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千千,還記得我嗎?」
「我還以為只有莎朗史東或林青霞才會到處有人追著跑呢!」她不經思索地說。
安芮兒笑了。「不請我進去嗎?」
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唐諾說和朋友約好出去辦事,九點才回來,千千懊惱沒中問清楚就開門,現在想把自己藏起來也無處躲藏。
「我已經老了六歲,」她倒杯茶給她,安芮兒輕聲道了謝。「你怎會還有興趣找我?」
「我一直沒放棄找你,」安芮兒啜口清茶。她不會告訴千千她曾花費多少精神打聽她大概的身家背景和經歷。雖然過去的六年一片模糊,但能追上她、簽下她是安芮兒矢志不改的目標。芮兒在境管局有朋友、出入境紀錄上一出現位千千的名字,教她興奮得徹夜不能眠。「你是顆天生耀眼的星星,我們倆合作,必能把你捧到最高峰。你現在才十九歲,多的是衝刺的本錢,怎麼敢在安姊面前自稱老呢?她親暱地拍拍千千的手。
千千真想抽回自己的手。不過,基於禮貌,她並沒有這樣做,人與人之間會產生排斥原來並非平空妄想。時隔六年,安芮兒還是能激起她一身雞皮疙瘩。
「星星本來就掛在天上。不會因為有觀眾就變得更亮,也沒有人能靠它攀爬得更高;它有它的位子。你也知道我對當什麼偶像明星一點興趣也沒有。」
「放棄這麼優越的本錢不可惜嗎?再說可以借助你原有的名氣……」芮兒使出百般勸誘她點頭的方法。
「我?」
「你不知道你很有名嗎?恰巧在你失蹤後的兩、三年內,有幅非常受好評的畫出現,叫什麼氣球和女孩的,安姊一看就嚇了一跳!那畫上的人兒不是千千還有誰?再加上安姊給過一些製作人、導演看過你的照片,他們都熱切地想見你,怎知你一失蹤就是好幾年!」安芮兒嗔怨。「把好多大好機會都錯失了,這幾年電影界也只出了個少女明星董芳妮受歡迎。要是當年影片角色給了你,董芳妮至今現在還只是個在攝影棚掃衣帽間倒茶水的小妹呢!」
千千無意追問那些「上好機會」,只是對她擅自偷取她旅行所拍攝的照片和公開示人非常反感,這種不尊重隱私的做法令她感到很不舒服。然而安芮兒全然無覺於她的心緒變化,還自顧自地說下去:
「安姊在這一行算老經驗。對於誰是真正的慧星,一目瞭然,所以我更不願看你一再錯失機遇;到了安姊這年紀,世面見多,錢也賺夠了,想做的是為演藝界作點真正的貢獻——貢獻一位永遠的、閃耀的巨星!安姊相信你是,你是美玉,若加上精心雕琢更能綻放光采。圈子裡多少人浮沉一輩子什麼也沒混到,更多小星星一間即逝,我和你會永久留名、永久被人談論,怎麼,考慮看看好嗎?」
千千一臉的渾沌表情讓她失望了!不過芮兒仍重打起精神。六年的時間都等了,重要的是千千已回來,她相信憑她的「磨」功,總會得到這個小女孩的首肯,只是時間問題早了。
「呵!沒關係,安姊可以明白你躊躇的心情,好,我不再逼你,還是得讓我們多些相處與認識的機會,再談未來,你說對不對?晚飯吃過了嗎?安姊請客!」
千千捧著肚子。「我不吃,今天胃發炎。」
「吃還是得吃,不吃怎麼有營養?苗條是好事,但別把身體餓壞了。胃發炎就吃清淡一點,清粥小菜啦……」
「我對粥會過敏!」千千趕緊推卻。「我真的沒有食慾!」
「過敏?」芮兒可沒聽過有人患這種「粥過敏」症。「那到一家老餐廳去好了,師傅專會作鄉士小吃,叫他們弄兩盤淡味青菜……」
「我最怕吃蔬菜,有好多殘留的農藥,吃了會早夭!」
芮兒耐著性子。「那——千千,你說想吃什麼,安姊開車去買來。」
「我要……」唐諾,你什麼時候才回來呀!怎麼時針拖拖拉拉地跟九點的距離作對!老天爺!請快快叫唐諾回來拯救千千脫離妖女魔掌吧!千千只能窮耗時間。霎時,她靈機一動。「對了,我很懷念小時候我姥姥做的故鄉老口味,什麼面姑姑面爹爹和面盧盧呀……」
「什麼是什麼?」千千說的她統統沒聽過。
「安姊,你不是說你什麼稀奇口味都吃過?那你到各大飯店餐廳館子去問問。」千千不由分說地把她往門外推,將車鑰匙和皮包塞進她懷中。「要一間間問喔,買到了才能來,不然我可不開門!」
「那位安小姐可真是不屈不撓!」唐瑞邊狼吞虎嚥盤中美食邊發表感想。
千千總歸還是很臭屁地炫耀自己。「可見得我真的很傑出,是可以作天王大紅星的材料哦!」
唐諾聽不過去,香酥排骨咬到一半抬頭加註:「演電視還可以,唱歌的話可能會創下最高滯銷或退貨紀錄。」
千千大發嬌嗔,揚言要斷絕他的糧食供應,連雞排燴飯都給撤走!唐諾馬上表示屈服,乖乖吃他的盤中餐,不敢再出聲。
這就是本事到家的好處!有絕佳本領就代表你可以控制別人,必要時威脅恐嚇無往不利!
