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樹下的院子裡,人聲比其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說,這次我們丐幫真的能挑起龍頭,當這抗敵的大任?」
「那還用說,我可是親眼看到李大哥中了那碎心箭,現在他不還活蹦亂跳的在眼前?有了這寶貝,號令武林奮起對殭屍幫還擊重任的非丐幫莫屬!」
青石板上,一個年輕的乞丐與另一個癩頭乞丐口水嘖嘖地講述著本幫近來的重大舉措,瞧那滿臉紅光的神態,彷彿親眼看到「李大哥」中箭而無恙實在是人生一大幸事似的。
「哎,那少林武當一直都當自己是天下第一大派,能服嗎?」
號令武林哎!
他們丐幫的風光從此可就今非昔比了!那他們這些被人看不起,受人唾棄的叫花子從此不就可以揚眉吐氣了?
癩頭乞丐多少還有一點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當然,聽說幫主已經從揚州動身趕來,執法長老和傳功長老也一併趕來,共商大計。」
帶著一臉紅紅痘子眉飛色舞,那青年乞丐是個有見地的,越說越是興奮。
「他奶奶的!這回我們洛陽分舵可是大大地露了一個臉啊!」
真好,當初聽到第一消息,他們的李舵主身受碎心箭奇毒,恐不久於世的時候還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怎想到李舵主非但大難不死,竟然還帶來如此轉機,連帶洛陽分舵的弟子也與有榮焉。
「那可不,我就說李大哥為人重義氣、知進退,跟著他準沒錯!而且這次圍剿殭屍幫的行動,聽說連官府都要參與,這可是我們功成名就的大好時機啊!」
青年乞丐滿臉的青春痘都放出紅光,似乎男兒成就大業就在此一舉了。
須知丐幫弟子雖然多是行乞為生的窮苦人家子弟,但近百年來,因為歷經驅除元擄與朝代更迭的動亂,不少英雄豪傑的加入,使得這本叫人看不起的花子幫聲勢漸長,又由於其弟子人數是全天下最多的,雖良莠不齊,但畢竟不可小覷。
丐幫接連幾代幫主都在武林以武揚名。聲勢上早蓋過了名存實亡的少林、武當的大門派,丐幫之所以還沒辦法躋身於正道八大門派之列,所缺的不過一個正名而已。
現在殭屍幫異軍崛起於武林,這場浩劫引得人人自危,卻正是丐幫以此正名的好時機。
這也就是之所以,打從李逸風奇跡般地從碎心箭下逃出生天後,出於有意無意的宣傳,丐幫的聲望在武林中呼聲漸高。
如果能好好把握,以及把碎心箭的解藥弄到手,那就是想推都推不掉的風光霽月,一統江湖的大好時機。
「去***鬼時機!」
後院的廂房內,李逸風瞪著手上的解藥方子,不由得罵了一句髒話。
沒錯,他當初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這般賣力演出,終於取得何晚亭的信任,取得了解藥,取得了先機……卻失去了心。
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然把一個與丐幫毫無關係的外人,用一個「保護他安全」這麼牽強的借口帶到了丐幫的分舵重地來。
啐,為了證明別人出污泥而不染也不是這樣的!
幸好目前全分舵上下都是粗枝大葉的叫花子,對他領回來本領通天的醫師敬若天人,倒是沒說什麼,也沒看出什麼。
只是他自己心虛。
看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離了他,片刻不得安生。
偏何晚亭也不知是怎地,竟然也同意從賽孟嘗府上遷來丐幫分舵落腳,以他愛潔的性子,居然願意留在這藏污納垢的叫花子大本營,推出的結論只有一條——令李逸風心驚膽戰的一條,那就是這外冷內熱的神醫何晚亭對他也不是沒有意思的,只是他生性高傲,在自己沒有明確說出前絕不開口表白就是了。
兩人隔著一層一捅就破的窗紙戰戰兢兢地相處,李逸風只覺得自己早晚會崩潰掉,在呼吸間就要淪陷的驚惶。
本來麼,要管住他自己就已經很難了,更何況還有個何晚亭是他管也管不住的。既然這愛戀不是一廂情願,那麼離兩情相悅的日子只差一小步了。
真的,離那痛苦而極致的巔峰僅僅一步之遙。
可惜他知道這一步邁出去就是萬劫不復,所以遲疑著舉步不前。
「哎喲,我多年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求見神醫給我根治呀!」
正意亂心煩地等師傅他們到來的消息之際,門外一聲大喊驚回了李逸風出遊到九天外的神志。
又來了!又來了!
