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其中最忙的,非吳嘉凱莫屬了。
他現在不只是掛著副總頭銜的單一部門主管,且還是名副其實掌控公司全局的副總經理;沈董事長擺明了全權交由專業經理人經營,不再積極參與公司決策;而陳銀泉總經理趁著新年,多休了一星期,出國度假去,因此所有的公文和電話全跑到他這邊來了。
「董事長,請您放心……不,不敢麻煩您過來。」吳嘉凱從副總辦公室走出來,形色匆促,講著手機。「我已經請財務部桑副理準備資料,我這就下去看,下午兩點以前應該來得及補件。」
是沈董打來的電話。龔茜倩一心二用,左耳聽他講電話,順便目送他走出大門,右耳則是聆聽面板小組召集人鄭能源跟她說明最新的產銷情況。
「接下來還有美國三批訂單上線,到五月前全部滿檔。」
「喔。」她移回視線。「生產線調度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隨時盯住,船期我叫糖醋魚安排。」鄭能源笑說:「她剛過來,很拚命在學呢。」
「還請你多多指導她了。」龔茜倩翻看一張同業的宣傳廣告,上頭她已用紅筆圈出幾項產品特性。「針對他們的最新產品,你先照會研發部,找一天大家來開會討論因應對策。」她伸手翻看桌上的行事歷日記。「下星期三早上九點,來得及嗎?」
「可以。這種事越快因應越好,要改進這幾點技術並不難。」鄭能源記下行事歷,又問:「要找副總嗎?」
「我看不用了。」她不覺望向了副總辦公室。
「說的也是。副總越來越忙,都沒時間管我們了。」鄭能源收拾好他帶過來的資料。「小倩,現在就看你了,今年準備升經理了?」
「別胡說,還有黃經理。」
「副總遲早要走,黃經理明年退休,事業發展部總要有一個新頭頭。」
「大家都有機會。」她微笑回應。
事實上,吳嘉凱曾告訴她,鄭課長這一年來績效突飛猛進,他打算在年中升他為副理,幾位表現突出的同仁也會一一擢升;另一方面,再藉由征才培養優秀的未來幹部,好讓部門維持不斷進步的動力。
他為事業發展部規畫出一張完整的藍圖,並沒說是否再升她一級,對於這點,她也不在意;一直以來,她就只想安安穩穩做到退休,根本不曾「妄想」過獨立當家;而現在她的心願更小,當個小秘書就好了,這樣就能天天看到他,伴在他身邊,幫他……
臉蛋忽然燙熱了起來,這時鄭能源起身,她趕緊站起來送他。
「不知股價回來了沒?」鄭能源雙手按在他推過來的椅子上,憂心地說:「現金增資發行海外存托憑證怎會被投審會退件呢?十點多消息出來,翔飛股票立刻跌停板,我手上還有十張呢。」
「副總已經在處理了。」她語氣輕鬆。「沒問題的,你還有閒錢的話,應該趁現在低點買進。」
「哈,我也這麼想。」鄭能源很開心地推著椅子走了。
龔茜倩坐下來,再度翻看方才討論的檔案,入目就是那張色彩鮮艷的同業面板廣告;寬大的螢幕裡,三隻小鳥站在枝頭,以不同的姿勢展露它們層次分明、色澤豐富的羽毛,藉以強調該廠商面板的高品質解析度和色彩飽和度。
鳥啊!她的心神飄向了野外的青山綠水。
有了吳嘉凱的參與,她過了一個熱鬧忙碌又充實的冬天。
最初她只打算幫他報名賞鳥活動,意思意思陪他第一次跟著團體出去賞鳥,他果然看出了興趣,繼續纏著她參加一次又一次的野外活動。
野柳、烏來、坪林、拉拉山、蘭陽溪口,處處都有他們的足跡。
她依然煮了咖啡帶出門,為的就是在什麼都沒有的野地裡為他送上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他依然帶了素描本畫鳥,然後討她的照片補充他忘記的部分;他也依然帶著普通級的數位相機,始終沒有升級他的攝影設備,為的就是方便一拿起來就可以拍她。
她的心又熱了。每當他拿起相機對準她時,她會躲,或是拿手上的東西掩蓋;他不放過她,笑著拍下她一張又一張躲躲藏藏的照片。
他們相處愉快,像普通朋友,又比普通朋友互動多一些,卻也還不到男女朋友的程度。午夜夢迴時,她會自問,這是他對她這個「小家碧玉」的新鮮感?抑或是發揮他花花公子討女人歡心的本性?還是真的對賞鳥有興趣,只不過需要一個帶他入門的指導者罷了?
