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何府,何夫子已是熟門熟路,遣了丫鬟,她一切自便。取了書案上的《八股錦繡集》,她認得何焯的筆跡,遂取了來看。剛翻了幾頁,何焯就過來了,「你來了?我正要著人去你家書坊呢!」
「你是貴人,是何家書坊的大貴人,貴人的手稿自當我親自過來請回去。」
他其實是想告訴她,他要參加會試,這八股文集定是不能再印了。可沒等他開口,何夫子便翻開一頁丟到他面前,「你書裡有錯字。」
「哪裡?」還錯字?他的文裡怎會有錯字?別是她花了眼吧!
她纖纖手指對著書頁敲了敲,何焯撣眼望去,該死的!他真的寫錯了字。
「筆誤!這只是一時筆誤。」
「筆誤到你校驗了兩回都沒看見?」他的習慣是校驗兩遍之後再交書稿,顯然這次他沒能堅持習慣——她調笑地瞅著他,看得他好不尷尬。
何焯不知道哪裡出了錯,但他確實沒看到這一時的筆誤,約莫那會兒他正惦記著恩師向聖上舉薦自己那檔子事了,「只是筆誤,改一下……」
「這上頭還有許多累贅之處,比如這句『當今天下民生繁繁……』」
「打住。」
他一把拽回她手中的書稿,就怕她再念下去,露出他更多的破綻來。要說這世上還有人敢對他的文章指點一二,也就是面前這個小印書女了。
「我連夜修正,明天一早把書稿給你。」他絕不讓自己在這個女子面前再露怯,絕不!
「明天?那我們在儒茶青幽見吧!明早我本約了別人。」她起身欲走,她要忙的活還有很多,她可不是他,靠一本手稿能吃三年。
聽她提及儒茶青幽,何焯就猜到了一二,「有人要給你生意做了?」
「這世上要印書的可不止你何公子一人。」她在印書行當裡那可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多少文人雅士希望由她親自負責他們的心血。
何焯沒再細問,應了她的要求,「明天一早,咱們儒茶青幽見。」
「就這麼說定了。」
她應了聲這便走了,看她離去的背影,他才赫然想起,他本該告訴她,這本《八股錦繡集》他不印成書了。
算了,明早見了面再說吧!這本集還是要修正的,畢竟是自己的東西,還是該完好地展現給後人。錯字累句實不是他的風格,太影響他的學子做派。
他這頭倒還好說,何夫子那邊回到書坊可是給罵翻過來了。
何家阿翁指著她的鼻頭開罵:「你什麼腦子啊?當場指正何公子的文章有錯?萬一他生氣,收了書稿,不讓我們印了呢?我這白花花的銀子都叫你給攪和沒了。」說到後來,索性連著根地罵起來,「你啊,就跟你娘一樣,除了敗家,再沒別的。」
聽阿翁提及過身的娘,何夫子仍是不吭聲,坐在一旁聽他發火——
「我一輩子就出了你娘這麼一個女兒,本指著她招婿上門,我們老兩口也享享晚福。可她什麼人不好嫁,偏找了個大官做外室。一再地跟她說,這外室做不得,做不得,將來連家譜都進不去的。
「她不信,執意妄為。結果呢,那大宅子的門,她都從來沒進去過,死都死在外頭,還留了你這麼個丫頭要我們養。你說,你說我上輩子到底欠了你們娘倆什麼啊?」
阿翁喋喋不休,何夫子不辯解不勸慰,只是默默地聽著。若這是她們娘倆虧欠阿翁的,母親去了,由她來償還便是了。
好在阿婆適時的出現救了何夫子的耳朵,「夫子啊,四爺府上來人了,說有幾本書要校對,請你過去呢!」
「哦!」何夫子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往外頭走。
阿翁仍不放心地跟後面喊著:「去了四爺府上,你好生伺候著,可別沒大沒小的。人家可是咱們的主子,當今聖上的皇子,尊貴著呢!」
整夜未合眼,何焯到底把書稿修正好了,趕了一大早就往儒茶青幽去。他知道何夫子的慣例,去取書稿向來是趁早的。
他提醒自己,將書稿交給她看了以後勿忘告訴她,他得去參加會試,遂書就暫時不用印了,一切等春闈過後再說。
那還把書稿給個印書女做什麼?
為了男人的面子以及文人的自傲唄!
忙完了這件事,他得好生溫溫書,以備接下來的春闈會試。無論如何這次會試定要高中,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一心提拔自己的恩師。丟了官位是小,駁了恩師的顏面是大。
他揣著書稿進了儒茶青幽,迎面就瞧見何夫子正在跟一個人聊些什麼。細看去,倒好像是八爺府裡管事的,可她怎麼會和八爺府裡頭的人有所牽扯呢?怕是他認錯人了吧!
