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語昊氣息微噎,在猜出發生什麼事前,突然想到那夜在皇宮,軒轅曾與自己說起的話。
——「曹操也有知心人,朕亦有任寄百里之命,可以信任的人。可是你呢?你看來公正嚴明,寬懷博大,用人不疑,對下屬極為信任。可是,你卻是誰都不信!除了你自己之外,你什麼人都沒有信任過。」
當時自己怎麼回答?大約是笑著混了過去。只是那一霎間,被揭穿的,難堪的那刻,細細的冷自足底的青磚延漫而上,連骨子都帶寒意了。
何嘗不想信任人呢。只是,命運啊,總是在我想要付出信任時,讓現實跳出來大笑……
本就該,誰也不信的!!
日君慢慢地等,等著夜語昊回頭,然後,他冷淡地一笑,這冷下來的笑容看來與昊竟有幾分相似。「有話想說嗎?帝座?」
這聲帝座,喚得夜語昊滿嘴苦澀,目光定定地看著他,他卻轉開眸子,走到柳殘夢的身邊。
四衛自也跟了過去。
夜語昊看著這一切,再看看官慈,微帶諷剌地笑著,突然開口。
「官慈,你為何不跟過去?你一路與日君唱黑白臉不就是為了讓本座不懷疑你們,跟著你們走進這個圈套。你現在還在猶豫什麼?」
官慈沉默片刻,突然跪下,五體投地地行個大禮,也退到日君身邊,夜語昊身畔立時孤伶伶的,一個人也沒有。
「魚網之設,鴻則罹其中;螳螂之貪,雀又趁其後。機裡藏機,變外生變,智巧何足恃哉。」夜語昊低聲吟著,展眉微笑,但那目光微黯,笑容也是微黯的澀。「原來設網的人卻是身在網中而不自知了……柳殘夢,你支開月後,誘叛日君,又以自身為餌引本座孤身入局,兵不刃血便得到無名教。本座不得不說,你是走了步好棋。」
柳殘夢得意一笑,撫掌讚道:「帝座好風度。該是已經接受現實了吧。」當他說著的時候,他身邊又來了好幾個下屬,個個精華內斂,隱而不露,分明都是上上好手。
夜語昊說完那話,卻再也不睬他,只是直直地看著日君。
「煌,事到如今,我只想問你一句——我無法補償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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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到底是誰啊?」祈世子見皇上又有陷入沉思的念頭,忙再問一遍。
「煌啊,是第五代無帝……」
「第五代無帝不正是夜語昊嗎?!」
「聽朕說完一下再插嘴!」軒轅不悅了。「你可知他的全名是什麼?」
「臣不知!」祈世子非常之乾脆賴皮,他一向有知之是為知之,不知是為不知的好品行。
「夜、語、煌。」軒轅很高興能如願地看到一張白癡臉。「也就是夜語昊的親兄長,最初的五代無帝繼任人。不過十四年前四代無帝突然選擇讓夜語昊繼任,此後,就再沒聽過夜語煌的任何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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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償我?!」日君原本捏緊的雙手抖了起來,冷笑地看著夜語昊,突然暴怒起來。「真是我聽過最笑的話!!你要怎麼補償我?!將帝座還與我嗎?那又怎樣?!你能知道,知道一日之間,由光明的最頂端跌入黑暗深淵的感覺?!由天之驕子轉為默默無聞,連存在都不能讓人得知的感覺?!因為是最親的人的安排,連反對反抗都不行,只有隱忍的感覺?!殺人如麻,當無名教的殺人工具,努力在黑暗中求存的感覺?!好不容易適應了黑暗,卻因為你們少了人,強行從黑暗中提出來,面對你『施恩不望報』的嘴臉的感覺?!我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而毀!我的生命自你出生後便陷入錯亂!你補償我?你到底能補償我什麼?!」
夜語昊臉色微變,原本便是煞白的色彩染了淡淡的青,空洞得幾乎要透明了一般。他覺得腳下有些軟,泥土好像沒有想像中的堅硬,連他的重量都撐不住……