撇開雜思,她繼續忙公事;有同事問她事情,有電話洽談業務,忽然,一陣熟悉的濃重菸味飄來,不用抬頭,她也知道副總大人回來了。
她順手拿起自己喝啡咖的白色馬克杯,來到茶水間,再一次將乾淨的杯子裡裡外外仔細搓洗,來回抹掉她的唇印,確定洗得像一個新杯子似地,這才甩了甩水珠,按了咖啡機的按鍵。
還是換用紙杯?或是為訪客準備的骨瓷咖啡杯?她猶豫了一下,但已收不了手,杯子裡早就注滿了熱氣騰騰的香醇咖啡。
大辦公室裡勢必眾目睽睽,她的心噗通亂跳,猶如一個準備做壞事的小孩,想著辦法瞞天過海;於是,她若無其事地走回位子,立刻拿起一個公文夾稍稍遮掩手裡的馬克杯,以一種最平常不過的送公文姿態走進副總辦公室。
「總經理,對不起。」吳嘉凱正坐在桌前講電話,神色誠惶誠恐。
「是的,正在處理……謝謝……好,謝謝……打擾您休假了,再見。」
放下電話,他仍皺緊眉頭,垂眼看自己寫下來的摘要,拿在手上的筆不斷地點敲紙面,渾然沒發現有人進到辦公室。
身邊好像有什麼動靜,同時一股振奮精神的咖啡香味鑽入鼻際,他抬起眼,就看到她放下卷宗夾。
「龔副理,有事?」他綻開笑容。
「我送公文進來,副總你忙。」龔茜倩說完就要走。
「這咖啡?」他也注意到桌上多出了一杯咖啡。
「給你喝的。」
「謝謝你。」
她隨便點個頭,立刻轉身出去,完全不敢看他瞬間變得深邃的瞳眸,還有那欲言又止的唇形。
他尚且焦頭爛額,她不欲他分心;而對於增資案出了問題,她完全幫下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端上一杯咖啡。
然後再默默祈禱,幫她的副總大人加油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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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十分,龔茜倩仍裝模作樣地處理桌上公事,不時抬頭注意副總辦公室裡面的動靜。
應該是在批閱累積一天的公文吧。她打開抽屜,看著一大疊她「扣」下來不送到他桌上的非緊急公文,暗歎一聲。她是可以安排處置自己部門的公文,卻無法阻止其它部室陸續送過來的公文。
他忙了一天,下午以公司發言人身份開完記者會,解說增資案,消除股東的疑慮,待一切塵埃落定,回到辦公室時已經六點了。
「淑怡,還不走?」她起身舒展筋骨,關心猶在奮鬥的新同仁。
「龔姐,我在準備下星期一的押匯文件。」湯淑怡桌上攤了一大堆文件。「報關行搞錯了,提單和發票的貨號不同,變瑕疵件了。」
「來得及做更正就做更正,免得被銀行掃瑕疵費。」
「可是這一件已經晚裝船了,我們怎會延遲出貨呢?」湯淑怡十分用功,又指向另一個檔案夾。
「我瞧瞧。喔,是這件追加的急單,生產根本趕不上船期。」
龔茜倩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來為這位貿易新兵解說可能碰上的各種延遲出貨情況,講著講著,悶悶一聲「碰」傳來,她心頭也被撞了一下,立刻抬起頭。
「你們還在啊?」吳嘉凱關上辦公室的門,帶著微笑,跟在場的五、六位同事打招呼,擺擺手說:「大家辛苦了,我先走了。」
「副總再見!」湯淑怡大聲回應。
星期五的夜晚,大家為了消化過年累積的業務,忙了整整一星期,無不期待給自己一個輕鬆的週末,仍留在辦公室的同事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努力為工作做收尾。
龔茜倩目送副總大人出去,自問著,她又留下來做什麼呢?
