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出什麼事了?」
「聽號聲,好像是有人劫牢。」
「劫牢?」行人神色恨恨,「又是那群海盜?」
「噓。聽說這次被抓的是海神號的副船長,龍天嘯最得力的部下。海神不會輕易罷休的。」
「你怎麼知道?水牢裡關了什麼人,官府一向都是諱莫如深。」
說話的男人愣了一下,「我就是知道,很多人都知道。」對呀,本來是如此機密的事情,自己怎麼會知道的?似乎是無意中在茶樓裡聽到的,可茶樓那樣的公開場合,誰會拿這種事來閒聊呢?
想不明白。
男人抓抓腦袋。
行人反過來安撫地拍拍他的肩,「沒事的沒事的。水牢那種地方,進去容易出來難,更何況,山頂的號角一響,漫山遍野都是官兵,海神在海上稱神,到了陸地上,無風還能起浪麼?」
圍聚在一起的城民們神色稍安。號角聲聲裡,兩大衙門的官兵們迅速集合,奔向出事地點。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與眾人反向而跑的少年。
豹子一般,逆風而行。
少年跑到碼頭,一腳拐進了最大的一家船行。
老闆娘站在油光珵亮的烏木櫃檯後面,聽到簷鈴一響,抬起頭來,見到是他,又繼續低下頭去算賬。
少年自走到內室的門簾邊,一手撩開青布簾,一面回頭沖老闆娘做了個鬼臉,「老闆娘,你鬢邊的香雪蘭真新鮮,是費老闆今晨才摘下來的吧?」
老闆娘下意識地抬頭撫了撫鬢角,風韻猶存的面容上綻開一抹似羞似喜的紅暈,「啐,小鬼頭,就你眼尖。」
少年大笑一聲,掀簾而入。
老闆娘想了一想,追著他的背影喊:「平安號就停在碼頭上,馬上要啟航了,你若要出海,那條船是最快的。」
少年腳步一頓,又返身朝外跑,經過老闆娘身邊的時候不忘道了一聲謝。
老闆娘莫可奈何地笑著搖了搖頭。
平安號是一艘商船,屬於浮洲城最大的船行費記船行。此刻,它停靠在碼頭上,全副武裝,如一艘即將遠征的戰艦。
來往於瀚海的商隊們都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一般的海盜是不敢動商隊的,但若是遇上海神,也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
少年拉住一根攬繩,「嗖」一聲蕩到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們看見他,面露喜色,「嗨,小謝,你又出海?」
少年搓手,躍躍欲試,「是啊是啊,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但還不等水手們回答,他已熟練地幫忙大夥兒起錨升帆了。
在年輕船員們輕快愉悅的歡笑聲裡,在蔚藍的天空之下,白雲的影子宛如大海深處的精靈,時而游離,時而歡舞,簇擁著龐大的平安號駛離港口,乘風破浪,一直向前、向前……
平安號出了浮洲港,將船首向著西方行去。此時已是日落時分,夕陽將海天相接之處渲染成一片霞光流麗的嫣紅,碧藍的海水之上宛如披了一層緋紅色的輕紗,青藍、碧藍、橙黃、緋紅……由近及遠,波光瀲灩的大海儼然已成落日下的調色盤,變換著綺麗的色澤。海船劈波之處,翻騰起白色的水沫,海鳥在船舷邊低徊淺唱。
小謝躺在甲板之上,一隻胳膊枕在腦後,胸前的衣襟敞開著,露出像豹子一樣結實的胸肌。他的樣子似乎是睡著了,一名水手從舷梯爬上甲板,倒頭躺在他的身邊,「唉,累死了。」
「做了什麼那麼累?」小謝轉過頭來,笑覷著身邊的同伴。
「咦?你沒睡著?」
「本來睡著了,被你吵醒的。」小謝悠悠地望著遠處的天空。天邊,流雲聚散,離離合合,無止無歇。
水手哀歎:「我哪有你那麼好命?攀上費老闆那麼闊氣的朋友。只要你上船,不管是去哪裡,船資全免不說,還包吃包喝。要是我能像你一樣,一輩子要我呆在船上都行。」
「你現在不想一輩子呆在船上?」
水手一愣,繼而笑捶了小謝一下,「嚇死人,你說話的語氣怎麼那麼像費老闆?要是費老闆問我,我當然說想,船就是我的家。可是若要我說心裡話,誰又想一輩子在船上飄來飄去沒個著落?」他說著說著,語氣漸漸黯然。
浮洲城裡的居民,多半都是以船為家,壯年男子成年累月在海上漂泊,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他的妻兒家小便守在城裡日日眺望,既擔心海上的風暴,又擔心會不會遇上海盜。也許那個撐起一方天地,護衛著這個溫暖的家的偉岸的男子,就此就被海水吞沒,一去不回。
小謝猛地坐起身來,「你在這休息一會兒,有什麼事我去幫你做。」
水手大喜,「就知道你躺得骨頭都癢了。哪,等會開飯的時候你幫我送個飯去底艙就行。」
「底艙有人?」小謝疑惑地問。
水手撇撇嘴,「聽船長說,是費老闆親自交代的,今日一早平安號就在碼頭上等著,本來說是有十幾個人要私運出海,可是來的卻只有三個人。」
