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間瓦房,一處庭院,十來畝地。
那年,她被賣進蒙大人府裡當丫鬟,爹得了些錢,蓋了這幾間瓦房,大哥娶上了媳婦。
她在蒙大人府裡那幾年,每到發月餉的日子,爹就在後門候著,她左手拿了月餉,右手遞給爹。節餘了幾年,她隨景妃娘娘進宮那年,爹買下了這十來畝地,至此再不用替地主家耕作。有了田,二嫂進了門,二哥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
兩位嫂嫂,她從未謀面,這次回家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你很緊張?」
歪在庭院外的大樹底下,他倒是透著幾許愜意。手指著那處院落,二閒王朗朗笑著,「這可是你家,回到自己的家有什麼可緊張的?」
「很多年沒回來了,我都不記得我爹、我哥哥長什麼樣了。」她唉聲歎氣的,全然沒有為他出謀劃策時的豪氣沖天。
「見到不就知道他們長什麼樣了嘛!」二閒王全然不顧形象地勾搭上她的肩膀,「記住了,從現在起我就是你從宮裡帶回來的小跟班了,別再稱呼我王爺,直接叫我名字——二閒。」
「二閒?」
「哎!」
她只是驚詫地喊了一聲,不料他還真的應了。二閒?這名字單獨念起來怎麼這麼古怪?
「我以為二閒王是你的封號。」
二閒王左右搖擺著腦袋,「我出生的時候,當時的女主封賞了『二閒』兩字為我的名字。」
斜日、罷月的父王,他的王兄——永賢,本不叫這個名字。當日女主賜他「永閒」二字,要他永遠賦閒於宮中,不得參與政事,那已是另一個故事了,有空他願說與她聽。
九斤半沒心思理會他為什麼被賜了這麼個名字,她只想知道,「你幹嗎放著好好的王府不住,跟我來家裡,還當起了勞什子跟班?」
「無聊嘛!想體驗一下當白衣伺候你這個小青衣的感覺。」
他還是那副嬉皮笑臉,萬事不當真的模樣,看在眼裡就來氣。沒心思跟他耍嘴皮子,拎著那幾個包袱,她步履蹣跚地往家去。
日日盼著出宮回家,如今,家就在眼前,她卻近鄉情怯。
無法理解她的情愫,他抓過那幾個包袱撂上肩頭,「現在我是你的跟班,哪有讓主子拎著包袱,跟班空著手的道理?我來拎!全部我來拎!」
九斤半知道拗不過他的意思,只能由著他瞎胡鬧,嘴裡卻不忘提醒:「到了我家你說話小心點,別嚇著我爹和我三個哥哥,他們都是莊戶人家出身,沒見過什麼世面,你可別胡言亂語。」
她不怕別的,就怕爹和哥哥們知道他王爺的身份,又生出什麼奇怪的念頭來。比如:將她送進王府做妾。
「做個好跟班,乖乖的啊!」她摸摸他的腦殼,像摸條小狗似的。
跟班就該有跟班的樣子,二閒緊趕著幾步跑到庭院門前,敲了敲門喊道:「有人在家嗎?」
九斤半把他推到一旁,自己站在院門前,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弄的,兩隻手對著院門就那麼上下一提,院門自然開了。
二閒望著她發呆,「你還真是……神了!」
「窮人家裡沒什麼值錢的家什,這院門不過是虛掩著,哪裡還能真就反鎖上了?你以為是王府呢?大門鎖了鎖二門,滿院裡站著看家護院?」招招手,她招呼他進屋,「跟著我進來吧!」
家,到底還是那個家。
看家裡平素用的那些物件,雖不至於像她進蒙家當丫鬟時那般寒酸,可靠著十來畝的薄田也富裕不到哪兒去。
爹的習慣是,有再多的錢都要換成米裝滿米缸,細看來,米缸裡的米不過沒腳背,瞧著一大家子也就能再吃上幾日的。
眼見著太陽都要下山了,灶台還是冷的,這一家子到底過些什麼日子啊?