「龔姐,龔姐?」湯淑怡喊了她兩聲。
「啊!」她回過神,問道:「這有問題嗎?」
「我不能再問了,時間很晚了,不敢耽誤龔姐下班吃飯。」
「那我們一起去吃飯吧。」龔茜倩看了時鐘,七點四十五分。
「龔姐,不好意思……」湯淑恰微微紅了臉。「我跟人約了……不是啦,有人煮好飯,叫我回去吃。」
「談戀愛了哦?」她看出端倪,笑看那張蘋果臉。
「不是!絕對不是。是蠶寶寶煮太多吃不完,叫我幫忙吃。」
「哪個蠶寶寶?」
即便湯淑怡不肯承認,龔茜倩也猜得到。「蠶寶寶」應該是上回陪淑恰參加公司爬山活動的「表哥」,也就是新上任的財務部副理桑宇帆。
為了增資案補件,桑副理今天應該也忙得焦頭爛額了,但在屬於下班的個人時間裡,他卻仍不忘繫上圍裙,洗手作羹湯,為喜歡的人煮上一桌好菜,好能慰勞彼此工作的辛勞。
副總大人呢?
是回家吃他媽媽煮的佳餚呢?還是到某個女人那裡尋求慰藉?
走出大樓,她心情莫名其妙的低落。她只會水煮蛋和燙青菜,這一手拙劣的廚藝又怎能夠拴得住男人的胃?
唉!她思考這種問題簡直是在自尋煩惱。
她踱到附近小吃店,叫了一碗乾面,配個魚丸湯,簡單裹腹,手機則是放在桌上,不時神經質地瞧一瞧,怕會遺漏他打來的電話。
他們在公司只談公事,從來沒有多餘的廢話;約時間、談賞鳥、敲定行程都是下班時間透過手機聯絡;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會盯著手機等待,等著那一聲敲動她心扉的鈴聲響起。
她拿起手機,忖度著是否主動約他出來賞鳥散散心,心思轉了又轉,很快就放棄這個念頭。
她沒有立場。
收起手機,付了面錢,想要去搭公車,卻不知不覺走到了小公園。
路燈光線慘淡淡地白,寒冷的二月天夜裡,沒人會來這裡下棋或約會,夜晚的小公園顯得陰暗而危險。
路邊停放的車子也是一樣的慘淡灰敗顏色,她放棄坐下來的念頭,加快腳步走過去,眼角忽然出現一抹不容忽視的銀色光芒。
那不是吳嘉凱的賓士跑車嗎?她再看了下車牌,果然沒錯。
他還沒回家?她一顆心怦怦怦跳了起來,驚訝地四處張望,抬頭就看到他坐在小公園裡頭的溜滑梯頂端。
公園中心豎著一支大燈,光線直射整個兒童遊戲區,照得那裡一片光亮,也將坐在溜滑梯上頭的吳嘉凱完全收攏在聚光燈下。
他那麼大個人,穿西裝打領帶,兩隻長腳突兀地擺放在溜滑梯的斜坡,手上拿著菸,一口又一口地抽著;也許是隔得遠了,又有陰影掩映,他一雙黑眸看起來好深好深,彷彿透過他的雙眼走進去的話,她就可以探進他的心底,得知他為何坐在那邊的原因。
她不知該怎麼辦,想上前和他說說話,怕會打擾他;不上前呢,她又放不下心,無法一走了之,只能站在這邊跟他耗。
耗吧。她交換了兩隻腳的重心,站在小公園外邊看著他。
他終於抽完菸,拍了拍雙手;她以為他要離開,卻看到他將高大的身子擠蹲在鮮黃色的梯道上,扭扭曲曲地滑了下來。
他神色開朗些了,又兩三步攀跳上去,再擠著身體溜下滑梯。
真像個孩子!她逸出微笑,眼角卻微微地濕了。
再怎麼成熟穩重、肩挑大任的男人,心底也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孩子,在他寂寞、失意、無助的時候,這孩子會跳出來,以純稚的童心陪伴永遠只能表現得堅強果敢的男人。
他來回溜了兩次,原已輕快的身形又變得沉重;他坐回溜滑梯頂端,拿出打火機,點起這一夜不知道是第幾根的香菸。
煙霧裡,他的輪廓朦朦朧朧的,她的視線也朦朦朧朧的,卻始終鼓不起勇氣走上前去,只能默默地——或者說是呆呆地站著陪他。
突然白光一閃,她嚇了一跳,轉頭就看到一輛拖吊車,一個女警已放下手中的相機,一人正準備為吳嘉凱的車子後輪裝上滑輪,一人正要撬車門,三個人三個動作一起來,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來形容。
「喂!等等!你們等一下,這車有人!」她趕緊阻止,轉頭朝公園裡大叫:「副總!副總!吳嘉凱!快過來啊!」
吳嘉凱聽到叫聲,也看到了拖吊車,立刻跳下溜滑梯跑過來。
「對不起。」他陪笑臉說:「這我的車,這裡不能停車?」
「這是公園入口,劃紅線禁止停車沒看到嗎?」年輕女警本來還凶巴巴的,抬頭見到一個英俊的大帥哥,兩眼恩a發直。「啊,既然你來了,車子可以不拖吊,以後不要違規停車,趕快開走。」
「是。」吳嘉凱乖乖接了告發單。
