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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庭晚敘 6、伏蜇·驚變 作者:墮天
    月亮很圓。

    如果叫文人墨客來形容它,也許會用玉碗、銀盤、珍珠來形容它的潔淨與圓潤。

    但若是叫討飯的叫花子去形容它,那只是銅鑼燒、大餅、大白饅頭。

    現在,在一個大銅鑼燒也似的圓月下,有一座孤城被月影映得猶如孩子的剪貼畫,黑暗而極不具真實感。緊張的氣氛一直洋溢在這座城的城樓上,來回巡視著城樓上的,竟然不是官兵,而是蓬頭垢面的叫花子。

    好多的叫花子。

    如果不是流露在人人面上的慘烈氣氛使得空氣無端凝重起來,這個場景倒令人嘖嘖稱奇。

    「李舵主,據線報,殭屍幫破洛陽分舵後,一路所向披靡,直取長安,這座城市他們的必經之路,弟兄們都已經準備好了,並在城內民房中安排下炸藥,如守城不力,則引爆與敵人同歸於盡。」

    一名四袋弟子躬身向座上之人稟報道,深深憂結著的眉心說明了眾弟兄以死保城的決心。

    他手中握一枚被長久使用而浸得瑩黃的竹棍,棍首處竟然微微陷下了五道指痕,說明他浸淫在這上面的功夫不短。

    他的確也是丐幫一名能幹的弟子,在江湖中的呼聲雖然沒有李逸風高,但「鐵膽義丐」史雲龍的名頭也不可小覷。

    但如果有可能,他還真的不想死。

    他還年輕,有大好的未來等他去開拓。

    「嗯。」淡淡地應了一聲表示對此別無他議,被這青年稱為「舵主」的人正是李逸風。

    自上月以來,本來已經鮮少有大動作的殭屍幫突又氣勢洶洶,短短半月之間揮師北上,所過之處各門各派無不經歷滅門浩劫,並且,踏入洛陽城後第一天就挑了丐幫洛陽分舵。曉是丐幫知情在先轉移得快,不過也因此,李逸風本來打算近期舉行的婚禮也因此事順延了下來——畢竟在性命都危在旦夕的時候,誰還能有心去管什麼白頭喜事?

    以自己曾經與殭屍幫當場對陣為借口,親自調兵遣將、親赴前線。今日之戰,李逸風也與部下一樣,存了城亡人亡的信念,聽得同歸於盡的最後安排,也不吃驚。

    想了一想,問道:「我們救回來的十五名兄弟到底醫治得如何了?」

    「根據舵主指示,該用的藥物與治療方式都用了,毫無起色……他們……那些被殭屍幫歹人害了的弟兄們還是癡癡顛顛,見人就咬。」

    這究竟是怎麼樣一種歹毒的魔力?朋友變成了敵人,親人變成了魔鬼,使得正義勇者執刀的手在殺敵時不停顫抖。

    「那就只有殺了……」歎了一口氣,說起「殺」這個字的時候,不容置疑的凌厲語氣使空氣裡泛起一股悲壯的瑟殺之意。

    「可是舵主,他們現在跟廢人無異,而且不管怎麼說,他們就算是認不得我們了,可也還是我們的兄弟啊!」

    史雲龍突然激動起來,複雜的感情糾結在他的眉梢眼角,滿是不忍。

    「他們被殭屍幫下了藥,就不再是我們的兄弟了。甚至已經不再是個人,只是一具殭屍,月夜下擇人而噬的殭屍。我們這次好不容易將殭屍幫大部分敵力引來這座城,就算不能一舉殲滅,也當可使他們元氣大傷。如果這些在城裡的殭屍到時候聽從了驅魂使的號令,從內部破壞我們的防備,那麼,到時候死不得其所的就是我們!不,也許有比死更可怕的事,就是——我們也被煉製成『殭屍』供人驅使。」

    李逸風低聲斥責了屬下的婦人之仁。

    他親眼見識過那藥的厲害。

    他手上也沾了自己視若兄弟的丐幫子弟的血。

    要親手殺了自己的人,他的心,焉能不痛?

