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不愧是名流彙集的風水佳地,隨便一名漁夫張開口,唱出的歌也與眾不同。
歌聲清越入雲,吸引了在堤上遊湖賞景的兩名男子。
「晚亭你聽,現在春來水暖,漁夫也在唱燕雙飛呢。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學一下文人雅士,在春光融融中做一些快樂的事?」
藏在衣袖中的手想行那不軌之事,被狠狠地掐住,青了一塊皮的葛衣男子好不委屈地舉著爪子吹氣。
「我是西域人,你是苗人,我們都不是漢人,那種傷春懷秋的事有什麼好學的!?無聊!」
何晚亭給他一個白眼。
玉重圓後,像是打開他心頭的一個死結。他不必自困在百荷谷,近來很有出遊的興趣。
可惜現在唯一可伴在自己身邊的卻是這只時時發情的大色胚,雖然何晚亭對別人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的細心是不討厭,然而想到他用全身肢體語言表現出的、那種赤裸裸而熱烈的索求回報,卻叫人難以接受。
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時不時總從心底泛起一陣極惶恐的空虛感,好像身體的某一個部位空了一樣,渴望有什麼來填滿——以前都不會這樣的,大約是真的老了。
聽說老來最怕寂寞,別人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麼!
「晚亭,我也沒游過西湖,來,我們找只船下水如何?」
見他好像又因想什麼出神而神色有些晦暗,燕孟然忙一笑把話題錯開,對這件事不敢逼迫太甚。
「也好。」
泛舟湖上,聽說湖光山色美不勝收,賞心悅目亦是人間一大樂事。人一生短短幾十年彈指即過,何不對自己好些呢?
「我去租船,對了,乾脆再買些酒食,別人都說游西湖不可不觀三潭印月,在湖上消遣一天,倒也自在。」
燕孟然見他允了,自然是喜不自勝地慇勤張羅起來。知道何晚亭一向不喜歡受人打擾,索性拋下一錠銀子把整條船都包租下來,自己親自去跟那艄公去學划船,半日下來居然小有成就,至晚炊時分,將那艄公送到岸上吃飯去了,自己把船划到湖心島旁一叢蘆花深處,停了槳任小舟漂動,兩個人懶散地躺在船板上,開一罈酒等候月出。
捱至那銀盤兒似的月亮升上來時,已酌至微醺,月光下看見彼此釵歪髻散、衣冠不整的憊懶模樣,倒是不由相視一笑。還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感覺呢!
見月出來了,那亭亭玉立在湖面上的三個石塔也有人燃起了塔洞裡的燈燭,潤黃的光從洞口蒙的薄紙上透出來,宛如一個個小月亮倒影湖中。天上只得一輪明月,至此倒影一分為三,說不出的神奇瑰麗。
「你在想什麼?」
何晚亭喝得有些多了,身體微微沁汗,只覺得黏濕難受,索性敞開衣襟納涼。轉頭看見燕孟然難得地呈現若有所思的樣子,在看水中三分月影,卻沒急著把眼睛轉過來吃自己的豆腐,倒是有點訝異。
「我在想,如果把月亮比作一個完整的人生,那麼,這三個影就是代表著人生的三種階段。第一個階段,幼年到成年,這段時間的影是屬於自己的,皎月初上,確實光華四射的無瑕;第二個階段,成年至盛年,這段時間的影是最圓滿的,當與知心愛侶相偕,盈然而滿,羨煞旁人;第三個階段,盛年至晚年,這個階段的月最難琢磨,它有可能是孤傲高潔,讓眾人不敢仰視,也有可能是夜闌星冷,無處覓歸途的淒清。」
淡淡的光與影交映在燕孟然臉上,一本正經的神色倒是顯得他符合身份地高深起來,畢竟一教之主也不是草包。
「無論如何,那一輪月仍是我想擁有的,不管錯過了幾個階段,也仍希望最後能伴它攜老,九死無悔。」伸手掬起一捧清水,另有一輪小小的月影在掌心微微蕩漾,燕孟然望定何晚亭,漫聲吟道:「掬水月在手,只是不知道那輪明月可願今後獨照白水涯?」
「……」
幹嘛突然搞得跟求婚似的一本正經?
