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知數理很弱,於是在高二時進了補習班,開始了陀螺般的忙碌生活。
她不接受男生的追求,不和死黨哈啦,全心全意投人讀書,誓言要上醫學院。
直到二下,偶然中,廣播裡傳來一個熟悉的名字,令她勾起了一段回憶。
「任天放,任天放,請到訓導處!」廣播裡傳來教官咆哮的聲音。
是的,任天放又回來了,只是這次,他們沒有再同班。
於是,每每,只要聽見這個名字,江念竹就會暫時放下課本,對著窗外沉思。
雖然同在一個校園裡,她卻從沒遇過任天放,她總是從別人口中聽到他的精采事跡。
任天放,一個熟悉卻又如此遙遠的名字。再次聽見他的名字,他已經成為一個屢蒙訓導處恩召的風雲人物。
蹺課,打架,抽菸,每一件都少不了他。
江念竹不懂,不過是短短一年多,一個人怎麼可以改變這麼多呢。
過去的那一年,他去了哪裡?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校園就這麼點大,瞎貓總會碰見死耗子,江念竹與任天放終究還是遇見了,不過,是在一個不太愉快的打架場合。
話說那天乍飯時間,江念竹與一個女同學各抱著作業簿要到教師辦公室:走廊的另一頭,任天放迎面走來,就差十幾公尺遠,兩人將交會時,他與一名男生擦撞到肩膀。
「喂。」那人一副流氓狀的抓住任天放的肩膀。
「有事嗎?」任天放轉身看那個人。
「你、撞、到、我、了。」那人聲音不覺大了起來。
「哦,對不起。」說完這句,任天放轉頭就要走。
「你!」那人再次抓住他的肩膀。
「我已經道過歉了。」
「那還不夠!」
任天放將手插進褲袋,他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道:「那麼,你想怎樣?」
「吃我一拳!」說著,一個拳頭直向任天放臉上飛了過來。
任天放偏過臉,險險閃過這一拳,同時身體敏捷的退了幾步。
「有人在打架!」
旁邊有人大叫,走廊上的人潮頓時成傘狀散去,卻又流連下去的站在一旁圍觀。
一開始,江念竹並沒有發現那人是任天放,只想快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哇!我沒看過人打架耶。快!我要佔個好位置好好看一看!」
同行的女生卻扯住江念竹,要她一起留下來看。
「你跟人家湊什麼熱鬧!」江念竹最討厭暴力了。
「是任天放在打架耶,聽說他把我們學校那個自稱是竹聯幫什麼堂主的乾弟的兒子的朋友的XXX一腳踢進了醫院!」
一聽見任天放的名字,江念竹腳跟不由一轉,將手上的作業本塞給同行的女生,不顧她的抗議,自己則擠進了人群中。好不容易採出頭,定眼一瞧,果然場中那個打架的人就是任天放,她不覺叫出聲」
「任天放!」
任天放倏地轉頭看聲音來源處,一看見江念竹,他眼底飛過詫異,手中的動作也緩了下來,結果反而給了對方偷襲的機會,他的臉立刻被揍了一拳。
江念竹驚呼一聲,雙手搗上臉——彷彿被揍的人是她。
「教官來了!」這時,忽然有人大叫。
「嘩!嘩I」接著,遠遠地,尖銳的哨子聲響起。
圍觀的人頓時作鳥獸散。
不多想,江念竹上前抓了任天放的手就跑。
當有著肥胖身軀的教官氣喘吁吁的趕到,走廊上已經沒有人煙了。
跑著跑著,跑到了校園裡最偏僻的垃圾場。
兩人都彎下腰,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好不容易,平順了氣,抬起頭,兩對眼睛一迎上,一想起方纔的畫面,噗哧笑出了聲,那三分陌生與七分隔閡就這麼被拋到非洲去了。
「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跑,可怎麼連我也被抓著跑?」任天放問,一雙眼睛黑漆裡綻著點點笑意。
『我欠你的。」江念竹故作不在乎的聳聳肩,天知道她哪來的衝動,「你為我挨了一個大過.我替你避免了一個大過,現在扯平了。」只能如此解釋自己的行為。
「你還記得?」任天放揚揚眉,「如果你記得更清楚些,應該知道,你早就不欠我了!」他指指額頭,意有所指。
真可惡!怎麼可以提當年的事來羞她呢。
「那根本不算什麼!」江念竹著惱的說。