這幫弟兄們平常實在是與他笑鬧無忌慣了,所以才這麼大膽,個個都挑在這當口犯上作亂!
知道他帶回來了一個美人兒,天天變著法子、變著花樣以求見尚被他雪藏的何晚亭一面。
今天上門來「求醫」的,卻是他多年來最要好的兄弟段於成,在江湖上也大大有個名頭叫「九尾蛟」的。
才剛回來就這麼消息靈通地找上門來,一定是聽那幫多嘴公嚼了舌根,所以特地上門添亂的!
李逸風頓時臉比包公還黑,沒好氣地跳出去舉起缽大的拳頭朝哼哼嘰嘰在地上裝死的人揍。
「喂喂喂,咱兄弟不是說好了有福同享的嗎?你可是有個指腹為婚的相好,眼下這麼好的艷福你一個人獨佔,太不夠意思了吧?」
段於成倒也機靈,一見他從窗口跳出來馬上就閃得比兔子還快,手下也沒閒著跟他拆招,一邊探頭探腦朝李逸風的廂房看——原來李逸風帶到丐幫後,實在不知怎生安置他才好,看哪都覺得骯髒、生怕髒了這荷花一樣高潔的人兒,沒奈何只好把全分舵最好的房間,也就是他李舵主的臥室讓了出去,曉是如此,還心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
「去!他是個男的!你別給我找事!」
眼見得段於成驚鴻一瞥之下立刻呆成木雞,只差沒流出口水來表示自己的驚艷一遇了,短短幾天內擋駕擋成習慣李逸風臭著臉在他耳旁揭曉蠱底,斷絕他的私心雜念。
「男的?男的?他奶奶的,男人長成這樣,女人還活著幹嗎?」
段於成一呆之下,驚天動地地怒吼起來,毫無例外捧著一顆受傷的心返回到眾弟子中尋求安慰去了。
對啊,這才是別人知曉了那美人兒身為男子後的正常反應嘛!
可是為什麼他不是這樣?
李逸風鬱悶地蹲在門口抱頭歎氣,那一口郁卒的長氣還沒出完,就又有一個丐幫弟子神色難看地衝上前來。
「舵主,大事不好了!」
「說,這次又是哪個兄弟頭痛腦熱發痢疾?看我李大舵主出馬一個個給他們根治!」
沒好氣地抬起臉,李逸風咬牙切齒地搓著雙手,這幫小兔崽子們實在是被他縱得無法無天了!這回他不出手治一兩個重的,看他們還敢沒病裝病,謊報傷情?
「門……門口送來了一頂轎子,轎……轎子裡有個死人!」
然而,那弟子幾乎是慌得連話都說不囫圇了,被他揪著衣領才不至於軟倒在地——這人只是丐幫中的普通弟子,見到死人自然是會害怕的。
「什麼?」聽到他報來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李逸風一驚之下鬆開了手,趕緊搶出門去一看真假。
出得門來,只見灑了一地槐影的巷口果真停著一頂藍頂小轎。
那轎子是剛剛才被兩個轎夫送到的,正在輪值的弟子盤問之際,突然自半空中射來一支小箭撩開了轎簾,驚現出轎中內容。
竟赫然是一個面色靛藍的死人,這一下把在場的人都嚇得不輕。
抬轎來的兩個轎夫說是明明是轎中人自己坐上轎子的,不知道怎麼突然就爆斃了。
那只釘在轎帷的小箭上卻串了一封信,寫著「丐幫李舵主親啟」。
轎簾已被高高掀起,李逸風一窺轎中人面貌,不由得為之惻然,來人竟是一月前不肯夥同別人攔截自己的「霸王槍」傳人王小兵。
他說一月之後必將上門造訪,哪知竟是被人把他的屍體抬上門來了。
出了這麼人命關天的一件大事,早有好事的旁觀者飛一般跑去報官,那兩個轎夫也早已被丐幫弟子拿下了,牢牢捆在一邊。
李逸風的眼瞇了起來,嚴肅與冷酷掩去了他一向的溫和笑意後,山一般沉重的氣壓叫與他笑鬧慣了的弟子心中都打了個突。
知道這一回李長老是真的生氣了,他雖然是執法長老的弟子,但遠不若執法長老般嚴厲。然而,等他一旦被激怒,那種鐵面無情的氣勢卻是比他師傅有過之而無不及。
驅魂使!又是你的挑戰送上門了嗎?
