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坐在宋昕的小折疊床上,手指輕輕劃過他有些消瘦的小臉。
她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她幾乎可以確定這一點。可是不管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到底那件「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現在看著兒子香甜的睡臉,那種感覺又想潮水似的一波波湧來,讓她想沉浸在與兒子之間難得的靜謐之中都做不到。
強烈的不安、心慌、恐怖、懼怕,這些無來由的情緒在心中翻攪,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現在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沒有丈夫,沒有錢,沒有安定的生活,她現在什麼也沒剩下。她唯一還有的就是眼前酣睡的這個孩子,他是她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動力。
難道是要失去他嗎?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上天不會這麼殘忍!
對了……今晚……她打了他。可是那是因為他不明白她的心,他不夠努力呀!
現在的社會,孩子們從一出生就有無數競爭擺在面前——不,也許從沒有出生就開始了。當他們還是胎兒的時候就在聽莫扎特、聽巴赫,一出生就開始中文和英語的雙重教學,幼兒園就急忙進行素質教育,小學就被安上十幾公斤的大書包,學習功課學習繪畫學習音樂學習舞蹈學習家長老師所能想到的任何東西。
當他們上了中學,又被要求傾盡所有犧牲一切學習學習再學習,參加奧數班英語班文學班升級班補習班家教班名師班……一切在小廣告上能見到的該死的班。
而這一切只是為了參加那十二年一遇千軍萬馬獨木橋的高考,為了上清華上北大上復旦,為了考托福考劍橋考牛津去外國去鍍金上那個見鬼的什麼MBA,為了讓他們成為菁英中的菁英,有一個好的歸宿。
從他出生開始的戰鬥,就是為了那連站在珠穆朗瑪峰上也看不見的遙遠未來。
誰想看著他們小小的臉上帶著大人的疲憊早起晚歸?誰不想自己的孩子有個幸福快樂的童年?可是不這麼做不行啊!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稍不注意就會被別人的孩子超趕過去。他以後怎麼辦?難道要一直在後面追趕別人嗎?
所以懈怠是毒藥,每個聰明的父母都這麼想。
也許她對昕昕的要求是稍微高了一點,但她已經是一個最不嚴格的母親了,她沒有讓他學繪畫學鋼琴學舞蹈學書法,沒有給他增加任何額外的負擔,她只要求他學習好,只要他每次考試都能維持在前三名,只要他這樣而已,為什麼他總是做不到?
昕昕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從不要求看動畫片,不要求出去玩,不和那些沒前途的小孩出去瘋跑,那麼他的學習成績為什麼一直在下降呢?從三年級的第一名下滑到現在的第十名,他還能考得上市裡最好的實驗中學嗎?考不上那裡的話他又怎麼能上好的高中?上不了好的高中又怎麼考得上清華北大復旦托福劍橋牛津……
她想得不遠,一點都不遠。時間一晃就會過去,為了孩子的未來,他現在吃點苦是必須的。他為什麼不明白呢?
她不想打他。
一點都不想。
真正的父母都不想。
因為她也會心疼啊!
當一巴掌打在孩子屁股上的時候,就同時有一百倍的巴掌打在她的心上。
但是她恨,恨他為什麼不爭氣,恨他為什麼不能理解她的一片苦心!於是恨就化作了棍棒,一棍一棍地發洩在孩子身上。
「昕昕……昕昕……」她摸著孩子幼嫩的小手,眼淚撲簇簇地往下掉。
每打他一次,就如同剜下她一塊肉一樣,孩子哭,她也哭。孩子求饒說媽媽別打了,疼,她說不打你你的學習成績就不會好,你沒希望了,知道嗎?你沒希望了!
心疼啊!
心疼啊!
心好疼啊!
疼得想把自己的頭髮一把一把揪下來,把皮膚抓爛,把孩子打死,否則這疼痛就不能消失!
於是她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孩子的慘叫一次比一次凶,一切逐漸變成了可怕的怪圈,她無法控制自己。
就像今晚……
今晚?
今晚發生了什麼嗎?
女人手中的木棍砸向孩子幼小頭顱的景像一略而過,再搜尋已沒有蹤跡。
今晚……
什麼也沒發生,是吧?