拖吊車閃著紅燈離去,繼續尋找下一個獵物。吳嘉凱無奈地將告發單從頭看到尾,笑說:「沒寫罰多少錢,大概要接到罰單才知道。」
「花錢消災嘍。」龔茜倩站在他身邊,也瞄了一下告發單。
「你剛才叫得好大聲。」他轉頭注視她。「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剛好路過。」
「這麼巧?」
「我該走了。」她渾身不自在,明明是她解救他的愛車免於被拖吊,卻好像做壞事被逮到似的。
她舉步就要走,才抬起腳,小腿傳來一陣麻痛,她只得緩緩踩回腳步,深深一個呼吸,好讓那麻痛慢慢褪去。
「你站很久了?」他察覺她的異狀,立刻握住她的手臂。
「沒。」
入夜的空氣冰冷,有如待在冰箱裡,她鼻頭涼涼的,身體卻反常地燥熱,原因無它,就是那雙牢牢扶住她的臂膀。
要不是腳麻,她早就掙脫掉了。他身上的熱氣和菸味結結實實籠罩著她,令她莫名地心慌意亂,等他說話的短暫幾秒空檔彷若無窮盡。
「咦!副總你怎會坐在那邊?」她趕緊找話說。
「溜滑梯啊。」他愉快地說:「我出了大樓車道,往馬路那邊在塞車,我插不進車流,就往右邊巷子走,經過這裡,速度放慢些,看到溜滑梯,突然有個衝動想去溜一下,正好有車位,就停下來了。」
「停錯地方了。」
「黑漆漆的看不到哇。」他語氣慶幸:「好險你在那裡,不然我在發呆,車子被吊走了都不知道。」
「你還在想現金增資案?」她輕輕問著。
「噯……」
「不是解決了嗎?」她無法分辨這聲「噯」是歎氣還是放鬆。
「是解決了,但我不得不想,今天驚動了很多長輩,我得做『業務檢討』,想想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陳總將發行海外存托憑證交由我全權負責,我跟投資小組覆核過沒問題才送件,沒想到還是出了問題。」
暗夜裡,他的聲調轉為壓抑,每說一句,週遭就彷彿暗了些、冷了些,夜氣流竄在小巷於和公園路樹之間,陰沉沉,寒颼颼。
她升起一種渴望,想為他做點什麼,她不要他一個人在那邊吹冷風。
「本來不想打擾陳總,」他又說:「他跟夫人正在舊金山漁人碼頭準備吃螃蟹大餐,他女兒看到即時新聞,打電話給他,他就打給我了。」
「跟他報告一下是應該的。」她終於抬眼,望定近在咫尺的他。「即使你能自己解決問題,但他經驗豐富,可以提供你一些看法,包括今天關心你的高層和長輩,他們都是在背後支援你的強力後盾。」
「沒錯,他們的意見就像給我吃了定心丸。」他也定定地看著她,一抹溫煦的笑容緩緩拉了出來。「你也是。」
「啊?」她臉一熱。「什麼我也是?」
「我忙了一上午,又累又渴,謝謝你送上咖啡。」
「幸好沒讓副總渴死。」她避開他過度靠近的凝視,感覺小腿不再麻痛,便不動形色地往旁邊移開一步,讓自己脫離他的扶持。「但現在我怕你會餓死,還沒吃晚飯吧?」
「哎呀!」他大叫一聲,摸摸肚子。「忘了!」
「我請你吃飯,好嗎?」
「好呀!」他欣然答應,緊緊凝視的眸光更為灼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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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鐘,夜更深,風更冷,龔茜倩渾身不自在的坐在便利商店前面的行人椅,陪著吳嘉凱吃飯。
「想不到那家店下星期一才開張,失算!」她好懊惱,也很難為情,明明是想讓他飽餐一頓的。「副總,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這不就在吃了嗎?」吳嘉凱捧著超商便當,吃得不亦樂乎。「你請客的。」
「下次一定請你吃大餐。」
原先她打算請他在公司附近吃飯,但時間已晚,商業區的餐廳多已打烊,她又不願隨隨便便找家不熟的店家了事;既然他要送她回家,她便想到住處附近一家開得很晚的熱炒店,卻沒料到停好車子走過去後,見到的是黑壓壓的鐵門和春節休息告示。
剩下唯一能填飽肚子的,就是超商的便當了。
馬路上偶爾呼嘯過一部車子,超商大門進進出出發出「叮咚」聲音,店員大聲喊歡迎光臨、謝謝光臨,除此之外,這城市早已入睡,靜悄悄的冷夜裡,再無多餘的雜音——她每次與他獨處時的心跳聲算嗎?
