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他來了,那些認識他的匠人紛紛停下手裡的活雙手作揖,「恭喜了,姑爺。」
「姑爺,您來了?」
「姑爺,小姐在後院呢!早上才見的面,這麼會工夫又惦記上了?」
姑爺?姑爺?!
這麼一會子工夫他就成了何家的姑爺,何焯想著想著渾身打顫。二話不說,一扭頭進了後院,再多聽一句「姑爺」,他就有撞牆去死的衝動。
他一頭往後院沖,迎頭就聽何家阿翁在那兒喊:「你來了啊,姑爺?」
哦,放過他吧!他錯了還不行嗎?
可總不能這麼乾站著不答話吧?可要是搭上這句,假的也成了真的。他干站在那裡愣了半晌,一個字都說不出,只好跟何家阿翁乾瞪著四眼。等來等去,好歹總算等出個替他解圍的。
「阿翁,你先去前頭忙著,何焯是來取書稿的。」
何夫子靠著牆望著他,一句話把何家阿翁給指使走了。她打起簾子先進了屋,也不管後面跟著不尷不尬的何焯。
「你怎麼知道我是來取書稿的?」只要不提成親的事,要他說什麼都成。
她偏叫他失望,「不來取書稿,還是來提親的不成?」一句話將了他的軍,「我知道你只是一時意氣跟我打賭,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不便失言。如今氣話也說了,也沒那麼些人盯著,我還敢把你娶我的話當了真不成?我像是那麼傻的姑娘嗎?」
她自嘲,可話語間說得好像他就是一個言而無信的小人似的。
何焯氣不過,仗著他的書生意氣,學士風範嚷嚷開了:「君子一諾千金,待我會試結束,就娶你過門。」娶歸娶,反正他一直都想娶她,可究竟是正室還是偏房,這總有個商量吧!
「會試?」何夫子揪著他的話往下頭問,「坊間傳聞是真的?你當真接了你恩師李光地的推薦,要去參加會試?」
「坊間都傳開了?」他毫不在意地取了她的茶盞,恣意喝起來,那點得意都寫在臉上了。她家的茶滋味一點也不比儒茶青幽差,沒想到一間小小書坊在茶上頭也講究得很。
何夫子長長一歎,單只告訴他一句:「小心你那位恩師,他可不是一個凡人啊!」
她這話中有話啊!何焯不禁要問:「你又從坊間聽來些什麼啊?」
她聽的,那可就多了!
「你聽過你那位恩師與陳夢雷陳先生之間的恩恩怨怨嗎?
「那年,陳夢雷回鄉省親,正趕上三藩叛亂。翌年三月,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州舉兵反清。耿精忠在福建遍羅名士,強授官職,脅迫士人同他一道反當今聖上。陳夢雷不願與其為伍,遁入僧寺,本想逃過一劫。後因老父被耿精忠拘押,不得已入了耿王府充作幕僚。即便如此陳先生仍托病拒受印札——這些事當地的文人是都知道的。
「當時,與陳夢雷陳先生同年進士、同官編修——你的恩師李光地大人也被迫來福州,他以『父疾』為由請假回家。陳先生稱,他與李光地大人曾在福州密約:由陳夢雷在耿王府內離散逆黨,探聽消息,借你恩師李光地在外,從山路通信軍前,共請清兵入剿叛黨。
「陳夢雷主還擬寫了請兵疏稿,借李光地之手上呈聖上。誰知半載後,你那位恩師李光地大人單獨向朝廷上疏請兵,他因此大受當今聖上的賞識,從此青雲直上,位極人臣。而陳夢雷不但功被埋沒,又因京師傳陳夢雷任耿精忠的學士,被朝廷抓捕。後來,陳先生又受到耿黨徐鴻弼等人的誣告,被定以附逆之罪,他被下了獄,罪當論斬。
「陳先生入獄前後,曾多次要求你那位恩師李光地為自己作證辯誣。李光地卻也曾為陳夢雷上奏請赦,但對陳夢雷在福州離散逆黨,密圖內應及同謀請兵之事,一語不提。這事輾轉傳到獄中,陳夢雷因此大恨你那位恩師,責其欺君負友,還寫了《絕交書》公告天下……」
何夫子話音未落,何焯把個頭搖得如撥浪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恩師不是那等欺世盜名之輩,這不是恩師之所為。」
「是非曲直只有你那位恩師自己心裡頭清楚。」何夫子一改往常嬉鬧玩笑的神色,一本正經同他道,「然我相信一個已入獄論斬的人是決計不會隨便攀附上往日好友的,更何況陳先生的人品,我們有目共睹。」
她這話是真的說到了何焯的心裡去,他與陳夢雷先生卻有過一些交往。那時候他與恩師是知己是學友,彼此珍視、惺惺相惜。陳先生入獄以後,他一直覺得奇怪,作為相交好友,恩師為什麼不在聖上面前替陳先生請恩?
