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第二天晚上,我從沉睡中醒來,無意間聽到門口的一段對白。「她好些了沒有?媽?」是凌風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進去看看她?跟她說說笑話?」章伯母在反問。「使她愉快,對她的病有幫助。」
「哦,不,媽,」凌風很快的回答。「她討厭我,我只能讓她生氣。」「是嗎?」章伯母警覺的語氣:「你怎麼得罪她了?想必她鬧著要回台北都與你有關吧?」
「她?要回台北?」凌風顯然怔住了:「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哦,沒什麼。」凌風停了半晌,然後用低沉的、自語般的語氣說:「她誤會我。」接著,是一聲深長的歎息。「唉!」
他的聲音裡有著真正的痛苦,那聲歎息綿邈而無奈,竟勾動了我內心深處的酸楚,我本能的震動了一下。隔著門,我似乎都可以看到他濃眉微蹙的樣子。一時間,我有叫他進來的衝動,但是,他的腳步迅速離開了門口,他走了。我的情緒鬆懈了下來,闔上眼睛,我心底淒淒惶惶的湧上一陣惆悵。
章伯母停在我的床邊,她溫柔而清涼的手覆在我發熱的額上,彎腰注視著我說:「吃藥了,詠薇。」我睜開眼睛,眼裡迷濛著淚水。
「怎麼了?詠薇?」章伯母關心的問。
「我——」我想說要凌風進來,但是,我只說:「我有些頭痛。」我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事實上,最後兩天已經完全沒有病了,但我精神上的病還沒有好。我不敢走出房門,不敢見到凌風,我不知道見到他之後用什麼態度對他,也無法分析我對他的感情。他是個浪子,一個百分之百的浪子,既沒有凌霄的穩重,也沒有餘亞南的飄逸,更沒有韋白的深沉。可是,我不明白我為什麼總要想到他。我的思想完全不受我自己的控制,一星期沒見到他似乎是很長久了,在這一星期裡,他和林綠綠該是形影不離吧?他是不安於寂寞的人,他是不願受拘束,也不願委屈自己的人,誰知道他會怎樣打發時間?可是——可是——可是這些又關我什麼事呢?
我恨他嗎?我不知道。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光天化日下的強吻也不可原諒,或者由於我恨他,才總是想起他。病好了,我應該不再軟弱,或者,我以後不會再理他了,我也應該不再理他,他只是個不拘形骸的浪子!他吻我,並非對我有情,他和林綠綠歪纏,也並非對綠綠有情,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喜歡遊戲,喜歡征服,而不喜歡負責任!可是——可是——可是我為什麼一直要想這些呢?
韋白來看過我,他親切的神情使我安慰,他懇摯的祝福也撼動我。凌雲在我床邊對他微笑,他溫存的望著她,眼底有著深深切切的憐愛之情。我想起《紅樓夢》裡寶玉發現椿齡和賈薔的感情後,所說的一句話:「從此後,只得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我歎息,把臉轉向牆裡,誰能解釋感情的事呢?我應該可以出房門了,但我仍然賴在房裡,連吃飯都由秀枝送到房間裡來。章伯母顯然瞭解我已痊癒,但她並不勉強我出去,只是常常用一種研究的神色望著我。
這天中午,秀枝送進我的午餐,我驚奇的發現,在托盤裡,除了三菜一湯之外,緣著盤子放了一圈紅艷的苦情花,數了一數,剛好十朵,每朵花都花瓣朝外,把整個盤子點綴得別緻無比。苦情花提醒我的記憶,我依稀又奔逐在叢林裡,草原上,和夢湖之畔。抬起頭來,我驚喜交集的望著秀枝,問:
「誰弄成這樣?」「二少爺。」秀枝笑著說。
我的臉色沉了沉,我該想到只有他才做得出來,別人沒這分調皮,也沒這分閒情逸致。秀枝指了指飯碗旁邊,說:
「還有一張紙條。」我這才看到,在一朵苦情花的花心裡,有一張折疊得很小很小的紙條。我猶豫了一下,就取出來,上面是凌風潦草的字跡,寫著:
「我就站在你的門外,等待接受你的審判。假若你願意見我,請把苦情花全部收下,否則,就讓它們留在托盤裡,交給秀枝拿出來,我會識趣的走開,絕不打擾你。無論你收不收下苦情花,我都同樣祝福你!所以,最起碼,請收下我的祝福!
