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鏡子前面,審視著我自己,我的面頰蒼白,眼神枯澀,頭髮零亂的紛披在頰邊額前。拿起一把梳子,我不經心的梳平了頭髮,丟掉發刷,我歎口氣,忽然覺得一切都那樣讓人煩躁,我該怎麼辦?發生了和凌風這種事情之後,我如何再能在青青農場住下去?但是,離開這兒嗎?媽媽爸爸的事情怎樣了?何處是我的家?我能回到哪兒去?而且……而且……我怎能離開這兒的陽光、草原、樹林、溪流、夢湖和苦情花?繞著房間,我在房裡走來走去,不斷的走,直到我的腿疲倦。窗上的霞光更紅了,打開窗子,我注視遠處一天的紅霞,天邊在燃燒,竹葉的頂梢也在燃燒,紫色、紅色、橙色的雲在玩著遊戲,忽然聚在一起,忽而分散各處。我深深呼吸,透過竹葉的晚風沁涼清爽,我把發熱的面頰貼在窗欞上,我愛這兒!我愛青青農場!我愛這兒的雲,這兒的山,這兒的樹和落日!又有人敲門,我聽到凌雲細聲細氣的低喊:
「詠薇!詠薇!」我甩甩頭,甩不走那分煩惱。打開房門,凌雲拿著她的刺繡站在房門口,一臉盈盈的笑。
「詠薇,你怎樣了?媽媽要我來看看你。」
「我沒什麼,」我說,咬了咬嘴唇。「只是有些頭暈。」
「一定是中了暑,」她從裙子口袋裡摸出一盒薄荷油。「試試這個。」我接過去。她走了進來,把刺繡堋子放在桌上,我抹了一些薄荷油在額上,又抹了一點在鼻子下面,我喜歡聞那股涼涼的薄荷香。凌雲倚著桌子,她白皙的皮膚帶著微紅,我這才瞭解古人描寫好皮膚為什麼用「吹彈得破」四個字。桌上,她那精緻的刺繡品似乎特別刺目,菊花、短籬和蘆草。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我喃喃的念:「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嗯?」凌雲張大眼睛望著我:「你在說什麼?」「你不知道這幾個句子嗎?」我凝視她:「你沒聽說過這幾句?這是曹雪芹的句子。」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白而無邪:「我很少看書,尤其是詩,我看不懂。」
我愣了愣。「那麼,你如何去瞭解他的思想領域?」我衝口而出的說。
「什麼?」她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嚥住了,算了,何必呢?這不是我管得著的事,像韋白說的,人生沒有辦法分析和解釋,也沒有辦法透徹的瞭解,我何苦一定要探究出道理來?何況,男女相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那是偶然加上緣分再加上第六感第七感的吸引,所等於出來的東西。「我沒有說什麼,」我搖搖頭。「我心情不好。」「你在想家?」她問:「想你媽媽?」
「我——」我再搖搖頭:「我不知道。或者,我應該回台北去了。」「不要!詠薇!」她由衷的喊,熱情的抓住我的手。「你不會這麼快就回去,是不?我們都這麼喜歡你,你一定要再住一段時候,你走了,我又要寂寞了。」
「你不會寂寞。」我慢慢的說。
「會的!一定會!」她喊:「別走,詠薇,再過幾天,樹林裡的槭樹都會轉紅了,冬天,我們可以到合歡山上去賞雪,我保管你會收集到許多小說資料,你在台灣見過雪嗎?」
「沒有。」「留到冬天,詠薇,合歡山上積雪盈尺,我們可以去堆雪人,霧社的櫻花也開了,那兒也有一個湖,他們叫它碧湖,湖邊遍地遍野的櫻花,盛開的時候紅白相映,幾里外都可以看到。詠薇,留到冬天,這兒的冬天比夏天更美,你會愛上它的,我向你保證!」何必等到冬天?即使是夏天,我也已經愛上它了。倚著窗子,我默默的出神。如果沒有凌風,如果沒有上午那倒楣的一慕!章伯母忽然出現在門口,她手裡拿著一個盤子,裡面是幾個熱氣蒸騰的包子,顯然是剛剛蒸好的,帶著溫暖和煦的笑容,她說:「詠薇,你一定餓了,中午沒吃飯。來,嘗嘗這包子味道如何?這是我自己包的,你章伯伯最愛吃麵食。」
