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家大爺一夕之間喪失了茶磚生意,非但元氣大傷,再加上談二、談四冒險出高價與人爭作珍珠黍的霸盤,卻逢北方高粱豐收,大批供作釀酒,原要投入釀製行列的珍珠黍一夜之間價格暴跌,縱然要以賤價拋售也無人問津了。
談二、談四不但血本無歸,連質押出去的六間鋪子也立刻易了主。
光此一役,談家整整損失近兩百八十萬兩銀子,佔了總財產的六、七成去。
與此同時,談珠玉也做成了絲運、酒運的兩單大生意,共計賺入一百五十三萬兩銀子,又暗地裡步步進逼,收了談家一處最賺錢的酒樓,暫交與若兒的姊姊與姊夫出面經營。
據若兒姊姊傳回的消息,談氏舉家陷入焦慮不安之中,談家兄弟鎮日大吵,相互指責,已瀕臨分家邊緣。
「談禮復……」談珠玉得知消息,壓下心緒的激動。「那茶行,那酒樓,都是我父遺產,你們萬萬料想不副談老三還有女兒代他奪回家產吧?」
她不會那麼容易就讓他們一夕破產、流離失散的,她要慢慢地折磨他們,正如他們一棍一棍地打死她娘和妹妹。
害怕、恐懼、痛苦、絕望……他們一樣都得嘗盡!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談禮復笑著對她招手,「來大伯伯這兒吃麥芽糖……」
她心一熱,胸口繃緊了熟悉又陌生的震盪感,溫情淒涼的笑容甫現,眼前陡然又躍現了祠堂裡,談禮復猙獰殘忍的斥喝:「打!給我往死裡打!」
鮮紅飛濺,血肉模糊……
娘,囡囡。
談珠玉緊緊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心又冰冷了起來。
「主子,你昨晚忙到今天都還沒用過飯,還是先歇會兒吃點東西吧。」若兒端著食盒進來,忍不住開口勸道:「瞧你,瘦了一大圈,氣色也憔悴好多。」
「我不餓。」她低下頭,掩住濕潤的眼眶。
「人是鐵,飯是鋼,你好歹吃一點兒,否則怎麼有力氣繼續整治那些惡人呢?」
「你放心吧,他們沒受到報應,我還捨不得死呢。」她笑笑。
談珠玉又做了一會兒帳,這才打開食盒匆匆吃了幾枚細點,用濃茶灌下,接著繼續埋首處理公事。
可興許是吃得急了,又久坐,胃堵得慌,漸漸有些不舒服起來。
她臉色有些蒼白,只得起身,索性信步出園子走走消化。
不知怎地,這近半年來,她再也沒在園子裡遇見任何姬妾來同她挑釁過。
也好,這樣日子也過得清爽些。
午後難得出了冬日,昨夜下過的雪地被曬得有些融化,雪化了最是不好走的,可喜外頭氣息冰涼舒暢,對於看多了密密麻麻帳本的她而言,也頗有醒神之效。
商府裡規矩嚴明,僕傭們就連這樣的初冬雪過天氣,也已早早便掃了枯枝落葉。
一池雪白美蓉花依湖而生,怯弱弱嬌憐憐的模樣教人心惜;沿角花牆下,一盆盆菊花卻是不畏殘雪,猶自傲霜迎風,開得金黃燦爛。
談珠玉輕輕踏雪而過,絳紅色繡花鞋沾雪打濕了也渾不在意。
已經有多久沒有自案牘抬起頭來,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了?
怎麼像是才一眨眼,竟已春至夏,秋到冬,一年就要過去了。
她到商府,方才要滿一年嗎?怎麼覺得這中間好似已經歷過無數流光了。
不知不覺,她的腳步竟走到了鳳凰堂門口。
她怔怔地站在門外,眸光幽然地癡癡望著那典雅宏偉的一簷一柱,一花一草。
可她真正想看見的,卻不在……
她惆悵莫名,輕輕歎息。
良久,她終於死心地掉頭就要走,卻沒料想直直撞上一具強壯堅硬的胸膛。
「當心!」顯然來人也想不到她會轉過身來,一時閃避不及,忙扶住了她。
「噢!」她撞得鼻頭生疼,一陣頭暈眼花。
那大手掌握,溫暖臂膀和渾厚氣息,熟悉得令她心悸,呼吸驀地急促了起來。
是他。
不敢抬頭,不敢動彈,甚至不能呼吸,她害怕只要稍稍一動,這一切就會消失,破滅成午後一場虛幻美好的白日夢。
「找我有事?」商岐鳳低沉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是她聽鍇了嗎?怎覺得他的聲音裡也有一絲震動?