他沒想到日君對他的怨恨竟是這麼的深,這麼的重,他以為……他該明白的,他不該如此恨他的……
微微一笑,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麼笑出來的。夜語昊勉強平靜住聲音。「你說得都不錯呢,那你是想要回原本屬於你的無帝之位了?」
「沒錯。為了這天,我與柳殘夢已經準備很久了。你當那日你在京師中了春藥,何以最先找到你的是我?那是因為先遇到你的柳殘夢告訴我的。他在那之前就開始接觸我了。」日君濤濤不絕地說起,也不知為何要說——或許,是想打擊昊吧,讓他知道,他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英明,那麼得人心。「後來你們回無名山,我透過官慈,不斷與他互通聲息,他放任無名教欺吞武聖莊的勢力,因為他很快就會由我手上收回。而我故意身受重傷,好留在京師等著你,他借柳依依的婚事,引走月後,最後孤身入京引你出來。為你一人,我們費了這麼多手腳,你也該足以自豪了。」
「你們引走月後,又孤身誘我出來,想來該準備的你都準備了。」夜語昊又是一笑,對自己這時還能笑得出來倍覺淒涼。
「當然。官慈早從獨孤離塵手上騙來千里凝魄的解藥,柳殘夢仿你字跡,寫了『讓位遺詔』,讓位於我。這裡的事沒人會知道,月後他們縱使懷疑你的生死,也料不到是我與官慈合力背叛了你,這也該感謝你平日裡對我與官慈那偽善的信任了。我將會平定教內,與柳殘夢共同對付軒轅皇朝,平分天下!」日君極快地說著,意欲一捶定音,撇去內心那不斷的哀鳴——是的,背叛他有什麼不對?!他放縱私情,無恥地投向軒轅,他已經沒有資格當無帝了!
「所以?你們想軟囚我,還是殺了我?」夜語昊步步進逼,想看看,日君對自己的恨到底有多深。
傷口已被割出了,再加幾道也是無所謂的,鮮血淋淋,也有痛的快感。再痛一點吧,不再痛的話,堵悶在心口的,對自己的恨,將會將自己掩沒的……他或許快瘋了吧。
日君微一遲凝,看著四周都是人手,夜語昊已沒有逃路了。當下咬牙道:「為永絕後患,我會殺了你的!」
背靠在大石邊,靜默片刻,夜語昊再次笑了起來。他的整個人都空蕩蕩的了,笑容卻益發清逸絕塵,與先前的晦黯不同,之極輕鬆愉快。清秀的輪廓因為神色的變化,而帶出了媚,一種不可方物,不可形容,當花開極致,廣陵成絕響之時,不屬於凡塵之物將被上天收回之時,所特有的,決絕的媚。
眾人不由自主都進了一步,想到他的千里凝魄,雖有獨孤離塵的解藥,都還是止住了腳步。看不出這三面是人,一面是石的包圍狀態下,他怎麼還笑得出。
「原來,你一直是這般恨我啊……現在,一切都在你們掌握中,我的存在也就沒有必要了是嗎?」輕笑著,目光垂下,又掃了煌一眼,千萬種情緒融成死灰。他摘下了腰間的佩飾,在手中晃了晃,隨手拋開。眾人齊齊退後一步,卻發現那只是個普通的玉珮。
「士可殺,不可辱。你們誇我算無遺策。這種狀態下,本不該如此自誇的,但現在,本座該讓你們看看,本座的最後一算……」笑吟吟地往後一仰,看來結實可靠,非人力可撼的巨石就這麼倒了,他連人帶石,一塊兒往著後面被草木隱住的崖底墜去,突然大聲道:「夜語煌,我以一命還你一生不幸,你該……」
「你該……」
聲音只到此,空谷回音已蕩去了他接下來的話語,天地間飄飄然地,只剩下『還你一生不幸……』的餘音,裊裊不絕,
九天十地間,不斷來回激盪滾動著……
怎麼也沒想到那方巨石竟能被人力翻動,更沒想到這山石之後竟是絕崖。夜語昊就這麼跳下去,眾人措手不及。傾絕的笑容似還在眼前晃動,人影還在眼前說著話的,就這麼乾乾淨淨,利落得沒有第二句話便離去。眾人不能置信,齊齊奔前,難以自制地探頭往下去,不相信他會幹出這種的事來,不相信這後面是有死無生的絕崖——但那茫茫嵐氣,遮住了一切的慧眼、淚眼。
日君的淚已奪眶而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會有這種反應。他並不曾想殺了夜語昊的。他雖恨著這唯一的弟弟,卻也愛著這唯一的弟弟。他只是受不了他的冷靜,他說那話只是想看他變色,不想看到他這種時候,還能那麼氣定神閒——他就這麼沒有資格讓他變色嗎?!