    可是這筆血債,卻是一定得向製造出這麼多凶殘血案的首領討回來的。

    所以他不能輸。

    更何況,他也得到了「朋友」的力助。

    何晚亭到最後終於親口告之他解毒之方,憑他在療傷中硬撐著不昏迷的記憶,何晚亭所口述的藥物也的確跟那次療傷中使用到的絕無偏差。

    這為本來毫無可能的背城一戰取得了一個轉機——至少他認為是轉機——那就是信心。

    無人可解的碎心箭在他身上解了,這對無數聽到「殭屍幫」名頭就聞風喪膽的中原武林人而言,他就是一面活著的旗幟。

    所以,他才能重新組織起這一次的正面迎擊戰。

    然而,在這關頭卻出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紕漏——與他同樣是在抗敵中中了毒的弟兄們,在使用了何晚亭留下的藥方後竟然無效。

    那藥真的是魔物?

    何晚亭曾經說過,在最後的關頭要用意志來抵抗藥中的苗蠱,可是卻沒有人能抵抗到最後。

    只是,那微薄的信心建立基礎就算真的無效,他也不敢點破。

    生怕軍心渙散。

    為何奇跡只在他一人身上產生?

    何晚亭是不是還保留了什麼?

    可惜,那場惺惺相惜的荷亭晚敘中,他只多留了他一月,一月之後,那個人悄然而去,不知所蹤,徒留給他深深的惆悵與莫名的感傷。

    不過,不能去想他的。

    他記起來了,那天在丐幫與官府發生衝突的時候,他的形跡可疑,那一串似梵唱的靡靡之音,救了他一命。

    碎心箭……唯一能解碎心箭的解藥……那頂官轎……那些面目僵板卻武功奇高的衙役……危急關頭,以音控指揮那僵死奇兵的何晚亭……

    這一切連成一體,導向一個令人驚駭的線索。

    從他離去後,他每一天都把他的行跡回憶個數遍,點滴無漏。這才駭然發現了這看似無頭緒的種種事件之間的關聯。

    只是李逸風卻從來不跟別人說起。

    他的身份值得懷疑,他的舉動也難辨敵友。

    比起這一切更叫李逸風糟心的,是自他離去後,有一種不自覺的思念在漸漸蔓延。

    這淡淡的情意揮之不去、如絲如縷,可卻是強風也吹不斷的堅韌。

    那人可真是荷花精的化身?

    那一場相逢於夏季的驚艷,離別於秋季的凋零。

    他如荷,亭亭長在他的心間;荷謝了,秋塘裡挖掘出蓮藕。

    藕斷,絲連。

    何晚亭,這個神秘出現在中原的異族人,到底是敵?是友?

    他一廂情願地想把他納為朋友,也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讓他把自己當作朋友,可是卻沒想過他會來場不辭而別,把他的信任與依賴毫不留跡地抹去。

    若他真的是敵,那他下的這一招伏子可真厲害。

    讓他箭在弦上,勢如騎虎。

    若他是友,那麼,他已經秘密傳訊尋他多日,為何還不見他親來解救眾武林人士於危難之中呢?

    如果有可能,真想見他,把一切都問個明白。

    不,也許到真的見了他的時候,只要他微一皺眉表示不高興,自己又會下意識地見風使舵,把一切疑慮壓在心底,竭盡全力討佳人歡心了吧。

    李逸風啊李逸風!

    人家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你過的這叫什麼關啊?

    至少別人把溫柔鄉當英雄塚還留個千古風流名,你卻當真要分桃斷袖遺笑萬年也在所不惜麼?

    「舵主教訓得是……不過是否可多緩些時日,也許,他……他們並不是完全沒有救。」

    史雲龍領命,但多少仍是不忍,想盡辦法多延緩得一刻是一刻。

    「也罷……請懸壺亭的葉神醫再盡力而為,料想殭屍幫也不會這麼快就攻城。」

    怔了一晌,李逸風終究也歎了口氣,無法痛下殺手——也許那直至現在還隱在暗處的驅魂使想要看到的,就是同道中人自相殘殺、悲痛欲絕這樣一種場景。

    「不行,在這種時候一定要當機立斷,不可遲緩!」

    斬釘截鐵地訓斥聲自門口傳來,來人身法好快,幾個起落之間就已經逼近了主屋,鐵一般黝黑的面孔上儘是絕然。

    執法如山的執法堂堂主嚴格!