千千住在唐諾家一個多禮拜來,最大的影響力就是造就了兩個天天回家吃晚飯的男人。連以往下班後有成串約會排不完的唐瑞都成了她裙——圍裙——下拜臣。兩個大男人頓時領悟過去日日餐餐外食的生活就好像浪子的荒唐歲月,不堪回首。雖說許世紀末男人不該再苛求女性個個都有滿足老慘的好手藝,不過一個身懷絕佳廚藝的女子真的是家庭莫大、無上的福氣——特別是當男人很無奈地全是廚房白癡時。
真的看不出來金枝玉葉的千千竟然懷有一身兼通中西廚膳的好手藝,三兩下輕輕鬆鬆就能弄出一桌滿漢全席,填飽這兩個男人的大胃!更叫人想不到的是,有時為了千千燉的最後一塊豬蹄,西裝革履、人模人樣的兩兄弟竟會大打出手!甚至為了澆多一點湯汁都能臉紅脖子粗!此時只有靠千千出面解決了!再來一盤珍饈或餐後調杯酒,她不由得體認到男人實在是口欲型動物,只要滿足了他們的口腹,差不多就能擺平他們!每次一到餐桌前,她覺得自己反而變成媽媽在餵養兩個小孩——這兩兄弟坐在餐桌前的德性和在辦公桌前絕對是截然不同!
自從千千來到這裡,這屋子裡的氣氛確實完全改變了!一切都蕩漾著千千的氣息氛圍。千千愛乾淨,因此唐諾的家再也不見隨處亂扔的髒衣服髒褲子(她懷疑他怎能在上班時都顯得那樣神采奕奕,懷疑他是否在到公司前都是先經過洗衣店去全身乾洗一番。她看過他屋子的初貌和他的人,只有一句評語:出污泥而不染)。
剛開始他還會抗議她「擅闖」他的房間,不過久而久之,他不得不承認,天堂和地獄的確有所不同!唐諾的屋子還慢慢跑出許多小東西,像是一些袖珍的景觀花草啦、別緻的擺飾及海報,新穎的煙灰缸、成套的茶具和彩繪小貓小熊的盤子叉子湯匙;他嘴上不說,但心裡也體認到了男女本質有別。他不得不承認,女人是塑造「家」的天才,她們身上有挖掘不盡的靈思妙想,隨時指點就能遍處生從連年輕的千千也不例外!只要她輕盈地繞上一匝,妙手生春,他的屋子就變得豐富起來了。
她還本性不改,邊做事喜歡邊雞叫鬼叫(唱歌),打擾或阻止她還會很不高興。有一個星期日,他嫌她練唱吵了他看資料,「請」她好心幫忙洗車,千千二話不說就拿菜瓜斤和鋼刷用力「清潔」他的愛車。
其中享盡好處的就屬唐瑞了!自己也有住處的他自從迷上千千弄出的珍饈美食,就開始賴在唐諾這兒不走。理由是吃完晚餐還要等吃宵夜,吃完宵夜哪還有力氣回家!到後來,他連簡單的衣物用具都搬來,一住就住上癮了!而唐諾會為了剛才晚飯時沒搶成半隻雞腿懷恨的叫:「喂!姓唐的,讓你住個過癮,可也要繳繳稅吧,啊?」
「兄弟一家親,相煎何太急!才住你家幾天就看我不順眼?真不夠意思!不過用你一點電、喝你幾碗水,這樣好了,改天轉移陣地到我那兒住,讓你賺回來。」
「我住你那兒幹啥?」
「當然是把我們親愛的千千小妹妹一起請去。」
千千杏眼一瞪。「什麼小妹妹!」
唐瑞一時忘懷這是她的大忌。「那叫太太好了,這位太太……」好像菜市場的菜販!