凌風」
我遲疑了好一會兒,心跳得非常厲害,秀枝垂著手,站在一邊等待著,我無法繼續拖延時間。匆促中,我只得告訴秀枝:「你走吧,等下再來收碗筷。」
我把托盤和苦情花一起留在房裡。秀枝出去了,我坐在書桌前面,不敢回頭,只聽到我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門在我身後闔攏,有腳步聲輕輕的走到我身邊,我不敢動,也不抬頭。好半天,我聽到一個低柔的、帶著幾分懇求味道的輕喚:「詠薇!」我抬起頭,和他眼光接觸的一剎那,像有閃電擊中了我一般,竟使我全身震動。他的眼睛那樣誠懇、惶恐,充滿了惻惻柔情。他的身子慢慢的矮了下來,跪在我的面前,然後,他把頭埋進我的裙褶裡,靜靜的一動也不動。就這樣,我們一語不發的待在那兒,時間彷彿也成了靜止,世界上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了,有個男人跪在我的面前,那放浪不羈、任性驕傲的人——凌風!我的眼眶濕潤了,有水霧在眼睛裡凝結,沿著面頰滾落,我無法控制我的抽噎,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不住的滾下來。他仰起頭,他的手捧住了我的臉,輕輕的,他懇求的說:
「哦,不,詠薇,你不要哭。」
我抽噎得更厲害,他的聲音撞進我的內心深處,絞動我的肺腑,使我的五臟全部痙攣了起來。
「哦,詠薇,別哭。」他繼續說:「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渾身都是缺點,但是,給我機會,詠薇,不要輕視我,給我機會變好。」我哭泣著攬住他的頭,他站起身來,把我拉進他的懷裡,用他溫暖的面頰貼在我全是淚的臉上。愛情就這樣無聲無息的來了,韋白、凌霄、余亞南……所有的人物都從我記憶中退走,消逝。我面前只有凌風,我心底只有凌風,我整個靈魂裡都只有這一個人——凌風!到這時為止,我才知道我是這樣迫切的要他,從沒有要過別的人!
他掏出了手帕,擦著我的臉,小小心心的拭去我眼角的淚痕,溫溫柔柔的說:「喏,你不要再哭了。這場病讓你變得這麼消瘦,瘦得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一星期曬不著太陽,你整天躺在這小屋裡想些什麼?我打賭沒有想過我,是麼?我卻整天在你房門外面走來走去,你知道麼?」
我收起了淚,搖搖頭。
「不知道。」「我不敢進來見你,」他輕聲說,握住我的雙手,垂下眼簾,視線停在我的手上。「你是那樣凶巴巴的毫不留情面,每句話都像刀一樣要刺傷人。可是,你是對的,我不值得你喜歡,你不知道,詠薇,我費了多大的勁要得到你的歡心。」
「我以為——」我囁嚅的說:「你是沒有誠意的。」
