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根據馮即安的觀察,他百分之百肯定,這幾天是他有始以來,最倒楣的日子。
雖然那女人事後花錢請個小廝將馬完好無缺的歸還,馬鞍上甚至還掛了張紙條跟他道歉,不過裡頭沒忘提醒他要歸還玉珮。
結果那張紙條被馮即安咬牙切齒的撕個粉碎,這「挾馬勒索」的奇恥大辱,豈是個道歉可以了結的。
馮即安在客棧裡,恨恨的灌了一大壺茶,滿肚子的氣未消。
追根究柢下來,一切都要歸罪於將軍府那趟探親路。早知如此,他死都不會去。看吧,扯上女人,果真沒好事。
同時間,客棧側邊紙窗,幾個男人挑開窗,鬼鬼祟祟的注視著他。
「就是他,看到沒有?」聲音來源出自男人腳邊,原來在一旁的地上,還蹲著一個小姑娘。
「看到了,」一個男人蹲下來。「那男人不怎麼樣嘛,個頭高些罷了。姑奶奶,我多找幾個人揍他一頓,再把東西搶回來便是,何必這麼費事。」
「誰不想活了,敢動他!」梁紅豆猛拍夥計腦袋一記。「瞧他瘦瘦的沒幾兩肉,你們就算十個撲上去,也扳不動他分毫。哎,不過就是要你們在客棧裡頭吵個架,引開他的注意,也要跟我討價半天。去,阜雨樓裡還有事要做呢,我趕著把東西拿回來。」
見老闆這麼吩咐,那幾個夥計只得你推我擠的走進了客棧。一在堂上站定,便如預先安排的,拉拉扯扯的吵起架來。
棧裡幾個好事之徒紛紛圍觀上去,其他坐著的客倌也好奇的注意著情況;馮即安的目光朝聲音來源看去,半天卻不得要領。困惑間,卻似有什麼東西滑上他的包袱,馮即安冷哼,頭也不回,掐住包袱一縮手,一根細細繩索帶勾,正將他的包袱往窗外扯。這肯定跟那個白癡女人脫不了關係。想起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他不禁怒火中燒。
「還不出來!」他喊,使力一扯,門外有人哎唷一聲,接著乒乓大響,顯然是拉線人在外頭栽了個大跟頭。
馮即安跳起來,正要循聲追出,那幾個鬧事的夥計紛紛扭過頭來,隨即變了臉色衝過來,把他圍起來,像座牆堵在門口;兩個人甚至動手去搶他包袱,全被他右推左甩三兩招給轟了出去。
跑出大門,只見一個紅裳女孩的背影,步伐慌張的往人群裡鑽。
「這回可逮到你了。」他冷笑,拔腿追過去。
人群熙嚷裡鑽來鑽去,梁紅豆喘個半死,卻不敢回頭,也不敢停下來。大白天裡被他逮個正著,這臉要她往哪兒擱去。
無處可想,她抬起頭,翻身跳進牆去,尋了一條綠蔭小路,一下子便鑽得不見人影。
擺脫人群,馮即安大步奔來,只見那女孩衣衫一角飄進圍牆;他冷冷一笑,也跟著跳進去。
圍牆之外,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密林,他直直追去,到盡頭卻仍是一片綠牆。馮即安撥開濃密樹枝,眼前的景像一時讓他怔住了!
哪裡還有那女子的蹤影。林外是一片綠得沁心的湖泊,湖的一邊栽滿了野生蓮花,徐徐南風中翻飛著黛綠裙衣,娉婷的舞動著,搖曳生姿的蘆葦和水草錯綜複雜的生長著,幾聲唉乃撥水聲,七、八隻小舟乘載著採蓮女,悠悠然然在湖上蕩漾。
馮即安用力的閉了閉眼睛,再奮力打開。
眼前一共有十來個女孩,這條路沒有其它出口,所以這些女孩每一個都有可能是那個丫頭,偏偏……他該死的就是不知道那丫頭的長相。
看樣子他低估了對手的份量;那個莫名其妙偷襲他的女孩可比他想像中厲害多了。馮即安再度閉上眼,呻吟了一聲。是老天在折磨他嗎?這麼多女人,要他從何找起?