今晚的他並不多話,不像以往總是自說自話好不開心,這樣的他有些陌生,她分不清他是抽著香菸、深沉思考的內斂吳嘉凱,還是野外活潑逗弄她的爽朗吳嘉凱,抑或是辦公室裡深具領導魅力、看似天下無難事的副總吳嘉凱……
這些都是他,也是她所瞭解的他。
唉,他餓壞了,忙著吃便當,當然沉默了。
「你什麼時候開始賞鳥?」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鳥。
「什麼時候?」她一愣,稍微想了一下,恍恍跌入了遙遠的記憶裡。「三歲還四歲吧。」
「三歲?四歲?」他驚訝極了。
「你也許以為那麼小沒記憶,有的,我印象很深。我三歲時,爸媽離婚,爸爸要去外國流浪當畫家,自動放棄撫養權;媽媽要在台北賺錢,所以將我托給鄉下的阿公阿嬤。那時候我總覺得大人很吵,爸爸跟媽媽吵,回去鄉下,阿公阿嬤也跟媽媽大小聲,然後舅媽又來罵我,我很害怕,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一個人拿小板凳坐在外面哭,忽然一隻圓圓胖胖灰灰藍藍的小鳥飛到我前面,紅褐色的尾毛一翹一翹的,好像想跟我說話,你說,這是什麼鳥呢?」
「喔!」想像中的委屈流淚小女孩陡然長大,變成眼前清麗成熟的女子,他察覺她的反問,立刻說:「鉛色水鶫?」
「嗯。我是長大之後才知道的。」她繼續說:「那時候傻呼呼的,很好奇,看它飛到哪裡,就追到哪裡。我阿公家附近有一條小溪,溪邊石頭縫有一個鳥巢,我就在那裡蹲了一下午,看這對鉛色水鶫夫妻抓蟲餵它們的小孩,快天黑時才被大人找到,被媽媽打了一頓。」
「你小時候……」
「不悲慘啦。」她露出笑容,搖頭說:「其實阿公阿嬤很疼我,他們只是不喜歡媽媽當初不聽話,離家出走去跟爸爸結婚,後來卻以離婚收場;有時候同住的三舅媽覺得多養一個小孩很麻煩,我阿嬤也會護著我。」
「你現在還常常回鄉下嗎?」
「不回去了。」她低下頭,撫了撫裙子,不知是想撫掉什麼。「我一直住到國中畢業。鄉下生活真的很自由自在,田里不時有奇奇怪怪的鳥飛來,我沒事就看鳥,也沒感覺什麼升學壓力;後來是我媽媽的事業稍微穩定了,就叫我上台北考高中,跟她一起住。高一時,阿公突然車禍走了,為了遺產問題,三個舅舅吵得不可開交,我阿嬤也生病了,她在我高二寒假過世,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他默默地咀嚼飯菜,也咀嚼著她所謂不悲慘卻有些孤寂的童年。
「上了大學後,知道有賞鳥團體,便開始參加活動。」她語氣一轉,變得輕快飛揚。「我那時就像從籠子裡放出來的鳥,到處飛,到處看,視野一下子變得廣闊起來,也認識了很多同好,有一陣子很熱中活動,還當幹部,寫文章,編刊物,後來是上班太累,就慢慢推掉了。」
「上班太累?」
「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下班只想休息,沒空整理會務的東西。」
「你年紀大,那我怎麼辦?我還大你一歲咧。」他笑著抗議。
「副總是能者多勞,動小小的腦筋就可以做很多大事,不過……」她停頓片刻,隨即抬眼,很歡樂地說:「不可以忘記吃飯喔。」
「有你在,就不會忘記。」
「呃……」她有些不知所措,又馬上說:「我會提醒你的。」
吳嘉凱放下便當盒,打開也是她付帳的柳橙汁,猶如啜飲她為他準備的咖啡,緩慢地,珍惜地,一口又一口嘗著那冰涼酸甜的滋味。
「副總,」她問道:「你這麼晚還沒回家,有先打個電話嗎?」
「還在公司時,我爸打電話來,叫我事情處理好了就回家吃飯,我跟他說,有些事情我得想一想,他叫我想通了再回家。」
「你爸爸完全放手了。」她可以理解吳董的作法,但這也意謂他獨自承擔的責任更重,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告訴他:「我想……呃,已經是週末,下班了,你該放輕鬆了。」
