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沒放在心上,但現今想來,她極少出門,平日又長時間窩在建築物裡工作,哪會在意天氣好不好?
她是預謀的……全是預謀好的……
她把家裡每一處屬於她的東西全清乾淨了,包含棉被枕套,重新洗滌,吝嗇得一點氣味都不留下。他渾身冰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打開她的儲物櫃,裡頭堆了各式各樣的物品,有些他記得,有些他已忘記,但全都是他送給她的……
她沒一樣帶走。
她曾在他送她禮物時說:「礎洋,我真的不需要這些。」
「那你需要什麼?」
她笑了笑,眼睛裡的光如黑夜星辰。「我需要的……你已經給我了。」
不,他沒有給她。
因為給不了,不敢也不捨得給,所以只好拿其他東西作為補償,他分明是經商的,怎就忘了天底下從不存在不公平的交易?即便有,那也不可能持久,他妄想用虛假的一切換取另一個人的真心,如今淪落到徹底失去的下場,實屬活該,怪不了人……
簡礎洋不知道自己這一晚是如何度過的。
他只是躺在曾經屬於兩人的床上,哪怕用盡再多力氣,除了洗衣粉的氣味外再沒嗅聞到一絲屬於她的氣息。口袋裡的戒指在他翻身之時壓痛他,他最後將之握在手心,像個護身符,這才朦朦朧朧地睡去。
他作了一個夢。
一個……關於很久之前的夢,久到他醒來憶起,不禁驚訝自己還記得。
他死去的母親抱著幼時的他,對著另一個女人信誓旦旦道:「我們絕對不會再從你跟你兒子身上奪走什麼,包含唐這個姓……」
他的母親,本質裡是一個正直到過分的女人。
她人生裡最大的污點,就是在一時不察的情況下,做了人家的第三者,即便早早抽身,在懷著他的情況下遠走,避居鄉下,可他的存在也已造成了傷害,甚至他與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唐湘邑,年紀只差了三個月。
唐夫人畢竟是世家出身,獲知消息,前後衡量下,願意給予她二房的身份,並且讓他這個私生子認祖歸宗,他母親卻堅決地不同意。
他的成長過程裡,他的母親總是一再告誡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要強求,尤其是你哥哥的,你多讓著他,不管他要什麼,都給他……」
身為一個母親,她很了不起,不論身份為何,她在各種壓力下,斷絕了唐家的後援,既嚴又慈,獨自把少了父親的那一份關愛也極力補給他。他的童年並無任何缺憾,正因為過得幸福,才會覺得連母親愧欠的那份都該好好地賠給他的哥哥及唐夫人。
所以他在唐夫人的要求之下進入集團,輔佐哥哥,縱使哥哥從不領情……他認定這是一份責任,所以在唐湘邑告知他將娶陶蜜亞時,他也忍住了心底那股翻騰,只沉沉道:「恭喜你。」
他並未爭取。
那是一個不在選項內的選項,盡避……他之後有了後悔。
隔天一早,簡礎洋好好地打理自己,把鬍髭刮去、換下身上發縐的西裝,重新打扮,在挑選領帶時他怔了一會兒,但很快地選好一條,出門之際想起昨天上司的交代,只得繞去醫院探望一下陶蜜亞的情況。
自從兩人上次不歡而散,他就沒再看望過她,即便去了也只是跟看護做些交接,詢問狀況,回報上司。
而這段期間,他沒接過陶蜜亞打來任何一通電話,可見杜樂茵並未把這事告訴她。
連自己最好的朋友都瞞著,她一個人究竟憋得有多辛苦?他沒再想,怕一旦想下去,就會沒完沒了。
醫院裡,陶蜜亞一見到他,臉上就像罩了十層寒霜。「一早就逼我看髒東西,是嫌我心情還不夠差?」