九斤半捲起袖子,這就淘米煮飯忙活起來。
「現在你是主子,我是跟班,怎麼能讓你忙呢?我來我來我來弄。」
二閒將九斤半推到一旁,接過她手裡的活就要忙。九斤半睇他一眼好笑道:「不是我小看你,你一個王爺出身,從小到大別說是煮飯做菜了,怕是連廚房都沒進過吧?哪裡會做這些事?」
「我會不會你且看著就是了。」
他話放這兒,手也沒閒著,滿廚房裡轉悠,一會兒洗菜一會兒淘米的。不消半個時辰,已經滿屋飄香。
九斤半眼瞅著他滿肚子好奇,「你居然會做飯?!」
她伺候過幾位主子,別說是斜日女主了,就連蒙家的大小姐,後來的景妃娘娘在廚藝上也僅限做些點心,煲份甜湯。他堂堂一個王爺,竟然通曉廚藝,真是奇了。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知道我為什麼叫二閒嗎?因為我王兄原本叫永閒——永遠賦閒的意思,這是當時的女主給我們兄弟二人賜的名字——很奇怪吧?身為王爺,我和王兄不管女主叫娘親,倒要恭敬地稱呼她為『女主』。」
他手裡忙著顛勺炒菜,嘴裡還嘟囔著那些個王宮秘聞:「你沒注意過那些宮裡的老內官偶爾提起這事就露出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嗎?女主的丈夫是我和王兄的親爹,可女主卻不是我們的親娘。」
他幾句話已經把九斤半的腦子給轉暈了,這說的……這說的還是人話嗎?
聽不懂?
聽不懂就對了。宮裡的事永遠是那麼複雜,不適合二閒王那個習慣悠閒的腦筋。
「說得直截了當些吧,當年我爹入宮與女主成婚,生下了我的另一位王兄——後來即位的嗣正王上——他在位時間很短,那時你恐怕還沒出世,不知道也不奇怪——我爹在駐守邊關時討了我親娘到身邊伺候,伺候來伺候去便生下了兩個野種。
「女主得知此事以後將我們母子三人接進了王宮,我親娘嚇得日日不得安寧,不知道女主會怎麼處置奪她丈夫的壞女人和我們這兩個野種。沒想到女主不但沒有殺我們,反倒將我們留在宮中,並賜了「永閒」和「二閒」這兩個名字給兩個小野種,可謂天恩浩蕩。
「然我們在宮中的身份一直極為尷尬。說是主子,可我們母子三人在宮中沒有任何身份,住在偏殿裡看盡了宮人、內官的臉色。別說是做飯這樣的日常小事,種菜、縫補、修屋、鋪瓦……什麼事我們沒做過?」
他說得輕鬆,她聽在耳裡卻像在看一個孩子悲慘萬狀的兒時記憶。沒有任何前提,酸不溜丟的眼淚嘩啦啦地瀉了滿面,倒把二閒嚇著了。
沾滿油漬的手也忘了擦,他一手油一手面就爬上了她的臉,「怎麼哭了?哭什麼?」
她吸吸鼻子,還不忘避開他髒兮兮的雙手,「我……我以為身為王爺的你必定過著優渥厚實到讓人嫉妒的日子,沒想到你……你從前……」
「所以現在能快活就快活,我才不想費腦子跟任何人鬥個你死我活呢!」
他坦然地笑著,身披餘暉,捲著衣袖在廚房裡忙忙碌碌的樣子,深深地、深深地刻進了九斤半的心底。
此生,第一次有人為她洗手做湯羹。
此生,她再忘不了這個人。
「爹,我不管,反正這輩子我非小憐不娶。」三哥賴在樹陰底下死活不起來,吵著嚷著耍著瘋。
他老爹從旁勸慰著:「你這樣吵吵鬧鬧的,也不怕鄉親們聽見笑話。」
「笑吧!笑吧!本來咱們家就夠丟人的。」老三越說越來勁,「說起來咱家也是出了青衣的人家,咱家九斤半那可是伺候過娘娘,又伺候了女主的大人物,可咱家怎麼連區區五百兩銀子都拿不出來呢?也難怪小憐她爹瞧不上咱們家,連我自己都覺得丟臉。」
他老爹一聲接著一聲地歎氣——
「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嘛!你大哥娶親用的是九斤半賣進蒙家當丫鬟的身價錢,你二哥娶親用的是那些年九斤半當丫鬟攢下來的月錢。這些年九斤半在宮裡當差,雖得了青衣的尊貴身份,可銀錢上咱們可是一點沒沾到光。