新蒸的包子發出誘人的香味,我發現我是真的餓了。拿起一個,我立即吃了起來,青菜豬肉餡,沒有什麼特別的作料,卻美味可口。章伯母望著我,關懷的問:
「臉色是不大好,怎麼了?是不是太陽曬得太多?」
「沒有什麼。」我搖搖頭,勉強的笑笑。
「詠薇在想家,」凌雲接了口。「她說要回台北去,我正在勸她呢!」章伯母深思的看著我,帶著狐疑的神色。
「是怎麼一回事?」她警覺的問:「發生了什麼?是你章伯伯又對你說了什麼嗎?」「沒有,不是的!」我猛烈的搖頭:「真的沒什麼。」
「你不會無緣無故想回家,」章伯母說,輕輕的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沒有事,只是,我忽然很想媽媽,」我說,突然感到眼眶發熱,沒來由的淚水充斥在眼眶裡,我轉過頭,用不穩定的聲調說:「我只是想回去!」
章伯母的手臂圈住了我,她仔細的審視我的臉,然後,她輕聲說:「好了,詠薇,別煩惱,嗯?我會查出你是為了什麼,我不會饒恕那個讓你難堪的人,至於回台北,你不是真心的吧?詠薇?」我默然不語,章伯母拍拍我的肩。
「讓凌雲陪你出去走走,好嗎?」
我搖搖頭,我寧願自己一個人。
走出了幽篁小築,我無情無緒的穿過鴿房。秀荷正趕著羊群歸欄,我望著她把它們趕進羊欄裡,凌霄站在一邊計數。那些毛茸茸的動物彼此擠著,笨頭笨腦卻又十分溫柔,不知道它們的世界裡,有沒有煩惱和感情的糾葛?人類太聰明,所以就最會給自己製造問題和痛苦了。
凌霄望著我。「聽說你不舒服,詠薇。」
「沒什麼,」我說:「天氣太悶了。」
天氣確實相當悶熱,涼風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遠處的晚霞紅得有些不正常,更多的黑色的雲層在移近。靠山邊的樹林和烏雲接在一起,成為黑壓壓的一大片。我向前面走去,一面對凌霄說:「如果我回來晚了,不要等我吃晚飯,我已經吃過包子了。」「你最好不要走得太遠,」他看了看天空。「天色不對,恐怕會下雨。」即使下雨,能淋淋雨也不錯,我心頭正熱烘烘的煩躁得難受。離開了他,我向溪邊走去,直覺的認為溪水可以治療我的煩惱。到了溪邊,我走下河堤,脫下鞋子,踩進冰冰涼涼的水中。低著頭,我看著水中自己的影子,看著流水從我腳下流過,看著雲、山和樹的倒影,還看著那些靜臥在溪底的鵝卵石。我心中的煩躁果然逐漸平息,但,起而代之的,卻是一分迷迷惘惘的空虛之感。流水在流著,流走了幾千萬世代人類的煩惱和歡樂。現在我站在這兒,它從我腳下流去,若干年後,當我屍骨已寒,它仍然會繼續的流。生命是多麼多麼的渺小!無知無覺的世界才是永恆的,有知有覺的世界就有死亡。不過,如果沒有我,也就沒有世界了,不是麼?因為我存在,所以我能看到雲和山,樹和流水,如果沒有我,這些東西的存在與否我全都不得而知,這樣說來,「我」又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了。我的思想就這樣浮游在「有我」與「無我」的境界裡,朦朦朧朧的在探索生命的奧秘。第一聲雷響並沒有驚動我,第一滴雨點擊破了水面,我那樣陶醉的看著那被雨點劃出的漣漪,一圈圈的向外擴散。第二滴雨點,第三滴雨點,第四滴,第五滴……成千成萬滴雨點落了下來,無數的漣漪,無數個圓圈,擴散,又擴散。第一陣狂風和第二陣幾乎是接踵而來的,我聽到樹林在掙扎呻吟,我的裙子飛捲了起來,頭髮撲上了我的面頰,然後,「唰」的一聲,雨點驟然加大,狂猛的一瀉而下。我跳出了小溪,在這樣的狂風急雨下漫步絕非享受,我希望能在全身濕透之前趕回幽篁小築。
