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謝和豹子一人持一條槳,奮力向網中劃去。
霽月歪靠在艇上,從船頭跳到艇上來這個不大的動作此刻幾乎能要了她的命,冷汗止不住地往外淌。從斷臂之處傳來的痛楚讓她幾欲昏厥,可她卻硬是強撐著沒有倒下去。他們還遠沒有脫離險境,她必須保持清醒。
「你很不錯。」小謝讚許地向她點點頭。
霽月瞪他一眼。她身邊的龍四海猛地躥起來,圓弧形的彎刀卡住了小謝的脖子,「小子!你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什麼要幫我們?」
彎刀的刀柄在老人手中顫抖著,他單膝跪地,一隻手撐住了身體的整個重量。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有絕對的自信,在這名陌生少年做出反抗之前,一刀切斷他的咽喉。
「你也知道我是在幫你們?你這樣舉著刀不嫌辛苦,可我劃起槳來卻很不方便啊。」小謝苦笑著眨了眨眼。
少年的滑頭讓龍四海有些惱怒,他打算給他一點苦頭吃,卻被霽月輕聲喝住了。
「海叔。」
龍四海心雖不甘,卻還是收刀坐了回去。
「不管你是何人,出於何種目的,你若帶我們躲開了追兵,便是對海神有恩,即便日後你成為我們的仇人,這份恩情,我們還是會記住的。」霽月緩慢地說,疼痛讓她幾度停下來喘氣,卻還是斷斷續續地將這段話完整地說了出來。
小謝擊掌,「好!要的就是這一句話!我為海神冒險,自然是要求回報的。好比兩年之前,我救過費老闆,如今,我在他的船上白吃白住,那也是我應得的回報。」
「你救過費……安?」
「當然。我救過他,他欣賞我,我跟他是過命的交情。其實,說句實話,我也不完全是為了要你們的回報,你們如果在平安號上被搜出來,費老闆總也會被牽連進去,我也是為了船行裡的人著想。」
龍四海哼了一聲,容色卻慢慢緩了下來。不過是個油腔滑調,想從中撈點便宜的毛頭小子,在海上亡命討生活的,多的是這樣的人。
一次冒險,若能換來一生富貴,倒也值得。
只是,說到脫險,似乎還為時尚早。
「你們看!」一直悶頭划槳的豹子忽然指著平安號的方向。
船頭掉了過來,船尾的大炮正對著他們的小艇,一排挺著火槍的海衛軍將烏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們。
「糟糕,被發現了。」小謝用力一撐,小艇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射了出去。夜色漸濃,火槍不易瞄準,但無論小艇划多麼快,還是在大炮的射程之中。
「轟」的一聲,炮響。墨藍色的海水震動了,潑出滔天的巨浪,小艇在浪中打著漩兒翻滾。
「豹子。」霽月用一隻手抓住船舷,劇烈的搖晃讓她臉色慘白。一個大浪打過來,她的身子便如一隻被淋濕了翅膀的風鷂,在風雨之中飄飄搖搖,岌岌可危。
豹子回過頭來。
「拿我的長槍,瞄準炮手。」豹子毫不遲疑地扔掉船槳,從霽月腰間掏出一管樣式奇特的長槍。那槍,槍管極長,射程應該比一般的槍也要遠一些。
「你們要做什麼?不要亂來!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逃得更遠一些,才能讓船長不那麼為難。」小謝道。
沒有人聽他的話,豹子橫過左臂,右手握槍,槍管就架在手臂之上。
小謝急切間揮槳橫掃豹子的腰腹。
小船朝一側猛地傾斜過去。
龍四海悶吼:「小子!你敢搗亂!」
「我不是搗亂。你們想一想,我們這樣近的距離,炮彈為什麼會打偏?船長有心放我們走,我們再不走,就會被海防軍看出端倪,會連累船長的。」
豹子被無端揮了一槳,暴怒著撲過去跟小謝滾成一團。
小船在海浪中劇烈地搖晃起來,如滄海之一粟。
「我們不管什麼船長,敢對我們開炮就要做好吃槍子的準備。」霽月猛地站起來,抬腳踢起跌落在船板內的長槍,凌空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接住,單臂舉起了長槍。
小謝駭然看著這個貌似文弱纖秀的姑娘,瞧她穩穩持槍的動作,力氣竟然遠勝粗獷蠻悍的豹子。
槍聲與炮聲同時震響。
平安號上騷動起來,炮彈落在比上次更近一些的海域,直沉入水,又「彭」的一聲在水中轟然炸響,水底蕩起的潛流將小船推上了浪尖,又狠狠地摔了下去。
「不好,小月落水了。」
隨著龍四海的一聲暴吼,整條小艇被巨浪掀翻,倒扣了下去,鹹澀的海水霎時灌了滿嘴滿眼……
在海上有目的叫航行,無目的叫漂泊。
「你再亂動,右手臂就真的廢了。」小謝用力抹一把臉上的水。
在海上漂流了一天一夜,雙腳總算落到實地。
可放眼四顧,這無名小島之上除了礁石還是礁石,似乎比泡在海裡漂流好不了多少。瀚海臨近浮洲港的這一帶海域,像這樣的無名小島多不勝數,面積不大,漲潮的時候被隱在海水之下,落潮的時候才能看見。第一次出海的人遠遠從船頭望過來,看見小島在海面上升升降降,便會以為看見了傳說中的鬼島。
