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三十的衣華佗,在院中一片片揀選著剛從山上摘採下來的草藥,挑選出合宜適用的部分。
衣華佗身上不時傳來一陣陣撲鼻荷香,年雖三十出頭,但她樣貌卻與衣戚泠一般,皆是絕色之姿。不同的是,衣威泠身上散發出的是不經人事的清純靈氣,風姿綽約;而衣華佗給人的感覺則是莊嚴……
衣華佗予人有種仙人般餐食松柏的錯覺,好像她根本不會吃些凡人食物,唇角時時刻刻漾著抹淺笑。光見著她唇角的笑容,病就好了大半。
「最近天涼了些,大概是受了風寒吧。」
衣戚泠斂眉。「不會吧,最近這些天來看病的,好像受風寒的人少,來的倒多是腳有問題的。」
衣華佗沉默不語,靜靜地揀選著草藥。
「娘?」
衣華佗放下手中的草藥,拍拍沾著泥塵的雙手後,拿起堆滿草藥的竹篩子,放到旁早已高高架起、排了好幾層的架子上。
「娘。」衣威泠深覺她娘的態度明顯有問題。「娘,你是不是隱瞞了什麼?你一定知道大家染的是什麼病是不?」她緊拉著衣華佗的衣袖,「娘,為什麼大家腳會潰爛成那樣,為什麼腳都潰爛了卻不感覺痛?」
「泠兒,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好。」衣華佗冷絕的回應愛女的詢問。
她轉身進屋,衣威泠卻不死心地跟著追進屋去。
「泠兒,燒些開水泡這些茶,等會兒還會有人來求診,得奉些茶水給他們喝。」
「娘。」衣威泠坐下,決心不問清楚,便絕不起身離開。「你不說清楚,泠兒就不動。」
喝了回茶順順喉,稍作休息的衣華佗無奈地歎息。
「泠兒。」衣華佗被愛女執著的態度嚇了一跳,而後只是淡淡地淺笑搖首。「你這脾性究竟是像誰呢?」她將衣威泠臉畔的髮絲往耳後塞,指腹愛憐地撫摸那如緞般光滑的年輕雪膚。
「當然像娘你,泠兒是你生的,不像你能像誰呢?」衣戚泠以臉頰摩挲衣華佗那雙溫暖卻因長年上山摘取藥材而長繭變粗的手,莫名地,她心頭一陣酸楚,眼眶便泛濕熱。
「怎麼說著說著就哭了?」衣華佗拭去衣威泠的淚水,溫柔一笑。「長這麼大了還哭,快把眼淚擦擦。」
「娘,我從不恨誰也從不怨誰,這是你教的,但是今日,我卻恨、卻怨……我恨爹拋下咱們,我怨他對咱們不聞不問。」衣戚泠拉下衣華佗的手,細細撫摸掌上的粗繭,淚水又潸潸落下。「這不該是娘的手,娘的手該是捧著熱茶輕啜,而不是每天天還未白便趕著朝露滴落塵土時摘下藥草,回來還得揀選藥葉、看病、診治、抓藥……這些都不該是娘做的。」
衣華佗眼眶泛紅,眼看著愛女的眼淚早已氾濫成災,她趕緊安慰,「別哭了。」雖然一想到心中的「缺憾」,她的眼眶便會濕潤,甚至會心痛得宛如被人挖刨一般。
當初為求他的生,她甘願遠離他、甘願消除他心中對她的記憶,抹煞兩人相處的所有時光。那雖是她的缺憾,可她不後悔,甚至不後悔他不知道戚泠的存在。
「娘?」
衣華佗被愛女的呼喊聲喚回飄遊的神智。她該告訴泠兒嗎?該告訴她並不是她爹不要她們,而是這一切全是她自己選擇的,是她向天乞求而換來的。「娘,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是她第一次問起關於「爹」的事。
衣華佗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到過往。
「你爹他是個正直的人,他風趣、深情、溫柔、善良……所以娘才會愛上你爹。」他讓她甘願放棄仙格,與之相守。
神仙與凡人相愛是不被容許的,就如她,原是觀世音菩薩座下照顧蓮花池的小仙女,卻在無意間掉入池裡,滑落與凡間蓮花池相連的通道中,被他所救……
「我不信,」衣戚泠拼了命地搖頭。「我不相信!娘,你一定是在替爹說話,如果爹真如娘所言,是位深情、溫柔善良之人,為何他會拋棄咱們?為何?」
被女兒不停逼問,衣華佗眉頭一皺!大聲喝斥:「夠了!」
衣戚泠嚇了一大跳,自她有記憶以來,娘從不曾對她大聲喝斥,對她總是溫溫柔柔、輕聲細語。如今,她記憶裡溫柔婉約的娘親,卻因為她追問著她早該知曉的事情而大發雷霆,這怎能教她不吃驚。
「娘。」
「你爹根本不知道有你的存在,正確的說,他甚至不曉得有娘的存在。」