「誰是你太太?叫嫂嫂還差不多!」她偷瞥唐諾一眼,唐諾只顧低頭扒飯,也不曉得有沒有聽進耳朵裡。
唐瑞哈哈大笑。「你吃我哥豆腐啊?論我們的年紀,逼你叫聲叔叔也不過分。」
千千當場翻臉,就要收桌子。「唐瑞,你明天開始還是出去叫便當吃好了!」
唐瑞哀叫一聲趕緊搶救回來!「好,姑奶奶,別折磨我了!你不覺得用民生大事來威脅一個男人實在是很殘忍嗎?」
短短時間內,千千便如此在唐家稱王稱霸了!每天穿梭在唐諾和唐瑞之間,像個自在快意的小天使。只是她對唐瑞竟能耐住天天窩在屋裡感到不可思議。
「你沒約會嗎?不是拚命自誇是黃金單身漢?」事實上千千接聽過不少女孩子打到公司找他的「密電」,還看過他身上的一本「群芳譜」,普通冊子寫不下,用活動招頁式隨時添人。
「你不知道這傢伙的女朋友一大堆?」唐諾打趣道。
「總不能學你當清教徒。」唐瑞將碗裡的湯汁一仰而盡。
「沒辦法,我們這種長得醜又兇惡的人得不到女人青睞,羨慕你有桃花眼桃花運,隨便泊個車都能擄獲三、四個少女芳心……」
唐瑞忙叫停:「哎!行了!你再扯下去,千千就算不信都要相信了!其實我是屬純情派,不愛逗留花叢,現在心有所屬,只可惜是暗戀,你們是不會明白暗戀的痛苦……」
千千第一個忍不住捧腹大笑。「你?暗戀?」暗戀應該是永遠也輪不到唐瑞這種人頭上,因為老天爺太厚愛他了!和唐諾打從同一個娘胎出來,硬是搶盡俊美丰采!唐諾比起弟弟來,顯得太剛硬且陰沈寡言,要不是千千先傾心唐諾在先,也會欣賞他的翩翩風度!然而現在欣賞歸欣賞,她和他就是不來電,不若她一見到後諾,整個人就沉浸在熱烈的氛圍,情不自禁地傾注,柔柔地敞開來,只為他一人陶醉!
「好吧!既然暗戀,何不將你的誠心告訴她?」
「如果是你,會希望愛慕者坦白告知嗎?」
「所以說你的確不懂女人。」
「那你呢?你又懂過多少男人?」唐瑞笑說。
「我連一個都弄不懂!」千千誇張地歎口氣,她看向唐諾,可是唐諾只會衝她笑。「我不需暗戀,早就是明戀,只是那個人知道,偏偏又裝假假裝不知道。」
「我是希望她知道,偏偏她『好像』真的不知道!」
「好了,你們倆真像在繞口令。」唐諾起身將磁盤收拾成疊,拍拍手。
「今天該誰洗碗?有沒有人知道?」
唐瑞和千千早就夾著尾巴逃之夭夭!「你嘍!大家都知道!」
***
千千循著小紙條上寫的住址找到這棟破舊公寓的頂層違建。事實上,這稱不上是間屋子,充其量算是克難式木板架,既擋不住風也該不了雨,寒傖淒苦;然而她卻在裂掉的半扇門後看見她久違的老友都達。
那男人正蜷縮在床上背對著她喝水,聽見門響聲迅速轉過來!千千這邊背著光,知道他並沒有認出她,她卻一眼看清他消瘦清覺的臉,他真是憔悴!他怎會落魄潦倒到這步田地?從前的都達至少從容至少瀟灑。幾年帶來的變化怎會這麼大呢?!
