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夢裡春色無邊,但那都不是真實的。對他何晚亭而言,真實的只有在百荷谷裡迴盪了二十六年的那個誓約。
明知道那是一個再也等不回來的人,可是在沒有得到他親口說出的那句話之前,不能被解放的是心。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如果這話被樊易那小子聽到,一定要笑話他的老腦筋老念頭不知回轉了吧?不過在他那個年紀的人哪會知道,一份情放在心裡二十六年,悶到爛,悶到骨子裡都深刻銘記的滋味啊?
回憶已經是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若連這個也摒除,簡直等同於把過去二十六年在百荷谷裡的他完全抹殺。
從白水涯逃也似的回來,已經過了兩個多月了,一向清心寡慾的他在某些方面的確有了少許的改變。應該叫……嘗試過了禁果的人再也無法回復清潔無慾的墮落嗎?
儘管夢裡纏綿的全是李逸風的影子,可是比起之前回憶起他,總是淡淡地止於荷灣邊的那相擁一吻,現在有了太多具體行為的綺念。
「主人……那個……李……」
習慣了一看不到人就到河邊來找他的僕人慌慌張張的,好像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這些僕人的來歷,也是李逸風在把他關入百荷谷後,頭一兩年裡陸續送來的傷殘病患,被他治好之後就自願留了下米,都是老實忠厚之輩,對救命恩人的自己惟命是從,倒也省卻了不少麻煩。
從這細微之處便可知道,李逸風心中也不是沒有他的,一切都幫他打點得這麼精細,只除了……不再來見他,也沒遵守諾言將他放出去。
「發生了什麼事?」
這些人跟他幾十年地在這裡也淡泊慣了,會這麼慌亂倒也少見,何晚亭皺了皺眉,心道莫非還會有二十幾年前的仇家找上門來了麼?
應該也不會啊,現在的江湖早已換了一重天,當年讓他覺得天下之大無處容身的擔心與害怕,早隨殭屍幫的灰飛湮滅而成為了歷史。
「是……李長老來了!」
老奴易清風一生中的兩大恩人,一個是把他送入百荷谷的李長老,一個就是肯施以援手救了自己的命的何神醫。他自當不會認錯,如果二十多年前的李長老活到了這個歲數,應該是長現在這副模樣。
「什麼?」
這下子,連何晚亭都保不住那自執的冷靜了。
向廳門那邊疾衝直走,倒把個不會武功的老僕人給累得氣喘吁吁。
「是你?」
及至大廳,一見那人之下,滿腔的熱情期盼卻全做了泡影。
站在大廳背身而立的男子,回過頭來一臉驚喜的表情,卻是他化成灰也不會錯認的那人——這不是白水涯上的無聊教主,燕孟然是誰?
不同的是這次他換了中原人士的衣飾,乍一看上去的確與李逸風有八九分相似了。
「晚亭,你不要這麼冷淡嘛。我這次來是有好事找你的。」虧得他還多方詢問了樊易有關服飾方面的意見,可惜還是被一眼就看穿了。何晚亭那一瞬間由狂喜凍凝成冰的轉變,讓他直覺地因為危機感應而打了兩個寒顫,替身果然是沒有地位啊……
「好事?遇上你就沒見過有任何的好事!」
竟然找到這裡來了?一定是樊易那小子幹的好事!何晚亭毫不客氣地向瞧得目瞪口呆的老僕下了「送客」的指令,但是那不請自來的客人可沒這麼容易打發。
「如果能讓你見到李逸風,你說是不是好事?」
有備而來的燕孟然投下第一枚誘餌,雖然這種利用情敵來達成目的的手段是蠻卑鄙的,可是……能達成目的就好。
「他已經死了,你到地府去請他回來嗎?」怪不得他口氣惡劣,明明知道別人心裡不可觸碰的聖殿,卻隨便就拿來信口胡說的人不值得他好言好語。
就算是現在聽到這個名字,心頭還是閃過一絲悸動,何晚亭告訴自己不要去想這不可能實現的妄想。
「我們苗疆的巫術中,有一種叫還魂。利用死者的遺物,遁入地府,把死者的靈魂請上來,附身到巫師身上,讓他說出死後還一直記掛在心的話。」
燕孟然倒是說得煞有介事的樣子,誠懇的目光半點也不欺人,不由得何晚亭不心動。
想聽聽……他一直念念不忘的話……嗎?