    「師傅……」

    當斷不斷,後患無窮。

    這也是嚴格教過他的安生立命之道。

    李逸風嚅囁了半晌,終究應了一個「是」字,取過自己須臾不離身的兵器。

    濃濃的血腥,拉開了夜戰的序幕。

    「你不快活?」

    李逸風淨了幾次手,還是覺得手上沾染的血腥氣洗不去,無奈之下只好上屋頂舉壺暢飲,讓自然之風將那腥臭黏稠的氣味帶走,一邊想著自己無窮無盡般的心事。

    從高空掠過的風一刻不停地吹著,整個人都像是要消溶在風中的自由。

    李逸風喜歡高處的原因在此。

    瓦簷上輕輕一響,身邊來去不停留的風被人擋住了,段於成坐在他身邊,陪著他一同仰頭望月。

    好大一輪圓月,可惜如此美景,卻是一個殺戮的夜晚。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啊!」

    李逸風猛灌,一大口酒,沒來由的狂情豪湧。

    「別跟我掉書袋,明知道我讀書少!」啐,叫花子又不考狀元,沒事附庸風雅幹嘛?段於成用胳膊肘子撞了他一下,想了想,要問的話還是得問出口:「喂!那個……上次到幫裡來的那個何神醫,你是不是喜歡他啊?」

    「你怎麼知道?」

    照他說,如果連這個一貫粗枝大葉的大老粗都能看得出來,能瞞過的幾率那就是沒有了。

    李逸風苦笑了一下,不再完全否認。

    「女人的直覺。」

    段於成怔了下,脫口而出的回答卻叫李逸風閃神。

    「去,你還女人的直覺?你要是女的,我李字倒著寫!」

    「不是我說的,是……小娥。她發現了,不過你別擔心,她沒有跟其他人說,只是問過我你那陣子的情況。」

    「哈……哈……」

    喜歡他又能如何?

    選擇跟他在一起,自己終究還是無法心安理得——畢竟長久被教養出來的、根深蒂固的觀念無法改變。

    不跟他在一起,那就是牽牽唸唸無窮無盡的相思纏綿。

    他有點恨自己為什麼有那樣一個爹,又要遇上一個這樣的師傅了。

    一個讓他放縱情熱,一個卻讓他死死地困守於理法。

    他有著想飛翔逐風的心情,卻沒辦法有這樣一雙自由的翅膀。

    裡外都不是人。

    他走進的是自己的困局,可是卻逃不出去。

    追根究底,不該相遇的人相遇了,注定這場錯誤要延續下去。

    一個「情」字,誤盡蒼生!

    「兄弟,不是我要說你什麼,不過天地既然分男女雌雄,陰陽有序,你又何必攪亂它呢?」

    「我知道,不然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喝悶酒而不是去找他?」

    「小娥也對你很好,你不要辜負了她……」

    「你怎麼說得好像在交待遺言一樣?這場仗還沒打起來,勝負還未分呢!」

    「呸呸,大吉大利!我是說真的……你要好好對她。」

    段於成黝黑的面龐,有那麼一瞬的溫情流露,顯得靦腆而苦悶——嚴小娥是他好友的妻,卻與他青梅竹馬。

    「……」

    這裡也有一個一樣傷情的人,為何多情總被無情苦?

    李逸風仰頭又是一大口酒,順手把酒葫蘆遞給自己過命交情的兄弟。

    「若是我……」話說出了口忙又一笑,李逸風把那不吉利的字眼嚥下,綻開一個童叟無欺的笑容:「那你照顧好她!」

    「去你的!」

    段於成粗魯地罵了一句,劈手奪過酒壺猛灌了兩口,伸袖抹了抹嘴,把酒葫蘆一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逸風伸手遮住了月光,不看它明媚如水笑靨如花,心在純然的黑暗中放飛,一時間想到剛剛那血腥屠殺的一幕,自己的雙手沾滿血腥,心中一陣難過;一時間又想到何晚亭不知下落何方,到底這一切事情與他有沒有關係,心中又是一陣酸楚。

    從高空掠過的風仍是一刻不停地吹著,漸漸地帶來了一股幽遠的荷香。

    整個人顯懶散狀態仰躺在屋頂上的李逸風倏然警覺起來,遮住眼睛的手卻不敢拿開,心臟狂跳著,一剎那湧到嘴邊的竟有千言萬語,叫他不知道說哪一句才好。

    「你……」

    你好嗎?

    你究竟是誰?

    你這陣子到底去了哪裡?