「誰准你擅……」邊幅不修的都達沈聲斥道。
「我不是記者,也不是書商,」她站到光亮處。「我是千千啊!記得嗎?」
都達呆住了!他慢慢認出她,一時臉上悲喜情緒錯綜。
千千在床前坐下來。「人怎麼變得這麼瘦?我們還有個未完成的約會,你怎麼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都達深深地望著她,那是她依舊熟悉的眼神,飄蕩幾許蒼涼。「你看我過得好落魄……真沒想到再見到你會是在這種情況下,這個破地方……」
「不要說這些。你的手好冷,」千千領著他。「我們到外面陽台上去曬曬太陽,多曬太陽會讓人心情開朗。」
所謂陽台,也就是樓梯旁剩下的一小塊空地,剛好擺著一張板凳。一接觸陽光,果然神清氣爽許多,剛剛屋內陰暗潮濕的空氣讓人多少覺得不適。
跨坐在凳子上的都達突然哭了起來。
千千一時手足無措了!從來沒有男人這樣在她面前放地哭過,那還真是哭,毫不掩飾。千千聽著聽著,心都酸了。她想,該把空間還給他獨處。
「我再來看你好嗎?答應我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都達彷彿無視她的存在;千千輕手輕腳下了樓,在那陰暗的通道口佇留了許久才離開。
***
為了千千的長久居台計,唐諾幫她在補習班報了名,以準備明年的大學聯考。雖然是中途插班,不過補習班有完善的上課計劃,因此千千也無懼於那疊陌生課本講義之名目繁多,欣然同意此項安排。
在自修期間,教她最頭痛的就是史地兩科。其它的,國文難不了她,英文更有如小兒科,她又是天生數理頭腦,三兩下無師自通正確解圍!最困擾她的是歷史上那麼多君王將相和賢臣改革者,一堆改革內容和事變將她轟得腦袋打結!還有地理,她不明白為什麼考台灣的大學聯考,反而要背數也數不完的大陸高原盆地山川河流,極北點極南點,西起XXX東迄XX,那些囉哩叭嗖的綠豆小群島,她想她三輩子也不會去!
好啦!這就是她上課的第一天。早上踏進熱鬧的補習街,她的第一印象是路邊攤的涼面和粉圓很好吃。照著唐諾畫的地圖,她找到那家據說是規模最大、師資陣容最堅強的「龍台」(鯉躍龍門、目標台大是也)補習班;在櫃檯報到後,她上樓找小姐宣稱可容納三百人的「一百八十度超廣角視野、最新護眼鹵素照明、新穎空調設備符合人體功學課桌椅」大教室。還沒進門,她先摀住鼻子——
尚未到上課時間,教室裡四處鬧哄哄;人聲沸騰,到處是一堆堆人邊打牌邊吞雲吐霧,空氣簡直像KTV裡一樣污濁!真是龍蛇混雜啊!千千望著對對靠牆「調情」的男女,懷疑自己是誤走進了新公園或是週末派對。
她拎著肩上背包四處張望,一排排長桌子似乎都坐滿了,她剛才該先問自己的位置在哪裡的。
「哎,新同學啊?」一個挑染頭髮、站在眾「嘍囉」中間宛如頭目的高壯男孩子朝她微笑招呼。一時哨聲四起,亭亭玉立的千千頓時成目光焦點。「不錯!來認識一下吧!」
真壯啊!跟個水牛似的。還把頭髮染成那怪模怪樣。千千抿緊了嘴不講話。她實在沒勁理他們。
「很酷咧!」嘍囉甲評道;台灣國語。
「男的還女的?」嘍囉乙附耳過去。「比我還高!」
頭目劈他頭!「白癡!要是男的,我會甩他嗎?」他看向千千。「同學,請問芳名啊?很高興認識你……」
千千開口就劈哩啪啦一串英文扔給他,內容當然是高級罵人的話。頭目和嘍囉一聽就傻了眼,因為他們的英文爛得可以,根本聽不懂,更不知道連祖宗八代都被「問候」周到了。
旁邊的人聽得噗哧笑出聲,一個女孩子溫柔的聲音。「楊大寶,你們就不要再自討沒趣了。」
好溫純的女孩!靜靜柔柔的,卻有著特殊的力量。
楊大寶一幫人聽見女孩開口,彷彿是仙音下凡,又驚又喜。「小鴛同學,你肯跟我們說話,真是……真是太榮幸……」