他猜想大逆之罪或不容赦,可何夫子這一番坊間之言,卻讓他的心頭有些疑團被解開,更多的糾葛重新結起。
他要去找恩師問個清楚。
「我的《八股錦繡集》先放著莫要印了,等我春闈會試之後再說。」他轉身便走。
何夫子追在他的身後高喊:「你去哪裡?」
「有點事。」話仍在,人已遠去。
他走得這樣匆忙,莫不是……莫不是去找李光地了吧?
何夫子心頭暗道大事不妙!
「恩師,學生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站在他的面前,望著依舊溫文爾雅的恩師,何焯卻總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在悄悄起著變化。
李光地招呼他坐下說話:「這麼晚過來,有什麼要緊的事啊?你我之間還有什麼當說不當說的?有話就直說吧!」
他還真就照直了說:「坊間傳聞恩師與陳先生之事……」
李光地神色大變,他萬萬沒想到何焯竟是來同他說這件事的。他取了茶端著,時不時地撥弄著茶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半晌方道:「會試將近,潤千,你好生溫書,莫再理這些閒言碎語。」
恩師並不替自己辯解,這反倒讓何焯感覺更差了,「此事攸關恩師的名聲,我無論如何也要……」
「噹」的一聲,茶盞落到桌上,李光地半斂著眼道:「為師在聖上面前力薦你,指望你能在會試中一舉高中,他日成為我的左膀右臂。眼見春闈會試近在眼前,你一門心思糾結在這些瑣事上。你叫為師如何能放心?」
恩師發話了,何焯惟有起身訥訥致歉:「是學生多事了,學生這就回去埋頭溫書,絕不辜負恩師的期望。」何焯尷尬地退出了府門。
盯著他的背影,李光地重重地放下茶盞來,半天悶悶地哼了一聲:「我現在總算明白徐乾學為何會削去他的門生名義了,這小子太不識好歹了,日後恐成禍患啊……」
等不到日後了,他現在就滅了這禍患。
春闈會試開考,何焯進了考場,見了考題沉思片刻後他便大筆一揮而就,心有成竹地出了場,早有大姑娘等在外頭。
「怎麼樣?怎麼樣?這回能高中吧?」
「前三甲非我莫屬。」他確是自信滿滿。
大姑娘冷不丁地潑他冷水,「前六次會試,你哪回不是這樣說的,結果呢?」別說是前三甲,連金榜都沒有他的名字。
每想到此,別說是何焯了,就連大姑娘也心涼啊!虧他還如此有信心。
「此次不同過去,有恩師保駕,我定能高中,摘得頭魁也未可知啊!」他是一點也不擔心啊,只命大姑娘準備酒菜,「我要攜一幫好友一醉方休。」
何焯醉臥榻上的時候,會試上佳的卷宗已特別取出來放到了南書房,交由聖上親覽。幾日之後,聖上叫了李光地等幾位股肱之臣到南書房說話。
聖上頭一個就點到了何焯的卷子,「光地啊,你這位學生好才氣啊!朕就奇怪了,怎麼先前會六試不中呢?」
李光地取了何焯的卷子略掃了一眼,「我這學生才氣是上好的,只是人品……先前落第怕也跟此有關。」
聖上不解,「他為人有何不妥?」
李光地再三支吾,終跪在地上稟報:「臣罪該萬死,先前只想為聖上攫取人才,忽略了小節。近日臣方才聽說,臣這學生落第這些年來,一直靠賣書為生。」
聖上不以為然,「這也並無不妥啊!」
李光地長歎再三方道:「何焯依仗自己八股文了得,每屆會試押題命寶,試圖揣度聖意。他還將所押之題著成文集,高價售賣。坊間仕子對其書爭相購買,他的書一冊竟賣到一千兩余。實乃我文人之恥,社稷之辱。」
聖上默然,在場諸位也都屏住呼吸,不敢露出一點聲來。惟有李光地仍喋喋不休地說道:「臣對此亦有失察之責,然還請聖上看在何焯確有真才實學的分上,格外開恩。」
聖上仍不言語,只是將何焯的卷子放到了一旁,遠離那些被圈中的卷宗,遠離一國之君的目光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