小謝回頭苦笑,「現在好了,你們就是為了爭一口閒氣,船弄翻了,我們就等著漲潮的時候一起見鬼去吧。」
霽月趴在一塊礁石上,半邊身子還浸在海水裡,黑色的長髮隨著海波的蕩漾起起伏伏,如一團墨色的水藻。
小謝一驚,伸指輕輕觸了觸女子冰冷的臉頰。
沒有一絲動靜,纖長的睫毛如兩扇密密匝匝的簾子,遮住了一雙顧盼生輝的眼。他心頭一緊,手指又遲疑著往前遞了一寸,伸到鼻翼之下,微弱的氣息似有若無地拂過指尖,被海水泡得起皺的皮膚霎時泛起一陣酥麻的顫慄。
原來是暈過去了。
小謝鬆了一口氣,抽回手來。斷了一隻胳膊,又受了幾處劍傷,還能在海上飄流一日一夜,到此刻方才脫力昏厥,這樣的堅毅,便連尋常男兒也是不如,她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究竟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她?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海盜精神?如雜草一般頑強,如岩石一般堅硬,如大海一般永無止息。
他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緊了,露出深思的神情。
趴在礁石上的霽月輕輕哼了一聲,小謝回神,才發覺她似是極為辛苦,連在昏厥中牙關都是死死咬著。
他歎了一口氣,手指在她的斷骨處摸了兩下,還好只是脫臼,他一手握住肩胛,一手握緊手臂,「卡」一聲將臂骨推了上去。
霽月一聲痛呼,痛醒過來。
「你做什麼?」聲音是惱怒的,可神情卻分明透著一股虛弱無助。
小謝望進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我並不想死,可你害我要死在這裡,你說,我能做些什麼?」
「我們並沒有要你帶我們走。」
「是!你們的確沒有要求。你們大可以等在艙底,等那個頭大無腦的男人將海防軍一個一個扔到海裡去。」面對霽月的固執,小謝笑到無力。
霽月卻彷彿沒有聽出他語氣裡的嘲諷之意,垂了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自顧自喃喃說:「不錯,我們本來可以不必走,大家本來可以……死在一起。」她的聲音如拍岸的海水一般,「彭」的一聲砸上來,而後裂成千千萬萬片。
小謝只有苦笑,看來他冒如此大的風險,還真有人不屑領情。
他站起來,望著遠天的流雲。天空沉默,流雲聚散。
「這一次跟著我出來的弟兄,本來有二十多個,現在,只剩下了我一個了。」霽月掙扎著,抱膝坐了起來。
小謝本來想提醒她,等到傍晚漲潮,他們一樣無處可去。但,忽然看到她明亮如星子般的眼眸裡無處掩藏的脆弱,他話鋒一轉,低低地說:「龍四爺和豹子兄都是吃著海水長大的人,哪個沒有經歷過比翻船更凶險的風浪?你相信他們會死在海裡嗎?」
霽月轉頭,淡淡地看他一眼,「在海上亡命討生活的人,生在海上,死在海裡,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的命運。」
小謝怔了一下,苦笑,「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霽月搖了搖頭,不再說什麼,垂下頭去,濕漉漉的長髮披散在肩頭,遮住了她的臉。
他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可是這樣令人窒息的沉默讓他難以忍受。
於是,他漫無邊際地尋找著話題:「你們當真是海神的人?那位龍四爺當真剛從水牢裡逃出來?你們原本搭乘平安號是要去哪裡?」
霽月猛地抬起頭來,眼中滿滿都是敵意,「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小謝唬得向後跳了兩步,「我可沒想打聽什麼秘密啊。就剛才那些,海防軍登上平安號的時候,船上哪個不是傳得沸沸揚揚?我去底艙找你們的時候,隱隱約約還聽到龍四爺和豹子的幾句對話,說海神本來是要和官府達成某項協議的……」
小謝的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趕緊轉了話題:「再說,好歹我還救過你,幫你把脫臼的手臂矯正,不算一個恩人,總也能算半個了吧?」
「半個……恩人?」霽月不確定自己聽到的。
小謝撓撓頭,「我救你出來,你還是要死在這裡,所以……不能算是一個恩人。」
霽月愣了一下,忍俊不禁笑出來,「既然是半個恩人,那麼我先把你劈一半,一半供著日日朝拜,一半丟去海裡喂鯊魚,可好?」
小謝也笑了,「好!有什麼不好?好歹還可以留一半身子領受香火,總比現在被大海囫圇吞了去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