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空出的客房內燒了沸水,床邊放著剜骨刀、小刀、銀針、利剪等種種工具,瞧起來就像一個屠宰的現場。
萬事俱備,生怕他再惹人不悅的李逸風也已經被準備好——結結實實地捆在床上挺屍當宰豬哥了。
眾人對望了一眼,突然都覺得這情形似乎有些不妥,擔心起來。
不消說,自然是生怕看起來很不好相處的何晚亭還在記恨適才之事,萬一他在這未來武林明星性命攸關的治療中挾怨以報,到時候就算救了個活人回來,保不準讓人不死也去半條命,落個傷殘什麼的可就……
顯然也瞧出了別人的意圖,沉下天底下最俊俏的晚娘臉的何晚亭背手而立,正眼也不看一眼這邊,意思是要讓大家出去他才肯動手療傷。
被眾人推出的王國寬乾笑著,不停地賠著笑臉,只希望還有商量的餘地。
「哦,如果你們執意要留個人在此,萬一我分了心,劃錯刀,傷錯了經脈,以後落下什麼行走有礙、下肢癱瘓的病根兒,那可怪不得我了。」
涼涼地說著就算有人在此,他要傷人也依舊照樣。
即便這人真是王國寬的侄兒,但這肆無忌憚的口吻也讓人受不了,一時間人人臉上變色。
一片不知道是應先挾持神醫還是賠罪討好的尷尬中,倒是現場的另一個事主開口了。
「算了,百般終是命!何公子瞧起來也不像是願意讓血腥髒了手的人,若真有個山高水遠,也是我李逸風應得的。」看一眼還在猶豫的人,李逸風的口氣突然變得很重,「疑人不用!」
被他突然正經起來的神色所震懾,本來還想留在這裡的人立刻聽令退了出去——有些人就是這樣,別看他平常嘻嘻哈哈貌似地痞無賴,但當他一旦認真起來,舉止間自有一股正氣,叫人不由自主地信服於他。
待旁人屏退後,何晚亭這才慢條斯理挽袖剪開他傷口旁的衣物,露出那微微腫脹的肌膚,只見那紫色的小箭入肉頗深,這歹毒的暗器便是近年來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碎心箭。
「一箭既入,心碎神傷;一朝為魔,萬劫不復。」
這箭可怕之處並非其鋒利,而在於上面的毒,這毒雖不是見血封喉的急劇,卻讓人聞風喪膽,因為這毒好比一場黑色的瘟疫。
殭屍幫的人武功詭異無比,而且幫中教眾人如其名,似乎都是不怕痛楚的僵死之兵。他們的眼睛絲毫不帶人的溫度,動作也不見得十分靈便,但打起架來個個不要命,就算斷了一隻手或是殘了一隻腳,也仍只知道一味向前廝殺,彷彿渾然沒有痛覺——若要除掉這樣的殭屍人,只有將其心臟搗碎,或是將他們的頭顱斬下。
傳說中殭屍幫在月夜下以利齒生噬人血後,被噬之人不多日也會變成一具見不得光的活死人。
這碎心箭就如殭屍毒牙的衍生。
箭上淬的毒,雖不致命,但卻能控人心神。如無根除之方,中毒之人久而久之也會變得如殭屍一般,性情凶暴,毫無痛覺,為人所不容後自然也只落得與殭屍幫其他幫眾同流合污的下場。
這神秘幫派崛起於江湖雖然只是近年的事,但其詭異歹毒的手法卻已激起江湖人的同仇敵愾。
若不是那殭屍幫的主人——驅魂使實在行蹤詭異,中原數大門派遍佈眼線都找不出他的端倪來,不然這邪惡又歹毒的噩夢製造者早被人食其肉寢其皮了。
眾人退離後,房中只剩下靜默無語的兩人相對。
何晚亭皺著眉打量呈五星連珠狀佈於男子身上的箭頭,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微微一歎,神色憮然。
這男人身重五箭,若不是運氣好能碰上自己,倒還真是只能等死——不是他自己狂躁而死,便是變成邪惡的殭屍幫眾被人殺死。
「第一箭,在你左臂,我要取出來了。」
淡淡地述說著自己即將下手的部位,何晚亭手下寒芒一閃,一枚帶紫黑色濃血的箭已和著硬生生被剜下的一團血肉,破膚而出。
「嘖!他們也真是的,這麼毒的箭還裝上倒刺,我說這種東西一定是女人發明出來的,有道是『最毒婦人心』。」
李逸風欣賞著剛剛從自己手上拔出的小箭,雖然滿頭都是冷汗,卻依然笑語從容。
「第二箭,在你的左肩。」
同樣無表情的訴說,手下一轉,又是一枚血淋淋的碎心箭被剜出,安置在鋪了白帛的托盤上。
李逸風臉色更白,卻依然沒有叫出聲來。
「第三箭,在你的右肋。」
瞧起來,他是正面對敵,而且在避無可避的情況下中招的。」
不過似乎本人也作了一定的防備,所以呈扇面形的傷口都是在非致命處。
能從五箭連誅下逃出生天的,的確是江湖頂尖一流的高手,無怪乎他非但沒有一般傷者的頹喪,反而得意洋洋於自己的命大。
不過以上三枚毒箭都激射在肌肉厚實處,入皮肉並不深,真正麻煩的是在右腰及小腹上的兩枚。
深深扎入了半截箭身的傷口看起來怵目驚心。
腰椎處人體經脈密集,小腹若是開了這麼大一個血洞剜箭,難保會不會連他的腸子也漏出來,幸好這種毒雖然厲害卻發作得慢,如果本身傷口不至於致命,何晚亭倒還有七分治癒的把握。
他是毒師,也是藥師。
二者相輔相成,天下沒有他制不出的毒,也沒有他解不了的毒。
「那個……你可不可以解開我一條手臂?」
被捆紮成肉粽子狀的人突然提出了治療進行之後的第一個請求。
看他痛到滿頭冷汗卻沒辦法擦的樣子,何晚亭倒也不由得產生了些許同情之心。
二話不說,袖子一拂切斷了牢牢縛住他右手的繩子,順手拈起自己常用的藥巾塞到他手裡,示意他自己擦汗。
卻不料這登徒子手一自由,做的第一件事卻不是擦拭已經快流到眼睛裡的冷汗,而是輕輕握住他垂放在身側的左手,涎著臉乞求道:「我怕等一會會很痛,你可不可以借只手我握一下?只要一下就好,不會握痛你的,而且看著你這麼美的人,疼痛也少一些……」
真是怪人!