    你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

    「你……」

    只說出一個字就像是被噎住似的,李逸風頭一回覺得自己這麼沒用,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他卻根本不想知道。

    移開不知道何時沁滿了一握熱淚的手,尚屬朦朧的視線終於瞧見了那人。

    何晚亭比起一個月前清減多了,只是那眼角眉梢,桀驁不馴的狂味兒愈顯。

    「跟我走。」

    這已是一座危城,倘若城傾,從中消失的兩個人也不至於太引人注目罷。

    何晚亭臉上有著一種超乎決然的美,伸出的手掌心虛握,像是想牢牢捉住什麼就不放開。

    「你果然,跟驅魂使他們是一夥的。」

    李逸風歎喟,再無疑問。

    城牆下已有僵死之兵幢幢綽綽的影,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

    該來的,已然來了。

    要選擇的,卻仍不知何去何從。

    李逸風細細地打量著一個多月不見的何晚亭,清冷如水的月光下,一向冷漠的人卻彷彿在燃燒般明艷。

    與他在一起時,來去不定如風的李逸風也覺得自己像在燃燒,滿漲在心頭的,是一種絕望的、死心塌地般的情感。面對他時,什麼道德、名望、責任、義務,統統都是毫無意義的枷鎖,他曾經幾度都欲放棄這些,展開自己的雙翼自由的飛。

    然而——可是然而,他伸出了手,看著手掌似乎仍殘留著暗紅色的不祥污穢,空氣中隱隱又浮起一股腥臭黏稠的血腥味兒,本來欲交握在一起的手,突然錯開了數寸,手腕一翻,一招小擒拿手制住對方的脈門。

    李逸風沉聲喝道:「叫他們停止攻城!」

    何晚亭在全然沒有提防的情形下被他拿了個正著,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怒氣的血紅。

    果然到最後還是不成麼?

    今日若不能共生,必要選擇同死?

    底下也已經有人發現了殭屍兵的大舉攻城,警戒的號角撕裂之前的靜寂,乒乒乓乓的打鬥聲響起後,慘烈的呼喝聲不絕於耳。

    李逸風向下一看,臉色也變了。

    率先攻城的人,卻是他也認得的——那便是先前被殭屍幫掌控的丐幫弟子,這驅魂使擅用人心攻戰果然不假,這計策雖然惡毒,卻絕對有效。

    這,不僅僅是一場敵我雙方的戰鬥,更是一場源出於心的較量。

    正義的勇者們真能舍下昔日的情義麼?

    他,李逸風,真的能無視何晚亭近乎最後的要求麼?

    「叫他們住手!我誓與此城同存亡!」

    因為發現情況緊急而燃燒起的火把映紅了天際——不,正確的說法,是映紅了所有人的眼,導致眼中所看出去的一切都是通紅而扭曲,李逸風把劍架在何晚亭的脖子上,沉聲喝道。

    「你威脅我?」

    中原人,果然個個都是這樣忘恩負義,負情薄倖的麼?

    冷森森的劍氣帶來冰凍般的寒意,寒徹心肺,何晚亭先時因為他不肯跟自己走反而暗算自己的怒意卻冷卻了下來。

    「我本來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懷疑你,你背叛了我的信任。」

    那是一隻伏蜇在自己心裡的魔胎,一旦得知他的孵化,就勢必要下手斬除。

    李逸風聽著底下不斷傳來的刀子砍入血肉、令人毛骨悚然的切割聲,以及慘痛的呼號呻吟——沿城牆匍匐而上的殭屍們與守城的子弟們激烈交戰,一時還攻不進來,可是卻沒有一人退縮,層層疊疊的屍體在城牆下堆積如山,後面的就踩著這些屍體而上。

    這一切,彷彿將那一場地獄場景又拉回人間。

    殭屍幫,驅魂使,那誰也捉不住的魔頭,是不是也一如仙子般美麗,所以才叫所有人都不忍心將他與這些魔障聯繫起來?

    「我會這麼做的原因,以後我會向你慢慢解釋,現在跟我走!」

    只為情之一字,他竟然能忍下氣,放下高傲,只求眼前這男子盡早從這裡脫身而去。

    「如果你有解釋,現在說!要不就制止他們別再攻城!」

    一方是化身為魔的幫眾,一方是奮力殺敵的友人,很難分說誰對誰錯,在找不到正主兒的情況下,大伙這一番廝殺只是枉然。

    那正主兒……李逸風苦笑,都到這份上了,自己還在為他辯解麼?

