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到她時,已不僅僅是海神的女兒,或者,也不僅僅只是,他利用過她,虧欠過她,於是想要盡自己所有的力量補償她。
如今,伴隨著「龍霽月」這個名字浮現在腦海中的,總是押解途中那些細緻精巧的點心,官差閒談時不經意流露出的艷羨,還有,她與慕藍鬥氣時緊繃的小臉……
那一日,她定然是氣極,才會在離去之時揚言:「謝慕驍,你要記住,你和我之間還有一筆未清的賬,在我們未做了斷之前,你不能死,也不能讓任何人牽制了你的感情,左右你的情緒。」
他還不能死!
難道,僅僅就是因為這一句話,霽月才千里迢迢隨他北上進京的嗎?
她到底想做什麼?又為何要這樣做?
身子躺在乾爽的稻草鋪上,鼻端嗅著草葉的清香,高窗上洩進一線月光……雖然同樣是監牢,可這裡的環境比水牢不知好了多少倍,他卻反而睡不著。
心中有太過的牽掛,太多的謎團,又想著,終於到了京城,無論結果怎麼樣,總會有個說法。
這樣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到了下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盹著了,卻陡然聽得鐵鎖「卡噠」一響,他猛地睜開眼睛。細若螢火的月光之下,一道黑影閃身進了牢房。
「二哥。」
聽到這個聲音,他心裡居然有些微微的失望。
失望之後卻又失笑。是啊,這個時候,除了慕藍冒險前來,還會有誰?
龍霽月嗎?
她當初既然肯放他離開無煙島讓他回去自首,就不會到這個時候又來劫牢。
「二哥,你這環境還挺不錯嘛。」慕藍的腳跟還未站穩,便已將牢房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口中嘖嘖稱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這休養生息呢。」
謝慕驍坐起來,屈指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又去煩天照了?鑰匙是他給的還是你偷的?」
「哎喲。」慕藍輕呼一聲,按住額頭,「我哪有去煩他?他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事公辦,迂腐頑固,脾氣硬得像塊石頭,他怎麼會把鑰匙給我?」
「這麼說來,是你偷的?」
「這怎麼能算偷呢?我只是借用一下而已,明天早上再原封不動地還給他。」慕藍試了試草鋪的厚度,然後滿足地躺了下去,「唔,跑了大半夜,趁天還沒亮,似乎還可以再睡會。」
「你信不信?天還沒亮,天照就會找到這裡來。」謝慕驍好笑地勾了勾唇。
他這個闖禍精妹妹和鐵面御史傅天照之間的糾葛,可以追溯到慕藍的襁褓時期,他有什麼不知道的?
這句話果然起了威懾力,慕藍一躍而起,緊張地瞄了一眼漆黑的走道,「長話短說,二哥,我現在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謝慕驍有些哭笑不得,「你揀重要的說。」
慕藍翻了翻眼睛,很想說「都很重要」,但一想到傅天照可能下一秒就會出現在眼前,便只得忍了性子說:「你那個朋友,還真有本事。」
朋友?
謝慕驍心念一動,卻並不催問。
果然,慕藍已經接下去說:「那個人……她真的是公主?鋃琊國的公主?」
龍霽月?公主?
她說她是鋃琊國的公主嗎?
難道,在浮洲港冒充了一次公主還不夠,還要故伎重施,鬧到京城來嗎?
謝慕驍蹙眉,不著痕跡地問:「你以為呢?」
「誰知道呢?」慕藍無所謂地揮揮手,「她是不是公主我不知道,不過她很緊張你,這一點絕對錯不了。」
心,不期然間微微顫動了一下,彷彿一根弦,被看不見的手挑起,繃緊了,再緊張一些就會斷掉。
見他不說話,慕藍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可惜,還是太暗,瞧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於是,她重重歎了一口氣,「這位公主呢,也算是費盡心思。她自己偷偷到了京城,卻派人大張旗鼓假造聲勢,一路從浮洲北上,說是要朝見天朝君威,共修兩國之好。也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銀子打點,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官員,包括朝中的一些重臣,都在皇上面前盛讚她,極力促成兩國相好之盛事。」
「這是好事。」可是,慕藍為何要歎氣?