***
溫樂源自認不是好人,但也不能算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
他見不得小狗小貓受委屈,見不得小孩受虐待,見不得男人打女人,
所以他也並不喜歡聽女人和孩子的哭泣求救聲,那樣的聲音實在讓人受不了。
第二天,他看好表,準時就坐在了門口聽外面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溫樂灃面無表情地問。
溫樂源看著他的臉,不高興地說:「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你這個樣子,那老太婆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可以幫你……」
「我問你在幹什麼?」依然面無表情,連眉毛都不曾跳動一下。
「我在等那個女人出來……」
他把昨晚老太太跟他講的話又和他講了一遍,溫樂灃靜靜地聽。
「……總之就是這樣,我想我應該能救她。那個死老太婆居然說什麼305的事情不是我們管得了的,哼哼……我就讓她知道我到底管得了管不了!」
「哥。」溫樂灃臉上連一塊多餘的肌肉都沒有動,「你覺得你管得了?」
溫樂源跳了起來:「你說我管不了!?」
「我沒說你管不了,」溫樂灃冷靜地指出,「但是你覺得她在姨婆這裡住了這麼長時間,為什麼姨婆拿她沒辦法?」
「咦?」
「姨婆的能力,我們都很清楚。不過這個女人卻也不是什麼難纏的角色,按理說很簡單就能解決。為什麼會一直糾纏到現在,連姨婆也放任不管?」
「大概是有什麼原因……」
「是什麼原因?她一直不停地重複自己的行為又是為什麼?姨婆為什麼裝作視而不見?為什麼馮小姐和那個西瓜皮頭的小孩說不准他們出去?這些你有答案嗎?」
他說一句溫樂源就矮一分,等他全說完,溫樂源已經快趴到地板上去了。
「我都不知道你會有這麼縝密的思考……」
「有感情的時候思考會被禁錮,而這時候冷靜才是最重要的。」溫樂灃嚴肅地說。
溫樂源五體投地地望著溫樂灃:「樂灃,我真是崇拜你,那這些問題你一定有了答案吧?能不能告訴我?」
「不行。」
「啊?」
「沒感情就沒切身體會,沒切身體會就搞不清楚答案。」溫樂灃依然很嚴肅地說。
溫樂源這回是真真正正地撲倒了。
***
在與昨晚同樣的時間,樓上又傳來和昨晚同樣的責罵聲,女人的哭、孩子的慘叫,甚至連那聲「媽媽別——」以及之後驟然的寧靜都沒有什麼不同。
溫樂源和溫樂灃穿鞋,打開門,靜靜地走了出去。
頭髮蓬亂的何玉抱著滿身是血的宋昕跑下樓來,身上的家居服、圍裙、腳上僅剩的拖鞋也都與昨晚一模一樣。
「昕昕……我的昕昕……我把昕昕……哇——」看到溫樂源兄弟就彷彿看到了浮木,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連這,也沒有什麼不同。
溫樂源和溫樂灃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將她架到了他們的房間裡。
她愣了一下,拚命掙扎:「你們幹什麼?我要帶昕昕去醫院!我要帶他去醫院!昕昕!放開我!你們想殺了他嗎!昕昕——」
擋在樓梯上的馮小姐沉默地看著他們的行動,逐漸在黑暗中隱去了身形。
回到房間,溫樂源扶著何玉坐下,溫樂灃小心地接過了宋昕。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我的昕昕——」
溫樂源清了清嗓子,用盡量溫和的聲音道:「你先別忙著哭,我們有重要的話要和你說。」
「你們他媽的有話就不能等到我救活兒子嗎!」何玉大吼。
