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站在船尾,看著船離港口越來越遠,岸上的火把漸漸與天上的星光連成一片,惘然之間,真有點天上人間的錯覺。
「在想著,有朝一日要以怎樣的方式回到這裡?」
不用回頭,霽月知道,說這句話的人絕不可能是豹子。
「你是不是還想再被打暈一次?」
身後,回答她的是「嘶——」一聲,裂帛的聲音,他在包紮傷口?那麼,豹子呢?是去駕駛艙監視那兩名水手了嗎?
「我們現在是站在同一條船上了,在你想用暴力解決問題之前,能不能先聽我把話說完?」
暴力?
謝慕驍居然跟她講暴力?在他們用大炮夷平蟄龍島的時候,怎麼沒有誰來跟她講是否用了暴力?
霽月的手緊緊抓著船舷邊的欄杆,緊得指節都已泛白。
「有一句話,我一直想要對你說。」他走過來,站在她的身後。海上,夜來風急,吹得她的長髮紛亂地飛舞。陸地已經看不見了,船正以迅疾無匹的速度駛向遼闊的海域。星星在天空上寂寞地眨著眼。
「對不起。」他說。
他居然跟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嗎?能把爹爹還給她嗎?能給她一個完好無損的蟄龍島嗎?
「你住口!」霽月倏地回過身來,瞪住謝慕驍,「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話?你記著,你現在的身份是俘虜!俘虜!」
「豹子!」她幾乎是有些氣急敗壞了。
「他去幫忙開船了。你放心,我這些話能對著衙門裡的統領說,也能對著你說。說完之後,我不會再打擾你。」
霽月從沒見他如此鄭重地說過話,在她的眼裡,小謝是個隨意而又散漫的人,萬事不上心,卻又天南地北萬事都通曉。後來,雖知道是他出賣了蟄龍島,卻還是始終無法將他與賣友求榮的卑鄙小人聯繫在一起。及至聽他說,他竟是王府的公子,將門虎子,忽然淪落為她手上的人質。可怎麼看,他還是她當初認識的那個小謝。
說話時帶點滿不在乎的樣子,笑容裡有一些隨和、一點不羈、半分狂傲、半點謙遜,唯獨不曾有嚴肅與正經。
是以,她一時竟怔怔地忘了反駁。
「這件事從一開始來說並沒有錯……」
沒有錯嗎?霽月低頭,神情裡有一絲恍惚。
一開始是他們抓了海叔,爹爹打算與官府交涉,以某種妥協換回被囚的人質。可她不服氣,偷偷帶了二十幾個兄弟混進浮洲港。她出手闊綽,又是有心結交,很快便與郡守府的守衛們打得火熱。
她自以為聰明,設計陷害了水牢的伙夫頭陳金泳,闖入水牢救出海叔。當時雖損失了二十多名兄弟,可如今想來,還是太過容易了。
「你們是故意放走海叔的吧?藉以探查蟄龍島的位置。」她真傻呵!從一開始,就中了敵人的圈套而不自知。
「其實,我最初是懷疑費安與海神勾結,他的船每次出海,我都要上去瞧一瞧,可沒有一次讓我瞧出破綻。」
「所以你們來了一招引蛇出洞?」
「是。」聲音裡帶了一絲歎息的意味,「本來是這樣的。可是,我沒有想到會有後來一系列的意外。船會翻,我們會漂流到礁石島上,最意外的是,你讓我看到了赤幡船,讓我知道在風暴之眼的對岸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另外的天地,還有野心勃勃的國家對我們的陸地虎視眈眈。我發現,靖海,並不是平息幾個海盜就算做到了的,我們真正的敵人是赤國。」
霽月冷笑,「你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可蟄龍島呢?還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破滅了。剿滅一夥海盜,當然比抓獲赤國的軍人要容易得多。呵,我差點忘記了,副統領大人在出門之前還在寫公文呢。是不是要為自己歌功頌德?一個蟄龍島可以為你的陞官發財之路添幾塊磚?加幾片瓦?」
謝慕驍忍耐地皺了皺眉,他不能反駁,也無話可以反駁。無論他說些什麼,無論他的初衷是什麼,結局是如此鮮明慘淡地擺在他的眼前。
他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死。
霽月對他的恨,對他的怨,他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他心裡何嘗不是有恨有怨呢?