很好,我李逸風發誓不管上天入地,都要把你這個玩弄別人生命及靈魂的魔鬼揪出來繩之以法!
看一眼還在逼問兩個轎夫的段於成,李逸風小心翼翼地去取那箭上的信,想從中找出更多的線索來。
驀地眼前黃影一閃,卻是何晚亭攔在他面前,低聲道:「別去碰那東西,上面有毒。」
他這一突然顯形,千百道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來,半明半暗的光線似乎也只照在他臉上似的,人人大氣不敢出一聲地看著這美麗得已經接近神魔的青年,這時候,那被驚嚇到一直發不了聲說不出話的轎夫卻顫抖著指向他道:「是他,就是那位公子叫我們把人送到這裡來的,他……他……」
話未說完,那兩個面有懼色的轎夫突然身子一陣抽搐,雙雙口吐白沫,頃刻間倒地身亡。
短短時間連喪三條人命。
眾人大嘩,對剛剛被指認的何晚亭心生懼意,轉眼他身邊方圓五尺內無人敢接近。
飛趕而至的衙役見這情形,手上鐵索一抖,不問青紅皂白就向何晚亭頸上套去。
面上怒意閃現的何晚亭也不答話,手一揚,不知用什麼手法點倒了兩個首當其衝的衙役,蝴蝶穿花似地指掌並用,將圍攻自己的衙役一一打倒。
纏鬥間,又有幾名衙役抬了一頂官轎,施施然走了過來。伺立在轎邊一名師爺樣的男子看了一會兒這邊的打鬥,突然扇子一收,躬身向轎內人請示道:「大人,這惡人拒捕,如何處置?」
「拿下!若再拒捕,生死無論。」
冷酷而緩慢的聲音自轎中傳出,周圍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倒是不由得心中一凜。
隨著這一聲令下,又數十個衙役撲身而來。這次上來的居然武功都不錯,尤其是兩個面目僵板的高個子衙役,舉手投足間竟是頂尖一流高手的風範,何晚亭只是冷笑應敵,卻不肯求救。
勉力支撐得一時半刻後,倒是不由得左支右絀。
李逸風卻於此時電光火石間想起在何晚亭掉落山崖時,也是有這麼一頂官轎,詭異地出現在密林小道上。
心念一動間,隱隱覺得這一頂官轎與何晚亭之事大有關係,萬萬不可睜隻眼閉只眼,做何晚亭被捕後再行打點救人的法子,大喝一聲衝了出去,擋在已經被連連逼退的何晚亭面前。
「哼!是不是要看到我死了你才肯衝出來啊!?」
因為他的適時救助終於得以緩過一口氣,何晚亭大興問罪之師,輕嗔薄怒間別有一種動人風致。
李逸風一怔,陡然間熱血上湧,似乎覺得就算為此而犧牲也當在所不惜。
見他游鬥眾人招數精奇,內力卻是不濟,伸出手去握住他一隻手,緩緩地將一股內力經由他手上的少商穴傳了過去,助他平定內息。
「反了,反了!敢阻撓官府辦案,好大的膽子!一併拿了!」
那官老爺仍是不肯出轎,怒喝聲連連傳來,李逸風有心要上前把轎簾揭了,卻一時半會也攻不到轎前。
「逸風,你幹什麼?」
就在他使計一連繞過兩名衙役,直撲轎門,手也堪堪碰到布帷的時候,一聲極具威嚴的大喝自身後傳來,語意間帶著不可違抗的嚴厲。
李逸風一呆,手下一慢,早有一個綠衣少女搶上前去把他拉了回來,低聲埋怨:「師弟,你怎麼這麼魯莽?民不與官鬥!」
李逸風一見她,面上神色變了兩變,回過頭去時已經換了一副畢恭畢敬的面容,看到趕來的人群中果然有一位面色黝黑如鐵、髮鬚皆張、不怒自威的老者時,心下暗暗叫苦。偏生是在最糟的情況下,師傅趕到了。
他也知道在一般情況下,江湖械鬥最好是不要惹上官府。就算忍一時之氣讓那些官老爺們大庭廣眾下佔上風也沒什麼,大不了日後再私下裡干劫貪官的勾當爭回這口氣,但……萬萬不可公然與官府正面衝突(而且還是在自家的地盤上)。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江湖流寇與官府作對,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所以任何武林幫派要在一個地方上安身立命的法則,都是力求不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事,與公門裡的官兒相安無事才好。