「救活?」溫樂灃冷冷地哼了一聲,道,「現在說這話已經晚了。」
何玉黑得憔悴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眼睛凸出眼眶,似乎就要掉下來了。
「你說什麼?昕昕他……」
溫樂源努力拉一拉溫樂灃的衣角,溫樂灃卻對他不予理會。
「他已經死了。」
何玉的眼睛裡滲出淡綠色的淚水,眼球亦像爆裂似的綻露無數傷痕,有血從中絲絲流下。
「胡說!」她尖利的十指暴漲了十倍的長度,猛地向溫樂灃的胸口插去,「他沒死!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
彭地一聲巨響,溫樂源擋在溫樂灃身前雙手虛空一推,何玉的胸口驀地凹陷下去了一塊,隨即在空中打了兩個滾,撞到身後的牆上。
她的口中流出淡綠色的液體,滴落到地上,逐漸消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一定還有救……是你們把我拖到這裡來不讓我救他!你們這兩個殺人兇手!殺人兇手!兇手!」
「殺人兇手……」溫樂源嘿嘿冷笑。
溫樂灃抱著宋昕走到她面前,將看起來似乎只是昏迷的孩子放在她面前,淡淡地說道:「你一直沒有發現——或者說你忘了,其實宋昕已經死了。」
女人的棍棒從孩子頭上揮過的鏡頭一晃而過,這回卻沒有消失,而是根深蒂固地留在了記憶裡。
「昕昕……死了?」她呆愣愣地重複。
「不過不是我們害死的,因為他早就死了,很早以前就被你打死了……」
孩子靜靜地躺在面前,就如同今天。他和她身上都滿是血,母親扯著頭髮抓爛全身撕心裂肺地哭泣,孩子很乖很聽話地閉著眼睛,再也不會醒來。
「死了……那我眼前的……是誰?」
宋昕的身軀變得透明,從腳開始,逐漸消失。
「昕昕?昕昕?昕昕!我的昕昕!昕昕!」她狂亂地想抓住孩子消逝的軀體,卻只能抓到無法碰觸的空氣,孩子就在她的眼前被虛空吞噬,她卻無能為力,「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怎麼了!他怎麼了!他怎麼了!他怎麼了!」
她緊緊地抓住了溫樂灃的胳膊,不管自己的長得怪異的手指在他手臂上留下了怎樣的傷痕,只是拚命地嘶吼。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你們做了什麼!他到哪兒去了!你們還我的昕昕!還我的昕昕!還我的昕昕!」
「為什麼你還沒有發現?」溫樂源拉開她,用他少有的柔和聲音說,「關於昕昕,關於你自己……」
「我發現什麼我發現什麼我發現什麼!」她掙扎著哭吼,「你們把他殺了把他藏起來了你們不讓我見他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想怎麼樣你們還我的昕昕你們還我的昕昕你們還我的昕昕……」
她吼得精疲力竭地半跪在地上抓緊溫樂源的胳膊,卻忽然發現了自己長得嚇人的雙手,頓時如遭雷擊。
她放開了溫樂源,慢慢地向後退去:「我的手?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的手……」
「你早已經死了,不存在了。」溫樂灃清冷的聲音插入她驚恐的低吟,就像今晚的月光一樣,「你應該是在打死昕昕以後不久就死了,可靈魂所裝載的沉重負疚卻把你壓在了這個綠蔭公寓裡。」
心臟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想把自己的胸口抓出一個深深的破洞,她連哭也哭不出聲來,張著嘴,活活地……活活地……被她自己的痛悔、悲哀——窒息而死!