簡礎洋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不想見我就自己收斂點,你想浪費醫療資源多久?即便醫院是唐家開的,主人姓唐不姓陶。」
這話戳中陶蜜亞的痛處,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我想離婚。」
簡礎洋頓住。「……什麼?」
「我不是開玩笑的。」
他知道。「湘邑同意?」
陶蜜亞扯了扯唇。「為什麼不?」在外界看來,他們這對「蜜糖夫妻」早已貌合神離,既然如此就沒有任何延續的必要。「我先說,當初我和湘邑結婚,期限約好就只一年,我愛他……偏偏他不愛我,女人真的沒辦法跟不愛自己的人在一起……至少我不行,只要一想到未來都必須過這種生活,我就快瘋了。」
陶蜜亞說這番話是真心的。不論如何,簡礎洋仍是她信任的好友,不過還是不忘貶損兩句。「怎那副表情?我離婚,你不開心?」
什麼表情?簡礎洋眼前沒鏡子,唯獨確信心裡除了一時的驚愕之外,竟無任何一絲喜悅或解脫的感覺。他瞅著她,曾經一度後悔沒撒手追,眼睜睜地看她嫁給別人……他的異母哥哥兼上司,他本以為自己會糾結在這件事上,也許一輩子,然而這一刻,他卻被自己的平靜給嚇到了。
唯一吃驚的,大抵就是她和唐湘邑的婚姻有期限這回事。
「你想好了?」
「是。」陶蜜亞語氣堅定,目光銳利。「這件事先別告訴茵茵……還有礎洋,你聽懂我剛才的意思了嗎?女人真的沒辦法跟不愛自己的人在一起。」
「我懂。」他淡淡笑道。
所以……杜樂茵離開了。
思及此,他胸口便有一股撕扯般的痛。得知陶蜜亞想離婚的決心,除了表示遺憾,他心底沒有過多起伏,甚至沒去質問唐湘邑兩人當初結婚的緣由。這令他隱隱產生了一些茫然,好似心底的天秤早已傾斜,但自己竟無所覺。
杜樂茵走了,他的言行舉止並未因這些變化而有不同,他照樣上班,該加班到幾點就到幾點,回到家裡便洗澡睡覺,週而復始,規律至極。
過了一個月,有一天,他忽然發覺這屋子太空了,空得像荒漠,教人窒悶不已。
於是他弄了許多盆花放在陽台,偏又無暇照看,沒一陣便枯了一片,很是淒慘。簡礎洋只得放棄種花,改買了許多王菲的專輯,任那空靈縹緲的女聲如煙霧般填滿她離去後顯得空蕩的屋子,卻更顯清冷。
甚至於夜半醒來,他探手觸摸隔壁床鋪,空蕩蕩的,不禁渾身發冷,滿頭冷汗。那冷好似滲進了骨子裡,他感覺構成「簡礎洋」這個人的一部分內核,正在逐漸衰敗、死去,只剩身體機能還在運作,不會哭、不會笑,像個沒有心的機器。
簡礎洋終於受不了,拿了一個月前就向人事部探問得來的地址,前往杜樂茵新搬去的小區。
這裡氣氛寧靜,極少人來,附近有個綠意盎然的小鮑園。他晚上九點便到那兒,坐在車裡,等她下班回家。他沒打算做什麼,只是想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況下,悄悄地看她一眼,解一解思念的癮。
百貨公司九點半打烊,她晚班下班,回到家時已近十一點。
簡礎洋好不容易看見了她,連眼都捨不得眨,即便夜半街燈下她身影朦朧,他仍靠記憶清晰地描摹出了她的模樣。
杜樂茵走進一幢米白色的公寓裡,不一會兒,屬於她那間屋子的燈亮起,隔著一段距離,簡礎洋發現了她陽台上的幾盆小花。
原來,花開了。
他怔在那兒許久,望著那些花,關於溫暖的渴望,彷彿一點一點回到了他身軀裡。
於是鬼使神差地,他用自己剛新辦的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半晌,有人接起,還是那般清脆甜柔的女聲。「喂?請問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