甘願為求他的生而被貶為凡人,她只能以懸壺濟世來替泠兒積德,希望有天上蒼怪罪下來,能夠不波及無辜的泠兒!讓她不用因她的一時情不自禁而遭受責罰。
畢竟,與凡人相愛是一回事;生下凡人之女,又是另外一回事。
「為什麼爹不知道我的存在?還有娘呢,爹不可能連娘都忘了的!」衣威泠吃驚震撼之餘卻是不可置信,緊緊抓著衣華佗的衣袖逼問。
衣華佗閉上滿是傷悲的雙眸。「別再問了。」再度睜開時,卻又回復原先的冷靜,仿若那回憶已不再重要,對她不再有影響。
「泠兒,你只要明白你爹沒有不要娘,是娘先辜負你爹。沒告訴你爹你的存在,是為娘的錯,你心裡只要記得你爹是個正直溫柔的好人,這樣就夠了。」
「真的就夠了嗎?娘。」
☆☆☆
「六、少、爺——」長孫烈身旁專門伺候他的貼身小廝兼隨護津海,今日一整天跟著長孫烈跑上跑下的。長孫烈快活地四處亂逛,他可沒這麼好過。
受了長孫老太爺的吩咐,不管用什麼方法,他就算綁也要把他主子綁出長孫家大門,往尋媳路上而去。
現在除了他主子對尋妻毫無動靜、沒任何興趣而還留在宅里外,其餘十一位少爺都已「包袱款款」踏上尋妻旅途,所以大家都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希望他能勸得動這惟一一位「反骨少爺」。
光影退去,一日又即將過去,今日津海的收穫是——獲得白眼無數記,冷諷無數句。
「少爺,我最最最親愛的六少爺——」
長孫烈撐著頰,無聊地撥動桌上散亂的核桃殼,嘴裡為了連日來的不耐煩而歎氣,眼角不停以白眼睨著津海。
「作啥?」
「六少爺,求求你,拿著老太爺給的畫捲上路吧。」
長孫烈又歎了口氣,眉山聚攏。「是爺兒吩咐你來說服我出門的?」
「老太爺非常關心六少爺你的終生幸福。」
「哼,他哪會關心!」對於津海的說辭,長孫烈嗤之以鼻。
「老太爺如果不擔心,就不會在出外經商之際還替少爺們物色媳婦兒。」
「可沒人感激他。」像在說著不關自己的事,長孫烈剝開手中的核桃,吃了起來。
從爺兒五十九歲壽誕之後,家裡一下子安靜不少。還不是他那些兄弟們,竟然都煞有其事的跑出去找人,獨獨剩他依舊留在家裡,沒人與他一同作威作福。
他又不是娶不到媳婦兒,只是他不想而已,爺兒這下搞得他們十二個人好像全生得一副王二麻子臉,亦或背上背了個大鍋子,是個駝子般地沒人要似的。
「少爺,我的好少爺,你就當是出去玩玩看看也好,就是別待在家裡。」津海已經求到快跪下。
長孫烈挑眉。「怎麼,難不成我不出門你就會被砍被刮?」
「何止是被砍被刮,老太爺大發雷霆,直指少爺你不孝順,忤逆他老人家。」
長孫烈不可遏抑地大笑,笑得前仆後仰。
「少爺!」
想到興奮處,長孫烈更是不客氣地猛拍桌面,一張上等實木桌被拍擊得震耳欲聾,搖晃得厲害。
「妙……妙呀!」
「少爺。」門外站著一名丫環,怯懦地呆站門側不敢進屋裡來。
津海見狀,往丫環方向走了過去。
「小水,有事?」
「老……老太爺有請少爺到大廳一趟。」
原本樂不可支的長孫烈,笑容立即由他俊俏臉龐隱去。
「少爺。」津海為難地轉身看向長孫烈。
吃下一顆核桃,長孫烈這才開口:「他真的不死心。」
他深沉地歎口氣,起身往大廳去,心裡盤算著要怎麼應付那隻老狐狸。
還未踏入大廳,在外頭便聽見一群人吵吵鬧鬧的,長孫烈先是停頓了會兒,大致聽了些話後才踏進門檻。
「烈,兒呀,快,快來娘這兒坐。」白鳳儀拍拍身旁的椅子。
坐在主位的長孫家老太爺,安靜地喝著熱茶,眼神犀利地瞅著長孫烈不放。
長孫烈挑挑眉,當作沒看見爺兒那兩道冷冽目光,逕自坐下倒起茶喝。
大廳內原本的熱鬧頓時不見,受老太爺與長孫烈兩人間的詭譎互動影響而寂靜無聲。兩人似乎在比誰比較能沉得住氣。
許久過後,老太爺終於忍不住開口喝斥:
「你這小子眼底還有沒有我的存在?連聲招呼都不會打嗎?」
「爺兒。」長孫烈放下杯子喊了一聲後,又開始品茗。
「你怎麼還在家裡?其他人都出去找人,你居然還給我待在家裡!」老太爺氣得跳腳。「你是嫌我替你找的人不好是嗎?我就不相信你還能找到比那女孩好的人選!」
「找,我找了。」長孫烈胡亂搪塞了句。
「找了!?」一干人全部驚訝地看著長孫烈。