答案是這麼的肯定,他無法說出一個「不」字。
「要是敢戲弄我,我就叫你好看!」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呢?
就算是被騙,至少他沒有放手過任何一個微薄的希望。
「那麼,把你手上的玉借我一用,看本大師開始做法!」
見他允了,燕孟然倒是很興奮,張羅著在大廳架起了一個大火爐,不知道灑了些什麼下去,紫色的濃煙瀰漫,漸漸地,佈滿整個空間。
「神諭天聰,經地轉世,輪迴之道,尋覓魂蹤。我為神使,上天入地,百無禁忌……」低喃如唸經一股的奇怪語言,有一種特殊的、令人安定的節奏,何晚亭眼也不眨地盯著那若明若暗的火苗,恍惚間,是真的看到了恍如門戶般的景象出現,以煙霧凝成的路在門後曲折蜿蜒,那就是魂魄所經之路嗎?
「尋此佩之主人,萬望一晤——魂現!」
隨著壇前作法的燕孟然這一聲斷喝,一團黑色的影撲到了他的身上,橘黃色的火光忽而一轉為慘碧,散發出陰滲滲的光芒,火雖然仍是火,但已經不能給人帶來溫暖,不似人間所有。
老奴易清風早就被嚇住了,見這樣的作法全身只是瑟然發抖。
何晚亭強自鎮定,碧幽幽的火光中,見那人轉身,青白的面龐全無血色,卻是記憶中的清朗俊逸,綻開了一個笑,開口道:「晚亭,好久不見了。」
「逸風?」
何晚亭不敢置信地開口,注意到自己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
那個聲音,他不會忘記的,低沉卻總是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頻律,像是暖風拂人。
「對不起,沒能遵守諾言,我讓小易把另一半玉拿給你,好放你出去,可是那孩子當時還小,我也沒有交代得夠清楚。」
那人淡淡地說著,臉上全是愧疚,但說出的事情卻叫何晚亭全然地被吸引,心臟狂跳著:是他,是他!不然這些事燕孟然怎麼會知道?
開始還擔心是燕孟然玩的把戲騙人,現在也已全無疑問。
「你,為什麼總不來見我?」
他不許他娶妻的深意,那個人真的完全不懂麼?
讓他一年一年的希望落空,只能貪婪地收集每一個關於他的清息,就算表面通常只是漠然置之。
「我答應了師傅,不再見你。」
惆悵的歎息自那抹幽魂口中傳出,他走近前來,定定地望住何晚亭,沒有迴避的坦蕩:「我喜歡你,可是我做不到無視師傅的意願。而且……我與他有約在先。」
「那麼,你是知道自己不會再來見我的了,才跟我許下那個誓約的?」
一時間,何晚亭全身如浸入冷水一般,從骨頭縫裡一絲絲地向外冒著涼氣。
長達二十六年的等待,只不過是一場欺騙。
為了把自己軟禁在此的欺騙——天大的謊言,天大的笑話!