「是啊,所以我去溜滑梯。」
「不,你溜滑梯的時候還是沒放鬆,你擱著心事。」
「你認為,我陷入低潮不容易走出來?」他深深地注視她。
「不是。相反的,你很能應對挑戰和變化,我只是說……那個,有時候啦,難免還在那個情境的時候,你覺得,嗯,一下子走不出壓力或挫折,你可以、啊,可以打電話跟我說,就當作吐吐苦水,透透氣。」
她說得零零落落,完全不復辦公室說話時的俐落幹練,倒像是初學說話的小女娃兒,試圖用有限的字彙表達出她滿滿的心聲。
「嘿!這麼久以來,我不是有話想說就打電話給你嗎?」他一頓,喝完柳橙汁。「只是今晚忘了。」
「喔。」她感到莫名悵然。
「不過呢,就算沒遇到你,晚些我還是會打電話跟你聊聊。」
「那你就不要客氣啊。」
「好!我會很不客氣的佔用你敷臉的時間。」他故意拿出手機,左瞧右瞧。「老是打電話很傷的,給電信公司賺不少錢,不如以後我就在辦公室喊你一起走,咱一起去吃飯,這樣比較省事。」
「不行!」
這一聲堅決但驚慌的「不行」反倒讓他逸出微笑。夜晚早就不冷了,打從在小公園遇見她之後,他的心一直是暖的。
她刻意卻不著痕跡的相伴,他懂;一杯及時送上的熱咖啡,無所事事的加班,站在冷風中等他看他,以及這頓便當晚餐,他都懂。
也許,他一整個冬天的步步推進攻勢已經奏效,但在他自以為讓她一步步走向他時,他也同時更加深陷進她所織就的密密柔情網眼裡。
想去愛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漸漸地深了,一如每回跟她相處時,他不想離開——或者說,不願讓她離開他身邊。
經過一整天的奮戰,他已然疲憊不堪。卸下了職場的笑臉和武裝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像現在這樣,安靜、閒散地坐著,漫無邊際地聊著,隨興地笑著,交流著彼此的生活,深入瞭解彼此的心事……
能不能每天都過上這樣的日子?
一部警車開過來,就直接停在他們前面的馬路邊,他們不禁面面相覷,同樣的念頭都是今晚怎麼跟警察這麼有緣?
一名警察下車走過來,看了他們一眼,頗有一種「這麼晚了還在外面遊蕩」的神情,隨即走進便利商店,寫起巡邏記錄。
「你吃完了,該回家了。」她轉回頭,低聲說。
「十二點半了。」他看了手錶。「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家就在這條巷子,一下就到了。」
「很晚了。」他堅持。
深夜的巷弄裡,萬籟俱寂,汽車一部接一部緊緊挨著,貼靠兩邊一樓住戶的圍牆停放,留下來的中間道路原是狹窄到難以會車的寬度,但在無車無人的夜裡,兩人並肩走著,卻有如走在一條夜光匯聚而成的寬敞河流裡,他們靜靜地泅泳其中,如夢似幻。
腳步再怎麼故意放慢,他們還是很快來到她所住的公寓門口。
「到了。」她拿出鑰匙,準備開門,朝他笑說:「謝謝副總送我回來,你開車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喔。」
望著她的笑臉,他早已滿溢的情緒持續在醞釀,飽脹而難以抑制,在這個靜謐氛圍的夜裡,他再也收不住了。
「茜倩……」
「哇嚇!」她手一抖,尚未插好的鑰匙掉落地。
「你還是不習慣我喊你的名字?」他蹲下為她拾起鑰匙。
「還好。」她接過鑰匙,不安地問:「副總有事嗎?」
「我想結婚了。」他定定地看她。
「啊……」她快速轉身,慌張地尋找鎖孔,以最輕快的語氣說:「那你一定要給我喜帖,我們部門也要幫——」
「你知道我想說什麼。」他平靜地打斷她的話。
「我不知道。」她心臟陡然狂跳,指頭微顫,鑰匙又掉下地。
「我幫你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