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最深最深的地底,它依然可以嗅聞到那花香,感覺到春風的暖,彷彿抬頭就能看到穿透林葉的七彩光影。
它很想很想到地面上去,但它不敢,怕跑得太勤快,會被主人發現。
那天之後,只要一有機會,它就會往供奉地跑。
回來前,為了避免引起注意,它總是會在進洞之後,刻意把自己弄髒,出去找她時,再到溫泉那裡洗乾淨;她教了它認路,她給的斗笠和蓑衣,也讓它能在陽光下行走,不用再四處閃躲。
她後來還給了它一雙手套,讓它遮蓋自己的雙手,讓它不用害怕手會被陽光曬到;她替它把指尖的部分開了口,讓它指尖的爪子可以伸出來。雖然,把自己洗乾淨很危險,它若是變乾淨了,可能會有妖怪察覺到它在過去一個月,變胖了,察覺到它偷吃了東西,察覺到它和人類交了朋友。但它不想讓她覺得它很臭很髒,它想要她再摸摸它,對它微笑。她喜歡它乾乾淨淨的,它知道。
所以,就算再怎麼麻煩,它還是重複著把自己弄髒和洗乾淨。
想起她的笑容,它忍不住站在走道裡,無聲傻笑起來。
「媽的!垃圾!別檔路!」
一名小妖伸手打了它一腦袋,大聲臭罵著。
「叫你掃個地,你也可以拖拖拉拉的,還杵在這邊傻笑,噁心死了!」
它被打得撞到了牆,雖然很不爽,卻只能咬著牙,低著頭,站到旁邊去,讓那兩名小妖過去。
「別理它了。快點快點,赤尾大人把那擁有神之血的巫女帶回來了!再慢些搞不好連骨頭都檢不到!」
「噓!什麼神?你想死嗎?要是被別人聽見,傳到大人那兒去,包你死無葬身之地!」
「放心,這兒說你和我,除非!」
那小妖一眼朝它掃來,它縮得更旁邊,低垂著腦袋,緊握著掃把,顫抖著。「哈,它才不敢呢,就算真敢說,大人也不會信的!」
「哼,我諒它也不敢!快點,走吧,就算吃不到肉、喝不到血,檢些骨頭來舔也是不錯的!那個可是『那一族』的後代,繼承了『那一族』的血脈,聽說吃了她就能變得更強大!」
「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沒聞到那香味,香到讓我口水直流啊。」
「原來這香味是她發出來的?我一早就聞到了,慘了,那其它人一定也都聞到了,我們快去、快去!」
兩名小妖怪壓根不將它瞧在眼裡,連威脅它都懶,迅速的邁開腳步,匆匆往前奔去。
它一直等到他們遠去了,才敢抬起頭。
香味?
它揚起頭,吸了吸兩下空氣,卻只聞到潮濕腐敗的味道,還有很遠很遠的地面上,傳來的花香,但那香味也淡得幾乎要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又有好幾位妖怪陸續經過,朝大廳聚集狂奔。妖魔們在廳裡騷動起來,吵鬧的聲音,在洞穴與隧道間迥蕩。
擁有神之血的巫女?原來赤尾大人真的成功了。它有點好奇,偷偷跑到廳裡。只見大廳裡擠了滿滿的妖魔,大大小小的妖怪魔人,全都站著喧嚷咆哮,互相推擠。它根本看不到前面,還被踩了好幾腳,又被當出氣筒揍了幾拳,它慌忙又退了出來。
天啊,幾乎所有的妖魔都跑來了。
就在這時,它突然發現,這正是個偷溜的好機會啊!