談球玉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發熱的心瞬間一冷。
他眼底冰冷如昔,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大手鬆開了她。「若無其他的事,你就可以走了。」
她鼻頭一酸,忙低下頭來,藏住那幾乎奪眶而出的灼熱淚霉。
「對不住,打擾爺了。」用盡力氣,還是無法克制顫抖的聲線,她好恨。
怎能讓他看見她的脆弱和淚水?
不,她必須強壯如鋼鐵,百毒不侵,否則他就會質疑她無法承擔鳳徽號的半壁江山,他就會隨時收回他授予她的一切,就會、會——
不再需要她了。
她的心迅速冷硬武裝了起來。
他談珠玉恢復冷靜,優雅地福了個身,從容離去。
他神情僵硬,背脊挺直,不允許自己回頭,目送她瘦弱的背影消失。
商岐鳳,這個女子利用你,令你愚笨一如鄉野匹夫,甚至連與你共同孕育的親生骨肉也想拿來做談判籌碼,像這樣的一個女子,根本不配你惦念。
她美麗倔強卻寂寥淒迷的眸子再度浮現他腦海。
想哭又憋著不敢哭,明明已經站不穩,卻還死命支撐住不肯倒下來,是一個既可惡又可恨……又令他莫名心痛的可憐女人!
他的頭快炸了,同時有兩個自己在腦中互相嘶吼——
他無法不心疼飽嘗命運折磨欺凌的她,卻也難以漠視、痛恨她的背叛和利用。
強硬的自尊和理智,致使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她的冷血,尤其一想到那個孩子,他更是椎心刺骨。
原來,她由始至終都不在乎他,對他更連一絲真心也沒有。
真心?
他突然低聲笑了起來。
商岐鳳啊商岐鳳,你是從幾時,開始相信世上有真心這玩意兒了?
一個無心的人渴望得到真心,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透頂。
一片冰涼的觸碰落在他頰上,他抬頭仰望天空,原來又下起雪來了。
難怪他會覺得這麼冷……
當晚,談珠玉抱著一疊重要文書,猶豫地再度來到鳳凰堂門口。
她將水月坡彙集的總帳冊謄列出詳細,還有三單大生意都必須由商岐鳳親閱過,鈐上他的鎏金即信,才能趕在明日發予掌櫃們去行事。
她不得不來,可一想起他午間那厭棄的眼神,腳步卻怎麼也跨不進那道門裡。
雪紛紛墜落,在幽黑的夜色裡點點發亮,像極了眼淚。
身披紫狐裘的纖弱身影躊躇許久,直待四周漸漸冷將上來,她最終還是只得一咬牙,走了進去。
兩名護衛盡忠職守地站在大門口,一見她來,頷首示禮。
「玉姑娘,」其中一名護衛遲疑的開口,「鳳爺並未召見您,請回。」
「請二位向爺通報一聲,珠玉是為公事而來,待爺裁示罷,立刻就走。」
兩名護衛濃眉一皺,正為難時,「咳咳咳……」裡間隱隱響起粗嗄沉重的咳嗽聲。
在萬籟俱寂的靜夜裡,遠遠傳來的那幾聲重咳聽來分外驚心。
「誰病了?」談珠玉心下一震,衝口而出:「是……爺嗎?」
「爺已經喝了藥,睡下了,天大的事也請玉姑娘先緩一緩再說。」另一名護衛嚴正道。
「既然爺身子不適,那我明日再來吧。」她吞下抗議,只得點點頭,抱著那疊文書轉身拾階而下。
「咳咳咳……咳咳……」
可才下了幾階石梯,她身形停頓住了。
談珠玉心下宛如陣陣刀割,嬌艷臉龐微微泛白,聽著聲聲咳嗽,儘管想抑下焦灼之情,卻還是忍不住回頭。
「大夫怎麼說?很嚴重嗎?爺是不是——很不舒服?我聽他一直咳,他一定很不舒服。」
為什麼就連睡了也還咳得這麼厲害呢?