「這個奇妙的公寓給了你力量,讓你用自己的執念『創造』出了一個宋昕來。」
她在兒子冰冷的身軀旁坐了幾天幾夜,直到鄰居聞到有奇怪的味道才被人發現。
「然後你在這裡過著想像中的生活,想像你還活著,想像你依然過著過去的生活,甚至出去買菜、去學校、工作……你想像出來的東西,竟連我和我哥都騙過了。」
他們分辨活人和死人都是以對方對「自己」的認知而判斷的,而何玉根本就認為自己沒死,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發現何玉早已是死人,等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才同時發現在他們面前的宋昕不是真正的宋昕,而是她心目中創造出來的、讓她內疚讓她痛苦對讓她不斷對自己重複折磨的東西。
「你不斷重複著你生前記憶最清晰時的那段時間的事,一次又一次地殺死昕昕,然後又忘記,再進入下一個循環。」
溫樂灃當時說他們會心靈治療這一點並不是在說謊,但是心靈治療不是給活人做的,而是給死人;他們也不是在對宋昕施行這個能力,而是對何玉。
並不存在的孩子身上那些傷痕也是不存在的,只要何玉「認為」它們消失他們自然會消失,所以他們打昏了她,給她進行心靈治療,間接地「治好」了「宋昕」的傷。
這個公寓給了她力量,也在嚴密看守著她。所以馮小姐他們不讓她出去,怕她的能力影響到別處的活人。
何玉呆愣愣地,連眼神也直了:「怎麼會……是我殺了昕昕……我把他……老公……我把昕昕……我把他……」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不知何時悄然而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著這一切。
「可是你不能再這麼下去,你不僅讓自己不斷重複那種痛苦,也讓別人和你一起承受,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得了。除了你自己,你也該放別人一條生路才好。」
她的十指不知何時恢復了原狀,拉住自己的頭髮拚命地扯。一縷縷帶血的長髮被顫抖著撕扯下來,鮮血糊滿了她的臉,心中翻攪的痛苦卻沒有絲毫的減少。
她不斷呻吟般地反覆叫著:「老公……昕昕……昕昕……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對不起……」
溫樂源感覺到了什麼,忽然一回頭,和小男孩的眼睛對上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
溫樂灃和何玉一起向小男孩的方向看去。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低垂下眼簾,露出一種成熟得讓人難以置信的神情,舉步向何玉走去。
滿臉是淚的何玉看著他,張大了嘴巴:「你……是誰?」
每走一步,小男孩的身體就發生一點變化,小小的輪廓逐漸變大、成熟、硬朗。他的面目也在逐漸成熟,從兒童到少年、又到青年。
「老……」
及至緩緩行進到她面前時,他已完全蛻變成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
「老公?」
老公!?
這一點超出溫樂源的猜測,不禁令他大吃一驚。溫樂灃沒有反應,不過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如果他沒有接受感情斷層的話,現在恐怕會比溫樂源更加驚訝。
「老公——」
「是我,小玉。」男子開口了,聲音低沉而悅耳。
「老公!」她像害怕他會忽然消失一樣,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褲腿,「我把孩子……我把孩子……我……」
男子扶著她的手腕將她從地上扶起,低聲說:「別再想了,別再想了。再想也沒有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重新開始……」
「我們怎麼重新開始!」何玉哭叫道,「昕昕已經死了!他被我殺了!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
男子看著她,表情痛苦。
「我殺了昕昕!我殺了……殺了……」
男子抓緊她,猶疑一下,道:「其實我不該在這個時候提起……但是……小玉,你實在沒有必要從那麼早就開始給孩子設置好他每一步要走的路,他可以有自己的選擇的。」
「但是——」何玉抽噎地流著淚,幾乎發不出聲來:「但是他還小啊!他怎麼懂那麼多!我不幫他選擇,他一定會走到歪路上去的!我哪裡錯了!」
「為什麼不讓他選擇自己的路呢?」
「我是為了他的未來!不能讓他落在別的孩子後面!我要他幸福!你懂嗎!我要他幸福!」
「可是你卻讓他不幸了。」
何玉傷痕纍纍的眼睛睜得愈發地大,沾滿鮮血的雙手和長長的指頭扣緊了自己的臉龐,嘶聲號啕起來。
沉重的期望像包袱一樣壓在孩子身上,美其名曰「一切為了他的未來」。動輒打罵,冠著愛的美名,口中說為了讓孩子幸福,卻親手將他推進了不幸的深淵。
如果昕昕沒有被她親手打死,即使有人這麼告訴她這句話,她也一樣會明白嗎?
不……
她不會明白。
她會繼續以愛為名將唯一的愛子推入深淵,卻始終以為自己是在將他領往頂峰。
究竟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愛?還為了用「愛」把孩子壓死?