他一心奔她那裡去,卻給喏喏小姐攔了下來,「你怎麼一大清早就上我這兒來了?」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喏喏小姐頓時明白了,「原來是奔著人家來的,今日交書稿?」
何焯點頭稱是,指使喏喏小姐去給自己倒杯熱茶,他直接坐到何夫子的旁邊。原本還說著什麼的那個人忽然起身,悶不吭聲地走了。
何焯疑惑不解,隨手將書稿放到她的面前,她冷不丁地說道:「這麼快就修好了?別遺漏了什麼。」
同樣的錯誤他絕不會再犯第二次,他當眾放下話來:「一夜修稿,你若再能發現錯處,我……我……」
「你就怎麼樣,何大公子?何大文人?」這個男人也忒較真了些,何夫子好笑地瞅著他。
被她看得亂不自在的,又覺這裡的文人雅士又個個盯著他,何焯頭腦一熱,嘴裡冒出他全然想不到的話來,「若你再能找到錯處,我就八抬大轎,娶你回家。」
全場嘩然,端了熱茶來的喏喏小姐打頭就聽到這一句,心怦然亂跳,也不敢近身,直直地杵在原地聽著看著。
有那好事之人慫恿著何夫子應下這場賭注,她也不含糊,接下書漫不經心地回道:「這話可是你說的。」
只翻了兩頁,她就直起身子望向他,「我看你還是收回先前的話比較好。」
她這話說的,好像他的書稿裡遍地是錯。何焯乃最最丟不起臉面之人,當著眾多文人雅士的面叫她這麼說了,他硬著頭皮回說:「我確信書稿再無錯處,但凡有一字之差,我願娶你為妻。」
何夫子丟下書稿淡淡笑道:「不過是一場兒戲,何苦當真呢?」
「君子一諾千金。」這賭他是打定了。
她笑得更有深意了,「哎呀,我跟何公子說笑呢!你一個翩翩君子跟我一介女流計較什麼?」
她笑得怪異,說得更古怪,何焯忍不住拿起書稿,當著眾人的面翻開來,「這書稿不可能有任何錯處,絕對不可能,我細細校過了,若再有錯,那是絕對……」
他絕對沒有下文了,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絕對之事。
他當眾展現了自己的錯處,他的書稿……前後頁顛倒了,恰好是他翻開的那幾張。
何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再抹不開。喏喏小姐選在這時候端上茶來,「大清早的,賭什麼賭啊?還拿人家小女子的終身作賭注,何公子你損不損啊?」
她這話不提還好,這一提,何夫子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就是,一場玩笑而已。先前那些打賭的諢話就此作罷,我只當你沒說過,在座的各位也只當沒聽見。休要說出去壞了何夫子的名節,我還要尋摸夫家的。」
這話說的,那些好事之徒掛著鄙夷的笑盯著何焯,看得他好不自在。君子一諾千金的話猶在耳旁,可他幹的這叫什麼事啊?
張開的嘴巴又合上,合上的嘴巴又張開,連灌了一大口熱茶,何焯的胸口一股熱氣直衝腦門。
「君子……君子言必信、行必果,我挑個黃道吉日就找媒人上書坊提親去!」
放下話,他逃也似的走了,錯過了何夫子臉上那抹奸計得逞的淡笑。
喏喏小姐拿著何焯放下的茶盞望著何夫子淡定的神色,她依稀覺得這兩個人之間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捶胸頓足、捶胸頓足啊!
何焯恨不得把自己的胸口給敲腫了,可這也敲不回他說出口的話啊!
「現在後悔了吧?晚了!」潑涼水是大姑娘最擅長的事,逮到這個機會還不好好糗糗他。誰叫他平日自大自滿,全不聽勸的。
說話間,她已剪好了大紅的喜字,那紅可是刺目啊!
何焯一把拉下她手裡的剪刀,「你幹什麼呢?」
「好歹也是咱何家的大喜事啊,雖不像在鄉里要大肆鋪張,招待族親,可怎麼著也得提前做些準備才是。我明天就去找媒人,要京城裡頂好的那種,娶妻這等大事不能怕花錢。」
她嘮嘮叨叨盡揀何焯不愛聽的說,說到後來何焯實在受不了了,咕噥了聲:「娶妻這事……不忙!不忙!」
「不忙?怎麼會不忙?你在儒茶青幽裡,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放下了話,不抓緊點,人家還以為咱們有意失言呢!」緊盯著他閃爍的眼神,大姑娘算是明白了,「你……你還真打算失言啊?」
不幸被言中了,何焯臉上老大抹不開,只顧低著頭裝模作樣地想心思。大姑娘最瞧不得他這副推卸責任的模樣,倏地站起身在屋裡踱開了步子。
「何潤千啊何潤千,叫我說你什麼好呢?何焯!何潤千!你大庭廣眾之下承諾娶一女子為妻,暗地裡卻行著悔婚之為,你這不僅非君子所為,簡直就是欺世盜名、玩弄少女、毀滅名節、十惡不赦、天誅地滅……」
「停停停!」何焯叫她打住了,「你再說下去,我立馬往外一站,晴空一道霹靂就把我給劈死了。」
她努嘴叨咕:「不是,亦不遠。」
她都這麼說了,他還能怎樣?「準備準備,你慢慢準備提親的事,好歹一切等我春闈會試之後再說,成嗎?」何焯近乎哀求。
他這麼一說,大姑娘倒是想起來了,「你都準備去參加會試了,那印書一事……」
猛拍腦袋,他哀號:「我又忘了跟她說了。」他盡顧著早點從儒茶青幽,人們的閒言碎語裡逃出來了。
「你還是早些告訴她吧!若讓她覺得你成心欺瞞,你猜以她的性子會不會逼你明兒就娶她過門?」
她的恐嚇成功了,他這就動身去何家書坊要回自己的書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