那一日,從蟄龍島回來之後,他洋洋灑灑寫了幾十頁的奏章被統領程文皆私自扣留下來。王朝沿襲了幾百年的規矩,重文輕武,武官始終是在文官之下。
無奈,他想到了京城的父親。茲事體大,無論如何他也要將瀚海的軍情如實稟告給皇上知曉。
這一走不過才幾日,人還未走出南屏郡,已聽說南屏郡守首次與海司衙門攜手合作,連根拔除了海上大患——海神龍天嘯。
他整個人如遭雷擊。
沒想到程文皆還有這樣一手。原以為自己不在,程文皆又一向膽小怕事,定然不敢領軍攻打蟄龍島。
可是他忘了,這樣一場天降奇功,誰又不爭著想要據為己有呢?
說到底,導火索還是他親手繪製的海防圖。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不錯,起初都沒有錯,可到最後,錯的還是他。
無可推卸!不容辯駁!
「無話可說了?」霽月的語氣充滿了譏諷,「你雖然說不上是出賣什麼,但,你我立場不同,始終都是敵人。念在你我相交一場,我可以告訴你,海神不會死,我們一定還會捲土重來。至於被你們抓去的那一些人,」霽月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讓我想想,不知道你一個人的份量夠不夠將他們全都換回來?
「恐怕不行。」謝慕驍苦笑著搖頭。
霽月挑眉。
「他們已經追上來了。」
霽月一驚回頭,果然,黝暗的海面上,緊緊尾隨著兩艘巡海艦。若不是他們跟得太緊,還真不容易發現。
霽月沉下臉來。
那邊,豹子也發現被跟蹤了,急急從舷梯上爬了上來。
「小月……」
霽月打斷他:「把這個人綁到桅桿上,讓船再靠近一些。」
海上風大浪急,掛在高高的桅桿頂上,那滋味可一點都不好受。更何況,他身上還有傷,若是能再下一場雨,那就更好了。
霽月背對著桅桿,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有一絲荒涼的感覺。摸不著邊際,無從捉摸。好像一個人站在茫茫無涯的大海之上,腳下是隨時會沉沒的礁石島,得不到任何救贖。
她狠狠咬住下唇。不,龍霽月,那是幻覺,是身後的那個人帶給你的幻覺,他就像是一場噩夢,夢醒了,可夢裡帶來的劇痛仍有餘悸。
巡海艦上的人顯然沒料到海船會主動靠近,甲板上的海衛軍們紛紛拔刀出鞘。
有人質在手上,看來,他們還不敢隨便開炮。
霽月挑一挑眉,揚聲道:「你們看一看桅桿上面掛的是什麼?」
「副統領?!」有沉不住氣的人驚呼出聲。
霽月涼涼一笑,「你們可以一直跟著我們,這沒什麼。不過,他可能會有點受不住。今夜風還不算大,但若是遇上颳風下雨的日子,那就舒服了。」
對面一片噤聲,無人敢答言。
良久,開始有人向這邊掛鉤。看樣子,是要強衝過來了。
霽月不怒反笑,「看來你這個人質沒有什麼作用啊。他們像是不管你的死活了。」她仰頭,望著桅桿上飄飄蕩蕩的一角白衣,遠遠望去,像是毫無重量的樣子。
她心裡一個咯登,不會是死了吧?
正自忐忑,卻聽得謝慕驍的聲音虛虛地飄了下來:「這樣沒用的。巡海艦上無人做主,他們不敢後退。就算是一直這樣跟著你,你也沒有辦法。」
「怎麼沒有辦法?」霽月磨牙,「我可以殺了你。」
很輕很輕的輕笑聲送入耳膜,霽月聽到他說:「我死了,他們就沒有顧忌了。」
「大不了拼了這條命。」最可恨是這艘船上沒有大炮,要不然還可以拚個同歸於盡。
「你想同歸於盡?」掛在桅桿上他仍能看穿她的心思,「水牢裡的人怎麼辦?海叔、費安他們都在等著你。」
「海叔……還活著?」霽月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夜風裡微微打著顫。
「他還活著,還有很多人都活著。他們都在等待一個奇跡,屬於海神的奇跡。」
奇跡?奇跡在哪裡?
船被掛住了,有人搭起了跳板,有人開始不要命地往上攀。
豹子應付得手忙腳亂。
霽月刷地抽出鞭子,一鞭揮在桅桿上,「還有人再過來,我就讓謝慕驍嘗一嘗鞭子的厲害。」
眾人果然被唬住了,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紛紛退回到巡海艦上。
但,也僅僅只是如此,兩艘艦艇只隔了兩個船身的距離死死咬著海船,毫不放鬆。這樣僵持到黎明,船上的兩名水手終於忍不住開始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