千千見到剛剛那麼粗魯的楊大寶一下變得羞澀笨拙,不禁笑了出來。一看那個女孩臉上也是紅撲撲的,女孩善意地招呼地:
「你可以坐這裡,我旁邊的位子是空的。」女孩挪了挪。「我叫秦小鴛,多多指教。」
「杜千千。謝謝你。」
「他們沒有惡意,你不要跟他們對較。」小鴛笑道。
「他們很崇拜你是不是?」千千偷偷問。「你一開口,比觀音媽祖顯靈還有神效。」
「沒有啦!他們就是一比較喜歡開玩笑。」
千千後來才知道小鳥在班上有個外號——不語仙女。靈氣動人、飄逸出塵,是全班男生默默心儀的偶像。
千千好奇的是小鴛看來是標準的好學生樣,五官清秀,剪層次的短髮拂耳,她不像是會淪落到這條墜落街的胡混份子。一問之下,知她竟是第二志願的女中畢業的。
「落榜……」小鴛自嘲式地。「還需要替自己編造理由嗎?」
「可是你不應該會失常。你跟他們、跟其他的人不一樣。」千千堅執己見。
小鴛望著她的眼睛柔柔地,泛著細膩的光芒。那是只有女孩間才有的親密情誼。她,和千千。「他們說我不該談戀愛談昏了頭。」
「他們?」
「親朋好友三姑六婆加上眾多永遠不乏意見的閒雜人等。」
「後來呢?」
「後來……落榜了,男朋友跑了,我,來這兒報到了。」
「為什麼就這樣over了?」那個傢伙準是蠢瓜!沒有人會捨得放棄小鴛的,千千這樣想。
「彈性疲乏吧!他喜歡上別人,說結束就結束,沒有什麼牽腸掛肚、血淚相和流的慘烈局面。你不用安慰我,我現在唯一想的就是明年考上第一志願,不再讓我媽失望。」
「你媽會逼迫你唸書?」
「不,是我逼自己。單親的擔子已讓她夠辛苦……」
小鴛的話被上課鈴打斷,半禿頭的英文老師走了進來,小鴛很快的說了句:
「今天吹南風。」
千千一看老師頂上稀疏的幾根毛是用光亮整發油仔細全盤後梳,彼此平行不相干擾,當下會心一笑。
接著她們專心地上起課來、上午三堂英文,中午休息一小時,下午進行兩堂歷史和一堂測驗考,課後可自由留下參加晚自習。一整天課上下來,千千坐得屁股都麻了!她腿太長,儘管坐在那「符合人體功學」的椅子上還是怎麼坐怎麼不自在,老嫌不夠地方擺。五點鐘鈴一打響,她和小鴛不約而同抓起包包,頭一個衝出教室直奔大街上,像兩隻出籠的快樂小鳥。
「去哪裡?慶祝我今天功德圓滿挨到下課,更慶祝我們認識,我請你去看電影好不?」千千將包包甩到背上。
「改天吧!」小鴛歉然婉拒了。「我沒事先報備。得回家吃晚飯。」
小鴛足足比她矮了半個頭,不過兩人散著步感覺滿好的。千千一向少有同齡的女朋友,小鴛算頭一個;她喜歡看她短髮在微風裡翻拂的樣子。看來像是學生片裡的清純女主角。
「第一天上課還習慣吧?我看你有點坐立不安。」
「是椅子,大概跟我不太合得來。我跟你說喔,那個教歷史的青蛙陳……」千千興奮地比手劃腳,一抬頭,遠遠看見一張很熟悉的臉,她粗魯地一拉小鴛就往旁邊閃。
弄不清楚狀況的小鴛被她嚇破十個膽。「怎麼啦?」
「噓!」千千小心地藏在柱子後便利遮身的廣告招牌。好險!差點又被安芮兒纏上了!她真好本事,怎麼知道她上補習班?難道她布下電眼和秘密相機追蹤她不成?恐怖恐怖!幸好地一時眼尖閃得快!
累啊!這樣捉迷藏。只是以後更要提高警覺才是!
「千千,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在躲人,一個恐怖女人。她一直追著我跑,要簽我當她旗下明星。可是我很討厭她。」
小鴛瞧著她。「不過,你真的很有明星相。」
「別說了,我沒那個興趣。只是這樣沒頭沒腦的害你緊張了一場。」
「沒關係,挺刺激的。以後我會幫你注意那個人出現沒,我們盡量躲,躲不過,我會保護你。」
千千聞言,笑了。文弱的小鴛竟一口保證要「保護」高頭大馬的她?她想起早上小鴛是怎樣用一句話化解了那討人厭的情況,她就非常開心!上學第一天就結識這麼一個有意思的女朋友!