它本來還在想,要找什麼理由上去呢。
可現在大家都在這兒,而且看這樣子,暫時是不會解散的,這裡人那麼多,主人也不會注意到它不見。
它眨了眨眼,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
完全沒有人注意到它。
所有妖魔都拚了命的往前擠,它轉過身去,先是鎮定的走著,然後快跑,到最後手腳並用的朝出口跑去。
喧嚷的聲音,漸漸遠去。
黑暗和腐敗的味道,也被它拋在腦後。
它來到了出口,拿出藏在洞裡的斗笠和蓑衣穿戴上。太陽才剛剛升起,白霧還瀰漫在森林之中。但沒有關係,她給它的雨具,可以幫它擋太陽。它開心的戴著大大的斗笠,披著蓑衣,走出山洞,朝溫泉跑去。它要去洗澡,洗得乾乾淨淨的,然後去森林的入口等她。
森林裡,鳥兒展翅飛過。蜘蛛在枝葉間結網,花朵在山坡上綻放。風,是暖的,感覺起來像她的手。她給它的,不只是一頂斗笠和一件蓑衣。
她給它的,是在陽光下活動的自由。
在溫泉裡洗完了澡,它開心的在森林裡走著。當它看見那株結了滿樹果子的百年梅樹時,忍不住跳了上去,伸手摘了好幾顆梅子往嘴裡塞。
梅子酸酸甜甜的,一口咬下去,清脆又香甜。
它坐在樹上,吃了好幾顆梅子,然後它聞到了豬肉的香味。
她來了。
它轉身在樹上站起來,在茂密的林葉中,看著香味傳來的方向。說真的,它看不到什麼,但它知道她已經來了。它跳下樹去,可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它回頭多摘了幾顆梅子,然後才又往前跑去。
跑向她。
看見他,紫荊露出了笑容,朝他揮手。「夜影,早。」他跑得飛快,臨到她面前,卻又停在好幾步之外。紫荊知道,他還是有些害羞。
穿戴著斗笠和蓑衣的他,在森林裡,看起來就像個山中精靈。
她走上前,瞧見他在斗笠下緊張的表情。
「這個,」他把捧在手裡的青梅,遞給她。「給妳。」
他乾枯的大手,滿是剛摘下來的青梅。
「給我的?」她愣了一下。
「嗯。」他點點頭,嘎啞的道:「好吃。」
斗笠下的那張臉,看起來很緊張,還帶著些許不好意思,但眼裡卻又充滿著期盼。莫名的感受充塞心口。這不是她第一次收到禮物,但卻是第一次收到妖怪送她的禮物。她漾出笑容,欣然地伸手抓了一顆青梅入嘴,咬了一口。
「好吃?」他問。
「嗯。」她點頭,笑著說:「很好吃。」
見狀,他鬆了口氣,朝她咧嘴一笑。
「全部給妳。」
「全部嗎?」她愣了一愣,怎樣也沒想到,他不只和她分享食物,還把手上所有的都要給她。
她知道,對他來說,食物比什麼都還要重要。
他的嘴拉得更開,傻笑起來,把手上的青梅全湊到她面前,認真的點頭道:「全部。」
紫荊喉頭一哽,收下了青梅,珍惜的捧在心口上。
「謝謝你。」
她沒有笑,他有些緊張。
「妳不喜歡?」
「我很喜歡。」瞧他露出不安的表情,她連忙迭聲保證,「我很高興你送我梅子,真的,謝謝你把它們送給我。」她揚起嘴角,既感動又開心的將青梅全收在懸吊在腰間的布袋裡,朝他伸出手,握著他的手,笑著道:「來,我今天帶了醃豬肉來,我們到溫泉旁烤來吃,配梅子一定很下飯。」
水面上,映著一張臉。它東張西望的,但身後沒有旁人,只有她在生火。她叫它來打水,說要煮湯;它喜歡喝湯,熱呼呼的湯。
它再回首瞧向水面,那張臉還是對著它。
如它一般惶惑,和它一樣不安。
它歪著頭。
他也跟著歪頭。
它對著泉水挑眉。
水裡的他也跟著挑眉。
那是它。他是它。它駭然退後,那人也如此一般。駭然的臉,驚慌的表情。是它。
它呆瞪著他,他呆瞪著它。
是他。
那張臉有些熟悉,卻又有點不同。
「夜影?」
它回過頭,看見她。
「怎麼了嗎?」她好奇的問。
慌張的,它搖了搖頭,把粗如手臂的竹筒放進水裡,攪散那張臉孔,攪散他。
將竹筒迅速的盛滿了水,它掉轉過頭,快速的跑向她。
但那張臉,卻映在腦海,久久不散。
它有些不安,吃飽了,還是不安。
惶惶的,不覺中,它又回到了水邊。
流動的水反射著陽光,讓它的臉微暖,卻又不致灼傷它。
泉水不像她身上的金器,反射出來的微光沒那麼刺眼。它蹲在泉水畔,低頭看著水裡那張有些模糊的臉孔。之前洗澡時,它從未曾注意過水中的倒影,直到今天。它認得這張臉。很久很久以前,它曾經見過,那時候,這張臉還沒有那麼瘦,還有些肉,還沒有那麼醜。
那是它的臉。
他的臉。
「夜影,你還好嗎?」
它抬起頭,看見她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水邊,擔心的看著它。
它垂下腦袋,水裡的她,伸手搭在他肩上,輕問。
「怎麼回事?」
她的手溫暖如常,它伸出手,指著水裡那張熟悉的臉,小小聲的,嘎啞開口:「那是我……」
紫荊愣了一下,她朝水面看去,看見他和她的倒影。
他憂鬱的視線,和她在水中相遇。
