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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理的傳說(上) 治水 作者:田終
    三月初五·禹王爺誕

    鯀死在羽山,屍體因為治水未完遺憾而三年不腐。天帝派天神下凡,以吳刀剖開鯀的屍體。從鯀的腹中生出一條虯龍,這就是禹,鯀的屍體本身則化為一隻黃熊往西奔去(一說是化為大鱉、玄魚或黃龍,沉入羽淵之中)。

    禹繼承了父親鯀的意志繼續治水,天帝也覺得地上人民受的苦難夠了,因此不但大方出借息壤讓禹治水,還派許多神和龍幫他。禹有了神助,又記取父親失敗的教訓,採用疏導的方式治水,胼手胝足、一刻不敢停歇。為了治水,禹年過三十沒有娶親,直到有一天他到了塗山遇到九尾白狐,才依照當地民謠娶了塗山女嬌為妻。

    禹婚後四天就忙著繼續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他治四水、分九州島,斬妖除魔,最後人們終於可以安居樂業。人們感謝禹的功勞,因此推他做為地上的王。禹死後他的兒子啟繼位,自此建立了中國史上第一個王朝「夏」。而大禹治水的諸多事跡,現在還在中國各地廣泛的流傳著。

    ☆☆凡間獨家錄入★★☆☆33掃瞄平平校對★★

    老家的狗死去,讓辛艾仁著實消沉了一陣子。雖然是獸醫,可說是隨時面對動物死亡和飼主痛苦的職業。但習慣和經歷次數無法麻痺神經,也不能讓傷痛稍微減輕一點。

    那段時間他找各式各樣的事情讓自己保持忙碌,避開所有必要的交談,幾乎除了睡覺吃飯之外全部時間都投入在各種重要和不重要的雜事裡面。也多虧這樣,許多陳年的舊數據因此歸檔完畢,冰箱倉庫也被清理得井井有條。白靈瞭解人類的行為有什麼背後涵義,因此他只能一直默默看著、觀察著,幾乎片刻不離的跟在獸醫身邊,陪伴著也監視著各種情緒變化。

    因為如此的集中精神,所以當某天晚上才吃過晚飯診所就提早打烊、辛艾仁在他身旁嗅來嗅去之後拿著洗他專用的毛巾往浴室走去時,他很清楚這表示獸醫恢復正常了。

    「愛人,你不會現在要我洗澡吧?」狐狸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現在很晚了耶?」

    「早晚都沒差吧?反正你喜歡吹風機不是嗎?」獸醫回答,「我剛才想到,你太久沒洗澡了,趁我今天有空……」

    「啊!有空!」狐狸跳起來,「你終於有空了!我們來講共工的故事吧?你不是想知道他後來怎麼了?」

    「共工?」辛艾仁被勾起了興趣,「你說上次那個故事的後續?」

    「沒錯沒錯,繼續來說那個故事吧!」白靈說,「還記得我一開始是要說女媧和妖狐的關係?」

    ∼f∼a∼n∼j∼i∼a∼n∼

    從仁厚的鯀被殛於羽山開始,共工追殺祝融整整三年。

    有天兵天將可供驅策的祝融不可能輕易被擊倒,往往水神雜兵也被殺得落花流水。但共工不放棄,屢敗屢戰。打退了,招兵買馬下次捲土重來。三年鏖戰讓天帝不勝其煩,天界戰乃不斷耗損也讓他對祝融的一再求援深感不耐。

    何況,地上還有更讓他憂心的消息傳來……

    鯀被殺後屍體安放於羽山,因為共工刻意保護的關係,那是水火三年大戰一直沒有波及的聖地。或許是有些不忍孫兒慘死吧?也或許是為了確定鯀已死絕?天帝曾數度派人下來查看,命人回報屍體的狀況。說也奇怪,年復一年,竟然鯀的屍身一點都沒有腐壞。三年下來天帝不安了,當年邢天頭顱被砍,還是以雙乳做眼,肚臍當口繼續揮舞著巨斧戰鬥,誰能保證幾年下來鯀不會返魂繼續作亂?

    於是天帝派遣一位天神帶利刃吳刀降臨凡間,要把鯀的屍體剁成碎塊四散,讓他無法復生。共工當然不會允許鯀的遺體被褻瀆,可惜交戰中的他得到這消息時已經晚了,他帶著大軍飛也似趕到羽山,卻恰遲一步,來不及阻止天神大刀揮下。

    那刀正砍在鯀屍體的肚子上,可是刀刃劃過沒把鯀一斬兩半,僅僅切開他的肚皮。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從鯀肚子裡跳出一尾胳膊粗的小龍。小龍是黃色的,頭上帶著對堅硬的犄角,一騰就蹦到了正殺氣騰騰衝上來、想攻擊帶刀天神的共工懷裡。

    「你做……什麼?」

    共工看著懷中撒嬌的小龍,一時愣住了。小龍在共工懷中看看共工,再看看一旁不知所措的天神,又把頭往共工腋窩裡鑽,癢得一如萬年冰霜的共工呵呵笑起來。

    「等、好、你……」共工笑滾在地上,推著小龍,「你……幹什麼……」

    沒有回答。黃色小龍纏著共工的頸臂,磨蹭著水神的胸膛,眼看就要鑽進他開襟的上衣裡。

    「哈哈哈……不、不要。」共工不是笨蛋,一下就想到了這尾小龍可能的目的,「我不殺他就是……住手!」

    聽到這話,小龍終於停止給共工呵癢。他把小頭伸到共工面前,滿意地點點頭,在他鼻上一舔,突然騰空拔高竄上了雲間。

    「等一下……!」

    共工呆住,拿吳刀的天神呆住,追上來的祝融呆住,底下千千萬萬的兵馬也呆住了。無數的天神妖魔人類忘了交戰,只呆愣愣地望著天空,頂多無言的交換著疑惑。這情景太詭異了,沒有人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所以大家都只好呆杵著,等待事情的中心人物共工有動作。

    共工一時之間竟做不出決定,突如其來的事況讓他措手不及無法思考,也無法判斷是該搶過鯀的屍體或如何。而還等不到他反應過來,異象就發生了。原本晴空萬里的湛藍天空突然響起轟隆霹靂,一道道閃電打得眾人只能伏地四處找遮掩,水火兩邊的兵馬瞬間潰不成軍。萬人之中,只有共工還勉強站著,因此也是他第一個看到雲散天開,空中降下了天帝特使九大玄女。

    「總司水神共工,這些年來苦了您了。」九天玄女對水神綻出睿智笑容,撫著臂彎中那尾小龍,「禹大人已經跟天帝報告過一切來龍去脈了,天帝很抱歉誤會了您這麼多年。」

    「誰……?」共工還沒反應過來,呆望著女神和小龍。

    「他是鯀遺憾和擔心的精華,再集了天地間水氣孕育生成的。」女神笑著指指那尾小龍,「天帝已經承認了他為鯀之孫,命名為禹。」

    「笑話!男的怎麼會生小孩?」一旁傳來祝融怒吼的聲音,「這一定是哪邊來的妖魔佔著那個屍體!天帝怎麼會相信他?!」

    「『前』總司火神祝融,」九天玄女依舊笑著,轉向從地上爬起的祝融,「天界承認了禹大人的神籍,而且天帝非常憤怒,已經撤銷了您的職務和神籍。如果您有什麼不滿之處,可以交由我傳達。」

    「什麼?」共工不敢相信,「你是說,那傢伙已經不是神了?」

    「是的,天帝即刻下令,命重黎大人的弟弟、前炎災之神吳回頂替祝融之號,並召回當初派出的天兵。現在您的父親只是一介有神力的天眷而已。」九天玄女說,「而且天帝還說,重黎大人逆天任行、欺上瞞下,今後無論人神得而誅之。」

    「也就是說……」共工眼神危險的投向某方,「我殺了他算是功德一件?」

    「您這樣理解也是可以的。」女神一貫微笑。

    突然旁邊一聲野獸狂吼打斷了對話,聲音從鯀的屍體那邊傳來。眾人回頭,安屍的石棺中已不見鯀的遺體,取而代之是只黃色的大熊。大熊人立起來,對著共工一聲長吼,突然如風似的往西奔去。

    「等等!鯀?」

    共工拔腿追逐,可是黃熊跑得比他還快,竄入林中一轉眼就沒了蹤跡。水神瘋狂地四下找尋打探,有人跟他說見到黃熊往西直奔而去,有人說黃熊化為一條黃龍或一尾玄魚,躍入了羽淵之中。還有人說,鯀經過時看到為禍患所苦的人民常痛心,建議他們種黑小米,既能除開雜草又可當糧食。

    眾說紛紜,尋了又找,可是沒有一個說法能得到證實,天上地下都沒有靈魂響應共工聲聲痛切的呼喚。消失的鯀在四處留下蹤跡之後,就像雲霧般消失了。

    耗了大半天,大荒之中不復見熊影,共工沮喪地回到羽山。九天玄女已領著天兵回到天上,不再叫做祝融的重黎也早帶著黨羽逃逸無蹤,只留下共工自己的兵馬在原地不知所措。奇怪的是,從那群妖魔鬼怪中競傳出哇哇哭聲,共工疑惑了,走近一看,竟然發現水妖懷中抱著一個赤裸的人類嬰兒。

    「這是什麼?」

    共工皺眉,他知道有些手下喜歡吃人。不同種族有各自的食性他不管,可是在他面前抓小孩讓他不悅,為了收買軍心他早就下令不禁此道,只是得背著他進行。他才離開一會兒,怎麼軍令就亂了?