「好事?自然是好事!」慕藍拍拍身下的稻草鋪,「就連這乾淨舒適的牢房,也是公主殿下花了不少銀子換來的。」
謝慕驍一怔,苦笑道:「我以為是天照。」
「那顆石頭,你還能指望他假公濟私?」慕藍不屑地扁了扁嘴。
「你說的好消息就是這個?」
「我還沒說完呢。」慕藍不滿地橫了自家二哥一眼,每次只要她說到傅天照,二哥的胳膊肘就總是往外拐,哪像七哥,無論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總是維護她的。
「好消息是七哥的。」慕藍壓低了聲音,「皇上雖然一直壓著七哥的案子不審,可坐牢的人已經被皇后娘娘調了包,前日晚上,七哥已和公主嫂嫂出了京,直奔祈台關助大哥守城去了。」
這——也算是一個好消息吧。
雖然要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但至少已無性命之憂。更何況,七弟妹可是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也許皇上真的會愛屋及烏,放他們一馬。
謝慕驍輕輕吁出一口氣。
但是,那所謂的壞消息呢?是否與霽月有關?垂在身側的雙拳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那麼,你的壞消息呢?」
明顯感覺到他僵硬的語氣,慕藍搖了搖頭,無聲歎息,「壞消息自然是那位鋃琊國的公主。她聲勢浩蕩,高調進京,才一面聖,就提出了一個震驚朝野的條件。」
他的心,沒來由地「咯登」了一下。
一個不太可能,但又異常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條件與他有關。
「她說,她用鋃琊國最精良的武器來交換金碧國的一個階下囚。」慕藍用最鎮定的語氣說。
卻還是在謝慕驍的心頭炸響驚雷。
她如此大費周折,不惜動用大量人力物力,又不惜冒著欺君罔上誅滅九族的罪名與皇上交涉,只是為了能名正言順地救他嗎?
那一日,瑾娘說,霽月懂他,斷然不會為了一己之私,累及兄弟。當時,他聽在心裡,只以為是良朋知己,惺惺相惜。
可是後來,她一路隨他北上,他心中便隱隱有不安的錯覺。
總覺得她又會做什麼傻事。
卻哪知,錯覺成真。
她為了他能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竟然如此煞費苦心,費神費力。
「皇上怎麼說?」謝慕驍背轉身去。
慕藍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佯作不見,淡淡地說:「皇上並沒有說什麼,可是,有一個人卻動了怒。」
「蠻族世子?」
「不錯,」慕藍點頭,「鋃琊國的武器如果被送去北方戰場,第一個遭殃的就是蠻族。世子在京中施壓,再加上利益集團主和派從中作梗,不知怎麼地,竟將遠在浮洲的海司統領程文皆驚動了,他漏夜兼程趕到京師……」
謝慕驍霍地回轉身來,打斷慕藍的話語:「你馬上離開,去通知霽月,讓她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慕藍望著他倏然凝肅的容顏,良久,才緩緩搖了搖頭。
「遲了,我早就跟她說過,可她,不願離去。」
寧可被人拆穿身份,也要留下來。
她的固執,讓慕藍著急,更讓她不解。所以她才夜闖監牢,想求得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然而,謝慕驍卻沉默了下去。
斑駁的一線月光自他背後照來,將他修長俊逸的身子拉成斜斜一道,拓成影子,如一頁剪紙,扭曲地倒映在監牢的石牆上。
明明是幽暗的一片黑,卻不知怎麼,狠狠刺痛了慕藍的眼。
京師。大理寺。
入暮時分。
沉重的鐵門乍然開啟,隨後,廊道上響起「橐橐」的腳步聲,伴隨著鐵鏈冰冷的撞擊聲「丁丁當當」地走了過來。
大約是,又有了新鄰居吧?
謝慕驍興趣缺缺地翻了個身,面對著牆壁。
果然,對面牢房的鐵門開了,又關了,然後是腳步離去的聲音,最後是「轟」的一聲,牢門關閉,四周又恢復了冷清的寂靜。
被關到大理寺來的,一般都是重刑犯。
殺人放火?姦淫擄掠?
謝慕驍百無聊賴地猜測著,不曾想,一道清亮的聲音挑釁般自對面響起:「不知道對面那位大哥,是犯了何罪被拘押在此?」
他一驚,又一喜,然後是眉頭深深地蹙了起來,愈蹙愈緊。
「看起來,京城治安良好,這牢房很空啊。」那邊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你一個人住,不會覺得悶嗎?」
他慢吞吞地轉身,坐起來,再慢吞吞地抬眼。
昏暗的光線裡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剪影。
她在做什麼呢?
那一瞬間,他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玩火把自己玩進監牢的龍霽月,她在舒舒服服地佈置她的房間。哦不,是牢房。
她隨身帶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包裹,此刻,正氣定神閒地將包裹裡的物什一樣一樣地取出來,一樣一樣地擺放在空蕩蕩的囚室內。
「要嗎?」她見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微微一笑,衝他揚了揚手中的小泥人。
像是隨手從貨郎的架子上取下來的,花花綠綠,隔太遠,他看不清泥人的樣子,忍不住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不要?那……這個要麼?」她將泥人並排擱在臥榻上,又從包裹裡掏出一樣東西,舉到亮光處晃了晃。
酒壺?!
那丫頭,到底在搞什麼鬼?
謝慕驍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唬」地站起來,衝到鐵欄前,隔著窄窄一條廊道,再隔著密密的一道鐵柵,龍霽月,她就站在那裡,彷彿是觸手可及,但,不,不是的,他們都是失去自由的囚犯。
是別人砧板上的一塊肉,生死都掌握在別人手中。
「很好玩嗎?」他原本並不想對她發脾氣,可是,衝口而出的話語卻飽含了多日的擔憂和惱怒。
自從慕藍來告訴他,霽月的近況之後,他便直覺,要不了多久,他定能再見到她。
果然,三日不到,她真把自己給送到了他的眼前,只不過,卻是以最最拙劣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