「那是我。」
他又說了一次,說得好小聲好小聲,像在說一個秘密。
「嗯,是你。」她對著水裡的他,點頭。他抬起頭,看著她,怯怯的問:「我不是垃圾?」她一怔,抬首呆看著顯得有些忐忑不安的他,突然理解到,他之前為什麼那麼、那麼膽小,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垃圾。心口,猛然一縮。
她忍住湧上眼眶的淚,正色的看著他,溫柔但堅定的說。
「不,你不是垃圾。」
「真的?」他遲疑的問。
「真的。」她確定的點頭,給他保證,「你不是垃圾,絕對不是。」
他露出了一個小小的,不好意思的微笑。
那笑,讓她莫名想哭。
她沒有哭,她忍住了,但她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擁抱。
我是他。不是它。即使回到了洞裡,回到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他還是開心得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你不是垃圾,絕對不是!她一定是這個世界中,最在乎他的人。只要想著她,似乎連擦地板、掃垃圾的勞役都不那麼辛苦了。紫荊。
她說她叫紫荊。
他記得。
不自覺地,他露出了傻笑。
他還記得,那是一種花的名字。
那種花,有著淡淡的桃紅,還有著像翅膀一樣的花瓣,柔柔的,好像隨時都要飛起來似的。
很久很久之前,他見過那種會開了滿樹的花朵,他幾乎忘了。
可最近,久遠以前的記憶,漸漸開始一一浮現。
慢慢的,他記起一點、又一點的片段,在人間的片段。
一朵花、一片雲,幾張模糊的臉孔。
浮光掠影。
有時,那些破碎的記憶讓他心驚、憤怒,但他記不清,只有殘餘的怒氣。
他不喜歡去回想,所以他和以往一樣,拋棄它們,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紫荊。溫柔又善良的紫荊,會煮飯給他吃的紫荊。他閉上眼,想著她,他只要記得她就好,他要把她刻在心裡!
「垃圾!」
兩個字,把她秀麗的面容敲散,它驚慌地睜開眼,看見主人走進來。
「去端一盆洗腳水過來!」
它快速的打了水,匆匆端來,跪在床邊,替主人脫鞋,洗腳。
才替主人的大腳清洗到一半,主人就瞇起了眼,低頭嗅聞著它。
「垃圾,這次的供奉者,好像很香啊。」
它冷汗直冒、心頭狂跳。
兩百年之前,曾有個供奉者,就是被赤尾大人迷惑,硬拖進洞裡,連皮帶骨給吃掉的。
它知道,主人之前也吃過供奉者。
「我……我不知道……」它低垂著腦袋,舔著乾澀的唇,緊張的說:「我沒見過,我上去時,人……人類都已經走了……」
它還沒來之前,主人是負責去拿供奉的,因為那會有接觸到陽光和巫覡而受傷的可能,所以沒有妖怪要做。對妖魔們來說,低賤的人類,只有兩種。香的,和臭的。香的好吃,臭的難吃,但聊勝於無。能阻止他們的,只有巫覡們所設下的那扇無形的門。
它可以感覺得到,主人冷酷的視線,掃過它的頸項和腦袋。
不要怕、不要怕,它緊縮著身子,恐懼的告訴自己。
回來前,它記得把自己弄髒了,還去垃圾裡滾過了一圈,它把她送給它的東西,全藏在森林裡。
它已經完全去除了她的味道,主人不會知道的。
即使如此,那冰冷的視線依然叫它如坐針氈。
「哼。」烏鬣冷哼一聲。「你一定都是過午之後才去拿的吧?」
「太陽、太陽太大了……」它抖顫的說:「我……我會被燙傷……」
「沒用的東西。」他不屑的哼了一聲,踹了它一腳。「把水拿去倒了,滾遠一點,別礙了我的眼!」
那盆骯髒的洗腳水,飛濺了起來,噴到了它的臉,但它一點也不在乎,只是趕緊端起臉盆,匆匆跑走。
把水倒到水溝裡時,它因為一下子鬆了口氣,幾乎要蹲在一旁吐了出來。沒事了、沒事了…它把木盆拿去收好,蜷縮回自己陰暗的角落裡,環抱著膝蓋,強忍著噁心的感覺。
它必須要小心一點、小心一點。
不,不是它,是他。
他不是垃圾,才不是垃圾。
他必須要小心一點、小心一點,小心再小心,才可以保護她,才不會讓她被發現,才不會讓她被吃掉。
你不是垃圾。
他閉上眼,想著她。
讓她的聲音,告訴他、安慰他,和他保證。
絕對不是。
對,不是,我不是。
我是他,不是它。
我不是垃圾……不是……
淚水,悄悄滑落眼角。
他在冰冷的黑暗中,假裝她依然擁抱著他。那溫暖的擁抱,足以讓他度過最嚴酷的寒冬。他緊抱著膝頭,緊抱著她說的一字一句,緊抱著那浮現在他黑暗生命之中,最溫暖的火光。下一次,他會抹更多的泥巴在身上,他會把自己弄得更髒,只要能保護她,就算要他整個泡到垃圾堆裡,他都願意。
只要能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