    「這是禹大人,剛才那條龍變成的,」水妖知道共工誤會了,連忙回答,「九天玄女說,要我們撫養這個小孩長大。她說她知道共工大人對天界沒有好感,因此一定不願意禹在天上成長,希望共工大人在地上好好照顧他。」

    「是嗎……」共工接過嬰兒,「鯀的孩子?」

    叫做禹的嬰兒是個男孩,白白胖胖頗為可愛,共工心裡罵著水妖不懂照顧孩子,用自己斗篷把他裹了個嚴實。或許是暖和了吧?一到共工懷裡,那孩子立刻破涕為笑。仔細一看,這孩子眉宇之間很有幾個線條像死去的鯀。突然共工愣住了——九天玄女說禹是鯀意念孕育成的靈魂,可是鯀封在石棺中去哪吸收天地水氣?

    看著白皙幼小的臉孔,兩滴眼淚從共工的臉頰滾下,落在嬰兒小嘴上,孩子無邪地舔著淚珠。

    「知道我是誰嗎?禹?」

    「嘛嘛……」小小的禹張著嘴,發出不知道有沒有意義的響應。

    難以忍受的酸楚揮之不去,共工一抹雙眼,喚來一個部隊中的人類,把嬰兒托給他管教。無論那是誰的孩子、無論共工多不願,他只能交由旁人之手照顧孩子,因為他知道自已沒空。他現在只有一個目標、那個過去三年來他一直鍥而不捨追逐的目標。

    「你們都回家去吧!」他說。

    於是共工風也似地離去,拋下禹和同袍三年的大軍,再次隻身投入追逐那個火焰身影的旅途。就算重黎失去火神職務和大軍,可是對於人間的認識讓他極易竄逃。又三年,共工在荒野中又整整追逐了三年,才在南方山中追上那他恨透了的身影。

    追隨火神到最後的少數部下早已四散殆盡,其餘的死在共工手中;歷時數年驚天動地的大軍對陣。現在只留下最初對立的同源水火。事情不再牽扯任何權力糾葛,也不再有任何人神阻止,只剩一個神跟另一個神之間的怨仇而已。

    父子最後一次的鬥爭不再是窮耗的拉鋸戰。多年累積的怨恨和磨煉讓共工成長無數,鯀死時一舉逼退千百天兵的洪流極輕易困住重黎,再強的暴炎也燃不盡。這次不需再折不周山,因為輸家沒有自毀的勇氣,所以高山變成了阻礙而不是解脫。

    「康、康回,你聽我說……」

    重黎走投無路的求饒,早已沒了當年火神祝融不可一世的態度。面對散發刺骨殺意的共工,曾是一神之下萬物之上的大神首度體會到絕望。

    「聽我說,你不會真的要殺我吧?」重黎靠著山壁顫抖,「再怎麼樣,我也是你的父親吧?你不會真的做出這種……

    這種……弒親的事吧?」

    「父親?呸!」共工一口唾沫化為冰球擊在重黎臉上,「你最好閉上那張狗嘴,我會讓你死痛快點。」

    「康回,我是你的父親啊!」

    水神無聲冷笑,面前說話的早已不再是神,只是一個畏縮的男人而已。

    「想想你的母親,你殺了我,她會怎麼想?她體諒我的苦衷,你怎麼……」

    共工沒有說話,一條憑空形成的冰柱代替了他的回答,直直貫穿重黎的嘴。冰柱從嘴巴進後腦出,直直把冒著火焰的那具軀體釘在山壁上。重黎畢竟是天帝直裔,雖融不掉這如金鋼石般堅硬的冰柱,這點傷也奪不去他的命,只是讓他動彈不得罷了。

    「虧你有膽提起母親。」共工冰冷地說,「你折磨我們母子前後數百年,從沒考慮過我們的心情。既然你永遠不體諒別人,為什麼我們必須體諒你?」

    重黎扭動著身子掙扎,口中嗚咽著什麼。共工沒興趣聽,他才不會蠢到想聽那些垃圾話來讓自己更生氣。

    「太多人為你而死,更多人因你受盡折磨。」共工的口氣已帶上一絲悲憫,他慣用的水刀出現在手中,「你沒有資格再活在世間。」

    重黎哀叫著,冰柱已融去一點,多出空隙依稀可聽出他在叫著「康回」。那名字,共工聽在耳裡只是冷冷一笑。

    「除你之外,會叫這名字的都已經死了。」慘笑浮上水神蒼白的臉,「謝天謝地,你也馬上會加入其中。」

    水刀舉起,重黎瞪大眼睛絕望的看著兒子,意圖求取最後一線生機。

    可是共工的刀沒有馬上落下,他猶豫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或許是想多品嚐一下夙願得償前的一瞬?或許他心中還是有一絲不願殺親的感情?他不懂自己在猶豫什麼,只是刀舉起,卻遲遲無法落下。他不懂自己為什麼不快點動手,明明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時刻,為什麼停頓住?

    半空一聲雷響,震得四岳撼動。共工沒有動,他還是舉著刀,眼睜睜看著一道晴天霹靂落下,正打在重黎的頭上。

    被釘住的軀體焚燒起來,共工手上的水刀鬆了。水神看出那絕非發自重黎身上的祝融之炎,而是神怒的天火。從沒見過的白焰轉眼間就融了共工冰柱,讓重黎得以在地上翻滾哀嚎,也讓共工的水刀無從下手。所以他只能呆呆站著,看著天火一點一點把重黎燒化。他沒有不甘,只是突然覺得輕鬆了、責任已了、全無恨憾了。

    最後,曾經叱吒風雲的火神祝融只剩下一堆紅色粉末,風一吹,就飛起四散到大地各處。從此只要到了乾旱時節,野地裡、山林間就會無緣無故發起大火,這都是那些星火粉末點燃的。

    而心頭重擔放下之後,共工躺了下來。他好累、好累……

    已經多久了呢?已經多久他沒覺得輕鬆了?已經多久他沒好好躺下來休息過了呢?共工感覺到自己的四肢百骸開始漸漸化為水流,給他從沒感覺過的舒坦和放鬆。他知道自己正在化為一條四處可見的河川,可是他不在乎,反正他已經了無牽掛了。鯀已死,他替鯀報過仇,惡神祝融也已不復存在。所以沒有遺憾了,一點都沒有……

    一點都沒有?

    共工突然跳了起來,心跳如同冬枯之後融雪的洶湧。他怎麼忘了?還有禹啊!鯀的兒子還在世上需要人扶養。

    而且當初他只憑一股衝動丟下大軍隻身追逐重黎,那支雜牌軍本來就各懷鬼胎。多半是為了自己利益而來的各方奸邪罪人,如今帶頭的人說撤就撤,他們哪能干休?一支龍蛇混雜的軍隊在他的培育下壯大,他放手,再加上天兵撤離,凡間又陷入了一團你爭我奪的混戰,許多水妖龍族四處掀起不亞於當年的洪水。這些共工都知道,只是過去三年他忙著報仇無暇他顧。

    所以現在他哪能休息?還有禹在啊!當時他把禹交給一個人類,那人類來自共工母親的部族,或許是大軍中唯一真心向著他、他可以托付的部屬。無論如何放心也不能就這樣丟下,至少他必須回去看一眼。三年,凡人也該會走路了吧?牙牙學語了吧?他想看,而且那是他該看的。

    因此共工離開那個他差點放棄自己生命的地方,往家鄉的方向走去。他躺的時間太久了,山腳下留下一條龐大的水道,匯入長江,後來被命名為岷江。由於是水神直接化成,所以岷江也成為古代長江上游水系中最不馴、最難以為人管教的一條河。

    一路避過許多各式各樣的動亂和爭奪,共工回到長江下游他的故鄉。他到的時候是下午,當年的部屬早在動亂中喪生,鄰居跟共工說禹在江邊忙著建築堤防。

    聽到這話共工笑起來——果然是鯀的兒子,才三歲就急著要助人嗎?共工往江邊移動,可是當他忙不迭地走到江邊,沒尋著幫倒忙的三歲小童,卻看到極為熟悉的身影。

    「鯀?」

    共工失聲驚叫起來,江邊偉然矗立的青年身影不是鯀是誰?那天成的靈氣多麼的熟悉,那正直的眉眼他魂牽夢縈。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眼角已經滾下豆大的淚珠,只知道自己衝了上前去。緊緊擁住那個身體、那天地間唯一讓他安心的胸膛。