耳邊若有若無間,似有簫聲悠悠在響,如斷雁之啼西風——莫非是天地亦在與他同悲?日君強忍住淚,忍住這意料之外的反應,看向柳殘夢。柳殘夢早已蹲在地上,細察那巨石倒塌之處。見日君也蹲下來,指著那松裂之處道:「這裡已經被人作過手腳,根基已浮。只要稍用點力就會倒下的。看這挖開的土痕尚新,應是這三四日間的事。」說到這,突然一笑。「帝座……」省起後又改口。「夜語昊果然算無遺策,這次如果不是你們背叛了他,他只消將在下逼近此處,在下便難逃生天。最妙之處是你們全不知情,對在下移到何處都不會有所反應,在下想不上這一當都難……可惜最後卻成了他自己的葬身之處。」說到這,語氣未免也有惋惜之情,對那個才華縱橫當世,無人可及的天下第一人消逝,略覺遺憾。不過這種感情比起天下之路已被掃平大半的興奮之情相比,實是微不足道——昔日軒轅評柳殘夢忘恩善變,字字赤金。
日君瞪著他,話是越聽越剌耳。「你不下去看看?他能布此機關,難道不會在山崖下再布機關?」
「你希望他活著嗎?」柳殘夢笑逐顏開,狠狠挖著日君傷疤上的血。「這是不可能的。這機關你們不知,大約是他一人布下的。你瞧這山崖地勢險惡,沒武功的人如何上下得來?他若找人來幫忙,則消息難免為人所知,此機關就失去作用了。」柳殘夢雙手交叉,「你想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嗎?放心放心。我放心得很。這墜崖非比尋常,便算崖底有機關,範圍也難及遠,沒有極強的求生之念,像他這種功力盡失的人,很難得救。而此點還得感謝你,是你的恨絕了他的生念,就算他下有機關,此時也無顏,無法再活下來。你說,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日君手心微痛,可能是指甲剌破了手心吧。他是恨不得將柳殘夢揍成豬頭,但他突然發現,夜語昊去後,無名教的一切重擔都壓在了他的頭上。他再不能意氣用事,必須想著該如何與柳殘夢及軒轅逸虛與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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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無我居,還保持著昨日眾人離去前的景致。夜語昊喝了一半的茶因為沒人進來過而尚未倒掉,茶蓋半扣在杯沿,如昨日黃花,微顫著,微栗著,卻穩如泰山般不肯掉下。
柳殘夢交待了些什麼事日君已經記不起了。他與官慈回到天元賭坊,吩咐完下屬,同時令人傳令月後回來後,就走進這夜語昊最後的棲身之所,也不知到底該想些什麼。
緩緩拿起茶杯蓋子,看著隔了夜,已變得微黃的茶湯,用手碰碰,冷冰冰的。
坐在昊近來常坐的紫檀鑲雲母椅上,提起筆,沾著早已凝結的墨汁,面對雪一般白的宣紙,歪頭想想,不知自己到底要寫什麼。
放下筆,他翻動那些夜語昊離去前正翻閱一半的文件,卻覺得那一團團的黑鋪天蓋地堆來,什麼都看不懂。他又合上了文件。
站起身,進了內室,一件鵝黃的公子衫還隨便攤在床角,是換下後來不及疊還是懶得疊呢?日君想要回想,卻一時想不起——隔閡太久,他已經忘了昊到底是屬於哪一種個性。他麻木地拿起衣服,將它疊好,卻越疊越不滿意,這裡掉了那裡亂了,橫七豎八了半天,乾脆揉成一團,轉頭找上五六遍,才發現牆角有個紅木衣箱。
掀開紅木衣箱,隨手翻翻,裡面只放了兩三件裡衣,不像在無名教時,昊的衣箱裡放的都是貂裘大衣——那時的他愛玩愛鬧,內力又不深,常跑到無名山外,被凍著了,然後自己與師父就給他準備了大堆厚厚的,軟軟的衣物,將他包得像只圓滾滾的小貂。
奇怪,幹嘛要想這些?日君有些疑惑——那都是好久好久之前,自己還是無帝傳人時的事了,後來,他就成了無帝傳人,成了無帝,哪還需要自己為他準備什麼……真真笑話!
坐在床沿,眨眨眼,再眨眨眼,突然發現天怎麼就這麼黑了?回來時明明還是卯時啊。日君看看桌上的滴漏——一定是壞了,怎麼這麼快就變成亥時?