「對你沒誠意嗎?」他抬起眼睛來凝視我,把我的手壓在他的心臟上。「試試看,我的心怎樣的跳著?剛剛我站在門口等待的時候,我覺得幾百個世紀都沒有那麼長,秀枝空著手出來的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幾乎停止。詠薇,我一生從沒有這樣激動過。你相信我嗎?」
我傻傻的點頭。「記得那一天嗎?詠薇,你在樹林裡睡著的那一天?我守在你身邊,望著你沉睡,那時,我就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當你醒來,我覺得天地復甦一樣,什麼都充滿了光明。這種情緒是我從來沒有的,以後,我就費盡心機來瞭解你,接近你,而一天比一天更受你的吸引,更放不下你也逃不開你……」他喘了口氣:「噢!詠薇,你是怎樣一個小女巫呀!」
我低垂著頭,無法說話,我曾幾百次幻想我的戀愛,幻想那幽美動人的一刻,但,從沒想到是這樣帶著窒息的壓力和驚天動地的震撼。他用雙手捧起我的臉,他的眼光深深的凝注在我臉上,好一會兒,才又低低的吐出幾個字:
「還生我的氣麼?」我動了動嘴唇,不知說些什麼好,為什麼生他氣呢?我已經記不得了,那是太遙遠太遙遠以前的事了。他嘗試著對我微笑,(因為,始終他眼睛裡也蒙著水霧。)嘗試回復他一向輕快的語氣:「你今天不會說話了嗎?詠薇?如果還想罵我,就罵吧!你一向都是伶牙利齒的。」
我搖搖頭。「什麼話都不必說了,只有一句——」我沉吟的說。
「是什麼?」「是——」我望著他:「你仍然可惡!」
他笑了,彷彿我的話使他開心。
「你又像你了!」他說:「哦,詠薇,」他喘口氣,突然吻住了我,喃喃的喊:「哦,詠薇!哦,詠薇!」
這是他第二次吻我,那暈眩的感覺又來了,我不由自主的用身子貼緊了他,手臂緊緊的纏住了他的腰。暈眩,暈眩,暈眩,醉死人的暈眩……我喘不過氣,只本能的反應著他。像浸潤在一池溫水裡,水在迴旋,我在漩渦裡轉著、轉著、轉著……我以為一輩子也轉不出這漩渦了,那美妙而醉人的旋轉,然後,他的頭抬了起來,嘴唇離開了我,我閉著眼睛,不願睜開。「詠薇,」他輕喊:「你這個魔術家變出來的小東西哦!」
他的嘴唇又壓上了我,這次卻狂猛而凶狠,不再是一池迴旋的溫泉,而是一陣猛捲過來的狂飆,我無法透氣,無法思想,無法呼吸,整個身子都癱軟無力,化為水,化為泥,化為虛無。有人輕敲房門,我驚動了一下,他緊攬著我,不許我移動。「有人……」我低吟著說。
「別管他!」他說。那是多少個世紀以來亙古常新的事!當他終於抬起頭來,而我睜開了眼睛,世界已非原來的世界,我也不是原來的我,原有的生命離我的軀殼飛馳而去,新的生命已從天而降,我沒理由的想流淚,想歡笑,想歌唱,也想酣眠。我伸展手臂,如同從一個長遠的、沉沉的睡夢中醒來,從沒有這樣強烈感受到生命的可愛!我高興,因為世界上有我!我高興,因為我是活生生的!我高興,因為我是那麼完整的我!多麼沒理由的高興呀,但是,我高興!