    劍跟著迫近一步,在那雪白的頸上劃出深深血痕,「先制止他們攻城!」他曾經親耳聽到過,何晚亭確是能精通聲控殭屍幫幫眾的梵語。

    「五蘊皆空,度苦厄。諸法空相,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無受想行識,無意識界,無無明,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正自在城關的最高層僵持不下,何晚亭既不辯解他的行為,亦不還手,憤然的瞳一徑瞪向李逸風,擺明了就算我做得到可就是不做你奈我何?

    這當口那人發起執拗脾氣來,李逸風又急又怒,可是那劍卻再也刺不下一分,就在此時,一道清妙的梵唱忽遠忽近地響起,在這一片廝殺聲中竟沒有絲毫受到玷污與影響,清越如同天籟,梵音入耳,直叫人想不由目主地膜頂禮拜。

    可是這如同天籟般的佛唱確是催命而來的,當他唱到「無眼耳鼻舌身意」時,凌空飛渡而來,一個照面,頓時叫城下死守城關的兩名弟子癡癡迷迷,只一見之下連魂兒也被他攝了去,手腳彷彿跟他的眼睛有了無形的聯機,本來死抵大門不放的手腳卻取下了門石,「吱吱嘎嘎」的門軸轉動聲像是開啟了一扇通向地獄幽冥的門戶。

    好一個「無眼耳鼻舌身意」!此人必是擅用攝魂之術,兼之利用自己勾人的美色,在觀者主控精神的神志一弱時便取而代之。城關失守,本來還在外牆匍匐爬行,不得其門而入的殭屍們頓時蜂擁而入,在他唱到「無有恐怖」時,那些無痛無覺的僵死奇兵們已經侵入了固若金湯的城池的每一個角落。

    「他到底是什麼人?」

    目光如風,李逸風一眼掃過去後,就已經發現那淡黃色衫子的驅魂使竟與何晚亭長得有八分相似。不同的是他眉目間不若何晚亭一般自有一股清濯之氣,反而在眉眼的笑意盈盈間媚意橫生,那種微妙的、帶著清心寡慾式的清冷與渾然天成的媚氣打亂在一起,形成一種致命的吸引。

    若說何晚亭是因為高潔之美而讓人不敢碰觸的神祇,那麼他就是帶了來自地獄般的魔性魅力的邪神。在他出現之後,那一批批被奴役了的殭屍們喉頭發出「謔謔」的怪叫聲,讓出了一條路,他就帶著那聖潔而又有微妙誘惑力的笑容,緩緩地走上佈滿人類斷肢殘體的血腥之路。

    那絕對不是人!

    那是魔!

    或者說,是墮入魔道的神祇!

    那一幅血腥而殘酷的場景竟然美得叫人毛骨悚然,望著彷彿獨攬了月之光華的男子,所有人心頭都冒出這樣的想法。

    「他是你……什麼人?」

    曉是眼前有一個不輸那人的複製品存在,但何晚亭何曾有過這般嫵媚動人的風致?李逸風仍是難免心頭恍惚了一陣,這才醒過來,他們這般相似的容貌必定有著相當的關聯。

    回頭看去,在驅魂使出現的時候,遠遠地,在離城近十丈的密林裡,有一乘官轎的輪廓隱現,若不是他們此刻就在全城的最高點,料也不能發現那隱匿在林中的一角轎帷。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再不走,就勢必是兩敗俱傷,同是淪入官府的詭計!」

    何晚亭頓足,因此刻憂心忡忡,剛剛還在使小性的怒氣不知道跑哪去了。

    「官府?我們現在可是在為官府辦事耶!」

    每每都帶來不祥感覺的官轎又出現了……那到底意味著什麼?

    這次與官府借城意外很爽利地就借了,那些官兒們也說難得武林人士為民除害什麼什麼的,可為什麼何晚亭這麼篤定地說是有陰謀呢?