「我本想著再過一年她就放出宮了,自然會帶回這些年的俸祿,多少撥一點也夠你娶親了。誰知道你什麼人不好看上,非相中一破落書生家的女兒。彩禮要得比誰都多,當他家女兒當真是那官宦人家府邸裡走出來的呢!」
他不說還罷了,這一說倒把老三的脾氣給說了出來,當下放了狠話:「小憐那般好,別說是五百兩銀子,就是她爹要五千兩銀子的彩禮錢,我也要把她娶過門。」
他老爹氣得甩著手跟在後面罵:「這幾年你大哥二哥帶著兩個媳婦,又生了一幫小的。這一張張的嘴都要吃要喝,咱家就那十來畝田,能吃飽飯,穿兩件鮮亮點的衣裳就不錯了。你還指著老子積攢下多少銀子嗎?你想娶那破落書生家的女兒——行!等九斤半回來,你問她要錢娶親吧!就怕那姑娘等不得,轉眼就嫁了,我看你橫去。」
這爺倆一路罵一路屐著鞋往回走,遠遠地就看見屋裡炊煙裊裊。他老爹拍著大腿大喝不好:「怕是遭了賊!」
爺倆連滾帶爬衝進家門,闖進廚房一看。
「爺,您回來了?時辰剛好,飯已做得,可以吃了。」
從哪裡來了這麼一半大不小的男人杵在家裡管他們叫爺?
這輩子只有他們爺倆管別人叫爺的分,從來沒有被人家尊稱的時候。爺倆傻愣愣地望著桌上八碟菜,還是老爹反應快,頭一個尖叫起來。
「誰讓你煮這麼多菜的?這可是我備下,下旬預備請村長吃飯使的。」
就這麼點菜還要備十來天再請人吃飯?二閒翻了個白眼,滿面的笑卻是毫不鬆懈。手臂一揮,他指使這兩人往裡面瞧。「回兩位爺,主子已用了餐正跟大爺、二爺、大夫人、二夫人說話呢!」
主子?他們家哪來的什麼主子?還又是爺又是夫人的,這喊的都是誰啊?
老爹朝裡屋張望,瞧見了一張很是陌生的臉,可她那身青衣他瞧著卻很得眼緣。自家世代農人,老三遇到一破落書生的女兒便當個寶似的,能讓一位青衣主子落戶他家,唯有……
「九斤半?是你嗎?你回來了?」
老爹衝上前,將圍著青衣坐著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媳通通推開,兀自拉住她的手老淚縱橫,「你回來就好,你回來就好啊!爹盼你盼了多少年啊!」
多年不見家人,心中本還有幾分尷尬的九斤半見到老爹的淚,自己眼也酸了。拿帕子掩住臉,久久不知該說些什麼。
倒是充當奴才的二閒抖著機靈上來就把老爹的手挽住,「這位想必就是老爺吧!我叫二閒,是女主派來伺候主子的。如今主子被放出了宮,我也就跟著伺候出宮了。」
「這宮人到了年限被放出宮,還配個男人伺候在旁?」老爹沒見過啥世面,也不懂這宮裡的規矩,愣愣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看上去面白唇紅的奴才。
九斤半擋在二閒面前哼哼笑道:「他是內官,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
滿屋子的人將注視二閒臉部的視線集體移到他兩腿之間的位置,而後異常整齊地發出一聲——
「噢——」
九斤半有些疲憊地自庭院中躲回自個兒的屋裡,捶捶肩膀揉揉脖頸,她只想窩在床上再不想下地。
悄無聲息間,有雙厚實的大手捏起了她的肩,「累了吧?」
這個時候會進她的屋,除了他這個「內官」再無旁人。
「我若是累了,你不是得累癱了?」
連著三天的工夫,爹在庭院裡大擺宴席,為慶祝他那自宮中出來的青衣女兒而宴請村裡所有的鄉親——主要是為了讓村裡頭過往瞧不上他們家的那些人都看看,見識見識他們家這個跟在娘娘、女主身邊的女兒是多麼的尊貴。
二閒這個奴才被指派到廚房,雖有兩位嫂嫂幫忙,可這一桌桌的酒菜大多是他準備的。好不容易忙完了廚房裡的活,三個哥哥又指派他給這個添酒,給那個倒水的。冷不丁的還被爹叫進後院,往酒缸裡兌水——來喝酒的人太多,不兌些水,爹該心疼那酒錢了。
「這幾天的日子是有些累,可比那些心受累的日子卻輕鬆多了。」他意有所指,只是九斤半沒多在意。
二閒忽然想起一事來,「對了,這幾日宴請的花費都是從你帶回來的那些錢裡出的,已經花去了近百兩銀子。」
「我知道了。」意料之中,家裡哪來的閒錢宴請這麼多鄉親啊?
