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囚牢,暗無天日,看不到時間的流逝,看不到花開花謝,聽不見歡聲笑語,今天睡下去,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醒來,你說,好玩嗎?」謝慕驍的手指緊緊握住冰冷的鐵柵,那寒意長驅直入,浸透心臟,讓他感覺從未有過的冷。是心痛的冷,亦是絕望的冷。
一個人呆在這孤冷之地,他尚能平靜地等待,即便他知道,等待的時日愈久,結果對他愈是不利。可他的心,是平和安寧的。
因為,他一個人的苦,換來的,是戰友兄弟的平安,是父母家人的平安。
可是這種冷淡的平靜,如今,全然被眼前這個稀里糊塗的丫頭給稀里糊塗地破壞掉了。
他最不能見,任何人因他而受累。
可她,偏偏要跟他作對。就如他們第一次相遇時,他奮力地划船,要將小船划離海船的射程之外,而她,卻偏偏忍著膀子脫臼的劇痛,用左手持槍還擊。
那時,他有種無力的感覺。
如今,他也有那種感覺,一個人孤單地撐槳,任他如何用力,總是劃不出獵人布下的羅網。
「聽你這樣說,似乎一點也不好玩。」霽月偏頭,做出深思的模樣,「可是——為什麼你明明有另一種選擇,卻還是自己走進了這裡?」
謝慕驍一手扶額,頭痛。
「我有我的理由,你卻完全沒有必要到這裡來。」
霽月看他以手支額的樣子,良久,低頭笑了笑,自去整理大包小包的東西,「真難得,原來小謝也有無可奈何、束手無策的時候。」
她那一聲小謝,令他有片刻的怔忡,心底如同有海潮輕輕拍過,留下濡濕的痕跡。
「在你眼裡,小謝是否比謝慕驍活得自在?」
「那當然。」霽月不假思索,「如果要有所比較的話,小謝是浪頭搏擊的海鳥,而謝副統領你嗎,不過是一隻折翅的雄鷹。」
「好比喻。」謝慕驍苦笑。
縱然是雄鷹,但一隻失去翅膀的雄鷹,怕是連山雞也不如。
「只是,說來說去,你似乎還沒有告訴我,你到這裡來的目的是什麼?你知道的,這裡不比酒樓,有錢就可來去自如。」
霽月挑一挑眉,「如果我告訴你,我只是想看看,這天底下還有什麼地方是我龍霽月不能去的,你信還是不信?」
信?還是不信?
又是這個問題。不過這一次換她來問他。
「我不信。」他卻沒有絲毫遲疑。
霽月一愣,「為什麼?」
「你上次跟人這樣打賭是為了去水牢救人,這一次,用了同樣的借口,不會也是為了救人吧?」他語氣輕漫,帶著一點嘲諷,一點不以為然,可心裡卻像是吊著一些什麼,壓得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真是一種複雜的情緒。
霽月沉默了一會,忽而歎氣道:「原來那一次什麼都在你們的算計之中。」說完,又再度沉默。
夜色漸臨。
黑暗以決絕的姿態降臨這方小小的天地。
睜眼對面不識人,於是沉默就顯得格外壓抑。
謝慕驍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反正,事情已經發生,再來追究緣由已無意義。這樣吧,」他振了振精神,「既來之則安之,你既然帶了酒來,可有下酒菜?」
黑暗裡,卻聽得霽月「撲哧」一笑,轉眼,不知從哪裡弄來火折子,「嚓」一下點燃了,霎時,搖曳的燭火驅散了濃重的黑暗。再然後,「啪嗒」兩聲,從鐵柵縫裡扔進來兩樣東西,他雙眼一亮,居然是一壺酒,一隻叫花雞。
其實,謝慕驍的牢飯不算太差,可是,像今日這樣又是酒又是雞,還有人能陪著說說話,再時不時給你一點驚喜,那感覺——只能用「不賴」兩個字來形容。
唔——
他喝了一口酒,心裡想,其實有個人做伴,真比一個人孤零零的強。
但這樣想,似乎有點自私。
不過,想不想人都已經來了,既然事已至此,無可改變,何不順其自然,靜觀其變?
「起來起來,吃飯了。」有人拿棍子敲著鐵柵,聲音刺耳,擾人清夢。
瞌睡被驚得四分五裂。
謝慕驍猛然驚醒,凝神片刻,不由得失笑。
日上三竿了,居然還沒醒,昨夜睡得可真沉。又猛然想起,睡得沉的原因,是昨晚喝了一點酒,說多了那麼一點點話,然後,睡遲了那麼一點點。
這許多個一點點合起來,就變成起晚了很長很長時間。
明明已經醒了,卻不肯睜眼,他翻個身,從眼睫縫裡偷瞧對面,臥榻上沒有人!
奇怪!