我向前奔跑起來,一手提著我的鞋子。雨聲如萬馬奔騰,雷鳴和閃電使整個的原野蒙上了一層恐怖的氣氛,四面密集的烏雲把黃昏天際的彩霞一掃而空,黑暗幾乎是立即就降臨了。我加快速度奔跑,歸途必須經過的樹林在望了,我竄進了樹林,沿著小路奔跑出去,剛剛要奔出樹林,迎面一個男人跑了進來,和我撞了一個滿懷,我尖叫了一聲,看到從那人身上落下的顏料和畫筆,我鬆了一口氣,最起碼,這不是什麼怪物,抬起頭來,我說:
「余亞南,是你。」他攬住我,眉毛和頭髮上都掛著水珠,他身上和我一樣潮濕。樹林裡雖然幽暗,雨點卻被樹葉擋住了大部分,只是風吹過來的時候,樹葉上篩下的雨水就更其猛烈。他的手圍住我的肩膀,把我額前濕淋淋的頭髮掠向腦後,他注視著我說:「我有沒有撞痛你?」「還好,只是嚇了我一大跳。」
他微笑,黑幽幽的眼睛閃著一種特殊的光。
「你以為我會傷害你?」他問:「我看我們還是在樹林裡避避雨吧,找一個安全一點的地方,怎樣?」
「樹林裡不是最危險嗎?」我說:「當心被雷劈到。」
他拉著我走到一塊由樹葉和籐蔓組成的天然篷帳下面,地上積滿了落葉,雖然潮濕,卻很柔軟,他說:
「這兒怎樣?只要沒有大樹幹,就不會被雷打到。而且,這種夏季的暴雨馬上會過去。」
他把畫板放在落葉上,讓我坐在上面,樹林裡黑暗而恐怖,他問:「你害怕嗎?你在發抖。」
「不是害怕,是冷。」我說,濕衣服緊貼在我身上,風吹在身上,有著濃重的涼意。
「靠著我,」他不由分說的用手抱住了我,他的手臂環住了我的腰。「這樣會暖和一些。」
我的背脊本能的挺直了一下,一種不安的感覺襲上了我的心頭,他沒有忽略我身體的僵硬,十分溫柔的,他輕聲說:
「你怕我嗎?詠薇?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知道。」我囁嚅著。
雨仍然在狂驟的奔瀉,呼號的風從原野上竄進林內,樹枝折斷了,發出清脆的響聲,雷聲震動了大地,閃電像龍舌吐信,四周各種聲響如同鬼泣神嚎。我和一個不大熟悉的男人同在一個黑暗的樹林裡,這給我一種完全不真實的感覺。
「詠薇,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站在水裡,像一道天際的彩虹。」他輕輕的開了口,聲音低而柔,帶著一股蠱惑和催眠的力量。我默然不語。「我們見面的次數不多,可是,你給我的印象卻很深刻,你的臉龐充滿了靈性,眼睛蘊藏著智慧,每次我見著你,就像見到了光一樣,不由自主的受你吸引,有時我會幻覺,你就是珍妮的畫像裡的珍妮,是我的珍妮,我的靈感。」他停了一下。「你會認為我太冒昧嗎?」
我那分不安的感覺更重了,我試著想離開他,但他把我攬得更緊了一些。「你會認為我冒昧嗎?」他重複的問。
「哦,不,」我勉強的說。「只是——我沒你說的那麼好。」
「你是的,你自己不瞭解,」他固執的說:「別動,詠薇,你該不是怕那個閃電吧?它不會傷到你的。我剛剛說你像我的靈感,你願意讓我幫你畫張像嗎?站在水邊,雲和天是你的背景,樹枝的影子拂在水面,你微微的彎著腰,凝視水裡的倒影……這會是一張得到國際藝術沙龍入選作品。詠薇,你相信我會成為一個畫家嗎?」
「當然,」我嚥了一口口水。「我相信。」
「你願不願意幫助我?」
雨小了些,風似乎也收了勢,我傾聽著,那突來的暴風雨像是已經過去了。「你聽到我的話了嗎?詠薇?」
「是的,我聽到了,」我急忙說,頭頂的樹枝上變然傳來了鳥鳴,在大雨傾盆的時候它們不知躲向何方?一隻鳥聲喚來了無數小鳥的和鳴,吱吱喳喳的充滿了喜悅和活力。「只要我能夠幫助你。」「你一定能夠,我告訴你……」
我跳了起來,雨是真的停了。
「雨停了,」我急急的說:「我要趕回幽篁小築去吃晚飯,謝謝你,余亞南,隨時我願意做你的模特兒!」