「君座。」官慈不知何時進來,小聲地叫著他。
君座?日君看著官慈半天。
「何不喚我帝座呢?我現在是無帝啊。」日君笑了起來。「叫叫看吧。」
「君座!」官慈加重了語氣,對日君的反應有些不知所措。
「叫啊,你叫啊!」日君叱了一聲,又停下來,娃娃臉上有些失望,「原來你不承認我是無帝啊……」
官慈看著他,即不能叫君座,又不能叫帝座,一時無言。
日君左顧右盼,突又展顏。
「唉,你知道我與夜語昊之間的事嗎?」
「屬下不知。」
「你不知?是了,你被我揀回來時,我都已經是御夜令主了。你當然不知道……你坐下來……對,坐下來,坐我旁邊好了,我講,你一定要好好聽。」日君發現心中有著不吐不快的感覺,梗得心慌慌的,怎麼都沒辦法想事情,幹事情。「明明錯的是他,為什麼他一死,我就得覺得錯的人是我?死人最大嗎?」
「你要安靜,別插口,聽我說……」
……
十六年前,最初被選為無帝的是夜語煌,他的才華在教中的下一代最為出類拔萃,幾次測試後,他被無帝青眼有加,然後,日君選了七歲的寒驚鴻,月後選了三歲的水橫波,暗選了四歲的暗羽,第五代傳人全都確立。
那是他最得意的一段日子。所有的人都圍繞在他身邊,敬他,寵他,教他,眾星捧月地護著他。他也沒有辜負眾人的期待,文韜武略嫻熟,舉一反三,進步奇疾。文可倚馬待經,武在同輩難逢敵手,教中上下對他期望甚深。
但,夜語昊長大了。
在兄長的光芒下,幾乎沒有人看到他的才華,只覺得他還算聰明,對他最大的注意是那漂亮得讓人心都會融化的容貌,而他清平內斂,也不會因為有這樣一個出眾的兄長而不服爭寵,總是靜靜地隨在煌身後,乖巧沉默地讓人快要忘了他的存在。
只是快要!不是沒人。
這個人,就是四代無帝。
帝位,終是讓人了。
無名教一向是有才德者居上,而上位者的悲哀,就是他身上不只負著一條命,而是整個無名教的命運,所以上者無私情,他不能放入感情,必須顧全大局,必要時隨時得犧牲局部,把自己的心和血剜出來。
煌是有才的,但他不夠狠心,無法全然地斷絕,偏於感情用事。
而昊,他在必要之時,他會選擇最好的,也是對自己最殘忍的作法,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將事情全部承擔下來。
發現了昊之才華的無帝在幾次考驗之後,做出了選擇。失去無帝繼任人身份的煌,成為御夜使者的令主——這原本是昊的位置。
御夜者,只能在黑暗中出現。御夜使者,便是在黑暗中為無名教剷除所有不利因子之人。他們是不列入無名教正式名冊,出了事無名教也不會承認的——殺手!
那時,日月暗的繼任人正被師父帶著修習基本功,尚未與無帝繼任人正式相處,兼且年紀幼小。除了年歲稍長的寒驚鴻,沒人發現帝座繼任人換人了,但寒驚鴻心機深沉,也不說破此事。
於是——光明的頂端陷落,墜於黑暗的頂端!
再也沒有煌這個人,只有代號——令主!
他就此被人遺忘。
再也沒人可以叫他的名字。
煌心中何嘗沒有怨言,那種兩極的失落感覺,便有大智慧之人也是一時難以看破的何況,煌還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但那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恩師,一個是他的親弟。他又能如何?不能反對,不能反抗,不能,不能,就是不能,什麼都不能!!!
他努力當好御夜令主,努力習慣黑暗,努力在黑暗中求存。
斷了回到光明的念頭——不然,他會不平,他會不忿,他會崩潰的!
官慈是他一次在出任務時救回來的。他救回來的不只是官慈,還有許多人,但以官慈的成就最高,日後,成了他最大的助力。
寒驚鴻的死,令無名教一時亂了套,日君不能少人,可是日君又沒有另外的繼任人。無帝正打算將帝位轉承與夜語昊,事情已是箭在弦上,欲發難發。
夜語昊提議,讓煌來繼承日君。
煌想大笑。
瘋狂地大笑。
他知道昊是為了他好。
可是,他已融入黑暗之中,何苦已將他拉回光明裡去?!在光明中,原本屬於他的東西,早已成了別人的,他當日君,當『無帝』的下屬。夜語昊可曾想過,這教他情何以堪?!