眼睛再偷偷睜大一點,視線掃射的角度再放寬一些,「啊」,正對上她樂滋滋的笑眼。
頓時他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衝他眨眨眼,倒也沒有為難他,站起身,笑嘻嘻地對送飯的獄卒說:「謝謝兩位大哥,今天的午飯我想吃天香樓的醉蝦,八寶閣的雪花蟹肉豆腐羹,一品居的蓴菜香菇鯽魚湯,炒鱔絲,再加一味芙蓉豆苗……」
「乖乖。」其中一位獄卒咋舌,「姑奶奶你吃得可真講究。」
另一位趕緊捅了捅同伴的胳膊,「你知道什麼?公主哪有吃得不講究的?」又趕忙轉身諂笑道:「您要吃什麼喝什麼儘管吩咐,咱哥倆別的本事沒有,跑跑腿送送信什麼的,那還不在話下?」
霽月笑起來,「中午就這些吧,晚飯吃什麼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們。」
兩名獄卒點頭哈腰又興高采烈地去了。
不過是見錢眼開,這種嘴臉他見得多了,謝慕驍不由得冷笑道:「你的銀子多得花不完是不是?」
霽月正拈起一塊梅花糕送入嘴中,說起話來含含糊糊:「你說對了一半,我的銀子是多,卻並非多得花不完。」說完,又似想起了什麼,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道,「難道錢順東沒有告訴過你?海神身上有藏寶圖嗎?」
提起海神,他自動消音,低頭,自去翻檢獄卒送進來的早餐。
霽月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也不吭聲。監牢裡一時又恢復了往日過於冷清的寧靜。
各自沉悶地吃完早點,謝慕驍偷眼看她自得其樂的樣子,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你那麼有辦法,還是怎麼進來怎麼出去吧。」
霽月一手拿一個小泥人,趴在臥榻上,聽到他的話,頭也不抬,說:「我冒充公主,犯的是欺君之罪。
「罪犯欺君,誅九族。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試圖讓她認清眼前的形勢。
霽月哂然一笑,「你們如果抓到海盜會輕饒嗎?不過是多加一項罪名,他總不能殺我兩次。」
「可是,你本可以在無煙島快快活活地做你的海上之王。」
霽月翻身坐起來,低頭,看著手中並握在一起的兩個泥人,半晌,幽幽地道:「我只是有些事情始終想不通,對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已。」
謝慕驍訝然挑了挑眉。
她咬唇,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迷惘:「我是恨你的,在副統領府,你身著白衣,奮筆疾書,那個時候,若我不是想著要將你挾為人質,助我們脫險,我一定會一劍一劍刺穿你的心臟。」雖然是已經過去的事情,可是如今聽她咬牙說來,仍是有一股森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直入骨髓。
「可是後來,我發現,那一日我沒有殺你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自那以後,我們一次一次蒙你援救,我再也狠不下心,下不了手。我雖然恨你,卻沒有辦法殺你,你說,我該怎麼辦?」她霍然揚眉,目中滿是執拗的疑問。
他心頭一跳,卻只能苦笑,「很容易,無視我,因為我已經是個死刑犯,很快,你們可以看到,我所忠於的朝廷會怎樣為你們復仇。」
這對於他來說,無疑是一種最殘酷的結局。
霽月卻無聲地笑了,眼中閃過狡黠之色。她慢慢搖頭,「不。我不會讓你死在別人的手中。小時候,我在海邊玩耍,並不知道鯊魚的厲害。見到了,也不知道要逃。有一次,我被一隻幼鯊弄傷了左腳,幸虧爹爹來得及時,救了我,並且捕獲了那頭幼鯊。小鯊魚又兇惡又可憐,我恨它卻又捨不得殺它,於是爹爹告訴我,對於又愛又恨的人或物,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降服他,讓他為你所用,一輩子聽命於你,供你驅策,永絕反叛之心。」
她、說什麼?
謝慕驍有些發怔,他眉目微沉,心弦紊亂。
面對著她驕傲而又清透的目光,張了張嘴,卻又一時無語。
多好笑,她說什麼?降服他?讓他為她所用,一輩子聽命於她?供她驅策?還要永絕反叛之心?
這是他聽過的最好笑的一個笑話。可是,為什麼,他竟然笑不出來?
那感覺太過震撼,以至於,頭忽然變得好重,而心跳得好響。
難道,僅僅只是因為她無意中說出的那句「對於又愛又恨的人或物」,她對他又愛又恨嗎?
恨是一定的,可是——愛?
有麼?
還是,這僅僅只是他的錯覺?
是錯覺。
他倏地起身,背靠著冰冷的鐵柵,背對著她晶亮璀璨得賽過漫天繁星的目光。脊背上落下涔涔冷汗。
「我要你心無旁騖,一輩子跟隨我,就必定要讓你回來自首,了卻心願。我本以為,皇上會非常需要這一批鋃琊國的武器,救你出來是輕而易舉。到那時,我自會讓皇上在金鑾殿上親口將你賜給我,我們有如此漫長的一生,要報仇或是報恩,都不必急,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來算。」
說罷,不見他有任何反應,霽月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可是現在,全盤計劃落空。我沒有辦法救你出去,便只能進來陪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