    「鯀!鯀!鯀!」

    「你……」

    「你回來了!你活著回來了!」

    「嗯。」

    被抱住的身體有些僵硬,一時不知怎麼反應。共工完全無暇顧及對方的反應,他只知道心裡湧上的迫切思念像決了堤的江河般潰然而下,阻絕了整個痛苦的世界。

    「好、好,你哭……」強壯大手撫上共工不太寬闊的背,像哄孩子一樣,「哭完再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含著淚,共工有些不解地抬頭。

    「告訴我,你是誰?」

    共工觸電似放他開那人跳開。間隔三尺,他才注意到那人不是鯀。眼前男子比鯀高、比鯀壯,面貌更年輕卻帶著更多堅毅。這青年九成九像鯀,可是剩下唯一一分差異驚呆了共工。他真的不是鯀,鯀的氣息中不帶有如此溫和的水性,這點共工最清楚不過。

    「你是……禹?」共工啞了嗓子。

    「是的。」禹露出和鯀一模一樣的溫和微笑,整整被弄亂的衣服,「我想你是把我誤認為我父親了?」

    「我是誰……?所以你……不認識我?」短暫的不解後,共工自嘲地笑了起來,「我就說嘛……怎麼可能……我還以為他回來了……」

    雖然臉上笑著,但眼淚還是如同斷線珍珠般持續落下。

    若剛才是喜極而泣的溫暖淚水,這淚水就是冰冷、絕望而自嘲的。共工不懂,自己怎麼會怎麼傻?傻到相信死去的鯀會復生?

    「很抱歉,雖然有人說我比較像父親的化身而非兒子,可是我沒有他的記憶。」禹很自然地扯起衣袖替共工擦淚,「我從懂事就知道該治水平亂,其餘什麼都不記得。人人都說我怪,三天會說話三月會走路,可是我只想快快長大。因為天下還有好多人在受苦。」

    「你不記得了?可當初是你上天說明一切的?」共工皺起兩道柳眉,「當初,是龍的你……」

    「抱歉,不記得了。」禹溫和地笑著,「我只有成為這樣子之後的記憶。」

    「原來如此……」共工拍開禹不太乾淨的袖子,沒注意到禹替他擦淚的動作順手到不可思議,「你出生時知道一切,現在卻沒記憶了……」

    共工憤憤地轉身走開,心裡認定了又是天上不知哪個神搞的鬼,就發生在他去追黃熊的短暫時間裡。不然為何鯀孕育出來的龍可以上天說明一切,變成禹卻什麼都不記得了?他不懷疑禹說謊,因為他不會懷疑鯀。

    「等等,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禹舉步追上共工。

    「你應該知道的。」共工冷冷回答。

    「那我猜,你叫做……康回?」

    「鯀!你果然是鯀!」共工扭身,發瘋似地揪住禹領口,「不然你怎麼會知道那個名字?你為什麼要裝作不記得?」

    「請冷靜點,我是猜的。」青年皺眉,但沒有推開行為近乎粗暴的共工,「九天玄女常奉命下凡來看我,跟我講過共工的本名。你以前的部下跟我講過許多你和我父親的事,也告訴我你很排斥自己身為神的身份。我猜你是共工,可是不知該如何稱呼,以為你會比較喜歡這個稱呼……」

    「是嗎……」共工緩緩放開禹的領子,再度走開,「是啊,是啊……」

    「等等!」禹這次沒再舉步追趕,站在原地對著那瘦長身影發問,「我該怎麼稱呼你?康回還是……」

    「隨便你。」共工話尾悠悠隨風傳來,「反正會叫那個名字的,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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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第一次尷尬會面後共工發現自己不願再跟禹碰面,也沒再跟禹說過話。即使住在同一個部落中,他也遠遠避著那熟悉不已的身影。那個和鯀相似的形體太讓他心痛,無時無刻不勾起他渴切的思念,讓他無法好好應對。即使這樣,他還是矛盾的四處追隨起禹的腳步,拿義務感和好奇心說服自己。

    觀察中共工發現,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禹聰敏機智又能吃苦耐勞,遵守道德規範、謙恭有禮,又待人和藹、言出必行。他自創的水流導引法驚人的有效,解決了河川擾人的問題不說,還灌溉了無數的農田。除此之外禹好像對什麼都有一套,大小事只要照著他的指示做,十之八九不會出亂子。

    不管是鯀的化身還是兒子,他都勝過鯀無數倍,也難怪四周人民如此信服愛戴了。在共工殘羽依舊四處作亂、水患不退的當時,禹居處的四周是樂土,吸引越來越多難民前來居住。這些人不知道附近就居住著當年掀起大水的共工,當然他們更不可能知道,此處沒有水妖作亂大半是因為這個原因。

    「大禹,都是你的功勞啊!」人們這樣說。

    漸漸禹的仁德和能力四散傳開,地上的帝王堯來拜託他治水,還給人民好日子。領了人王的請托,也為了繼承鯀的遺志,禹當仁不讓投入工作。和處處受阻的鯀不同,禹經由九天玄女的幫忙輕易向天帝借到了息壤。天帝早覺得不能讓地上繼續亂下去,又因為鯀的事情對禹心有愧疚,所以不但大方出借息壤,還下令眾神聽他調度領命治水。

    於是禹大會群神諸侯於會稽山,共商天下大事。共工厭惡神也厭惡這種場合,靜靜藏在遠方遙望著會場。他見到了新的祝融,看上去那是個和前任不同的好好先生;也見到許多從前跟著祝融一起討伐他的天兵,面目也不像從前那麼令人厭惡。然後他看到了……防風氏。

    過去幾年共工聽過無數閒言閒語,當然也聽說了當初鯀是由於防風洩密才喪命羽山。他知道防風氏是鯀的好友,鯀曾不只一次跟他提過這個神。因此,他也格外無法原諒他。對呵!他怎麼忘了還有這號人物?

    防風氏一如以往穿著隨興,似乎是睡過頭而誤了時辰。

    共工本來不認識這個沒見過面的神,群神耳語讓他得知遲到的是什麼角色,於是他冷眼看著。防風氏姍姍來遲,用爽朗缺乏愧疚之意的語調道歉遲到。如果不是在眾目睽睽下,或許共工已經衝上前去對防風氏發動攻擊了吧?可是為了禹、為了鯀平天下的意念,他忍下來了。至少,要等到會後……

    「防風氏,為何遲到?上前來。」

    禹雄渾嘹亮的嗓音迴盪在山峰間,他在中心的台上坐著,表情嚴肅瞪著一派輕鬆的防風氏。

    「睡過頭噦!你知道我的嘛!」防風氏笑嘻嘻的上前,大概是把禹當成好友了吧!「因為可以見到重生的你,昨晚興奮的睡不著……」

    「唰!」

    手起刀落,瞬間一蓬血雨降下。在眾神還來不及反應的短短時間內,防風氏的頭顱就落了地。共工遠遠愣住,這事態太出乎他的意料。就算是恨之入骨的對象好了,如非戰時他也不會這樣二話不說砍了人家。而禹現在竟然這樣出其不意就動手殺神,連句話都不讓對方說完?

    「今後若再有遲到違令、輕浮不檢者,一律比照辦理。」

    台上禹一甩配劍,命人埋了防風氏鎮山後,正色如此宣佈。看著禹若無其事的和眾神諸侯開始商議正事,共工不敢置信的眼神發直。剛才那一幕他盡收眼底,他從沒看過鯀那樣冷酷猙獰的臉。禹這麼做,他與其說驚訝,還不如說像做了場惡夢樣無法相信。別提是不是仁厚的鯀的化身了,這人,真的是鯀的兒子嗎?

    會後,共工默默跟上獨處的禹。而禹早看出共工有話要說,遣散左右隨從,等著他開口。

    「剛才那個防風氏,你為什麼殺他?」共工語帶譴責,「你連話都不讓他說完,這樣會不會太狠了點?」

    「那種場合下,那是最好的方法。」禹嚴肅地答,「不那樣做,鎮不住底下諸神,無法建立威信。」

    「可是他是……鯀的好友。」共工緊皺眉頭,「就為了這種原因……」

    「因為他是背叛者。」禹的語調降到冰點。

    「你知道他做過什麼?」

    「不知道,我只知道看見防風氏就一股恨意湧出。」禹搖搖頭,「而且,你看他的眼神不對勁。要是我不殺,你會後一定也會動手。」

    共工覺得頭痛起來,或許禹聽說過防風氏的事?還是有更不單純的原因?禹是否依稀擁有鯀的記憶?不然,那股被背叛的恨意哪來的?不對,這不是鯀。鯀是連見到祝融下流行為都不會動手,天真期望天帝解決的和平主義者。鯀不會恨人、不會奪去任何生命,可是眼前的人會。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共工忍不住脫口而出,「到底……」

    「我以前?」

    禹溫溫地看著共工,可是那眼神卻讓共工心底發涼而住了嘴。

    「你說的,是我父親。」禹說,「我不是重生的他,我就是我。」

    共工差點往後退、差點從眼前的青年面前逃開。那語氣中有什麼他忍受不了的東西存在,最早碰面時禹還可以溫和說明自己不明的定位,而現在……難道是過多的權力改變了他?

