩積蓄的情感,他空置的那隻手忍不住扣在了溫樂源的手臂上,五指成爪,慢慢地摳入進去,下滑,留下五道深深的血痕。
「可是為什麼……怎麼會這麼沉重……這麼可怕的悲痛和悔恨……一直滲進來……我擋也擋不住……太強烈……」
溫樂源對自己臂膀上的傷痕只是皺了一下眉頭,反手抓住溫樂灃的雙腕擰到他身後,一矮身將他扛到了肩上。
「我說過什麼來著!不讓你多管閒事你就不是不聽!看是把一切交給我好還是被別人的『情緒』抓住好!」
嘴裡這麼說,腳下卻絲毫不慢,扛著溫樂灃邁著巨大的步子就出了門。
***
「姨婆!姨婆!」溫樂源一手拎著溫樂灃的後衣領,一隻手握拳咚咚咚咚地用力砸陰老太太的房門。
門下有光線從房內漏出,但他敲了很久都沒有人回應,溫樂源及早起來。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婆!你到底在不在!不在也應一聲!該死的老太婆!」
在他堅持不懈的狂砸中,陰老太太終於應了一聲:「敲敲敲!敲命哈!老太婆又不會飛!」
有人應了當然好,可是——她並非是在房裡答應的,而是在二樓的樓梯口。
樓道裡沒有燈光,溫樂源藉著從樓梯拐角處的窗戶外洩漏進來的光線才勉強看到她佝僂著腰的輪廓,她身邊還有兩個小小的影子,似乎是兩個小孩的樣子,但光線實在是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那到底真是兩個小孩還是外面投影進來的東西。
「姨婆,」他改口叫道,「您幫忙看看樂灃,他又被別人情緒影響到了。」
雖然在暗處看不到,但是他至少知道自己的感覺。溫樂灃現在正用很大的力量死命摳他的手臂,只是以手臂疼痛的程度就可以大概猜出他現在痛苦到了何種程度。
「噢,這會兒想起叫姨婆嘍?」陰老太太冷笑一聲,扶著樓梯慢慢地走下來,不知道她腳上穿了什麼,在與樓梯的敲擊中發出清脆的卡噠卡噠聲,「剛才你叫哪個是老太婆哈?用得著是姨婆,用不著就是該死的老太婆?」
以溫樂源的經驗來說,他只要和陰老太太起爭執就不會有好下場——這是指陰老太太的報復手段而言——便陪笑道:「姨婆您的耳朵還是和以前一樣靈……啊哈哈哈……我怎麼可能叫您老太婆呢?我在叫別人吶!對了,姨婆,能不能幫忙看看樂灃……」
陰老太太似乎也沒有要追究他的意思,摸黑走到門邊將堵在那裡的溫樂源溫樂灃推開,掏出一串嘩啦作響的鑰匙開門。她開門從不用看,隨便拿出鑰匙塞進鑰匙洞就能打開,溫樂源和溫樂灃小時候曾努力嘗試過多次,但從來沒有一次模仿成功過,不知道是她對鑰匙做了什麼手腳,還是他們沒有摸到竅門。
「你剛才說樂灃咋?」
「啊,我們今晚……」
沒有了門板的遮蔽,門內的燈光大方光明,溫樂源不適應地瞇起了眼睛。他身邊的溫樂灃臉色原本就不太好,這時忽然被燈光一照,更是顯得青白異常。
溫樂源一邊向陰老太太解釋一邊帶著溫樂灃進入陰老太太的斗室之中,陰老太太在他們後面進來,她身後是那個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只有他一個,沒有第二個小孩。
剛才果然是看錯了嗎?溫樂源漫不經心地想。
老太太聽完他的解釋,也不說多餘的話,就向溫樂灃勾了勾手指。溫樂灃只覺得一股強大的牽引力從她的指尖傳來,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被猛力牽引了過去。
感覺溫樂灃被拉開,溫樂源本能地拉緊了手中溫樂灃的衣領,溫樂灃上身後仰,下身受牽引力而倏地飄了起來,竟就那麼躺在了老太太和溫樂源之間的半空中。
「你幹嘛哈!」陰老太太不耐煩地右手虛空一推,溫樂源不由自主地鬆手,光光當當地向後打了幾個滾,龐大壯實的身軀像個巨大的鉛球一樣光地撞到了門上。
「姨婆知道你擔心小灃,可莫連我一起防備哈!三十歲的人嘍,咋一點沒腦子!」
溫樂源頭暈目眩地躺在地上,眼前一片昏花。