    那一瞬間,李逸風似乎捉住了一個很模糊的想法,但那實在太模糊了,存這一片混亂之際,也容不得他冷靜下來仔細想清楚。

    眼見城下危急,自己師傅正與一面目僵硬的高手過招,行動間略見吃力,不暇思索就要一撲而下。

    不料,卻在半空中給人兜住了。

    行動倏來倏去有如鬼魅般的男子將他攔截在城牆上,笑吟吟立在面前的,卻是人人為之失魂喪膽的驅魂使。

    「我道上次從我手下逃脫的是誰,原來是這麼一隻小鬼啊!」

    那瞧不出年歲的美男子掩嘴嗤笑,一雙鳳目卻斜睨著在他身後的何晚亭。

    「爹……」

    何晚亭垂下了頭,瞧起來被這人捉了個正著甚是心虛。

    「你越來越有出息了。」

    他笑,腥紅的嘴角勾起,如血色月光乍現,妖異的芒起自他血色的瞳。

    那驅魂使竟然是何晚亭的至親之人?

    聽到何晚亭對那人的敬稱之後,李逸風一時間倒捉摸不準他們這對父子的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了。

    「爹,你醒一醒,就算你這麼做,阿娘的人也是回不來了。外公根本就不可能把她的屍體還我們的,他只是要利用我們去做一件又一件的事,你還不明白嗎?」

    何晚亭鼓足了勇氣。站到李逸風身旁,惶急而又無奈地說道。

    「就算是這樣,我何靈柩也不可能看著阿玉獨自沉入那陰暗之處的,我要陪她。這些漢人,只要阻止了我,也都得陪著去死。」

    一根光潔卻代表了死亡的手指伸了出來,淡淡的笑浮上他秀美的面龐,當年,佛做拈花微笑時,也不過如此罷?

    可惜,此人卻沒有佛的慈悲心腸,拈花所指之處,卻是片片血花。

    那一笑,似乎帶著妖異的魔力,李逸風眼睛就像是跟那驅魂使的眼睛串上了看不見的線,雖然是眼睜睜地看著那要命的手指到達了眼前,可是卻無論如何也挪不開腳,彷彿底下有兩隻小鬼拖住他的腳似的。

    「叮——」

    電光火石間,卻是何晚亭出手化去了這追魂奪命的一指,同時也阻去了李逸風的視線,讓他神智為之一清,這才明白自己不自不覺間中了人家攝魂大法的道兒,不由得羞愧難當。

    「亭兒,退下!不然下一招可就沒這麼好對付了。」

    即便是對著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沒什麼溫情可言,冷冽而清越的聲音,彷彿無機質的冰凌相擊撞。

    何晚亭不由自主地退下了,嘴角帶血,面如死灰,不再語言。

    「你連你的兒子也可以殺?」

    李逸風只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是我兒子,他是鬼胎。」

    那何靈樞卻多少對這從自己手底下逃脫的青年有點另眼相看,嫵然一笑,淡淡地答道。

    「鬼胎?」

    李逸風心中一凜,他曾聽說過這「鬼胎」的來歷,即懷孕婦人有身二十八周後,雖未到臨盆,但腹中胎兒己然成型,此時若孕婦人身死,直接剖開死人的肚子便可取出成活的嬰兒。因孩子是自死屍身上分娩的,謂之鬼胎。傳言乃極不祥之人,是父系宗族皆不認可的怪物。

    沒想到這看似極高貴清冷的何晚亭的來歷竟然是這樣一個父母宗族皆不認的「鬼胎」,李逸風一怔,看向咬唇不語的他。

    「意外?呵,他是奪了他娘的性命活下來的人,注定這一輩子無父運、母運、妻運,他只有他自己。」

    那一看便知是他生父的人笑著,與其說是在傾訴自己血親之子的命運,不如說是揶揄自己的仇人。

    「……」

    就算是這樣,在淤泥裡長大的小孩也仍是渴望著遠離腳底下的污糟,成長為一個能被人尊重的人吧?這沒盡過為人父責任的人,憑什麼一出現就這樣大言不慚地抹殺他的存在?