    為什麼好像有什麼感覺很熟悉?

    「關於防風氏的問題,剛好藉機跟你說,你跟著我,我也看著你。我一直想跟你說,」禹緩緩開口,「你不用什麼事情都自己解決,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有什麼事情可以跟我講,我會幫你。」

    同樣一句話,竟然可以產生如此不同的效果。「我會幫你」這句話用禹溫和的語調說出來沒再打動共工的心,不知怎地反倒讓他覺得想大笑。他清楚了,那樣愚蠢相信愛與互信的大神早已灰飛煙滅,眼前的只是一個虛假的再製品而已。他曾經誤以為禹是失去記憶但變得更加優秀的鯀,但他再也騙不了自己,這人不是復生的死者。

    「幫我?」

    共工知道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到底差在哪呢?差在當初鯀是孤身一人不自量力的撲火,而現在的禹背後有整個天界和人界撐腰?

    「怎麼幫?叫你的手下?」

    「不……」

    「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真的嗎?」共工笑出來,「活在世界上,誰不是一個人活著?這刻承諾不會離開,下一秒怎知不會變卦?別笑死人了,小鬼。你身邊的人,你真的都相信不會背叛嗎?」

    「他們會,我不會。」禹固執地說。

    「那你怎麼能保證自己不會出意外?你怎麼知道明天會如何?」共工口氣冰涼刺骨。

    「如果為了你,我會小心注意自己。」禹一把把共工拉進懷中,「不叫別人,我說的是我。只要你願意,我會永遠陪著你。為了你。」

    「我不會再上當,夠了。你不是鯀!」共工努力想推開禹,卻掙不開那雙長滿粗繭的有力的手。

    「我不是鯀,我也不會讓你受傷。」禹騰出手來抬起共工的臉,「告訴我,『共工』。你討厭我嗎?」

    看著那張朝思暮想的臉。眼淚又如斷線珍珠般落了地。

    那是鯀的臉啊!共工覺得自己快發瘋了,眼前的人到底是誰?沒有鯀的記憶,卻會吐出那令人思念的隻字詞組。說是鯀的兒子,長相卻跟鯀百分之百相同。可是要說是鯀,那敢愛敢恨的個性又是如此不熟悉。

    還有,逼著自己的那股執著。到底是來自哪裡?

    「走開!」

    一股漩渦水流由共工身上發出,猛地把禹推開,並把共工捲往一旁的河上。水神抹著淚,站在迅速升高的河水水面,冷冷地瞪著那個據說是鯀的兒子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是誰,」共工說,「但你就跟所有的神一樣傲慢、自以為是,我看了就想吐!」

    「什麼?」

    禹全然不解什麼造成如此結論,他曉得自己對共工有異常的執著、急著想要接近他,卻不知如此強硬的態度讓共工想起被殺的祝融。主因是權力,就算禹本身無意,權力本身從沒給過共工丁點正面印象。而且由於幼年不堪的經驗,共工早已恨極這種強迫推銷的肢體接觸,怎麼可能因此被說服?

    「你想治水嗎?很好。」共工揚起冰寒笑容,「從此,你有很多水可以治了。大神。」

    「等等!共工?」

    一縱身,水神化為紅鬃青龍沒入水面。禹也化身黃龍入水追趕,卻怎麼也無法在水中趕上神通廣大的總司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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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大洪水又起了,代表著共工失落和憤怒的眼淚。水神在大地上無助的四處遊蕩,一波波的水患隨著他的腳步氾濫。禹想是自己做錯了些什麼,卻追不上共工、不知從何補救起,只好消極的亦步亦趨跟著水神腳步,著手解決他崩潰情緒造成的禍害。

    靠著息壤的幫助,禹堆起一座座高山阻擋氾濫的四方水流;有了天上諸神的幫忙,他輕易擊敗地上作怪的共工殘黨。同時,他開始有系統的整理大地。

    跟來自天上的鯀不同,又有了之前碰壁的經驗,禹瞭解水性,知道治水不能光靠堵塞。他瞭解原本溫和的水受到壓迫不會憑空消失,只會到別處引起更嚴重的暴亂,因此派應龍在地面劃出河道紓解水壓,導引河流沿著地勢東流入海。

    共工一開始往北奔逃,所以當時為水患最嚴重的是黃河流域。有段時間水神留在伊水洛水附近,禹追著水患來到這裡,卻在洛水邊上遇到和自己一樣的面貌。

    洛水波濤中,浮出一個水神,人首、長身,下半部卻是魚尾。那神無論音容相貌都和禹一模一樣,手中捧著大塊青石,身旁帶著只神龜。禹看著那神,心中瞭然,世上長這樣貌的除了他也只有另一個神了。

    「父親?」禹顫了中肯正直的口音。

    「我是河精,聽說你要治水,特來相助。」那神面無表情地捧上青石,「這是黃河水圖,依水勢而行,可導河入海。」

    「你……你真的是我父親嗎?」禹皺眉接過青石,「如果你還活在世上,為什麼不現身?共工……」

    「另獻此圖。參透此圖,可治水、可救天下。」河精依舊沒有絲毫的感情波動,推上大龜。「禹,治水……」

    禹不解地低頭看大龜,龜背上有紋如字。而還不待他參透箇中奧妙,一旁驚呼就打斷了他的思緒。

    「鯀?」

    水濤翻湧立起如山,巔峰上赫然立著水神共工。他臉上又是那日驚喜的表情,可是上一次當學一次乖,這次他沒再欣喜若狂的直撲而上,只是乘著水波慢慢接近。

    「這次,真的是你嗎?」共工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伸手試探那半魚的形體,「你……變成玄魚回來了嗎?」

    「水神,你有心病。」半魚河精沒表情的眼看著水神,再轉頭看回禹,「禹,治水,治好水……」

    「鯀?」共工不解地看著愛人冷冰冰的臉,「你到底怎麼了?」

    河精沒有回答水神的話,只是淒然一笑,突然化回大魚形體沉入水中。洛水上僅留下一股黃煙繞著禹的頭頸,持續著同樣一句話:「禹,治水,治好水……」

    共工追著那尾大魚下水,卻只逮到一條驚慌的普通大魚。最後他木然浮回水面,戒備、近乎憎恨地看著捧著龜的禹。

    「他對你說什麼?」共工冷冷地問。

    禹一五一十的轉達「河精」的話,只換來水神一聲冷哼。

    「治水?不用那麼麻煩,什麼依水勢而行?」共工傲然站立水面,「殺了我,是最快的方法。殺了我,天下就不會再起大水,這事你應該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禹苦笑。

    「那,動手吧!」共工背後翻起黑冷的大浪,「殺了我,你就可以救天下。」

    「可是我不想。」禹搖搖頭,「我要治水,不想殺你。」

    「懦夫。」水神冷笑。

    「參透了這張圖,一定可以找出宣洩水流的方法。這樣,你就可以盡情地哭,不會再造成水患了。」禹溫和地說,「上次是我太急了,是我的錯。你不需要勉強自己……」

    「不用你管!少自以為是了!」共工怒吼完,一下返身鑽入水中,「你們這些神,管盡天下事,別人心裡想什麼也要管嗎?」

    「我從來沒把自己當作神啊……」禹苦笑,對著那已然空蕩蕩的水面。

    禹把龜背上的圖案抄下,於是洛書問世,傳出人間沒有的神秘知識。依著水圖的指示劈龍門斬伊闕,治好黃河、淮河和漢水,分了九州島。他讓益分發稻種給人民種植,又要後稷分發糧食賑災。地上人民漸漸生活好了,有了笑容,可是禹依舊馬不停蹄的忙碌著。

    數百年陸續氾濫的大洪水殃及四方,禹前後治水治了三十年。他日夜四處奔波治水,沒有一日停歇。可是再累他也不在乎,因為他一直追著共工、一直在想著要如何讓他離去時那種冰冷的怒意消失。他心中只有共工和天下的苦難,什麼其餘的也沒有。工作歸工作,禹沒有一刻停止過尋找共工的身影。同樣的,名義上作對的共工也沒有一刻停止過注視著禹。