這是李逸風十歲起就知道的戒律,今天卻犯戒了。
他不怕官府的法令,卻很怕師傅的責罰。
也許,是從小養成的,就如老鼠見到了貓後天生的畏懼。
「此事與他人無關,把犯上作亂的兩名亂黨拿下!」
那做官的倒是十分陰隼,知道對方有了更能主事之人來了,口頭上賣別人一個面子,但實際上把自己要做的事仍是做到一件不落,還用語言擠兌得別人不好開口為他們求情。
「師傅……」
他可以束手就擒,可是何晚亭看起來卻絕不肯妥協的樣子,李逸風左右為難,不再反抗官府,卻一再閃避著也不肯叫他們拿下。
「官爺,小孩子不懂事,有什麼不是的地方,多多包涵。」
傳功長老笑嘻嘻地上前,挑了個外人看不到的角度把一疊銀票塞到轎旁的師爺手裡,打算先打點好眼前一切再說。
「哼,包庇殺人兇犯,還敢當眾賄賂,罪加一等。來呀,給我把這叫花子窩端了!回去再仔仔細細地審這些亂民。」
卻不料這一舉竟是適得其反,這官爺顯是有備而來,一聲呼喝下,巷口又湧來數百名衙役,竟是個個手持弓箭,更有幾個高手,面目僵板,但身手矯健,一下子把才剛剛下馬的丐幫幫主、執法、傳功兩位長老劫下了。弓箭手待機而上,將洛陽丐幫分舵包圍得水洩不通。
在這緊要的當口,李逸風心念一動,看那些個武功高強的衙役們的舉動,隱約想起了什麼,卻又記不真切,情急之下只能全力回護幫裡幾個武功低微的弟兄們退回房裡,再搶出去時門外早已是惡鬥盈天。
「你做的好事!」
一來到就被捲入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惡鬥,執法長老對自己引以為傲的弟子恨鐵不成鋼。
反手逼開了搶招攻向自己的一名衙役,另一手就向引起這一切事端的何晚亭抓去。
「師傅,他不是兇手。」
李逸風大驚,情急之下竟是跟自己師傅對上了一招,各自震開半步,睨到師傅震怒的眼神,混亂中,李逸風幾乎被一個突襲上前的衙役立斃掌下。
而他之所以沒事,是因為那時候何晚亭突然從嘴裡急促地吐出了一串發音甚是古怪的咒語,聲音低低的似梵唱又像輓歌,那本來已經把手掌架到李逸風頭上的衙役立時退了開去,激鬥中束手立於一旁,不復再向前進攻。
李逸風緩得一緩,轉身游鬥搶攻而上的另外數人,沒時間多想剛才突然發生的事。
「住手!丐幫果然英雄輩出,呵呵,本官適才只是臨時起意試大家一試,我大明有你們這樣的子弟,將來邊境禦敵、內平亂黨,少不得要給你們記上一大功。」
亂成一團的混鬥場面驟然被喝止,卻是那一直不肯露面的官老爺不知何時鑽出了轎子,四十多歲的年紀,青白的麗皮、焦黃的短鬚,一看就是個酒色過度的庸碌之輩。
然而他口中的話卻不含糊,叫停了自己的手下後,還大大地給丐幫戴了頂高帽,形勢逆轉得簡直叫人不敢置信。
丐幫眾弟子還未能從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中回醒,茫然地失去了對手——對方還真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說撤就撤,絕不戀戰。
「把這幾具屍體抬回去,叫仵作查個明白。如果有什麼需要配合的,再上門向丐幫幾位爺討教不介意吧??」
那紫衣官員說這話的時候,言下之意是今天看在丐幫的面子上,不拿他這指證的兇手,但改日有任何的證據,都勢必要丐幫交出人來。
聽出他這話裡這層意思,老江湖的丐幫幫主怎麼會不明白,趕緊也打著哈哈奉承了幾句,把一場兵禍消弭於無形,這才有時間靜下來打點己方傷亡的弟子,執法長老早黑著一張鐵臉打算清理自家門戶。
「師傅!」
李逸風低著腦袋跟嚴格進了執法堂,怯怯的神態全無平常的瀟灑磊落。
他打從十歲起就跟在這名副其實的「嚴格」師傅身邊,早熟知了他的為人處事。