老實說,他還真沒見過剜肉刮骨的時候不用麻藥,只要握住他的手就能止痛的。
何晚亭本來要掙開的手,到底因為好奇而沒有做出掙開他的舉動。
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單手運刀如飛,片片削去深深包裹著紫色碎心箭上的皮肉。
聽說有一種叫「凌遲處死」的極刑,也不外如是吧?
可是不這樣做,就沒辦法保證在不傷害到他的最低限度下,把箭取出來。
何晚亭感覺到握住自己的手緊了一緊,卻又幾乎是在立刻放鬆了力道,隨即一種溫熱的濡濕感自手上傳來。
李逸風的一口銀牙幾乎沒咬碎,對上他詢問的目光時卻還勉強擠出一個笑,表示「不要緊」。
「叮——」
隨著第四枚、第五枚小箭相繼被挖取出來,小心翼翼地安置到了錦盤上的時候,李逸風整個人像是被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汗沁濕了幾重衣衫。中途何晚亭因為見他痛得厲害,硬塞進他口中的木塊早被咬碎了,奇怪的是,一般人在忍痛中握緊雙拳的情形倒沒有出現過。
至今仍被他牢牢握到掌心裡的手,僅僅只是被汗沾濕了並烘得火熱,卻毫無被用力捏緊的痕跡——這樣不是讓他自己更痛苦嗎?
搞不懂這半瘋半認真的男人,他從見面起即不停口地盛讚自己的美貌。
難道還真有好色不要命的人?
真是可氣又可笑!
心裡頭想著事,手下可沒停,何晚亭極快地替他清潔了傷口,略遲疑了一下,看一眼在剜出所有毒箭後,鬆了一口氣乍懵扮癡地更是拉著他的手不放開的男人,眼中促狹的神色一閃,一言不發地取來早前燉在小火上被煮沸了的藥液,準備上藥。
「滋——」
沾著藥液的藥棉才一觸上鮮紅的傷口,發出「滋滋」似灼燒般的焦臭後,幾乎是立刻就止住了血。
「好痛……」
這見鬼的治法竟然比剜肉還痛,硬氣如李逸風,也忍不住自口中發出低微的呻吟。
「不好意思,我忘了告訴你,這藥雖然見效快,但因為藥力發散的效用過強,使用起來會有鏹水淋到傷口一樣的疼痛。」
其實沒說也是有一半小小的壞心眼啦,他還真地想瞧瞧這男人的極限在哪裡?
普通人早就該是因為「療傷」的過程已經結束而鬆懈下來,這時候突然遭受比刮骨時更痛的襲擊,如果承受不住那種在傷口上炙燒的痛感,在事後哭爹喊娘的可是大有人在——上一回在江西,給一個號稱橫練十三太保金鐘罩、江湖上有名的硬漢子鐵甲威龍孟德威療骨傷時就是這樣,直哭嚎著哀求身邊的人給他一刀來個痛快吧。
「沒事,你現在說了,我知道了。」
衣服上早就沁透了的汗漬開始往下滴淌,但那個名叫李逸風的男子尚能自眼裡蘊出淡淡的笑意,若不是蒼白得失去了血色的唇抖得不成樣子,他一定還會努力向上彎出一個弧度來好叫治療他的人放心吧。
這個男人的意志力堅不可摧,不難想像,這就是他能敵住殭屍幫的攻擊,到現在也還能保存著清醒意識的原因。
何晚亭手下不停,一一上藥包紮完畢後,正想鬆口氣告訴他已經沒事了,卻見到那已經把下唇也咬破的人笑著暈了過去。
他是真的笑著暈倒的,鮮血淋漓的唇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分外的紅艷,在那俊逸的臉上勾出一抹雲淡風也清的淺笑,像是依偎在最心愛的戀人身邊,玩累了倦極而眠的大孩子。
「李逸風……嗎?」
何晚亭靜靜注視著沉沉睡去的男人,撫去他唇上的血痕,記下了這個名字。
也許這人表現得是很輕浮、很淺薄、很吊兒郎當,但他日必將是能在武林叱吒風雲的人物。
因為他擁有無人能與之匹敵的強大意志力,還有那種談笑間化敵為友的瀟灑,以及逆境中忍辱負重的堅韌。
刮骨療傷,他認識了一個鐵骨錚錚的中原好男兒。
有一種奇怪的情感在注視著他昏迷後蒼白的面孔時溢生出來,也許無關其他,只是僅僅出於對他硬朗態度的敬佩,卻在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
儘管,此人今後將是友?是敵?
他也想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