    難怪會形成何晚亭那種明明看似遠著人,可是只要有人真誠地願意接近他,立刻就淪陷的性格。

    李逸風沒來由地一陣心疼,一陣心虛。

    「轟——!」

    驚天的爆炸聲自城中傳來,巨大的聲響令城牆也一陣抖動。

    卻是一名義士再也招架不住這些僵死奇兵的攻擊,引爆了城中的一處火藥,與身同殉。

    「你們竟然在城裡埋了火藥?」

    何靈柩的臉色微微變了,若已是這樣「民不畏死」,他那些砍不死也不怕痛的殭屍們恐怕就不能發揮優勢了,畢竟炸成屍骨無全的屍塊對他來說一無用處。他要的是活人,意志薄弱的活生生的人。

    「爹……」

    正想再次進言這樣打下去只會兩敗俱傷,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傳來。

    這次的起源不是發自城內,而是城外,駕著火箭炮車的官兵們不知何時已在十丈開外形成包圍圈,飛掠而出的炮彈落地炸裂開時,引發了城內埋藏在民居內的火藥連環爆炸,聲勢驚人。

    「官府除了邀功之外,還想把我們這些武林人士也一舉殲滅!」

    李逸風終於明白了開頭看見官轎埋伏時,心中隱約掠過的念頭為何了。

    難怪這次的御史大人會不計前嫌與他們合作得這麼順利,根本就是打好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主意!枉他們這些武林人士自以為是為民除害,為官府也做了一件好事,可是現在的朝廷根本就不想讓任何一派武林勢力壯大起來,睡榻之旁豈容他人安枕!

    他們算計錯了,殭屍幫也白白給利用了一把,可恨的是,他們為官府賣命,卻在背後被官府給賣了!

    思及此,李逸風幾乎沒咬碎銀牙,後悔沒更早一點發現這個陰謀,聽從何晚亭的話,向師傅進諫,帶領自己的人早早離開。

    「轟隆——」

    又是一記炮火,火光沖天,這搖搖欲墜的危城險象環生,任你武功通天也無法扭轉乾坤,在混亂中只見人類的肢體四散飛裂。

    「嘖,真麻煩!」腳下厚達盈尺的青磚也裂開了,何靈柩皺了皺眉,不再顧及幫眾的死活——反正那也只是一群被拿來利用的無知無覺生物——輕輕巧巧的一個縱身,藉著夜色掩護向密林裡的那頂官轎挺進。

    他到此時仍未忘記要取回自己妻子的屍身,瞧來那頂屢屢帶來不祥預感的官轎果然是一口掩藏著不幸的棺木,隔著老遠都讓人幾乎能聞嗅到自內裡散發出的腐臭氣息——只有放置到腐化了的屍身才會散發出這麼濃郁的氣味,那御史大人也能忍耐得下。

    「休想逃!」

    幾乎是直覺地,李逸風追了過去,追過去才覺得後悔,雖然一刻之前他們最大的敵人是這人,但現在形勢已經逆轉。

    「你來得也好,我可沒把握一個人對付岳父大人。」

    見他追來,何靈樞只是輕笑著,卻沒有躲。

    在李逸風已經暗叫不妙時,一道如聖諭梵音的咒語自他唇中冒出來。

    李逸風只覺面上一涼,他的袖子自自己面前拂過,帶著淡淡的香氣,腦子一陣模糊,然後四肢就不聽使喚了。

    「李逸風!」

    何晚亭見狀大驚,當下強行逆轉正在療傷的護體真氣,奮起直追那受人控制後、如流星一般投向那藍色轎帷的李逸風。作為隱秘兵器的軟鞭自腰間彈出,終於在他的手將觸及藍紫色的轎帷前將人截住了。

    「你也想對抗我嗎?」何靈柩的雪白的臉在月色下映著藍得詭異的轎簾,說不出的陰森。

    若不是這官轎佈滿了針對他而設的迷迭香,他也不至於為愛妻被掘的屍身而受命於人將近一年。

    身邊雖然有眾多可供驅使的殭屍兵,可是因為多是用藥蠱控制的,那香同樣也是他們的剋星。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中過噬心箭卻又能安然逃脫的人,當可達成他的願望——解救他心愛的妻被困轎中的遺體。

    在何靈樞的心目中,除了他溫柔可人的妻外,漢人沒一個好東西,那卑鄙狠毒的岳父甚至為了讓他臣服就強佔了他的身子並逼迫著他對自己下了咒毒,致使他永遠無法親身抗拒來自於他的壓迫。思及這一恥辱,對一出世就害死了自己妻子,身上還流著那人四分之一血統的何晚亭就沒什麼好感了。