    過去共工的舊屬中有一個叫做相繇的怪物,他蛇身九頭、貪得無饜,以九土為食。凡是他碰過的、吐氣呼到的地方就會化為一灘毒水,寸草不生、禽獸不長。當年大戰時相繇的毒性讓他成為水神的得力助手,可是在共工放手不管之後,他就轉為禍患。

    禹聽說過這個怪物的為禍,於是帶著屬下前往除害。他在崑崙山北邊追上相繇,展開一場大戰。可是相繇不只身形巨大、毒性逼人,九個頭還異常靈活,沒多久禹帶來的部下就死傷殆盡,只留下他一人孤身奮戰。

    荒野中,禹握著劍跪在地上,毒氣讓他頭昏腦脹,毒涎傷了他的臂膀筋骨。相繇嘶叫著逼近,而禹全無抵抗能力。

    就在這危急的場合,突然一股強烈的水流逼開了怪物,紅鬃青龍從空中落下,硬生生亙在禹和怪物之中,

    「共工?」禹失聲。

    「不要告訴我,鯀的兒子這麼沒用。」

    青龍冷冷的落下這句話,隨即運起大水,縱身上前和相繇纏鬥起來。畢竟是過去的從屬關係,共工太清楚相繇的弱點和身勢。大水洗去毒液、水霧捲走惡氣,青龍矯健的身影遠快於九個頭的竄動,相繇只能忙於應付共工一個,當然無暇他顧。

    「還在看什麼?出手啊!」

    共工怒聲喚醒了看呆的禹,讓他醒悟現在身在戰場。水神水刀斬下相繇九個頭的同時,禹的神劍也穿過了怪物的心臟。毒血噴了出來,有九股被水刀洗去,但穿心血流來得洶湧,就這樣濺了禹一身。

    「白癡!」

    隨著共工怒罵。當頭大水對著禹摔來,一下淹得他喘不過氣。等水退去,濕淋淋的禹才發現身上毒血已被洗去,而共工化為人型冷冷立著,居高臨下看著跪坐地上的他。

    「你為什麼要救我?」禹開口便問。

    「有空問這種蠢問題,先管管那個吧!」共工瞇起眼睛。

    水神手一揚,指往背後相繇的龐大屍體。相繇血液又腥又臭。流過的地方草木死盡,並且化為惡臭的溝水。禹急忙用息壤掩蓋怪物的血和肉,可是蓋了三次,地往下陷了三次。禹一籌莫展的望向共工,又換來另一聲嫌他沒用的辱罵。

    不過罵歸罵,共工還是喚來大水稀釋毒血。於是那地方成了一個池子,禹招來諸神在旁邊搭起一座高台,鎮住這相繇的惡氣。看到這裡,共工滿意的準備轉身離去,卻被禹一把拉住。

    「幹什麼?」水神語氣恢復冰寒。

    「你受傷了。」禹拉起共工的左袖,露出一塊被腐蝕的筋肉,「是剛才被血噴到的吧?你為什麼不管?」

    「我還以為你要問我為什麼救你?」共工哼笑。

    「比起你的傷,那不重要。」禹溫和的說,伸手自懷中掏出隨身攜帶的傷藥,「你先治好自己的傷……」

    「我怎麼樣不用你管。」共工抽手轉身跳上凌空水波,面無表情的說,「你是鯀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為了鯀,我不會讓你被別人殺死。相繇是我養大的,當然要由我來殺。」

    「所以,你專程來幫我?」禹皺起眉頭。

    「別開玩笑了,我可是作亂的水神共工啊!我只是借你的力,方便而已。」水神又化為紅鬃青龍,隨著水波消失在荒野中,「別忘了,我可是跟你對立的,治水英雄。」

    就像為了證實自己說的話一樣,共工還是四處引起大水。那一度相助的手依舊不斷跟禹搗亂,地上的水淹過一處又一處,於是禹的足跡也走過了一州又一州。

    殺相繇之後,過去大戰時共工的舊屬大多收斂了不少,還有許多歸順了舜禹這側的勢力。所以當禹來到梧桐山、遇到強烈的抵抗時,他也不能說不意外。

    在桐柏山一帶,當年共工最得力的、統稱五伯的五個手下佔據著河川,並且跟當年祝融一派的天界叛軍勾結一氣。

    禹到時,桐柏山刮著駭人的狂風、鳴著巨大的爆雷,岩石和樹木都在各種異相下共鳴著,發出驚心動魄的轟響。水路被阻隔了,在山腳下糾纏成奪人性命的漩渦;氣流和地形都是紊亂的,造成鳥獸不生的荒地。

    治水期間規模最大的戰役在這邊展開,禹召集百種神靈、龍和各種神獸,並找回原管轄桐柏山的山神,起兵討伐水神餘黨。壓倒性的兵力下,天軍連戰連捷,並俘虜了鴻章氏、章商氏、兜盧氏、犁婁氏等四個水族首領。但最後一役,就當大軍包圍住殘餘的最後一名敵將時,卻遭遇意想不到的阻礙。

    五伯之中最後一個叫無支祁,是半猿形的水神。他縮鼻高額,一身青色的毛皮,卻有雪白的頭髮。即使失去了所有黨羽,力大無窮又敏捷的無支祁還是讓禹軍吃盡苦頭。他不但聰明通水性,又熟悉地形,光要追逐他的去向就得花上很大的功夫。

    在原隰間追逐許久後,大軍終於把無支祁水洩不通的包圍住。禹站在千軍之中,皺眉看著圓圈中走投無路的敵將。千弓萬弦都繃得死緊,一聲令下就要萬箭齊發,戮無支祁於荒野之中。

    而在這時,禹卻聽到無比熟悉的聲音從包圍圈中傳來。

    那如江水般溫溫涼涼、有些冷酷卻又帶著哀愁的聲音說:「你要殺我嗎?鯀?」

    怎麼也忘不了的嗓音讓禹一揮手制住大軍,也顧不得統領的威儀失聲大喊:「共工?」

    「對啊……我該知道的,你不是鯀,所以你要殺我……」

    禹訝異地排開左右走向前,往包圍圈中探視。在他行走間,共工的聲音還是冰冷的指責著。

    「因為我們是對立的,治水英雄,殺了我吧!」包圍圈中的身影說,「殺了我,天下就不再有水患……」

    「住口!」

    禹大喝一聲拔劍出鞘,狠狠架在那個青色的人形頸間。

    他看清了,那不是共工,只是只金目雪牙的巨猿,正瞪大眼哆嗦著。共工的聲音的確由他口中發出,可他不是那條紅鬃青龍。

    「你是誰?」禹克制著熊熊怒火,沉聲質問。

    「我是你心中最想見到的身影、你耳中最想聽到的聲音。」無支祈咧著兩排雪白的牙齒笑著,聲音還是水般冰涼,「殺了我,鯀的兒子。你永遠不會知道康回的心思……」

    「你知道什麼?」禹的劍刃往無支祈的長頸移動半寸,「你知道什麼?給我說!」

    「我知道很多啊……水神的秘密。」無支祈還在笑,恍神間禹竟然覺得那張臉變成了共工。「你所不知道的、康回做過的事……」

    「夠了吧?無支祈。」

    一旁又傳來那水波般的嗓音,讓禹反射轉頭。這次在憑空漩渦中落下的不再是仿冒品,共工帶著天地間最豐沛的水氣出現在無支祈和禹之間,用一股水波推開了禹。

    「共工?」禹不解地站穩腳步。

    「很抱歉,治水英雄,我不會讓你殺他。」水神冷冷地運起大水,讓無支祈爬上他的肩頭。「讓路,不要逼我動手。」

    「等等,共工!」禹大叫。「你不是幫過我嗎?為什麼……」

    「如果你在說相繇那件事,顯然你會錯意了。」共工冷笑,「我說過我是和你對立的,我愛殺誰就殺誰,愛救誰就救誰,與你無關。」

    「不,我不懂。」禹吸口氣,恢復平時沉穩的說話步調,「你過去的屬下大都是為利而聚的惡黨,你也不在乎我對他們如何,為何獨獨無支祁特別?」

    「我說了,與你無關。」共工回答,「叫你的軍隊讓開,不然別怪我濫殺無辜。」

    禹皺起兩道濃眉,揮手下令軍隊讓路給水神。大軍竊竊私語中,共工微一頷首算是道謝,運起波濤準備離開。

    「等等。」一個箭步向前,就像某個熟悉的場景重演一樣,禹在流水中扣住了共工的右手,把他硬拉回來,「告訴我,這跟無支祈知道的秘密有關嗎?」

    共工扶住肩頭的無支祁,同時也制止他往禹撲去。水神臉上浮起一抹表情,竟然不是誰都很熟悉的那種冰霜笑法,而是極微妙的苦澀。那表情讓禹不自覺鬆開了手,放任共工離去。

    「不管如何,都與你無關。」

    這句,是共工最後留在原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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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工這次公然反叛的行為引起廣大輿論,於公於私禹都不可能放任不管,於是他派出探子尋找共工和無支祁,最後得到他們藏身在包山附近一個山洞中的消息。

    為了避免刺激共工讓不明的狀況升溫,禹決定獨自前往探查。他在夜色中接近不深的洞窟,留神傾聽其內動靜。

    寂靜的山洞中,輕輕響著兩個聲音的對話。透過巖壁迴響,那音波竟有種曖昧的顏色。

    「康回,別哭了。我在這裡不是嗎?」

    共工的抽泣聲中,一個溫厚的嗓音柔柔說著。禹凝神傾聽,這個聲音似乎有點熟悉、他好像在哪裡聽過,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

    「不,聽我說。我會帶你走,找個地方讓你安安份份的藏好。」共工說,「別再這樣下去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你似乎很傷心。」那聲音疑問。

    「我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

    「別哭,我會陪著你,不會離開的。」

    「不,你不懂,事情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你還是很孤獨。當年你離開我,我好寂寞……」

    明珠冷光中,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和共工交纏著。禹還是沉著氣,據報這山洞中應該只有共工和無支祁,那……那個陌生的身影是誰?