「哦……」任天放頗具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不管你怎麼否認,我只認這個帳。」說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壓扁的菸,捏好,點燃,動作流暢而自在的在她面前吞雲吐霧起來。
江念竹透過煙霧審視他的外表,愈看,眉皺得愈緊。
他真的改變很多。高了幾公分,頭髮也留長了,白上衣沒好好扎進褲子,抽菸的姿勢很老練,卻不顯流氣,反而有著他們高中生這個年紀所沒有的沉著。
但,江念竹還是不習慣他這副模樣,她想念的是那個和她用筆記對話的男孩。
「你什麼時候來讀我們學校的?」她問。
「這個學期。」
「你為什麼老是在一個很奇怪的時間轉學?」她老早就想問他這個問題了。
他將抽剩的菸頭丟得老遠,然後轉頭看她。『你該回教室了如果讓人發現乖學生如你跟一個不良少年在一起傳出去的話可不好聽喔。」
「為什麼?」她不理會他話裡的暗示,固執的想得到答案。
他掉回視線,眼光望著遠方,將手插進褲袋。
「你還記得我說過我是私生子的事嗎?」
「記得。」她的嘴角不覺揚起笑,因回憶而笑。「你把老師嚇壞了。」
「那不是玩笑話。」他的語氣裡有著難以察覺的苦澀。「我媽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介入了別人的家庭,成了所謂的「第三者」;她在得知事實後,又發現懷孕,於是遠走他鄉。」
江念竹沉默了下來。
「我第一次回來台灣,是回來跟外公外婆相認。媽媽說該是我認識自己國家的時候了。那段時間,外婆教我中文,外公教我書法,就在我漸漸喜歡台灣的生活時,」說到這裡,他轉頭若有深意的看了江念竹一眼,「那個人出現了,於是媽媽再次帶我遠離台灣。」
江念竹猜他說的「那個人」應該就是他的親生父親。
「第二次……是因為媽媽得了乳癌。她沒讓我知道,再次將我送回台灣,自己一個人留在美國治療……可她還是沒熬過去……」
江念竹搗住嘴巴,呆呆的。她終於知道國三時他為什麼會離開得這麼倉卒,因為他的母親死了。
「所以,」他聳聳肩,「我只好回來跟我的外公外婆同住嘍。」
他看似不在意的無謂模樣,反而讓江念竹看得很心痛。
「我的爸媽也死了。」她說。
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話來安慰他。她的爸媽雖然也死了,但當時她還小,傷痛不會太深,很快地就能接受了父母死亡的事實。
但任天放不一樣,他的年紀夠大,他沒辦法像她一樣,哭一哭、睡一覺就沒事了,他有好多事得去面對。
『哦,那我們都是孤兒嘍。」
噢!她已經替他很難過了,他居然還對她眨眨眼,嘻皮笑臉地。
「我們才不是孤兒!」她不喜歡他的口吻,「我們並不孤獨,你還有外公外婆,而我有尹爸、尹媽、尹哥哥。」
「是嗎!」任天放又是那副嘲譫的神情。
「任天放,你變了,你變得憤世嫉俗了!」江念竹氣憤他的不在乎,衝口而出。
「我們都長大了。」他只說了這一句.暗示著很多事只能存在回憶中,再也不會回來了。
突然,沉默降臨他們之間。
不知過了多久,遠遠地,上課鐘聲傳來下午一堂課就要開始了。
「上課了,我要回去了。」她很高興鐘聲打破了這股悶意「你呢?」她看他一副無動於哀的模樣.忍不住還是問了。
任天放打了一個呵欠。「找個地方,補午休的眠。」
江念竹看他,眼底寫著不贊同。
他對她勾唇一笑.眼底有股挑釁好像在告訴她,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但我就是這樣的人。
江念竹無言。他們之間大概就是這樣了吧,有著各自的方向,她的方向是考上醫學院,成為一個醫生;而他呢?誰知道!就像他說的,他們都已經長大了。
江念竹面無表情的走過他身邊,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江念竹!」他突然出聲喊她。
江念竹停步,但沒有回頭看他。
「很高興見到你。」他在她身後輕輕的說。
江念竹動了動身體,又繼續往前走。
一直到晚上上床睡覺時,江念竹才驀然覺察到一件事,她猛然從床上跳了起來。
那是任天放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升上了三年級,江念竹的課業更繁重了,整天都在模擬考中水裡來火裡去。
而任天放呢?