    「讓開。」

    只一招間,就讓正在逆運真氣的兒子傷上加傷,踉蹌著後退,頓失阻擋的李逸風在他猶如吟唱般的指令下繼續向轎內闖。

    「靈樞,知道自己對付不了我,也用不著找人來送死啊。」

    陰柔的風自轎內吹出,轎前的捲簾猶如有一隻無形的手挽起一般,現出轎中內容。

    並排擠在座上的,是一位焦須白面,文士打扮的官員;以及他手中掌控的、一具臉色青灰,明顯是用上好毒物鎮住的女屍。

    「你……」

    沒想到在炮火攻城的當口,他竟然沒到軍中指揮,反而在這邊守株待兔地等自己送上門來,何靈樞的臉色先是漲得通紅,繼而慘白。

    「你以為我會獨自留下玉兒,讓你有隙可乘麼?」

    那御史大人微笑,看著何靈柩的目光溫和,可是卻讓人有一種從骨頭裡癢起來的違和感,就連驅魂使何靈柩都不敢輕易與他過招,卻更急地催動一時不察受他攝魂大法迷惑的李逸風向前急攻。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喃喃誦念的佛謁,大約是他半生的寫照,何靈柩目光似淒迷似無助,一手搭上李逸風的肩頭,將一股奇異的內力輸入,推他向前。此時受控的李逸風卻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誦念,面上同做悲淒之色,手下凌厲,指甲觸及已揭起得轎帷後方,嗤嗤冒出青煙。

    那無物可阻的空間,裡面的空氣也異常凝重似的,明明沒有任何物體阻攔,李逸風竟然再也攻不進去。

    眼見得他再不知收手,那無色無嗅的毒上侵恐怕整隻手都要廢了,何晚亭強撐著站了起來,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噴出一口紅得色極鮮艷的血,這才能吐氣開口,大喝道:「愛無怖!」

    這一句猶如醍醐灌頂,一言驚醒夢中人。

    這對父子都擅用梵語去控制別人的情緒,佛教謁語本就有一種神秘的感化力量,那曼聲吟哦的佛詣也許真有一種不可抵抗的神力,尤其聽在心神受控的人耳裡,無異於天語淪音。

    本已心智全然受他人控制,與何靈柩同戚同悲的李逸風幡然醒悟,從別人的淒情哀傷中掙脫出來,一個翻身飛竄了出去,後足一踢,將本沒料想他此時竟然能藉由何晚亭的幫助脫困的何靈柩踢入了轎中,滋滋青煙響起處,若藍若紫的火光由內而外地炸裂開來,一陣焦臭幾乎沒嗆斃了人的呼吸。

    「爹!外公!」

    驚覺那轎中另有古怪,絕不可亂闖,何晚亭驚呼著欲搶上前,但早被發現那轎裡毒霧瀰漫的李逸風牢牢抱住,眼睜睜地看著那轎子在一陣劇烈的掙扎抖動後,同轎中所有一起化為無形。

    一對糾纏不清的翁婿,連同那可怖的女屍,竟然就像是從來沒有在這裡存在過似的,連形骸都不剩地消融了個乾乾淨淨。

    「你殺了他……」

    對這一結果始料未及的何晚亭怔怔地看著只餘一地焦黑為剛才的事件做明證的空地,一時間不知自己該如何自處。

    儘管那兩個與自己流著相同血緣之人在世時從來沒有對他多加關注,但畢竟是自己至親的親人,他們之間的糾葛錯亂從何而起,不得而知,可是沒有選擇地作為兒子、外孫的自己,從懂事之時起一直的努力就是讓他們關注並認同自己。

    現在他們兩個人,包括早已逝去的母親都灰飛煙滅了,除卻親情的完全喪失外、頓失多年來努力目標的感覺讓他無法適從。

    「這一切都是官府的詭計,先通知師傅他們離開!」也因剛剛的可怖情形給驚嚇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李逸風先想起的是自己的使命,趕緊揚手發了一枚信號煙花升上半空,這才注意到何晚亭哀痛的神情。

    「何……晚亭,我不是故意……」

    儘管,他們也許可以算是死有餘辜,可是作為親人,再惡質的人也是血肉關聯的至親啊!

    道歉反悔是說不出口,可小小的內疚因看到他頰上流淌著透明的淚而翻騰擴大。

    李逸風想不出自己應該給他什麼補償,只能怔怔地看著緩緩跪倒在血色月光下、無聲哭泣的人。

    明明只是暮秋,可一陣一陣的涼風吹過,似乎把寒冷的冬提前帶到了人間,把人的心都涼得透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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