「媽媽……」
細小的聲音穿入鼓膜,屋內的人鬼一起往聲音的來源看去。一個小小的、蒼白的臉出現在窗外。
「昕昕……?」
那是宋昕。雖然沒有大而笨重的眼鏡也沒有巨大的書包,但那就是宋昕。
向他們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宋昕小小的肢體穿透紗窗的阻隔,慢慢地爬了進來:「媽媽,你終於看得見我了……」
「昕昕!」何玉大叫一聲,以爬跪的姿勢猛撲過去,將那個早已死去的孩子抱在懷裡,眼淚像壞了閘一般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昕昕!昕昕!你是真的昕昕吧!媽媽對不起你!昕昕!你原諒媽媽!你原諒媽媽!媽媽錯了!媽媽真的知道錯了!昕昕……」
「其實他一直在那棵法國梧桐上看著你,」沉默了許久的溫樂灃說道,「他沒有怨恨過你,反而非常非常想救你,但是你只是忙於重複你自己的錯誤,一次也沒有看過他。」
宋昕的臉上那種快樂得讓人心疼的表情是溫樂源和溫樂灃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們的記憶中——也可以說是何玉的記憶中——那孩子從來沒有笑過。
稚嫩的肩膀上擔負著最沉重的期盼,他怎麼可能笑得出來?
那個背著書包戴著眼鏡的宋昕是個只會學習的小機械,眼前的他才是真正的「小孩」。
「媽媽,」宋昕在她的懷抱裡大大地微笑,「我想到遊樂場去玩,可是我不想和爸爸兩個人,我想和爸爸媽媽一起去。」
「好好好!」何玉拚命地點著頭,眼淚四散飄落,「我們去遊樂場!我們去玩!我們去看唐老鴨!去坐過山車!我們蕩鞦韆!放風箏!你想玩什麼……都行!」
「我們現在都死了,爸爸說就不用學習了。我好長時間沒學習,媽媽你不會打我吧?你打得好疼呀……」
何玉抱緊他的小身體,哭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中年男子看著這一切,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
「喂,」溫樂源不爽地看著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傢伙,說,「你早這麼做不就完了?還拐這麼大的圈子,你自己都不嫌煩哪?」
本來他都做好和這個女鬼好好打一架,用拳頭讓她清醒的準備了,可這個傢伙——還說是她老公!——
一出現,幾句話就搞定了,早知如此,他之前這麼幹不就完了麼?還害得他擔心了這麼長時間!
中年男子看著他,有些淒涼地搖了搖頭。
「沒完,事情沒完。」
「什麼?」
中年男子搖頭輕歎,望向妻子和兒子的眼神更加沉重悲哀:「陰婆婆說你們有辦法,但其實也沒用的。她看走眼了。」
「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給我說清楚!——」
溫樂灃拉住了溫樂源,本應沒有任何情緒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讓溫樂源不禁呆了一下。
「樂灃……?」
「內疚……才是最可怕的。」
「啊?」
「我們誰也救不了她,做什麼都沒用。」
「做什麼都……?」
溫樂源驟然明白了他所說的話。
中年男子按住自己的眼睛,低啞地啜泣起來。
——你今天告訴她,她明天就會忘掉;你上午告訴她,她下午就會忘掉。她心裡只有一件事,其他的全都記不得。
她心裡只有內疚這一件事,想品嚐的只有痛苦這一件事,今天的東西,很快就會忘記。
誰的寬恕也沒有用,她不會寬恕自己。
所以她的魂魄會永遠活在殺死孩子的煉獄之中,重複,一次又一次。
***
何玉提著兩大包蔬菜肉品,費力地用背推開大門擠了進來。
溫樂灃站在樓梯上回頭看著她,她發現他在看她,微微一笑。
「買了這麼多菜啊?」
「是啊,孩子要考試了,不加強點營養不行。」
「哦……」
這一次溫樂灃沒有幫她提東西,只是讓開了路,有些傾斜佝僂的背影慢慢地爬上樓梯。
三天的時間還沒有過,溫樂灃現在依然處於感情斷層的效力之中。可是他的表情中卻依然出現了些許痛苦的紋路。
這麼深這麼重這麼可怕的感情,連他這個旁觀者都因影響而感到了連感情斷層也阻擋不住的悲傷,那麼她呢?
一直背負著殺死自己唯一愛子的罪孽,而不斷重複那最悲傷一刻的她,又如何呢?
還有那個她真正的孩子、一直守護她的丈夫,他們又要怎樣做,才能跳脫她劇痛的漩渦?
「我們到底要怎麼才能幫你……怎麼幫你們呢?」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坐在樓梯下面的陰暗處,已與黑暗融為一體。
公寓外,一個小小的影子隱藏在法國梧桐茂密的枝葉中,隨風輕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