那一個下午就那樣昏昏沉沉的過去,我們在小屋裡,時而笑,時而說,時而流淚,時而長長久久的對視不語。午餐在桌上變冷,我忘了吃,他也沒有吃午餐,奇怪的是並沒有人來打擾我們。當我們都發覺餓了的時候,我們就把桌上的冷飯冷菜一掃而空,吃得盤子底都朝了天,然後相視而笑。時間靜靜的流過去,等到光線已昏暗得讓我們辨不出彼此,我們才驚異的發現整個下午只是這樣短暫的一瞬。
那天的晚飯我和凌風一起出現在餐廳裡,凌雲由衷的祝福我的病癒,凌霄禮貌而誠懇的問候我,章伯母卻用一對溫柔的目光,微笑而含蓄的注視我,我立即知道她什麼都瞭解了。她是那樣細緻而敏感的女人,有什麼感情能逃過她的眼睛?說不定下午也是她安排好了不讓人來驚動我們的,怎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好母親呀!章伯伯只是粗心大意的看了我一眼,用他一向宏大的聲音說:
「病好了嗎?到底是城裡長大的女孩子,淋淋雨就會生病!喏,多吃一點,吃得多,就不會生病!」
我的胃很好,凌風也不錯。整個吃飯的時間內,他就是死死的盯著我,使我不能不回視過去。我想,全桌子都會看出我們的情形了,這讓我臉紅,又讓我情不自已的要微笑。我一直朦朦朧朧的想微笑,彷彿不為了什麼,只為了生命是那麼美好。飯後,我和凌風漫步在草原上。
天邊有很好的月亮,大概是陰曆十六、七左右,月亮比十五的時候還圓還大。圍著月亮的周圍,有一圈金色的、完整的月華,我抓住凌風的手,叫著說:
「快許願!」「為什麼?」「媽媽告訴我,當月華完整的時候,你許的願望就會實現!」我說。「那麼,我要許一個願,」他握緊我的手,望著月亮說:「願詠薇永遠快樂!」他的願望有些出我意外,我望著他,我以為他會許願,要我們永不分離。他用手圍住我的肩,輕聲說:
「只要你快樂,比什麼都好。」低頭凝視我,他說:「和我在一起,快樂嗎?」我輕輕的點點頭。「那麼,我永不會離開你。」
那是怎樣的一個晚上?雲層薄而高,月光清而遠。草地上凝著露珠,原野在月色下迷迷離離的鋪展著,疏疏落落的樹叢,被月光染上一層銀白。風在林間低訴,幽幽然,切切然。夢似的月光,夢似的夜晚!夢似的我和他!我不再渴求什麼了,我腦子裡什麼都不想。
他解下他的襯衫,披在我的肩膀上,因為曠野風寒,而夜涼似水。「我不要你生病,」他說:「看到你消瘦蒼白,讓我的心好痛好痛。」我們漫步在月光之下,緩緩慢慢的走著,我想問他關於柴房裡的事,但那並不重要,現在沒什麼是重要的,我知道我有他!何必追問柴房裡的事呢?何必破壞這美好的夜?我緊偎著他,原野上風也輕柔,月也輕柔。
前面有一棵孤立的矮樹,孤零零的豎立在月色裡,我疑惑的望著它,記憶中似乎有什麼不對,矮樹輕輕的晃動了一下,不,那不是樹,是一個人!我抓緊了凌風:
「看!那兒有一個人!」
真的是一個人,他正佇立在月色裡,呆呆的引頸翹望,面對著幽篁小築的方向。「是誰?」凌風大聲問。
那人影寂然不動,我們向前走去,月色下,那人的形狀逐漸清晰,他沒有發覺我們,而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裡,他的目光定定的望著幽篁小築前的一片竹林。
「是韋白!」凌風奇怪的問:「他在做什麼?」
我拉住凌風,囁嚅的說:
「大概他在散步。」「不對,」凌風說:「他在出神!他的樣子好像著了魔了,我們看看去。」「不要,」我阻止了凌風,心裡有些明白韋白,如果他不是為情所苦,就必然是有所等待。「我們走吧,何必去打擾他呢?」「他已經快成為化石了,」凌風說,搖了搖頭:「他的生活未免太寂寞了,可憐的人!」
他也不是很可憐,我想。他有所愛,也被愛,儘管隔在兩個星球裡,有那分淒苦,也有那分甜蜜,「愛」太美了,所以,往往一般人都要為它付出代價。但是,我和凌風呢?我不禁下意識的攬緊了他。「我們走吧!」我們往回走,沒有驚動韋白。我很沉默,恍恍惚惚的想著韋白,僅僅數日之前,我還曾把我童稚的戀情,繫在他的身上,但是,現在,我已經醒來了,認清了自己,也認清了感情。是的,可憐的韋白!還有,可憐的凌雲!我咬咬嘴唇,決心要幫助他們。我們依偎著,向幽篁小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