「我……對不起。」
那魂抬頭,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最後只是輕輕地吐出了三個字,對不起。
「你打我罵我吧,我是個卑鄙小人。」
見到何晚亭氣得全身發抖的反應,那鬼魂面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卻是裝神弄鬼的燕孟然無比高興,在這種關頭還不忘了要再唾棄一下情敵。
就算被打的是他的肉身也不打緊,只要何晚亭下手了,那麼當是不再把那人的地位視得如此崇高。
「李逸風!我從來沒想過要懷疑你,你說你會來,我一年一年的等,哪裡也不敢去,因為怕你來找不到我。結果到頭來,在你死後你才能告訴我,那些全是騙我的?你這鬼做得安心嗎?」
卻不料,何晚亭氣得顏容一片雪白,到底也還是沒有因為動怒就拳打腳踢的,只是一字一頓的咬牙,叫人對他這麼多年來的癡心等待猝不忍視。
「晚亭,忘了我!燕教主對你才是一片癡心,你今後跟他好好過……」
見他因為承受不起太大的怒火及傷心,隨時有可能要倒下的淒楚,燕孟然心虛地打算見好就收,攥緊了手中千方百計才讓樊易找回來的另半塊玉,心想把這個當作證物送出去就算圓滿大結局,當然收工前還不忘替自己美言幾句。
正想按計劃完結,突覺身後一陣陰風刺骨,似有什麼自陰影裡撲了過來意欲浸入身體,冷森森的好不嚇人。
一驚之下轉頭看時,腦後卻有劇痛傳來——想是何晚亭終於忍不住出手揍人,只不過好像太用力了一點,頭腦一陣暈眩,做不到最後的完美收結就要昏倒。
「燕、孟、然,其實是你在裝神弄鬼地騙我對不對?做了前面這麼一出大戲就是為了說這一句話對吧?混蛋!」
早說他不該相信這種怪力亂神說,一定、一定是這死教主連合了樊易設的套。何晚亭在最後一刻翻然醒悟,為自己竟然因為思念太切,傻到去相信這種顯而易見的欺騙手法淚流滿面。
不知何時起迴旋於室內的風陰涼刺骨,身子晃了一晃的燕孟然回過頭來,亮得猶如暗色琉璃般的眸,流轉著暗青色的焰。筆直地、帶著許多說不出感傷地看著他,緩緩地伸出了手,掌心的溫度竟是不帶任何體溫的冰冷。
這詭奇的異變讓何晚亭驚嚇地退了一步,卻終究還是躲不開他的擁抱,狂亂的心跳得不能自抑,腦中一陣陣暈眩傳來。只聽得那人附在耳邊低低地說著,吐出來的冷氣沁入骨髓。
「晚亭,騙了你是我不對,但是,能看到你現在還好好地活著,我就已經很高興了。過去的事我無法補償,但我能做到的是:令你忘了曾經深愛過我的事實,重新開始你的人生……」
朦朧中,似乎有人這樣對自己說,那聲音不知道是發自眼前的人?還是四面八方呼嘯著的風?清冷的吻印在微帶細紋的雪白額頭上,奇跡般地止住了他的淚。
「你已經被釋放了。今後,你想去哪裡,隨你自由。」
手不受控制地向上升起、攤平,冰涼的,放入掌心的是兩塊蒼碧的玉,斷裂處齊整地咬合在一起,合成一個完滿的圓。
隨著這最後的一聲清冽而簡明的咒令,身體內好像有什麼被凍至冰點的東西「叮」的一聲被切除了,心底有一角空落落的,身子止不住地軟倒。
只記得伸出手去捉住了一隻袖子,想著這個人是自己死也不要放開的就暈了過去。
「晚亭?晚亭,你怎麼了?」
眼前暈朦一片的燕孟然剛剛恢復清醒,就正好看到何晚亭緊攥著自己袖子緩緩倒下。
突如其來的那一陣令他身子麻痺的徹骨寒冷消失了,恢復自由的手下意識地接住何晚亭倒下的身子。眼尖地看到他手中緊攥著兩片呈半環形的玉,心道難不成自己剛才迷糊中也還是記住了來此的使命,將戲演完到至善至美?
還是說,剛剛真的鬼上身了?
想到這裡,燕孟然忍不住激泠泠打了個寒顫。
低下頭,看到仍在暈迷中的何晚亭自眼角流下一滴冰冷的淚,卻不由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