像個木偶般,別人一動,他從光明進入黑暗,別人再一動,他又從黑暗回到光明。他全無自擇權,全被那些恩師,親弟牽在掌中,隨線起舞……
無名教的職責是——服從。所以,他服從了。但是,他與昊的心靈連線,已經斷了。
昊不知道煌的心思。他不知道,在黑暗中,煌早已是殺人如麻,雙手血腥,曾有的風發意氣,耿直仁善,是被黑金鍍過的,雖然還是明亮,卻泛了黑澤。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順從,當日君,選日君繼任人,將事情交與下一代,然後,幸福美滿地過完此生?!
心中隱隱有著隱晦的念頭,不明所以的。
夜語昊遣他隨水橫波下山,他遇到了柳殘夢。柳殘夢從其父親,也就是上一代武聖那得知煌曾是無帝選人之事,用言語挑動煌。煌覺得心中的晦暗越來越濃濁,想著,該不該去要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沒有結論。
因為昊是個好領袖,煌自認不可能像他做得那麼完美。只要昊沒有錯失之處,煌不可能背叛他!
軒轅與昊的事在祈王府揭起序幕,煌才知道,昊還有那麼多事沒有讓自己知道。甚至連武功廢了也不讓他知道!
煌不忿!
上者無私情,昊與軒轅之間卻有太多的私情。雖然兩人並沒發現,也不會承認!
上者無私情。他是為此才失去無帝之位,昊如果無法做到上者無私情,他也沒有資格再當無帝。
軒轅,柳殘夢,夜語昊三人一同回無名教,煌從官慈那裡不斷得到消息,越看,他的心便越冷。
他對夜語昊的瞭解,總是比別人要多一些。他已看出,昊因為身體不行,想退位,想放開一切,想在軒轅與柳殘夢中選一個,以寄天下——有無名教的相助,何愁天下不定。
他終於狠下心。
夜語昊,你想退隱江湖我不管,但你想毀了無名教百年基業,卻是我絕不容許的。你若為了私情將無名教交與軒轅,我便助柳殘夢,與你抗爭!
……
「事情就是這樣了……他終是選擇了軒轅,我也只有一路走到對立之面。我絕不能讓無名教就此消失。他是從我手中得到帝位,是我力不能及之過。若再任由他幹下去,我也成了無名教破滅的幫兇!」日君咬牙說著,越說越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可是,心頭的鬱悶也越來越重,壓得他天旋地轉,世上的一切都變成了空白。
「其實,我並不打算殺他的……」細若游絲,似是說給自己聽一般,「我……我只是……想嚇他……讓他知道……我的憤怒……」
——你能知道,知道一日之間,由光明的最頂端跌入黑暗深淵的感覺?!由天之驕子轉為默默無聞,連存在都不能讓人得知的感覺?!因為是最親的人的安排,連反對反抗都不行,只有隱忍的感覺?!殺人如麻,當無名教的殺人工具,努力在黑暗中求存的感覺?!好不容易適應了黑暗,卻因為你們少了人,強行從黑暗中提出來,面對你們『施恩不望報』的嘴臉的感覺?!我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而毀!我的生命自你出生後便陷入錯亂!你補償我?你到底能補償我什麼?!——
日君話裡的含義,官慈終於完全讀懂了。
「文書姑娘,你聽夠了,可以進來了嗎?」官慈忽然提高聲音,向門外呼喚。