陰老太太揪著溫樂灃的衣領半拉半拖地將他弄到了裡屋,絮絮叨叨的聲音仍然時斷時續地傳出來:「他不記教訓,你也不記教訓!都想死!305你們管得了哈?你們管得了要我幹啥!……」
等眩暈的感覺慢慢褪去,溫樂源才四肢並用地爬到了房間中央吃飯的桌椅旁,屁股艱難地挪上椅子,上身往桌子上一趴,就一動也不想動了。
窗外法國梧桐的枝葉輕輕地敲打著窗戶,就像有人在呼喚什麼一樣的頻率。
溫樂源點燃一支煙,卻像想起什麼似的,忽然回頭看了一眼窗戶。
——那確實是枝葉與玻璃之間碰撞的聲音沒錯。可是以法國梧桐的高度來說,夠上二樓的窗戶算是勉強,夠上一樓的窗戶那就太怪了。
不該……那麼低的!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從進來開始就一直沒有存在干地站在角落裡,視線膠著在黑色的玻璃上,好像能穿透那顏色看到溫樂源所看不到的什麼東西。
溫樂源微微冷笑一聲,手指輕勾,放在電視機上方的遙控器飄飄悠悠地落在了他的手中。他隨意按了一下,電視機發出了喧嘩的笑聲,窗外的敲擊被便輕易掩蓋過去了。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面色變得有些痛苦,就好像有人欺負他一樣,眼中盈滿了一泡淚水。
「喂……」溫樂源一邊換台,一邊用牙齒叼著煙,嘴巴含含糊糊地道,「好大年紀的人了,這麼哭出來多難看。找個沒人的地方去掉眼淚怎麼樣?」
男孩憤怒地瞪了他一眼,狠狠地擦去眼淚。
「你幹嗎要裝聽不見!」他低吼。
溫樂源聳肩:「又不關我的事。」
「你怎麼能這麼冷酷!比起你弟弟來真是天差地別!」
溫樂源狂笑,改趴姿為坐姿,雙手插在口袋裡,雙膝頂在桌子上,椅子大大地向後傾斜著,斜睨著他。
「鋼筋水泥的世界,總是冷漠的人才能活下去,所以樂灃需要我在他身後支持,他才有資本去幫助別人。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只有自己『有』,才有資格說幫助二字。倒是你,明明什麼都沒有了,為什麼還那麼有興致去管別人的閒事?你留在這世上幹什麼?是不是有什麼沒帶走,覺得不甘心?」
小男孩大概的確是氣得急了,溫樂源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週身散發出淡淡的黑氣,那是冤魂的憤怒凝聚,有時可以侵佔那個靈魂——就像仇恨或嫉妒或憤怒吞噬人類的方式。但是小男孩週身的氣卻沒有真正凝集侵佔,只是波紋浪動,扭曲糾結到一定程度時忽然像被誰打了一掌似的,啪一聲就散了。
黑氣完全消失後,他悻悻然地低聲道:「自私的人總有理由,在面對沒有理由的人的時候就覺得對方必有私心,這我很清楚。」
「噢——」溫樂源帶笑地回應了一聲。
裡屋的簾子一掀,溫樂灃從裡面走了出來。小男孩看見他的臉,微微吃了一驚。
他還是那個溫樂灃,從外表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然而表情卻完全不同了。之前的溫樂灃不是很常笑,但眼睛很靈活,表情也相當溫柔,可這個溫樂灃卻沒有半點情緒的洩漏,從表情到心情似乎都是一張白紙,上面沒有半點墨跡。
溫樂源看來卻已經習慣了這種情形,看到他便站了起來。
「成了?」
溫樂灃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陰老太太在溫樂灃後面掀簾而出,道:「好嘍,小源,帶小灃回去,以後沒事莫老到這房裡來哈。」
「又不是我們想來……不歡迎我們就別讓我們到你這兒來住麼,」溫樂源低聲嘟囔,「死老太婆……」
一向有輕微耳背的陰老太太卻把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暴喝:「你說啥!」