嚴格大馬金刀地橫坐在分舵刑堂太師椅上,看著自己寄以厚望今天卻讓他十分失望的弟子,也是氣不由一處打來。
李逸風是他已故舊友「玉面神劍」李逍之子,李逍為人仗義疏財,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漢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由於他長相俊俏,又是少年成名,未免有些秉性風流。
李逸風雖然不在他身邊長大,卻因父子天性,多少也繼承了一點遺傳自他父親的風流天性。
只不過因為自幼被嚴格收養,那一分浮在表面的性子像煞他爹,骨子裡倒有九分是拘正嚴謹的。
對他浮華表面的做法,嚴格也就睜隻眼閉只眼了——蓋因他知道,自己太過嚴肅,讓人不敢親近,做個執法長老師完全合格的,但若說到丐幫幫主,就恐難得人心。
這弟子自己從小調教,委實對他希望極高。他繼承自父親、極具有親和力的外表,以及受教於自己、完全循規蹈矩的骨子,實在時下任幫主的理想候選人。
卻沒料到他今天卻為一個不男不女的妖人與他對敵當前,還險些給丐幫惹下大禍來。
大丈夫為人處世,最緊要是行得正、立得直,他就是生怕這弟子年輕少艾,血氣方剛,被江湖妖女勾引了去,導致像他爹益陽失德敗性,所以一向嚴令他不得接近女色,還一早把自己的獨生女兒嚴小娥許配給了他。
沒想到,他一直以來都沒辜負他的期望,鮮少與年輕女子有曖昧情絮,到頭來卻為一個男人大打出手,簡直叫他顏面無存。
「師傅……他是我新近認識的朋友,殭屍散的解藥就著落在他身上呢。」
李逸風小心的覷探著他陰晴不定的臉色,想了想後,還是先把與何晚亭有關的前塵後事和盤托出,免得師傅還要遷怒於人。
按他的經驗,只要自己做的事是一心為了丐幫著想,就算有些行為出格些,嚴格但卻護短的師傅也不至於真的趕盡殺絕。
果然這些著眼於一個「義」字之舉,在稟明後,師傅的臉色好看了很多。
「原來他就是你信中所說的神醫啊!不過你也還是遠著他一點,我看這孩子眼角眉梢都有些邪氣,長得又太美,男人生成這樣,瓜田李下,你自己多少也該避嫌才是。」
原來……那美到極點的男人不是城裡哪家老爺或是妓館臠養的伶官或是相公啊?他還真當以為自己把弟子逼得太緊,不近女色倒走上偏路了呢。
嗯,雖然是指腹為婚,可自己的女兒還比李逸風大著半歲呢,也該是找個時候讓他們圓房了。
免的總有一天,自己引以為豪的弟子受到一些邪魔歪道的誘惑而無法自拔。
雖說大丈夫要先成功業再顧慮家室,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風兒還不覺得有什麼,自己女兒就生生委屈了去,今年都二十了還是隨侍老父身側。
見師傅原來擠成一團的眉頭漸漸舒展開,知道他已經不再生氣,李逸風討好地上前給他按揉因日夜兼程的勞累而僵硬的肩膀。
畢竟歲月不饒人啊。
年輕時鋼刀砍到他臉上都被崩個豁口的人,現在卻因為幾天的奔波而泛起了濃濃倦色。
也就之所以,才會在對那一掌時險些敗落於弟子手下。
一想到自己一時情急竟然做出了犯上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李逸風又是一陣愧疚。
這嚴肅的老人,對他而言,亦父亦師……
「風兒,你年紀也不小了!我看稟明幫主,挑個好日子就讓你跟師姐圓房吧。」
閉起眼享受徒兒的服侍,嚴長老也打著早日把他接納為「半子」的念頭。
他是老了,早年的雄心壯志只盼在這弟子身上實現,他自己就抱個孫子,享享天倫之樂吧……
唉,說起來也是丟人,因為他年輕時也一直是這樣嚴肅過頭,結果導致三十歲上才取了妻,近愈四十才得了這一個女兒。
女婿是早就挑好,打小自己調教出來的,為人品性沒得說,也就是因為這樣,讓他又再起雄心,一心一意想讓自己的得意弟子出人頭地,所以這婚事在他們成年之後倒是一次也沒提過。不過……再不讓他們圓房,多耽擱些時日自己還看不看得到外孫的臉?