日君心念正陷入最低潮,頭腦裡一團漿糊,一時竟想不起文書這個名字到底是屬於誰。見紫衣少女進來,迷糊的腦袋這才閃過一絲亮光,指著她道:「我認得你……」說到這,又停下了,努力思索著方才是要說什麼話。
文書雙眸紅腫,秀靨鐵青,微微俯身一禮,也不下跪。「君座。」
她此時竟還喚著日君的敬謂,日君打了個寒顫,突然大笑起來。「是了是了,你不就是無帝身邊的好侍女嗎。怎麼,無帝被我逼死了,你不憤怒?還是你識時務打算向我投誠?」
文書咬著牙,不住回想著當日在溫泉邊答應了帝座,要為他完成十件事,才有資格去死,那時想過,縱使是比死還難過的事,她都會忍辱偷生,完成它。
「君座……」她吸著氣,慢慢地說著。縱使明白日君所有的苦衷,但他逼死了最尊敬之人一事,是不可更改的。她必須克制,不能讓情緒衝動,破壞了帝座托付與她的一切。「現在是本教危急存亡之秋,無論有多少恩怨,還請你先放下,聽妾身一言吧。」
日君頭很痛。他不想聽文書說話。他覺得他聽了之後頭會更痛,連身子其他的地方都會痛的……
文書見日君沒有反對,便當他答應了。
「妾身先說件帝座不曾交待的事。其實,帝座原已是命不長久了。」
「什麼?!」日君與官慈同時失聲,難以置信。
「本教教務原本便繁重無比,歷代無帝大多盛年退位,便是因心力交瘁之故。帝座被軒轅帝廢了武功,傷了經脈,身體比一般人更為虛弱。可是他強撐著不讓大家發現,結果久苛成疾,被藥師發現時,已是藥石難治。以藥師藥道之精,亦只能勉強為其保命,拖得一時是一時,也不知哪天就會去了。他自知不久於人世之事,憂心本教在他離去之後還能與朝廷及武聖莊對抗嗎?下一代的繼任人都尚未選出,一旦他去世的消息傳出,朝廷與武聖莊定會來趁火打劫的。所以,他要在有限的時間裡,將一切先安排好。」文書看著日君。
「君座與官侍衛長書信往來,猜得不錯,帝座帶軒轅及柳殘夢迴總舵,除了明裡告訴大家的,想改變天下勢力一事外,也是想在兩者中選一人以寄。那時他才能靜然脫身。」
日君默默無語,仔細聽著,心中極是不安,隱隱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麼地方錯了。但頭好痛,什麼都不想去想。
文書收拾好漸漸激動的情緒,再次開口。「帝座的選擇絕非為了私情,妾身可以保證。若有機會,若有選擇,帝座第一個想殺的便是軒轅帝了。但帝座說,軒轅皇朝經過百年,根基早已穩固。軒轅也是個甚得民心的皇帝,不曾為天下人落下口實,想推翻他並不容易;柳殘夢心高志遠,念在天下,其之才華橫溢,又狡詐如蛇,狠與忍都把握得當,若有機會,確能吞吐天下。但柳殘夢的優點是爭,弱點也是爭。千載史策恥無名,他是不甘於平淡的天生鬥將,想不停地爭,與天爭,與命爭,從鬥爭中奪取肯定與滿足。若生在亂世,定是能令風雲色變,更改江山的梟雄,但他不幸生於太平盛世,存在於這個與他意願相違的年代。他可以是最好的開國之皇,卻不是適合護國的君主。帝座若選擇助他,便等如將江山投入熔爐,將萬民焚燒來換取本教的安寧。
所以,帝座選擇了軒轅——至少他已經是皇帝了。」
日君臉色發白,白得可比昨日的夜語昊,青灰灰的空。文書所說的真相,讓他暈眩,心腸一陣翻動,喉間格格作響,直想吐出些什麼東西來,卻什麼也吐不出。
錯了嗎?
為何什麼都不肯與我說?!
既然不說,那就永遠不要說好了,為何要在這種時候,才來亂我的心?讓我追悔?!讓我自責?!
不,我不承認!!我沒有那種情緒!!