「你何時出去找的?」他在府裡布的眼線可多著,他孫子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他可清楚是很,他才不相信長孫烈有出去找過人。「津海,把少爺的畫卷取來。」
「是。」
長孫烈一派優閒地坐著,左手端著香噴噴的熱茶喝,右手拿起自家出產的葵瓜子嗑,耳朵不免還是聽見了老太爺的話,他不解地問:「拿那畫卷有什麼用?」
不一會兒,津海就從長孫烈房中取來畫卷,攤置在桌面上,老太爺看了一下後即怒諷:「找了?你不是說去找了?那怎會這畫卷還完好如新?若真的拿著畫卷挨家挨戶找人去,畫卷自然會因為時時攤卷的關係而變得軟皺,甚至是破掉。可你這畫卷,就如我當初帶回來的一樣好得很,這叫作找了?」
長孫烈這才明白他的狐狸爺爺叫津海取來畫卷的用意為何。
「爺兒既然明瞭,幹嘛還問我?」
「烈兒,你爺兒是為你好呀,想你那些兄弟們都聽話的拿著畫捲出外尋妻去,為何獨獨就你一人死都不肯出去找呢?」長孫蒼能皺眉。
「我為何要為了這件無意義的事出門一趟,何況爺兒也沒說畫卷裡的人住在哪裡,全國那麼大,大城小城一堆,我哪裡找得到,只是自找麻煩而已。」
「自找麻煩!?」老太爺幾乎被長孫烈氣得嚥不下氣。「我辛辛苦苦替你物色媳婦,你卻拋給我一句自找麻煩?」
長孫烈掏掏耳。「爺兒,別那麼大聲。」
老太爺氣得嘴角不停抽搐,隨即叫喚津海。「津海,我告訴你,今天就收拾包袱上京師去。」
「是。」津海還在想老太爺不知什麼時候才會發飆呢,沒料到就開始了。
長孫烈臉色立即鐵青,有點耍脾氣地將手中的杯子用力放到桌上,站起轉身就要離開。
笑話!要他去找人,慢慢想好了。
「長孫烈!」
長孫烈停住腳步,歎口氣後轉過身。「爺兒,我會,好不好?我會去找的,你就饒了我吧。」會,他當然會去找,不過方法有所不同罷了,隨便派個人拿著畫捲出去找人便可,根本不用他親自出馬。既然套出爺兒的話,知道那女孩住在京師,那他只要派個人上京師去找人,然後帶回來,不就太平了?
反正爺兒只是要他們將人找回來而已,至於過程就不重要啦。
「這可是你說的。」老太爺聽長孫烈這麼一說,咧嘴滿意一笑。
「烈兒,你說的是真的嗎?」白鳳儀還真不敢相信她的寶貝兒子會這麼讓人牽著鼻子走。
以往他是最有主見、最不喜歡讓人牽著鼻子走的,現在居然聽話的要大老遠跑到京師去將媳婦找回來?
這太嚇人了!
「我說的是真的。」長孫烈衝著眾人皮笑肉不笑地揚了揚唇角後,隨即轉身離開。
津海則趕緊收拾桌上的畫卷,同樣地跟著離開。
沒法兒,誰教津海是他的貼身隨護兼小廝呢,當然主子上哪兒去,他就得跟到哪兒保護主子的安全。
長孫家太大,也太過有錢,是洛陽首富。早有人眼紅看不過去,不只暗地裡扯後腿,明著還搶生意,甚至還有人想對長孫家的人玩偷襲這種爛招術。所以老太爺才會在十二名少爺身旁都配了名小廝保護他們。
「少爺,你真的會聽老太爺的話出去找少夫人?」津海的話意擺明就是不信。走到一半,長孫烈便停下腳步。「津海,你認識我多久?」
長孫烈這麼一問,津海還真煞有其事地仔細算著。「津海進府裡不過才十年光景。」
「所以算算你也陪了我十年的時間,難道這十年的時間還不夠你瞭解我!」
長孫烈這麼一說,津海臉色隨即慘白。「少爺,你的意思是……是你根本不會出去找人,而剛才在大廳的那番話是說來敷衍老太爺的?」他困難地吞口了口水。
長孫烈接過津海手中的畫卷。「你以為這畫裡的人還存不存在?」
「當然存在!」
「錯。」
「錯?」津海實在不明白他主子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
「當然不存在。依爺兒瞭解我的程度,這女孩必定完美才能讓我看對眼,打從心底喜歡,但是這麼完美的女孩有可能到現在還未出閣嗎?爺兒回來至今都不知多久了,現在才把畫卷拿出來,誰曉得裡頭的人究竟是生是死,出閣與否?我才不想做什麼奪人所好之事。要找?行,先派個人去打探她究竟是人是鬼,嫁人或沒嫁再說。」
「也是……不對呀!少爺,說不準老太爺真的替你找到了一位完美的女子呢。」
津海才說完,長孫烈便順手拿起手中沉重的畫捲往津海頭頂砸去,疼得他抱頭哎哎叫。「少爺你怎麼打我?」
「因為你離我最近。」長孫烈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