    「告訴我,這樣你還那麼孤獨嗎?」

    「別再說了……我不是因為這樣才救你的。」共工雖然這樣說,卻沒有推開身上的重量。「啊……鯀……」

    「我不是重生的他,我就是我。」

    「什麼?」共工倏然把懷中軀體推開,禹可以從聲音中聽出他的驚訝,「為什麼你會說這句話?」

    禹看清了,洞穴中共工身旁的那個人影當然熟悉。那是洛水畔他見過的河精,也是他在鏡中水面可看見的倒影。那像鯀,也像禹,卻誰也不是。

    「我反映你內心的渴望,共工。」那形體卑恭屈膝,恍惚間閃動著青猿的輪廓,「你希望見到此人、希望聽到這些話,我只是順從而已。」

    「住口!」共工倒抽著冷氣,「變回去!變成鯀!」

    「抱歉,我做不到。」巨猿用假的口吻和形象搖頭,「我只能變成你最想見的樣子。」

    「無支祁,不要逼我殺你。」共工口氣凍成煙霧,瞬間水刀出現在他手中,直指著無支祁的胸口,「變回去!」

    「那麼,這樣呢?」

    無支祁變回原形,伸手從背上拔下一根毫毛。巨猿朝手中吹了口氣,毫毛落地時變成了挺身直立的青年,這人不像禹那樣身上有戶外操勞的刻印,一身白中帶金的衣袍中規中矩,活生生是天帝長孫當年的形象。

    「你……唉!」共工收起水刀,無奈地看向舊屬和鯀的複製品,「我救你真的不是為了這樣……」

    毫毛變成的鯀向共工靠近,溫柔摟上水神雙肩。共工長歎一口氣,閉上眼,享受著肌膚上的溫柔觸感。撫上他的手越來越多,水神不用睜眼也知道那是更多無支祁用毫毛變成的分身,其中應該也有無支祁變成的禹吧?他懶得管了……

    「放開他,無支祁。」

    禹的話讓共工全身一顫,他睜開眼,瞬間無法辨識那個持劍的身影是誰。滿窟偽物之中,只有一個是真身。禹的神劍指著共工身上的假禹,利刃架著對方的咽喉,及時止住了正向水神頸項張開的滿嘴尖利獠牙。

    「禹?」

    「放開他,把你的分身收起來。」禹冷冷的對自己的複製品說。

    假禹變回了白鬃青猿,在劍刃下退開。鯀的複製品變回一地猴毛,山洞中只剩下每個真實的形貌。共工不敢置信地看著禹,愣愣聽著青年低沉的喉音。

    「我不懂,你明明就誰也不信,怎麼獨獨困於這種障眼法?」禹背對著共工說,「你為了包庇這種巧言令色的怪物,寧可跟百萬天軍作對?你竟然沒想到他會想殺你?」

    「怎麼會……」

    「狗急跳牆吧?因為你拿刀對著他……」禹說,「你自己說,無支祁?」

    「小的不敢、不敢……」無支祁在劍尖下顫抖著。

    禹沒說話,共工也沒有。山洞裡只剩下無支祁一再重複的「不敢」和牙齒碰撞顫抖聲,直到禹的聲音再次打破單調的音響。

    「你救無支祁,是因為他可以變成我父親對吧?」禹低低的說,「沒有我父親的期間一直是他用這種方式安慰你?」

    「不……」

    「如果你仍打算這樣繼續下去,我無話可說。」禹歎一口氣。「只是你得把他管好,他再作亂下去我也無法包庇。」

    「你看到了多少?」

    「從他變成我前開始。」

    很難說禹平板的說完之後有沒有期待什麼響應,不過當聽到共工的腳步聲響起,往洞口走去的時候,他的確是意想不到。

    「等等,你不管了?」禹轉頭愕然,「你不是要救他嗎?」

    「我只是不希望無支祁落入你手中。」共工的腳步停下;「不過現在,沒什麼差別了……」

    「因為他代表你不願意讓我知道的過去?」

    共工歎了口氣,在不強的光線下再度笑出苦澀。禹不是鯀,他從任何方面來看都比鯀聰明千萬倍。

    「那不關你的事。」

    「可是你也不願殺他?即使知道那是最好的守密方法?」

    「我說了,與你無關。」

    「為什麼?」

    「因為我跟你們這些神不一樣。」共工冷冷的笑,「我不會忘恩負義,我有自己的判斷方式。」

    「因為他曾經安慰過你?」

    「我說了跟你無關!」共工幾乎又要暴怒起來,抖著聲音回答,「他在你手裡了,要殺要剮隨便你!」

    水濤一響,走遠的共工消失在洞口。禹依舊持劍架著無支祁,沒有起步追趕。

    「你想知道嗎?康回的秘密?我可以告訴你,很多很多……」

    無支祁又起變化了,這次變得像剛離去的水神。禹不會上當,正直的青年只是苦笑,看著那反映人心的白髮青猿。

    「不用你說。」他說,「要的話,也要他自己跟我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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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禹後來沒有殺無支祁,只把他用大索鎖上,用金鈴穿過鼻頭,鎮壓在淮陰的龜山足下,要他讓淮水永遠往海中平穩的流動。

    而治水工程還是繼續,因為那是天下的事,也是水神的事。

    春風三月,禹年三十,獨身漫步在塗山一帶。名義上他為了黃河下游的整治工程在此視察,事實上他在尋找不知去向的共工。熏風中,一隻九尾白狐悠悠出現在禹面前,銜著顆石頭就地一放,擋住了他的去路。禹奇怪地看著狐狸,白狐臉孔似笑非笑沒有攻擊之意,卻坐在路中央不走。

    「你有什麼事?」禹試著跟他說話。

    可是如此問話全然無效,白狐只是看看禹、又低頭看看地上的石頭,全無表示。既然溝通不成,禹只好往旁邊走想要繞路。沒想到白狐跟上來纏著他,在他四周徘徊不去。禹一籌莫展間,突然聽到了一旁民家傳來歌聲,字字清晰,是這地方的民謠:

    「綏綏白狐,九尾龐龐;

    我家嘉夷,來賓為主;

    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民謠伴著孩童婦女的嘻笑迴盪在山間,和風花融合成溫柔的芳香,禹不解的回頭看白狐,卻發現狐狸不見了,不遠處慢慢走來一個女子。那女子態度嫻雅、容貌秀美,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她走到禹面前,盈盈一福。

    「那支民謠的意思是說,誰見了白狐,娶了本地的女子,就能當王。」她說。

    「所以?」禹皺眉。

    「塗山氏女嬌。傾慕治水英雄已久。」女嬌柔柔一笑,「如不嫌棄,小女子願作糟糠,助您一臂之力。」

    「呃……」禹這下呆了,他心中只有共工悲傷憤恨的面龐,從沒想自己,「對不起女嬌姑娘,我沒想過娶親的事,也不想當王。我的腦裡只有治水……」

    「還有水神共工?」女嬌笑著打斷禹,那笑容讓禹心中升起一股冷顫,「女媧娘娘派我來嫁您為妻。如果您不娶我,女媧大人將會上報天帝您和共工私通,說您為了放任共工才用疏導的方式治水、玩忽職守,讓地上人民多受了二十幾年苦……」

    「不!不是那樣的!」禹慌張的說,「我是……」

    「不是那樣,您就娶我吧!」女嬌依舊溫柔微笑,「這樣,天帝什麼都不會知道。您也可以成為地上的帝王……」

    於是禹被迫娶了女嬌,也真的在舜的禪讓之下成為人間帝王。可是禹沒空陪一個自己不愛的妻子,更不可能留在家中。他只急著工作、工作、工作。新婚四天,禹又離開家門投入治水工作。娶妻生子是責任的話,治水就是他的生命。