「好,你以後還會有很多『捍衛』、保護我的機會!」千千用力地朝她揮手。「路上小心!明天見!再見再見!」
***
「房子?你要那間空房子做什麼?」
「房子還能拿來做什麼?當然是住啊!」千千坐到唐諾的辦公桌上。這次他懶得把她給「請」(抱)下來,作狀要拿長圖釘刺她!千千可不管他的脅迫,照樣笑嘻嘻。「反正你那間小公寓空著也是空著,我只需要用一層樓就好,其他還可以幫你招租出去。好不好啦?帥哥!」
外面的員工要是看到老闆辦公室內這兩人「不莊不重的樣子準會大驚失色!唐諾在下屬面前多少還是擺擺老闆的尊嚴氣派,但是碰到千千這個「千手千眼」纏人魔頭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什麼奇形怪狀的表情都出籠了。
「帥哥就是帥哥,諂媚也無效。」唐諾被她騷擾得坐不住了,起來伸伸懶腰,舒展僵直了半天的筋骨。「除非你老實說你要那地方做什麼用,我考慮看看再做決定。」
千千動動腦。總不能明說是要安排人住吧?自從那天看過都達回來,這件事一直徘徊在她心頭不去,得有個盤算才行。「讓我和同學溫書用啊!那地點交通便利,有10路公車經過.可免掉要你來回接送。請注意這點福利!而且我下了課常常一個人寂寞在家,又不能勉強你推掉所有聚會和正事陪我,剛好有個地方讓我和同學可以安靜唸書,這樣不是有百利而無害?」
「讓我想想。」他撫著下巴。
「不要想了啦!」千千撒嬌地拉著他的手臂晃,彎過來,推過去,又教他伸直讓她巴著,像在蕩鞦韆。唐諾被她捉弄不過;手一輪,把她脖子整個卡了過來,千千哇啦哇啦大叫,張牙舞爪!
「不要!救命啊……」
門冷不防被推開,是唐瑞。他圓眼大睜地看著這幅怪異景象。
唐諾和千千倏地分開,千千的手肘還散到他的頭。千千的臉泛得桃紅,她皺鼻子。
「運動,嘿嘿!做柔軟體操!」
一支冰冰冷的東西突然觸著她的手,千千低頭看,是鑰匙!她笑了。
「我還以為……」唐瑞摸摸頭。
「啊!我要遲到了!我還有事,先走啦!」千千手一握,背起包包哼著歌輕快地跑過唐瑞身邊。「晚餐就請兩位自理吧!」她把兩個大男人的抗議關在門後。
今天她有約會,她期盼為她的老朋友帶來歡樂,一點點不同的感受。
在經過女廁時,她拐了進去洗手,恰恰遇見正要整裝的簡碧姬。
「千千,你要回家了嗎?」她熱心地主動招呼。
「約會。」
「是男朋友嗎?好好玩啊!」她的笑容會讓人聯想到一些不大純情的事情。「年輕真好!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約會都排不完……」
「不會很久吧?簡姊姊現在看起來還是很年輕。」當然嘍!想叫阿姨,只是太傷感情了。
「喔,是嗎?」簡碧姬對鏡撫發。「千千,聽說你小時候被綁架過很多次?」
「對啊!都記不清次數了。是唐諾哥哥告訴你的?」唐諾要是連她這種個人私事都要拿去跟簡碧姬講,那她就真的要吃醋了!