一個採蓮女孩見他在岸邊站了許久,主動劃上前來,軟軟的蘇州話,笑吟吟的問他。
「我想問個人。」他禮貌客氣的笑笑,眼裡不忘觀察對方。
「找人哉?公子要找啥麼人哉?這湖上就咱們姊妹這麼些個來來去去,公子莫要認錯人,認錯人可羞煞人嘍。」
一名少女紅袖半遮,羞怯可人的低低笑著,話裡喃喃竟是嬌柔婉轉。話才說完,週遭的採蓮女孩也跟著她柔柔笑起來。
面對那些軟得隨時可以滴出一大串水珠的柔媚笑語,馮即安的嘴角抽搐了兩下,跟著哼哈笑了兩聲。
「是呀,是呀,認錯人可是羞煞人了!」另一名紮著麻花辮的翠衣女孩提起手指,孩子氣的在臉上刮了刮,幾個女孩掩著嘴又嘰嘰咕咕的笑起來。
那雙眼眉笑起來特別爽朗,靈靈澈澈的像朵含苞待放的紅蓮花。要不是她獨獨穿著男兒的衣衫,在眾女之間看起來特別不協調,馮即安還誤以為是她。
揪起眉心,隔了兩秒鐘,馮即安才從還沒發育的個頭上確認並非他要找的人。
另艘小船尾端,一個始終抿著唇的白衣女子則對他微微頷首,手中木槳一撥,載滿蓮蓬菱角的小舟漸行漸遠去了。
採蓮船划到更遠處,堆滿船頭的蓮蓬裡,猛然鑽出了梁紅豆濕答答的小臉蛋。
「這傢伙還真不是普通的麻煩。」梁紅豆盯著岸上模糊的背影,喃喃念道。
「你也沒比他好到哪裡去。」白衣女子仍是淡淡的表情,聲音低柔似水。
「喂,你怎麼誰都不惹,偏偏去惹到這個男人?」那扎麻花辮的少女已迫不及待的搶先開口。這名少女年方十二,蘇杭水域第一大幫翠湖幫內屬海字分舵主溫海的獨生女兒;認識她的男女老少,全管她叫喜綾兒。白衣裳那位姑娘,叫趙於縑,也是翠湖幫內的人;其餘的女孩,也幾乎都是翠湖幫內的女眷。兩年前,梁紅豆才與她們在湖上結識。
「喜綾兒,你知道他?」
趙於縑手下沒停,小船往岸上撥去。「一年前我和喜綾兒在大哥那兒偷瞧過他一眼。他可不好惹,你想跟他玩,小心死無全屍。」
「我才不相信。」一句話又激起梁紅豆的傲氣,她肩膀一挺,很不服輸的嚷起來。
「就怕你賠了夫人又折兵。」趙於縑瞟她一眼。
「才不會呢。」
「姐姐,你對紅豆兒有點信心嘛。」溫喜綾義氣的加入了梁紅豆那方。
「你跟她一鼻孔出氣,兩個人半斤八兩,好不到哪兒去。」趙於縑歎了一聲,說完搖搖頭,不再跟她們多說一句。
午後陽光漸漸隱蔽了去,天空幾絲小雨輕柔飄下,採蓮船依次漸漸靠了岸,幾個同樣穿著湖綠色衣衫的少女打著傘立在岸邊,挽扶起趙於縑,又接手她攬起的幾籃蓮子,逕自走了。
「你不跟著回去?」梁紅豆跟那些女孩一一揮手道別,卻見溫喜綾在一旁動也不動。
她聳聳肩。「不回去也沒差。反正我老頭見到我就不開心。」
「怎麼?溫佬又罵你?」紅豆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又是你和那位佟大少的事?」
溫喜綾擺擺手。「不說也罷,管他的,他罵他的,我做我的,咱們各不相干。」溫喜綾嘴一撇。「大不了在這湖住上一個月,誰也奈何不了我。」
「到我阜雨樓去吧,請你吃桂花糕。」梁紅豆拍拍她。「當謝謝你幫我躲人。」
「沒什麼。」溫喜綾順勢握住她的手。「嘿,講到那個馮即安,你到底要怎麼辦?」
怎麼辦?梁紅豆啄起嘴。她雖然派人盯牢了他,可是仍無半點頭緒。唉,她要知道怎麼辦,就不會這麼傷腦筋了。
☆☆☆
入夜。
知道馮即安落腳在這間客棧,思量許久,為了那塊玉珮,梁紅豆決定再冒一次險。
偷偷翻閱了櫃檯後的登記簿,梁紅豆很快的找到了馮即安的房間。