    只要共工一天在山野中遊蕩,他就一天無法安心。

    像是為了祝賀禹的新婚一般,婚禮後四天某條河邊,共工突然出現在禹面前。他搞不清楚自己的心,禹娶妻的消息讓他胸痛欲裂。

    「你為什麼娶人類女子為妻?」共工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沒有感情,他不知道女嬌是誰,只知道自己不滿,「你是神,遲早要回天上的。為什麼還要在地上留著牽掛?」

    禹苦笑在心裡,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告訴共工他是受威脅而娶妻的。他知道共工重視他,如果讓他知道他娶女嬌的理由,只怕水神會找女嬌麻煩,進而造成更多禍患吧?禹曾經從女嬌口中得知當年女媧補天後的事情,不希望再讓共工激怒女媧。

    「我從來不把自己當做神。」禹平靜的回答,「身為一個人,娶妻生子是必然的事情。」

    「你的妻……」共工咬牙,「你愛她嗎?」

    「我的妻子是我的責任。」禹淡淡的笑,「就跟治水是我的責任一樣。」

    禹答的認真而誠懇。聽到這句話之後,兩股淚水竟如湧泉般淌出共工的眼眶。而水神背後,河水也不甘心地哭泣起來。

    「你哭了,共工。」禹皺眉拉過共工,「為什麼?」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共工抹著淚吼,卻沒推開禹,「我怎麼知道我為什麼要為你娶誰而哭?」

    答案不說自明:他早已不再討厭禹,三十年的光陰讓他看清禹是什麼樣的人。禹不是他口中驕傲自大的神,也不是正直到有些不知變通的鯀。禹就是禹,不是別人。他多了點凡人的味道、敢愛敢恨,不強、聰明、有些小缺點,可是這些遠比任何神性都吸引他。

    因為禹一直追著他,共工從沒想過那執著的眼光會離開自己,所以他有太多時間心力猶疑逃避。他不知該不該推開那個強壯的懷抱,他從沒想過……或許有一天會失去。

    「不要再把心放在別人身上就不會痛,我受夠了!」共工狂吼著,把心中的傷痛化為怒氣。「反正你們這些神都一個樣!我討厭你!放開我!」

    「這次我不會放開,我也說了我不自認為神。」禹固執的說,「跟你不一樣,我不會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也不會說謊。」

    「誰在說謊?」

    「你。」

    「我說什麼謊?」

    「你說你討厭我。」

    禹那句話說得理直氣壯,聽得共工愕然。不如他自己預期的那樣,水神心中沒有被這句話侮辱的憤慨,只有一股奇異的輕鬆。因憤怒而止的眼淚又開始源源不絕,被常識和武裝擋住的秘密決堤而出。終於。

    「為什麼……」共工喃喃一句話說不出口。

    「我說過,你跟著我,我也看著你。要治水,得先瞭解水,如果真討厭我你不會一次次出手相救。」禹說,「我知道你什麼時候在哭,努力求證你為了什麼哭泣。我花了三十年追你,這點事我不會不懂。如果你願意,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

    「我為了治水而生。」禹繼續說,「我花了三十年時間想通,那代表著我是為你而生的,不管我是鯀之子或是鯀的化身,我就是我。無論你如何抗拒、如何逃避,我不會放棄你。」

    曾經這樣執著的感情會引起共工反感,可是這麼多年對禹的瞭解讓他知道此話絕非出於自大,而是真心誠意。禹一直追著他,他也早已傾心。只是有個原因讓他不願接受禹。無論再怎麼樣他都不願。

    共工知道,他都知道,所以……

    「不……不要……不要打破我的距離……」共工在禹懷中掙扎著、痛哭起來,「不要……不要逼我和父親犯一樣的錯!」

    「什麼?」禹愕然。

    「你是鯀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共工終於講出心中最大的痛,「我多想抱著你啊!可是如果我拿你當代替品,那我和我殺死的那傢伙有什麼不同?我也是你的父親啊!」

    原來共工是在想這種事啊?禹輕蹙起眉頭。

    「不,那絕對不同。」青年笑了起來,輕輕拍撫著共工的背,「不管你是不是我父親,不同的是我愛你,光這點就讓你和你詛咒的人不同。」

    「你……」

    「有人說我是鯀的兒子,也有人說我是他的化身,到底是什麼我也不清楚。」禹說,「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是我,而我愛你。」

    四周澎湃拍打河岸的浪花平息了,共工站在河邊呆呆看著禹。

    「而且一不一樣的關鍵在你手上,關鍵不該是我怎麼想或我是誰,該是你是否只把我當成洩慾跟排遣寂寞的工具。」禹直視入共工的眼睛,「唯一能決定這件事情的,只有你而已。」

    共工打從心底開始顫抖。無論禹是鯀或是鯀的兒子,那都不重要了。即使犯下和父親相同的罪行又如何呢?共工心裡知道無庸置疑的他需要這個人,他已孤獨太久了,沒辦法再繼續這種你追我跑的遊戲。

    「我可以相信你嗎?禹?」共工顫著聲音問。

    「你可以幫我治水嗎?水神?」禹反問。

    天地間沒有迴響,只有不再洶湧的水聲悄悄潺潺。

    ∼f∼a∼n∼j∼i∼a∼n∼

    於是,天下大水一半由水利工程導引出海,另一半自己馴化了。只要共工不刻意搗亂天下水就好治,更何況現在神通廣大的水神反過來幫忙?千軍萬馬、再多的工人斧鑿都比不上和他並肩出現的紅鬃青龍。

    於是禹也用不著許多部下了,站在他身旁的總司水神身影具有無比說服力,沒有神或人敢質疑或介入治水工程。

    治水變成禹和共工兩個的事,他在地上開路,共工在水裡引導水流,一下施工變得迅捷無比。

    共工心傷好了,天下大水也變得順從。現在橫亙在禹及共工之中的只有一件事——女嬌。

    新婚後四天禹就離家治水,從此沒再見過妻子。女嬌被送到禹的都城安邑,禹為了怕她寂寞,在城南搭了個高台讓她遠眺故鄉。可是新婚妻子哪堪這樣被冷落?沒多久傳出她懷孕的消息,女嬌開始吵著要跟禹四處治水。

    那時禹和共工正在打通軒轅山,雖然不願女嬌前來打擾,卻又怕她搬出女媧來威脅,只好讓她跟來。到了駐紮地女嬌又堅持要天天給丈夫送飯,讓共工鬧起很大的彆扭。看到她水神就躲得遠遠的讓水亂流,到後來都影響了工程進行。兩頭不是人的禹只好跟妻子推說工程危險,準備了一面鼓,要女嬌聽到鼓聲才送飯來。

    這種安排女嬌滿意。共工可反對極了。一日禹才開始挖山,共工水流就把他捲了到旁邊,不讓他工作。

    「共……」禹哀求。

    「嗯?」共工瞇起眼睛,「叫我什麼?」

    「好,康回。拜託你別再鬧彆扭了。」禹皺眉頭看著水神,「你也知道這軒轅山一天不打通,水一天無法流過。」

    「我可沒妨礙你挖山。」共工臉幾乎貼到禹的臉上,「我只是不幫你先擋住水流而已,有錯嗎?」

    「沒、沒錯……」禹根本不敢反駁水神無理的行為,「你不幫忙可以,你至少放開我,讓我工作。」

    「喔,好啊!」共工一甩頭,水流把禹拋向剛才挖山的洞口,「去吧!快去啊!」

    「康回……」

    「快去啊!你不是要開軒轅山嗎?」共工一邊說,一邊用水流把各式工具一股腦全摔往禹的身邊,「幹嘛?工具都給你了,怎麼不動呢?」

    「康回,你別鬧了。」禹無奈的閃過一輛推車,「你知道我是為了責任,她懷了我的孩子,是我的妻子啊!」

    「是啊!所以我也是你的責任而已嘛?」共工冷笑著,一把鐮刀飛了過去,「那你為什麼不去多陪陪另一個責任?我沒關係啦!你也不用每晚在外面陪我睡……」

    「康回。」禹無奈地叫。

    「叫我幹什麼?」共工冷哼,「去叫你老婆啊!我又不會幫你生孩子!」

    「康回!」禹一個劍步向前,扣住水神正準備操縱另一波水流的手。「我說過我是為你而生的,我心裡只有你。」

    「看不出來。」共工把臉轉開,不肯看禹。

    「康回,我愛你啊!」禹幾乎哀求的說,「女嬌是我的責任,你是我的生命。拜託你別再為這種事生氣了。」

    「說是這樣……」

    「叩!」

    突然餐籃落地的聲音打斷對話,禹和共工同時回望,竟然是不該出現的女嬌。一時人神都愣了,女嬌帶來的餐籃掉在地上,食物灑了一地。而她的臉上表情又像哭又像想大笑,讓禹手足無措。