二閒又道:「你那兩位嫂嫂各要了二百兩銀子去了。」
九斤半兩眼一瞪,「這是怎麼回事?」
二閒掰著指頭算給她聽:「先是你大嫂窩在廚房裡同我說,家裡孩子多,近年開銷大。一直想送你三個侄子進學堂唸書,日後考個功名也不冤了你那身青衣。只可惜一直沒有閒錢,想同你討些錢給侄子們唸書用。因為不好意思直接同你說,便跑我這兒套句話,說白了就是探探口風。
「也不知你二嫂是怎麼知道你大嫂同我討錢花的,昨天趁著人都在前院,也跑進廚房同我說,她也想存些錢日後給你侄子謀個前程。又說,你二哥膝下那兩個閨女,也需些錢當嫁妝,日後尋摸個好婆家。你二嫂還說了,現在的人勢利得很,閨女再好,也要厚重的嫁妝,婆家才看得上眼。
「你二嫂正同我說著這話,你大嫂就跑進來了。高一句低一句地說,你大哥近四十的人了,就得了那麼一個姑娘,必定要嫁得好才能放心的。你二嫂聽了你大嫂這話,立馬就高了嗓門,罵你大嫂是在同她爭錢。兩個女人在廚房裡吵得是不可開交,為了圖個清淨,我一人二百兩銀子把她們給打發了。」
一句你大嫂一句你二嫂的,聽得九斤半雲裡來霧裡去的,末了只聽明白一點:她本就不多的積蓄裡又少了四百兩銀子。
「錢帶回來本就是貼補家用的,花就花了吧!」
她話未落音,就聽見一陣敲門聲。
「九斤半,九斤半,你在屋裡嗎?」
「三哥吧?進屋裡說話。」她指使二閒這個奴才去開門——他自甘當差,她樂得使喚。
三哥進了屋,又是搓手又是揪衣角的,吞吞吐吐的樣子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有事。
「三哥你同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有什麼話你直說就是了。」
老三等的正是這句話,趁著這工夫就把話給挑明了:「也不知爹同你說了沒有,我相中了一位書生家的女兒,可得五百兩銀子當彩禮。加上娶親總得把家裡拾掇拾掇,又得宴請賓朋,置辦些家什,我算了下約莫得八百兩銀子。九斤半,你……你看在三哥都這麼大歲數好不容易相中個媳婦的分上,就成全三哥了吧!」
原來,還是為了錢啊!
九斤半心裡算了算,回家這幾日七花八花的,剩下的錢也不多了。她打開隨身攜帶的首飾盒,從裡面掏出兩個金元寶來,「三哥,我就餘下這一百兩金子,你就拿去使吧!」
老三見到這百兩金子,樂得嘴都合不攏,這下子他娶親的事可總算是有著落了。
「成成成,九斤半,改明兒我娶了小憐回來生下個一男半女的,定要你來給取個好名字。」
三哥抱著金元寶顛著腳去了,她這些年在宮中侍奉主子們積攢下的全部家當也跟著去了。
二閒冷眼瞧著她若有所思的神色,顯然他們倆心裡都在為日後的生活發愁。
沒錢傍身,這走到哪裡也不好使啊!
在家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