聽說,他公然向英文老師挑釁,說他的英文發音不標準。
聽說,他搶了學校某個不良老大的馬子。
聽說,他和校外的輟學少年在撞球場幹架。
聽說,他深夜與實習女老師在汽車旅館見面。
聽說,他再集滿一個大過就要被退學了……
儘管,江念竹與任天放已經成為不再交會的兩條平行線,但她還是會留意他的事,畢竟,他們曾是同學一場……
這天,放學時,突然的一場大雨讓人路上行人躲避不及,都被雨澆了一身:已經走到校門口的江念竹也被淋得一身濕,她衝進了一旁的公共電話亭躲雨。
電話亭裡早有人了,江念竹推開透明玻璃門,看見對方時怔了一下。
「進來吧,這雨看起來還會再下一陣子。」
那個抱著雙臂倚著玻璃窗對她笑鬧白牙笑嘻嘻的人正是任天放。
江念竹推門進去,佔據了另一邊角落,她拿出一條手帕擦拭臉上、發上的雨水。
亭內,沉默;亭外,大雨仍下著。
雨幕與白茫茫的霧氣為他們織就了一個隱密的空間。
任天放原本是輕鬆的靠著玻璃窗,但在掃過江念竹一眼後,神色一轉,不復方纔的椰榆,他站直身子,突然伸手解開制服的扣子。
江念竹從眼角看見他的舉動。「你幹什麼脫衣服?」她驚惶的問。
「你的白上衣濕了。」任天放把自己的衣服遞過去,上身只著一件無袖汗衫內衣。「拿去披上,裡頭的風光都快被我看光了。」
江念竹低頭一看,才發現濕衣貼著她胸前,出賣了她的身材曲線。她驚呼一聲,搶過他手上的衣服遮在胸前。「色狼!」她啐了他一聲。
任天放低笑。「看不出來你有一副好身材。」
「……哈瞅!」話還沒罵完,江念竹就打了一個大噴嚏!
「脫下你的濕衣服,換上我的!」任天放收起椰榆,命令道。
「不!」在他面前?開什麼玩笑!「不要在這個時候耍任性,幾天後就要模擬考了,你不想被感冒搞砸吧?」任天放語氣難得的正經與嚴厲,「現在外頭下著大雨,沒有人會看見的。」
「你會!」江念竹噘唇。
任天放的回應是背過身。
江念竹又打了一個噴嚏。她知道他說得對,於是遮遮掩掩的換上他的衣服。
哇!男生的衣服真的好大,短衫袖子穿在她身上就變成了七分袖,下擺幾乎與她的裙子一樣長.衣服上還有著一股屬於男生特有的氣味……江念竹有股說不出來的古怪感受。
「我好了。」她對他說。
他轉過身,看到他的制服在她身上所製造出來的滑稽效果,「你看起來像……」
「像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江念竹接語道。
兩人相視,一道笑了。
「謝謝你的衣服。」她感激的對他說。
他聳聳肩。
雨仍在下.江念竹從書包裡拿出英文課本,她老早就養成隨時隨地看書的習慣,而任天放則識趣的沒去打擾她亭內的氣氛比之前輕鬆、和諧多了。
雨,終於停了,江念竹與任天放走出電話亭。
尹佟風撐著傘仁立在校門口。
「尹哥!」一看見尹佟風,江念竹就忘了身邊的任天放直接迎了上去。「你怎麼會來?』,她又驚又喜。自從上大學後,尹哥哥就很難得回家了。
「我回家拿東西,媽說你忘了帶傘.要我來接你。』尹佟風對她微笑。「咦?念竹,你這件衣服是不是買得太大了?」他打量著江念竹的衣服,狐疑的問。
衣服!尹佟風這麼一說,提醒了江念竹,她回身看去——
任天放已經不在那裡了。
吃完晚飯,尹佟風就趕著回台北。
「尹哥哥,你今天不留下來嗎?」江念竹送他到車站,一臉失望。
「聖夫一個人待在那裡,我會擔心。」尹佟風說。
尹佟風與陸聖夫雙雙考上下台北的學校,兩人合租房子一起住。
「你對陸大哥真好。」江念竹噘唇。
「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尹佟風笑笑地拍拍她的頭,「而你是我疼愛的小妹,你們兩個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江念竹甜甜的笑了。
能被尹佟風放在心上,她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下,即使他仍然當她是小妹妹。
呼,終於考完了!
考完最後一科,江念竹吁了長長一口氣,趴在桌上想小睡一下。
誰知,她才剛趴下來,教室後頭就傳來陣陣驚呼聲;接著,一個黑影罩在她頭上,她皺眉的抬起頭,直望進任天放深不可測的眼睛。
「江念竹,我喜歡你。」
江念竹與任天放坐在麥當勞門口的長條椅,任天放坐在她旁邊,他們之間放著一袋從麥當勞外帶的薯條。因為麥當勞禁止抽菸。
任天放不避諱身上的制服,嘴邊咬著一根菸,注視著騎樓下來來往往的人。
江念竹一臉楞傻的咬著可樂吸管,她還沒從任天放的告白風暴裡醒來。
喜歡她?