「你想與本君說的就是這些?」
「不,屬下只是想化解君座與帝座之間的誤會。」文書輕笑著,對違背夜語昊意願,在日君心上重重割上一刀之事,有著淒然的滿足感——受傷的並不只有你,所有的人都是傷痕纍纍。你沒資格說你最苦!「接下來才是正事。」
日君強摒混亂的思緒,提起精神。「你說吧。」
文書靜靜垂下眸子,等著給日君剌上更重的一刀。「其實,君座背叛帝座之事,帝座早有預感的。他一直不願這麼想,所以從來不告訴任何人這個應變計劃。但是,他是無帝,他必須為一切做最壞的打算,所以……」
「住口!」日君突然跳了起來,聲音淒厲得有如受傷的獅子。「你給我住口!你想說,他是故意的,故意上當,故意在我面前投崖嗎?!」
「故意不故意妾身不知。君座還請先冷靜下來。不然妾身不好交待……想怒吼,妾身比君座更有資格吧。」文書看著自己的雙手,顫慄得那麼厲害,連按都按不住。她很怕,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變成這樣醜惡,明知此時的日君不會好受,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地話去剌激他,傷害他。
日君還想發作,被官慈按捺下來。現場三人中最冷靜的或許就是他了。「文書姑娘的正事到底是什麼?」
文書轉身往外間行去,不久抱回幾個軸卷,一個黃皮信封。
「這是『遺詔』,真正的『讓位遺詔』。」文書拿著信封,溫吞吞地加重語氣。「是帝座在總舵時就寫好交與妾身,在他過世後交出。」
日君伸出手,但按在信封之上後,發覺自己雙手僵硬,無論如何都無法合攏,無法接下這薄薄的一張紙。文書素手一翻,將那遺書放於日君掌心。
「妾身先恭喜君座得回了無帝之位,還有官侍衛長,以後該叫你君座了。」
日君漠然接過,並不打算打開,耳邊聽著文書似遠又似近的聲音。「君座與柳殘夢的合謀,將成為柳殘夢控制君座的把柄。但有這張遺詔,則一切都不一樣了。此詔有妾身與獨孤離塵為見證人,上有帝座留下的,分別只有日月暗各自可辯認的暗記。所以,柳殘夢再也無法動搖君座的地位,而君座因為帝座之死卻獲得柳殘夢的信任。雙方形勢正好反過來了……」
「……這些是帝座針對武聖莊所有明暗勢所做的對策之法,現在柳殘夢正信任君座,君座可以輕易地利用上方之法對付他。這點是帝座雖有對策卻一直無法做到的事……」
「……軒轅帝那邊可以不用擔心。帝座借軒轅帝想隔山觀虎鬥的心思,詐得他一份毒誓。只要武聖莊、無名教不對朝廷出手,軒轅帝也絕對不對兩方出手。所以,目前最重要的是時間,要趕在柳殘夢未發難,軒轅逸未找到借口之前,除去部分武聖莊的勢力。但帝座又有交待,絕不可全盤剷除,以免孤軍對上朝廷……」
「……此事若成,天下勢力立變,以朝廷為最,本教與武聖莊單斗定敗,聯手則勝。爭到後期,朝廷將會出手欲獲漁翁之利,然軒轅為誓言所困,不能親自動手,危機不大。柳殘夢是為人傑,懂得何時該忍。只要還想留下武聖莊一脈,就會與本教聯手,令朝廷不敢威加於兩派。但由於雙方無法盡心合作,武聖莊又有所損失,獨木難支,所以柳殘夢的野心也只有暫時熄滅。本教因失去帝座的危機便可化解……」
……
好半天都沒聽到文書接下去的話。日君這才抬頭一笑。「說完了?」
文書看著這笑容,心中不由一寒,「帝座交待的,相信都已經說完了。」
日君將文書手中的東西一樣一樣接過來,一張一張打開,一行一行細看。
室內除了書卷轉動的沙沙聲音,一片寂靜。
「……原來,他早已算好一切,計好一切,讓大家都不得不在他的棋盤上走了。」剔透的水珠落在圖紙上,暈開一層墨,深色慢慢地延展開,圓圓地一道黑。「軒轅逸,柳殘夢,我,月後,官慈……每個人都被他送上了棋盤,被他操縱著……他甚至連自己也不放過……他一死,既『補償』了他對我的傷害,將無帝之位還於我,又換來柳殘夢的信任,種下敗果……如此完美的計劃啊……」
日君沉沉地笑了起來,聲音低啞。
「文書,本君告訴你。夜語昊為無名教所設計的一切,本君都受領了——有如此方便,都算計好了,只要閒坐在一旁就可以坐享其成的東西,誰捨得拒絕。這不也在你的好帝座的算計中!所以你不用擔心本君會因為與他賭氣而毀滅無名教。」他抬起頭,眼睛被淚水清洗過,清亮亮得駭人。
「但是,本君再告訴你。斷崖之邊,本君與他——恩、斷、義、絕!再沒有任何關係。而現在……他將是我在世上最恨的人!」
官慈在旁無言,他只能無言。他不知該如何開解日君。
日君的恨,他能明白,無帝的無奈,他也能明白。
這種事情,到底是誰對誰錯,他卻真的無法明白。
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來看,每個人都發現自己是受害者。
那麼,加害者又是誰?
天地間最恨的事,便是這種誰都沒有錯,可是,卻一步一步,堆成了鑄天之錯,彼此傷害,彼此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