    「我……我……我聽到鼓聲……」女嬌瞪大眼睛看著眼前僵住的禹和共工,「我以為是你要我送飯……」

    共工這下尷尬了,八成是剛才他亂拋東西打到一旁的鼓,鼓一響女嬌就誤會了興沖沖跑來。好死不死,她這一來就剛好見到氣氛曖昧至極、僵持不下的兩人。

    「女嬌,你冷靜點……」禹拋下共工,忙著安撫妻子。

    「所以你們……真的是那種關係?」女嬌臉上扭曲的笑意深了,「你跟共工……」

    「女嬌……」

    「不用解釋了!」

    女嬌大叫一聲,甩開禹伸出的手回頭轉身就逃。禹生怕女嬌去跟女神告狀,急忙拋下共工追了上去。就這樣一個跑一個追,倆人一路跑到了嵩山山腳下,最後女嬌看自己快要被禹追上,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塊大石頭。禹又驚又急,不知道女嬌這樣還能不能告狀,轉念又想到女嬌肚子裡還有他的孩子,忍不住捶著石頭喊叫起來。

    「女嬌,我有錯!可是孩子是無辜的!」禹大叫,「還我孩子來!」

    經他這麼一叫,大石朝北方破裂開,裡面生出了一個男嬰。因為是破石而出的,這個男嬰,後來被命名為啟。

    「她……」

    禹回到工地,光那表情就讓原本還在賭氣的共工結舌以對。聽完事情的經過後,複雜的感情更是讓倆人都不知所措。

    「所以,該怎麼辦?」最後共工終於問。

    「你問我也……」

    「唉。」

    「唉。」

    禹和共工同時歎了口氣,各有各的心思。

    「不管了,找人帶孩子,繼續工作吧。」最後還是共工說,「光煩惱也不是辦法,就跟世人說女嬌看到你變成黃熊開山,受到驚嚇變成石頭好了。」

    「這是說謊……」

    「那你想公開事情真相嗎?」

    共工冷冷地問,得到搖頭的回復後,甩袖起身而去。

    「所以,你還能怎麼樣?」

    那句話讓禹啞口無言。的確,也不能怎麼樣。

    ∼f∼a∼n∼j∼i∼a∼n∼

    於是女嬌化為石頭,並沒有解開共工和禹之間的心結,反而造成相當尷尬的局面。禹既擔心女媧得知此事上天告狀,又覺得對不起妻子;共工則是自覺得害死了一個女人心裡愧疚之外。又為了其他心思一肚氣悶。治水工程依舊默默進行著,可是禹和共工之間氣氛冷冰冰的。每天除了公事談不到幾句話。

    日子就在冷戰中過去,直到有一天他們治水治到巫山腳下,見到了瑤姬。才見面,漂亮又活潑的年輕女神就是對著他們一陣大笑。

    「你們倆個在蠢什麼啊?根本不用愧疚啦!」笑完之後,瑤姬終於笑著這樣說,「女嬌本來就是女媧娘娘當初補天剩的石頭,她只是恢復原形而已。」

    「可是女媧派她下來幫我,我卻把她逼回原形。」禹皺著眉頭,「女媧娘娘不會生氣嗎?」

    「當然不會,你們這兩個笨蛋。」瑤姬忍不住又笑了,「女媧娘娘是看不下去你們在那迂迴了三十年,才逼大禹娶親。

    一方面給禹在人間留個後——喔,對了,我們決定以後,要把地上的事情交給人類自己,所以就是你兒子管了——另一方面要共工面對自己的心意啦!可不是要你們因此冷戰。」

    「咦?」禹和共工面面相覷。

    「咦什麼咦?兩個呆瓜。」瑤姬突然臉色正經起來,「女媧娘娘很後悔當年自己意氣用事,因為共工一時氣話就不幫他伸冤,間接害死了鯀。」

    「女媧她……」這次是共工皺起眉頭。

    「對不起,或許你會嫌我們多事。我們都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只是希望你幸福而已。」瑤姬走上前,握住共工的手,「希望你能原諒我們,其實有很多神是很想幫你的,只是當年我們不知道、也無從幫起。」

    「你們都知道……」禹愣愣地看著女神,一時錯綜複雜的感覺糾結,讓他驚訝無比。

    「我們當然都知道。」瑤姬白禹一眼,「不然,你以為為什麼天帝可以容著你治水治三十年不聞不問?不然為什麼水神明明失職作亂,卻沒被撤職查辦?

    「你不記得了,我們都還清楚得很。當年是你自願用承自鯀腹中的記憶化為神力好成人形,是你信誓旦旦要成為人,因為共工討厭神。是你說即使沒有神的幫助也要用人類的方法給人們自己的年代。那時開始所有的神就知道,天下只有你能治水。而天界錯過了太多機會,不會再錯過這次。」

    「那為什麼不告訴我?」禹不解。

    「因為你跟鯀、和這個水神。」瑤姬晃了晃共工的手,「一樣難搞,知道有人幫忙搞不好還要向後逃。所以這是眾神討論出、我們覺得最好的處理方法。」

    「我……」共工突然模糊了視線。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幸的、孤獨的。可是現在……

    「禹,你都聽到了。」瑤姬嚴肅地把禹的手拿起,讓共工的手交疊而上,「要是你敢再讓共工哭,全天下的神都饒不了你。」

    「我知道了。」禹緊緊握住共工的手,終於釋懷地笑起來。「我一定不會讓天下繼續鬧水患的。」

    而一旁的水神共工,只是流著淚默默笑著。

    ∼f∼a∼n∼j∼i∼a∼n∼

    於是天下水都治好了,大地也變成了後世子孫看見的樣貌。禹又鑄九鼎、定制度,使人民都能安居樂業。後來他的兒子啟繼承了他的位子,開創了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

    從此時間走入了歷史年代,傳說和神明都漸漸遠離了地上,遠遠觀望著人間。

    至於禹,大家都說他死了,後來葬在會稽。事實上他沒有死,即使他的一生都像人,他也把自己當人,畢竟還是神。

    禹結束了地上的工作之後,還是擺脫不了神的職務。他既是管地的社神,又是管水的水仙尊王。而共工呢?他終於如願放棄神的身份和職位,把水神一職讓給玄冥,從此一直形影不離的跟在禹身邊。

    可惜這件事沒有多少人知道。如果知道的話,後世人在雕塑水仙尊王像時,應該不會忘記在他身後加條紅鬃青龍吧?

    ★☆凡間獨家錄入☆★★☆謝絕轉載☆★

    「愛人?唷喝?愛人?」

    室內響著小小鼾聲和狐狸的呼喚,白靈哭笑不得地看著一旁應該在聽故事的人類。辛艾仁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正斜倚在沙發上打著比貓還輕微的呼嚕。

    「愛人,醒醒,不能在這睡,會著涼的。」

    白靈邊這樣說著,邊用鼻頭蹭蹭辛艾仁的手。不過手的主人睡熟了,一番又蹭又舔竟然毫無反應。於是他歪了歪頭,搖身一變成為白衣青年,湊上去靠在獸醫耳邊下最後通牒。

    「愛人,你再不醒來我要抱你去床上囉?」白靈說,「你知道,我抱你上床之後……」

    「嗯?什麼上床?」

    辛艾仁似乎聽到了關鍵詞,一下張眼醒來,有些遲鈍地看著眼前青年,動作顯示著他還沒全醒。

    「真是的,聽故事聽到睡著,你是小孩子喔?」

    「是你故事說太長了。那麼長的故事誰聽得下去啊?」辛艾仁睡眼惺忪的一看手錶,轉轉僵硬的脖子,「到底從幾點開始講的啊?這麼晚了……」

    「不知道耶,我也沒看時間。」白靈眼中閃過一抹狡猾。

    「我還是沒聽到,到底妖狐族跟女媧有什麼關係啊?」辛艾仁半點清醒意識勾起了原主題。「到底是你沒說還是我沒聽到?」

    「唉……」狐狸無奈的歎氣,「為了讓九尾狐送補天石下凡、並且變成女嬌,女媧娘娘給了他特別的法力,並且能夠代代相傳。之後妖狐族就一直在幫娘娘做事,所以我們之間的關係匪淺啦!」

    「聽起來挺像某種利益輸送的?」

    「不要用你們現代人的眼光來評斷這種事。」白靈刷地一下又變回原形,在沙發上蜷好,「好啦,要睡去床上睡,睡這裡會著涼的。」

    「呦?你今天不吵著一起睡了?」

    「我累了,今天懶得跟你鬧。」

    「好吧!那晚安。」

    於是辛艾仁打著喝欠,澡也沒洗就上床睡覺去了。

    對,澡也沒洗。白狐在沙發上偷偷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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