她一臉淒惶難禁,憂心焦慮神情怎麼也藏不住,平時的嬌美從容頓時消失一空。
護衛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突然默默地退到兩側。
「謝謝。」她黯淡神傷的眸兒倏然亮了起來,誠懇地向他們二人點頭致謝,忙疾疾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回去。
推開大門,她屏氣凝神,腳步放緩,無聲地走過前廳,在一座紅檀木屏風前拐彎而入。
「咳咳……」
昏黃光線中,丹青色厚綢床簾掩映下,一個高大身形臥向裡間,昏睡之中猶劇烈喘咳著。
她心口一痛,眼前淚霧瀰漫。
談珠玉強忍淚意,將文書放在花几上,環顧四周,不禁有些氣憤。
平時聽聞過這個倔強古怪的爺,從來不許人到他鳳凰堂的寢房來,就連隨從丫鬟也一概不允,現在就連病成這樣了,還不讓人隨侍在一旁好生照顧。
咳成那樣,身邊連斟來一碗熱茶伺候的奴婢也沒有,她心頭又是一酸,又氣又惱又嗔。
「像我這樣一個人憎鬼厭的,就算病了也還有個貼心的若兒照拂,枉你姬妾如雲,家中奴僕不下百人,做何端著架子,硬把自己折騰成這模樣,」她有些哽住,「叫人……怎麼放得下心?」
她見猶在病中昏昏然的他,平素嚴峻的英俊臉龐變得憔悴頹唐,心下更是難受極了。
幸虧一旁桌上有只用厚緞織綿裹著保溫的白釉剔花瓷壺,她掀起蓋子湊近聞了聞,知是參湯,忙斟了一盅,顧不得許多地坐在床畔,輕聲喚道:「爺,起來喝口參湯吧。」
商岐鳳濃眉緊皺,睡得並不安穩,昏昏沉沉的,怎麼也睜不開疲憊沉重的眼皮,對她的輕喚也置若未聞。
「咳咳咳咳……」
「爺?」她有些急了,又紅了眼眶。
依稀聽見有人在耳畔聲聲喚,聲音清甜脆冷如珠似玉……珠玉……談珠玉……
是夢。
夢裡的她滿面焦急地望著他,喚著他,好似她真的關心他。
絕對是個夢。
熟悉的薔薇花香沁入鼻端,恍恍惚惚間,有只微涼的柔軟小手輕撫著他的額,商岐鳳繃緊的身軀漸漸放鬆了下來。
「爺,」她努力扶起他的頭,將參湯湊靠在他唇畔,柔聲哄誘,「先喝口參湯好不好?」
病得昏沉的他,破天荒順從地張口喝了。
她小心地喂完了那盅參湯,正想將他扶靠回枕,沒想到他熱得燙人的大掌倏地抓住她的手腕。
「別走。」
她心兒漏跳一拍,原以為他已經甦醒過來了,可除開牢牢抓握住她的大手外,他依然神智昏沉,眉宇緊攢。
談珠玉鬆了口氣,心一軟,柔聲道:「我不走,我會一直在這兒。」
他的手還是下意識地緊緊握著她,不肯放。
她就這樣讓他把頭枕在自己腿上,臂彎溫柔地環著他,靜靜地守候。
直待東方天際微微發亮,直待他睡得更沉了,談珠玉才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回枕上,將錦被拉蓋到他胸口,柔軟掌心搭在他額際測量熱度,見體溫已回復正常,這才釋然,隨後輕手躡足地離開。
細微幾不可聞的足音消失在屏風轉角處,原本熟睡的商岐鳳驀地緩緩睜開了眼,眸光深幽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
眼神透著複雜,微微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