「沒。」溫樂源嬉皮笑臉地扶著隱隱作痛的腰去拉溫樂灃,「好了,我們走……」
然而溫樂灃卻忽一閃身,躲開了他,自行往門口走去。
「姨婆,我走了。」他用平板的聲音說。
「噢。」陰老太太看一眼僵硬地伸著手還沒收回的溫樂源,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溫樂源僵硬了一會,終於放下了手,苦笑:「……這麼長時間沒見『斷層』的威力,我都忘了。」
這是陰老太太的特異能力之一——阻隔他人的情感——被溫家人稱為感情斷層的能力。它可以讓一個原本熱情滿滿的人變得異常冷漠,是她專為溫樂灃這種易受他人情緒感染體質所摸索出來的。
「活該!」陰老太太得意洋洋地說。
溫樂源向她瞪眼睛。
陰老太太得意地笑笑,又道:「記住,這回是三天哈,你就受三天冷落吧。」
「幹嗎要維持這麼久?」溫樂源撓撓脊背,不爽地道,「一個晚上不就好了?下次再說嘛……」
陰老太太冷哼:「噢,那你們明晚還要來哈?我要不要休息咯?」
溫樂源唔了一聲,然後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一驚:「明晚?!你的意思是明晚還有!」
老太太慢悠悠地走到桌邊坐下,揮揮手,茶杯茶葉暖壺依次向她手裡飛去。
「你們以為你們是救世主哈?一晚上就行了?這麼簡單要我幹啥!告訴你哈,從今晚起,她會每晚重複一次今天的事情,直到真的殺了那小傢伙才算完。」
溫樂源目瞪口呆。
「那……你的意思是……我們今晚那麼辛苦所做的事情,全都白瞎了!?」
「也不算白瞎。」暖壺的瓶塞砰地跳出,壺身自動傾斜,倒滿一杯香氣四溢的茶後又飛回原位,「你們讓她多嘗了幾回她想嘗的滋味,功德無量!」
溫樂源聽出她語氣中的嘲諷之意,一時氣怒攻心,挽起袖子就向和她理論。
然而習慣性地一抬頭想看看溫樂灃的反應,才發現溫樂灃已經消失很久了,溫樂源立時慌了手腳,只甩下一句「姨婆你實在是——」就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傻瓜……」陰老太太冷笑,在茶杯口吹了一口氣,讓香釅的氣息更加瀰漫四溢。
她好像發現了什麼一樣,忽然抬頭看了一眼緊閉的窗戶。
「這孩子,咋又來……」
她手一動,窗戶自動打開,露出一張緊貼著紗窗往裡看的蒼白小臉。
陰老太太看著那張小臉上急切的期待表情,歎了口氣:「你莫急,其實我也一樣,可是這事急也沒用。嗯?快回去,一切交給我辦,放心哈。」
小臉上下移動,似乎在點頭。之後,一個小小的影子敏捷地消失在窗外的樹上。
陰老太太歎了一口氣,揮手讓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到她身邊,輕輕撫摸他的頭。
「一個比一個固執,咋說都不明白……你說這都是幹啥……」
公寓胡同口外有某個商店將錄音機開了很大的聲音,一個女人跟著音樂不急不徐地念:「你講也講不聽,聽又聽不懂,懂也不會做,你做又做不好……」
執著沒什麼錯,這世界需要執著。然而執著的路不能出錯,否則將會造成無法預料的後果。
「婆婆……我想告訴她真相……」
「你又不是不知道,告訴她也沒用哈。」陰老太太橘皮一樣的臉展開一個滄桑的苦笑,「你今天告訴她,她明天就會忘掉;你上午告訴她,她下午就會忘掉。她心裡只有一件事,其他的全都記不得,就算是我也沒辦法……」
「那……」
「莫急,」老太太慈愛地摸著他的小臉道,「現在有希望嘍,說不定她會好,很快……」
小男孩疑惑地問:「什麼?」
老太太笑而不語,只是用一支幹癟的手指指向溫樂源兄弟消失的門口。
「可是您不是告訴他們不讓他們管?」
老太太張著沒牙的嘴大笑:「那倆!尤其小源,我不讓他管他才有興趣,我讓他管他反而才不管哈!」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