「師傅,我……」
冷不防聽到那個決定,李逸風手一錯差點扭傷嚴格的老筋老骨,被師傅橫了一眼,笑罵道:「多大的人了,提個親事還這樣害臊。唉,只可惜你爹娘都看不到你成人的日子。」
「那個……」
被他提起已逝的爹娘,李逸風心裡一凜,推托的借口頓時說不出口。
他十歲後就與嚴小娥一同跟隨嚴格學武,他也知道師姐將來是要做他娘子的,朦朧中也有一種近乎親人的感覺。
但因為出於生性苛嚴的同一個師傅(父親)教導下,他越長大,越是對這師姐既敬且畏,不敢拂她的意思,還被段於成笑說他以後一定是個老婆奴。
在沒遇到何晚亭前,他也想過就這樣跟師姐成親,生下幾個孩子過一輩子也就該知足了,可是天不長眼,偏又叫他遇上了他。
就算是個男人也一樣叫他彷徨無助,日漸沉淪。
那激情一吻,相依達旦,他才知道什麼是兩清繾綣,他對師姐可從來沒生過這種類似的情慾。
但是……
師傅的厚重期望,師姐的多年來的拳拳情意,還有……如何向他死去的爹娘交待,這些沉重的桎梏囚禁著他,只敢把那一絲異端萌芽強壓在心底。
也許真是長輩們說的一時情迷,娶妻之後就會好了。
心裡恍惚閃過「如果取了妻之後這毛病也沒辦法根治,那卻又要怎麼辦?」的念頭,但終於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他還不敢確定自己對何晚亭那種異樣的感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那種至死無悔的「愛」?
江湖兒女,本來就不是那麼拘禮。
在兩位當事人都首肯默認的情況下,不出三天,丐幫最年輕的長老的喜訊傳遍江湖。
有不少被李逸風無心招惹過的女子紛紛寄來絕情書,盛況可見一斑。
「何晚亭——」
三天後,李逸風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強作笑顏,打算親自告訴這些情絲牽扯中比較特殊的存在,卻只見他讓給何晚亭住的廂房早已人去樓空。
打開的窗戶迎入一襟晚風,吹得窗簾狂飛亂擺。與空蕩蕩的室內一樣空蕩蕩的桌上,連隻字詞組都不曾留下。
李逸風悵然若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沒錯,在漸漸的情絮自他們之間滋生之際,反而更顯生分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人表白、沒有承諾、甚至連一句挑明兩人關係的話都沒有。
他走得這麼絕決。
卻讓李逸風連最後反悔的可能與機會都不存在了。
他早猜到那個高傲的人有可能採取的舉動,卻死死壓抑著自己不去阻止。是不是還在期盼,他會在最後放棄高傲,對他說些什麼?
比如說,一些可以叫他放心、放手、放棄一切的話……可是他到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就這樣離去了。
何物可成愁?
離人心上秋。
盛夏的陽光彷彿昨天還在炙烤著大地,他離去之後,一夜之間卻瑟來秋意,轉眼氾濫開漫天秋思。
當荷塘裡最後一片荷葉也凋零,真真已到連枯荷聽雨都留不住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