我轉過身子,沒有再等他表示意見,就向竹林外走去,走了好遠,我又回身對他喊了句再見,心底有種不忍的感覺,因為他獨自停留在黑暗的林內,默默不語,彷彿對我的突然離去作沉默的抗議,我不知道是不是傷了他的心,但林外涼爽而濕潤的空氣使我舒服多了。
烏雲已經無影無蹤,天際比剛剛亮了許多,但暮色十分濃厚。小草上全沾著亮晶晶的水珠,低窪之處水流成河。我提著鞋子,赤著腳向幽篁小築走,渾身濕淋淋的,我必須從後門回去,我不願意別人看見我這副狼狽的樣子。
風吹過來,清清涼涼的,帶著小草的甜味,昏暗的暮色像層朦朧的薄霧,迷迷離離的籠罩在草原上。我看著那些點綴在草原上的槭樹,烏心木,和黃杞。想到凌雲所說的,再過幾天,槭樹要轉紅了,綠色的草原上,疏疏落落的夾幾棵紅葉,必定美得誘人。我將離去嗎?我不知道。
走進竹林,前面羊欄旁邊,有一棟小茅屋,是章家的柴房,我無聲無息的越過那半掩的門口。忽然間,我聽到門裡一陣掙扎的聲音,有個人突然從門裡衝了出來,我大吃一驚,瞪眼看去,是林綠綠!她也滿面驚愕的瞪著我,顯然沒料到我正在門外。她的衣服不整,頭髮零亂,衣服上還沾著許多稻草,臉上有種凶野的美麗。但她渾身沒有一點雨珠的痕跡,那麼,她曾在柴房中躲過一陣大雨了。我正想和她說話,她卻一甩頭,轉身就向原野中跑去了。我呆了呆,還沒來得及移動,門裡又衝出一個人來,看到了我,他猛的停住,我們面面相覷,我只聽得到我自己重重的呼吸聲。
那是凌風!他上半身赤裸著,頭髮是濕的,沾滿了破碎的稻草,長褲褲管上全是泥,衣服比林綠綠更不整齊,臉上同樣有著凶野的痕跡。
我們對視了幾秒鐘,然後我重重的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掉頭就向房裡走去。這就是凌風,我總算認清他了,總算認清他了!如此放蕩不羈的野蠻,他甚至不放過他哥哥的女朋友!
他猛的攔在我面前。「等一下,詠薇!」他喊。
我啐了一口,恨恨的、輕蔑的、咬牙切齒的說:
「卑鄙!下流!」說完,我向屋裡衝去,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強而有力,我的手臂如同折斷般的痛楚起來,我大叫:
「放開我!你這個無恥的下流胚!」
他的臉逼近我,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我,憤怒的說:
「你以為……」他忽然嚥住了要說的話,狡黠的收起了憤怒之色,換上個調侃而嘲弄的笑容,輕鬆的說:「你為什麼這樣生氣?你在吃醋嗎?還是嫉妒?」
我從沒有這樣憤怒過,咬著牙,我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從牙縫裡迸出幾個不連續的字:
「你……你……你……」
他收起了調侃的顏色,面部突然柔和了。
「好了,詠薇,犯不著氣成這樣,你需要馬上換掉濕衣服,當心生病!」「不要你關心!」我總算迸出了一句話來,接著,別的話就傾筐而出:「你是個混蛋,章凌風!你沒有自尊,沒有人格!你是個標準的衣冠禽獸!我但願沒有認識過像你這種下流而沒良心的人!虧你還受過大學教育,還……」
「住口!」他喊,憤怒又染上了他的眼睛,和我一樣的咬著牙,他說:「我沒做過任何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你也沒有資格教訓我!別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你遠不及林綠綠乾淨!滾開!別再來煩我!」他把我用力一摔,我幾乎撞到牆上,收住步子,我憤然的再看了他一眼,就奔進了我的屋子。鎖上房門,我把自己擲在床上,頓時淚如泉湧,遏止不住的放聲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