商船偷運人出海,幾乎算是浮洲官府默認的事情。不過價格昂貴,按人頭算一個一千金,船行得一半,官府得一半。
所以水手說起只有三個人時,未免有些洩氣。
不過小謝卻聽得分外留心。
「那三個人,不知道什麼來路。上船的時候個個受傷不輕,一上來就躲進底艙,催著開船。其中有個老頭兒,脾氣極為火爆,從上船到現在,罵罵咧咧的一直沒有停過。」
「另外兩個人呢?」
「一個凶神惡煞,還有一個倒是長得清清秀秀的,不過看起來受傷最重,一直沒有說話。」
小謝沉吟片刻,忽然笑道:「你猜,他們會不會是從水牢裡逃出來的逃犯?」
水手唬得猛一下坐起來,「不會吧?」
商船私運別國的國民,或是本國想要出海冒險的流民,不想浪費時間辦理出海證的,官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所謂有錢同賺,有福同享。
可是,若是私通海盜,那便是殺頭的大罪了。
私底下,也不是沒有傳言,說費老闆與海神之間是有生意往來的,海神罩著費記船行的船隊,是以打著費記的船號出海是最安全的。
但,那也僅僅只是傳言罷了,誰也沒有真憑實據。
「怎麼不會?你不記得開船之前,山頂上的銅號吹得有多麼急麼?那是有人劫牢的信號。」
水手的臉色陣青陣白。
正自思疑不定之際,船速竟然陡地慢了下來。他們撲到船舷邊向前張望,前方,蔚藍色的海防巡察艦打著旗語迅速靠近。
「要搜船嗎?」水手喃喃自語。
小謝拍了拍他的肩,「別怕,也許只是例行檢查。」
例行檢查,一般是不會查底艙的。
兩船慢慢靠近,甲板上搭起了跳板,海防艦隊的士兵們一個一個上得船來,連船長都被帶到甲板之上。
「似乎不是例行檢查……」水手靠近小謝,面孔嚇得煞白。
他話音還未落,卻見到小謝如一隻敏捷的海鳥般攀著船舷邊的繩梯蕩了下去,身影一閃而沒,從舷窗外跳進了下層。
水手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半晌回不過神來。
平安號底艙。
這是一個密閉的空間。落日餘暉透過不曾開啟的舷窗照進來,細小的塵埃在金色的光線裡四散飛舞。
艙內的空氣並不好,既悶且熱。一批又一批躲在底艙偷運出海的私民們,在這裡留下了各式各樣的氣味,充塞其間,置身於此便像是被困在一個正在發酵的罈子裡,異常難受。
霽月靠著艙壁躺著,黑色的衣襟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已經凝成暗紅色的血塊。右臂好似已經斷了,痛得她直咬牙。
看來還是小瞧了水牢裡的兩名守衛,若不是豹子接應得及時,她的兩條手臂大概都會被廢掉了。
「我們的人都死了?」
「是的,跟著我們一起進山的,還有分散在碼頭接應的,一共有二十來人,都沒有跑出來。」豹子回道。
霽月默然不語。
「他奶奶的,老子跟海死衙門的龜兒子們勢不兩立。」身材高大,發須灰白的老人跳起來吼。可是才跳到一半,又牽動身上的傷口,痛得他一陣齜牙。
霽月和豹子對視一眼,又一起扭開頭去。
「月丫頭,別難過了,咱們弟兄們過的就是刀口浪尖上討生活的日子,他們跟著你出來,送了命也不會有人皺一下眉頭。只是,我們兄弟一人的命,將來,要他海防軍十人的命來抵。」老人狠狠啐了一口。
他本是行伍出身,靠的就是戰場上的蠻勇。這一次,被海防軍用計,擊沉了五艘船,本人更是被活捉,這可說是他生平第一大恥辱。
如今,一旦脫困,口頭上的便宜是必定要先討回來的。
「海叔。」豹子遲疑了一下,「其實這一次我們動手,是瞞著老爺子的。」
龍四海愣了一下。
「老爺子的意思是,接受官府提出來的條件,將您交換出來。」
「呸!」老人激動起來,「那些龜孫子能提出什麼好條件來?我老頭子就是死在砍刀之下,也不會向那幫龜孫子低頭。老子賤命一條,死就死了,算得了什麼?」老人用力拍著胸口,拍得狠了,牽動傷口,猛地咳嗽起來。
霽月皺了皺眉,「海叔,您傷還沒好,養著些吧。」
老人邊咳邊朝霽月豎起拇指,「小月是好樣的,不愧是海神的女兒,咱們和官府世代為敵,斷然不能為了我這個糟老頭向官府低頭。咱們拚死一戰,能活著回去是造化,就算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威威風風。」老人似乎是想笑,末了,卻歎了口氣,看著男裝的少女,「可惜,你為什麼不是男兒?」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豹子卻警覺地站了起來。
「不好。船速慢了,似乎有很多人上了船。」
他提刀而立,高猛壯實的身子如鐵塔一般面對著艙門。
同一時間,艙門被「彭」的一聲從外面踹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