「不,是聽別人談起的。唐先生不會在上班時間談論個人的事,唐先生是處事很有分寸的人,該做的事會做得比人好,不該說的話絕不會從他口中聽到,這也是我之所以會那麼欣賞他的原因之一……」她滿眼不加掩飾的心醉愛慕。
千千真想剜出她那兩隻眼睛!「可是你都已經有小孩了!」
「小孩歸我前夫帶,過陣子就要跟著到澳洲去。說來我也命薄,七年夫妻情轉薄,到頭來撕破臉對簿公堂,連跟孩子的緣分也違,所以女人還是得及早為自己做個打算,老實可靠的對象值得爭取……」
千千對她那張故作媚態的臉實在煩透了!低頭一看,地上一團烏七抹黑的東西糾纏在一塊。「你腳下!毛毛蟲!」
簡碧姬像只快被掐死的雞在那樣死命尖叫,拚命用高跟鞋把那團毛絨絨的東兩踩得稀巴爛,叫聲才漸微。
「哎呀!看錯了!」千千歪著頭看。「那好像是你的假睫毛哦?我的約會快遲到了,失陪!」她偷笑著跑出了「唐飛」大樓。
***
都達的感覺比較像是被強迫驅離。好在他也是當慣遊牧民族的人,在千千的聲聲催促令下,他那間破屋裡的鍋碗瓢盆外帶衣服被褥在三分鐘內捆成一口札實的箱子。比較麻煩的是幾幅畫,由千千抱著,兩人共乘他那輛破爛、有氣無力的噗噗車來到一幢整潔的公寓房子前。
都達始終摸不著頭腦地任由千千指揮這指揮那,最後他才想透她所說的要給他的「驚喜」。
「不用花錢,也不准你說謝字。」千千將整個屋子的燈全打開檢視一遍;這個三房一廳的格局好在光線明亮,雅潔可喜,一個人住算是很舒適了。她想都達會喜歡擁有這樣清靜的空間。「我會在附近貼紅單子幫你招些想學畫畫的學生,這樣你既有固定收入,也不用在外頭四處跑、餐風宿露,你可以設幾個固定科目,從素描到油畫,從基礎到進階班……」
「慢著,千千!」打從進門起,都達的心情百般複雜,有感動,有羞慚,現在則是惶恐和遲疑。「我很感激你為我安排的這一切,可是我……不行。你難道沒注意到我的畫筆顏料統統長了霉?我已經很久不畫畫,連提筆都不曾了。」
千千十分意外!她是被那些乾裂、結網的畫具嚇了一跳,不過她以為那是他從前住的屋子太潮濕才長霉、他心情不好才廢畫的緣故。都達怎麼捨得停筆呢?他是有才情的,他能把小時的千千畫得那麼好,她相信他是個情感豐沛且深沉的人。既然一生為繪畫拋棄了所有,他不可能會連最後這一步都放棄!不畫畫,等於把自己都封殺了!
「為什麼?你明明畫得很好,甚至有成功揚名的機會;如果你不願意違背自己的原則去迎合世俗也罷,至少你還有藝術的、夢想的世界,只要提起畫筆,至少你就掌握你的夢,不是嗎?」
都達怪異地看她。「夢?那對我而言太奢侈,我已經把夢丟掉很久了。一個連明天都沒有的人,還有什麼權利談夢想?」
千千呆住了!「什麼意思?」
「我患了食道癌,早晚都會拖到那一步,今天睡著了;都無法預料明早是否還會醒來。」都達不看她,他的視線投向窗外天際,那方窗外的天是大片沉沉蒼白,厚重雲層壓得令人喘不過氣。「你是個很善良的女孩,不過現在不管做什麼,對我而言實在都是多餘。」
千千一時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怎麼會?」
「已經檢查出來兩年,我自己習慣、也接受下來了。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想要的,得不到,沒想到的,老天常不吝惜地塞給你。千千,我真的對任何人一無所求,要是你真的當我是朋友,等我蒙主寵召,歡迎你來參加我的葬禮。」他乾笑一聲。
這番話讓千千聽得毛骨悚然,難受極了!「我請你搬來這裡不是為了聽你說這樣的喪氣話!絕症又怎樣?世界上最悲慘的絕對還輪不到你,起碼你還有肩能挑,手能提,還有精力與能力去實踐自己的理想。以前的你不是對生活充滿想像!不是酷愛流浪?那就活得盡情一點,去享受、去狂歡。去流浪,做什麼都比你這樣提早宣佈投降來得好!」
「千千,當一個人對他這一生完全心灰意冷……」
「我不知道你曾經失去什麼,或許你現在真的一無所有,但是你甘心就這樣結束自己這一生?」千千搖頭道:「如果你頹廢如此,連自己都捨棄自己,那麼只能說我早就失掉我的老朋友都達了。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我回來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赴上那個遲到過久的約會,但是我等的絕不會是這麼灰心的你。知道嗎,生命中的蒼涼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嘗過;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受盡苦難,請相信我能懂得你的感受。」千千在離去前歎口氣,予他最後的鼓舞——「如果你還有鬥志,就去跟死神打仗,多搶回一天。一天就是你的。那是你的力量,專屬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