他對這種一貫痞調突然認真起來就正經八百的男人一向沒轍,何晚亭不敢直視那認真的眸,對他這出其不意的招數全無招架之力。
隱約間,似乎多年前的記憶在某個部分復甦了,與當初同樣怦然心動的感覺浮現得清清楚楚——竟然,恰是在此時。
「你憑什麼證明可以陪我到終老?」
同生共死,不過一句笑言爾。萬一心動之後,再有愛侶先棄自己而去……誠然承受同樣心動的感覺是甜蜜的,但如果隨之而來生離死別的痛也要再承擔第二次,那他就寧願什麼都不要。
何晚亭自有他的顧慮,瞻前顧後,生怕一腳踏錯——他可沒有再這麼個二十六年來獨自憑弔那份失去的戀情。
「把你的手給我。」
燕孟然伸過來的手上,掌心裡仍汪著一攤水,水中小小的黃色月影突然聳動起來,浮出水面,卻是一隻金黃色的圓形小甲蟲,那模樣兒說不出的奇怪,金色的觸鬚隨風而動,不細看卻近似無形——那是一隻很小的蟲子,適才只是因為水的凸面折射才顯得大而清晰了。
何晚亭遲疑地將手伸過去,與他掌心相觸,才剛感覺到那水的浸涼後,掌心微微一痛,卻是那隻小蟲子咬破了他手上的肌膚鑽進體內去,只留一滴紅豆般的出血點證明剛剛那詭異的蟲子的確有出現過。
「你在我身上下蠱?」
何晚亭差點沒跳起來,竟然會一時不察,著了別人的道兒!
「不是那種控制人心的蠱,是給你同生共死的證明,這種蠱盅雄雌異體,與宿主共存亡,若有一隻死去,另一隻也絕不獨活——也就是說,我不會死在你前面,也不會死在你後面,只能陪你此生終老。」發覺他驚跳的原因,燕孟然忙反握住他的手,耐心地解釋道。
這是他當年下山回來後,深覺無聊才研製出來的產物,一直是把兩隻小蠱盅一起養在自己體內,如今分了一隻出去,自然代表了他今後的命運將與人休戚與共。
「這樣對你不公平,我比你大……將來就算是按自然規律的消亡,也當是走在你前面。」
這算是他們的生命之間有了聯繫的……另一種形式的嗎?
雖然覺得很不可思異,可是卻意外地有一種安心感。
何晚亭吶吶地望著掌心沁血的部分,酒也醒了大半,為自己的任性而有點不好意思。
「沒有關係,我很高興啊!只是多折四年的陽壽就能與你生回衿死同穴的話,我這二十七年的等待沒有白等。」
他與何晚亭大約都是有著同一種執念的人吧。
十三歲那年,因那月下媚惑之人的一席話而種進了心底的情愫,並對此抱執著終此一生、只要找尋到了就死也甘心的執念。
此時見事辦成,燕孟然一口氣鬆懈下來,這才注意到何晚亭衣衫半解的襟間風情,不由得食指大動,身體一陣燥熱湧來。
「你……那個蠱除了同生共死之外,還有什麼功用?」
與此同時,何晚亭也感受到了那難以言喻的燥熱悸動,面上一陣飛紅,被他直勾勾的注視下竟是不由自主地呼吸緊窘起來。
「大概還會有一些思想行為上的同步吧?畢竟那金棲蠱是兩體一心的啊!……具體的我也還不太清楚,因為從來沒有跟人一起用過。不如我們來研究一下它們會和諧到什麼地步吧?」
月夜下,一條毛茸茸的狼尾伸了出來,不多時銷魂的呻吟喘息自蘆葦叢中散發出來,低轉吟哦,水紋的振動將月影散做了滿湖爍金。
晚來風情無限,明月不敢再窺視那叫人臉紅心跳的禁斷畫面,趕緊把光芒轉照到了湖心島的小亭上。小亭的橫匾上,「我心相印」四個梵體謁文吸收了月的光華,在黑夜裡散發出淡淡的螢光。
佛教語曰:「我心相印,不須言,彼此意會」。
被驚擾的湖心,有一雙燕子抄水,一高一低地飛過波光瀲灩的水面,高飛直入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