天哪天哪!任天放喜歡她!
有沒有搞錯??
雖然不是沒被告白過,可是……對象是任天放、任天放耶。
「你很安靜。」任天放將菸捻熄,轉頭看她。
「為什麼?」江念竹低語,垂著臉,髮絲像一道簾幕遮掩了她的神情。
「我不能喜歡你嗎?」他輕笑,「因為我是badboy嗎?」
「不要這麼說自己!」江念竹倏地偏頭,髮絲頓時揚起。她給了他一個如刀劍般銳利的一眼,心裡氣憤他狀似隨意的態度,氣憤他把她的心攪得好亂好亂。「每個人都有喜歡人的自由,這是你與生俱來的權利!」
「那麼,』他定定的注視她的眼睛不若方纔那樣帶著笑,「你喜歡我嗎?」
他的注視太專住熾熱了,江念竹一陣驚慌,她撇開眼。
「這……這太突然了。」
「一點都不突然。」他似歎息地說:「我從國小就喜歡你了。」
「騙人!」又是一個震盪!『你明明喜歡的是吳敏敏。」她不能置信的看他。
他沒有任何辯解,只是用那雙專注、強烈、熾熱的眼睛凝望她。
那一刻,江念竹領悟了。
「噢——」她掩面,手心下的臉頰,火燙著。
天哪天哪!他是為了她,他是為了她才跟吳敏敏交往的。因為她故意讓大家知道吳敏敏喜歡任天放,於是大家才會拿他們兩個開玩笑。她的無知傷害了吳敏敏小小脆弱的心靈,所以任天放才會藉由交往來保護吳敏敏。
天哪!當年她真是可惡又幼稚得可以!
「不過,當時你似乎很討厭我,還說恨我,希望我不曾出現過。」
任天放又說。
「噢——」江念竹再次呻吟,「拜託!請不要再重達我以前說過的話。」恨他?天哪,她真的說了那種話嗎?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讓人難為情。
「你不知道你那句話,當時真是傷透了我天真純潔稚嫩無邪的心靈。」任天放雙手捧在胸前,一副無辜模樣。
天真?純潔?稚嫩?無邪?三條黑線滑落下來,他真敢說!
真不知道是誰在五年級時就誇口交了紅黃白黑各個種族的女朋友喔。她瞪他。
「嘿,你又瞪我了!』他輕笑,「你知道嗎?後來在國中遇見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高興,可顯然你並不覺得,甚至連我多看你一眼都會被你凶。」
江念竹不由懷疑起他是在藉告白之口,行報復之心。
「為什麼選擇現在告訴我」她問,神情很彆扭。
「我要離開了。」「咦?」她心裡一陣驚詫,「你要離開這裡了?
不會吧,再過一個月多就要畢業了耶!為什麼……」天!他又要走了,這個像風的男子,「怎麼這麼突然?」
他聳聳肩。「那個人來找我……除了血緣外,我對他沒有什麼感情,所以,我和外公外婆決定要搬到南部。」他看了她一下,「我本來不想跟你道別的,想把這份心情一起帶走,就像之前那幾次一樣。」
「那……是什麼原因令你改變了?」
「那個雨天,我見到了他,你口中的尹哥哥,我見到了你看他的神情。」他的神情一轉正經,眼睛瞅她。「老實說,你喜歡他吧?」
江念竹差點握不住手中的可樂。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心情。
她逃避的垂下眼瞼。
她覺得自己赤裸裸的,覺得好難為情。她這麼一個高傲的人。
「所以,我決定把它說出來。」
「你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怒氣匆地湧了上來,她揚眼睇他。
「你為什麼不像之前那幾次闖不作聲的離開呢?為什麼要在離開前對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呢?」
每次都這樣!莫名的出現,莫名的消失,莫名地在她心裡留下一個悵然。
而更荒謬的是,他們又為什麼要在這人來人往的麥當勞前談論這件事呢?真的是很莫名其妙!
「因為我不想再留下遺憾。」他說,「還有,我想賭一次。」
「賭什麼??」江念竹沒好氣的問。
「如果下次我們再相遇,我會認為那是上天給我的機會,我會再一次追求你,」
他咧嘴綻出壞壞的笑,「不顧一切的,死皮賴臉的。」
任天放那雙野莽莽、壞壞的黑眼,,直勾勾的盯著她,一直盯著,一直盯著。
「到時候,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確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