在窗口張望許久,沒有半點動靜。她一咬牙,解下紗巾蒙住臉,閃身進門,伸指便朝床上熟睡的男人點去。
當她的指尖戳進一團軟綿綿的被心,心裡直覺要糟;果不其然,拉開被子一瞧,床上是空的。梁紅豆暗咒自己的粗心,才想要離開房間,身後突然有火亮起,
她轉身,差點被門口那張俊逸笑臉嚇住。
「佳人夜訪,小生真是備感榮幸。」說完,馮即安還誇張的對她施個禮。
梁紅豆急急退了一步,兩眼游移不定,腦海裡想的全是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見紗巾後那對靈動的眼珠子賊溜溜的想閃,馮即安一笑,順手掩門上閂,又大步朝東側那扇小窗跨向前去。
梁紅豆的眼睛眨都不敢眨的盯著他。
完了完了!慘了慘了!如果她被認出來,這男人大概會鬼吼她一頓,然後……
她用力的搖搖頭,不敢再想下去。
「既來之,則安之嘛,楊姑娘既然敢在兩日之內打擾在下三次,應該是不介意我問幾個問題吧?你放心,我只是想清楚一些事情,不會把你吃掉的。」把闖入者的驚慌失措看進眼裡,馮即安仍是一臉的笑意。然後,他把窗戶也上了閂。
梁紅豆又朝後挪了一步;感覺小腿撞上床沿。心一慌,朝屋頂看去,盤算著有沒有破屋而出的可能。
「別打屋頂的主意,要是你真的打算那樣,信不信,我絕對可以在你跳上去前,先摟住你的小蠻腰。」他壞壞的笑著,又朝她跨了一步,口頭上亦沒停過吃她的豆腐。「呃,我想,那種佳人在抱的感覺,一定棒呆了。」馮即安說著,臉上竟出現了一抹陶醉的表情,只差沒有流下口水來。梁紅豆一張俏臉霎時燒紅不已。
「你要是膽敢碰我一下,我剁掉你的手!」她低吼,但是腦袋瓜裡卻忍不住朝他所描繪的畫面想去。一想到自己的腰身被他緊緊摟住……天!她大概會全身癱軟吧?思及自己一臉的孬相,梁紅豆厭惡的揮去那些不入流的畫面,投給對方一個自認非常兇惡的眼光。
一看對方被激怒了,馮即安笑得更邪惡。「那這樣好了,改個方式,就換你來碰我,成不成?」他兩手一攤,又走近一步,那副很期待被她「擺佈」的樣子,看了就叫梁紅豆著惱。
「你……你真是……無賴!」她脹紅著臉,恨聲罵出口。
原以為對方會氣得火冒三丈,沒想到他居然拍拍手,像個被讚美的孩子一樣,笑得喜孜孜的,梁紅豆氣得又一陣磨牙。
「你怎麼知道在下姓吳名賴?咱家生平無大志,就是喜歡當個名副其實的無賴,怎麼辦?」笑鬧間,他接著逼近,好看的一張臉眼看就要貼上她的。
後頭已經沒有退路,而他的男性氣息又是這般濃郁好聞,令梁紅豆一陣暈眩,慌亂的坐倒在床;而後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她驚嚇得想跳起來,但馮即安頎長的身子已經俯下來。為防撞上他,梁紅豆再度坐回床上。
「你……你要幹什麼?」她顫聲問道。
這樣的貼近真的讓她害怕;雖說八年前這男人曾經抱過她,但那個時候她年紀尚小,根本沒什麼特別的感覺。而這些年來,要是有哪個男人敢這麼輕薄她,下場不是落得被乾爹揍個半死,就是被她用湯瓢扁得只剩一口氣。
討厭的是,馮即安偏偏不是一般男子,這點梁紅豆心裡比誰都清楚。
「我不想幹嘛,我只是很好奇,你這個樊家二少拚命要找回的新娘子生得怎麼樣?」他還是笑嘻嘻的沒半點正經樣。
見他要掀開紗巾,梁紅豆不假思索,一手便朝他臉上打去,但袖子還沒到身前,便被馮即安粗厚的手掌抓得牢牢的;想伸腿狠狠踹他一腳,但對方看也不看,腳下輕輕一勾,又把她下半身制得動也動不了。
「難怪樊家二少肯花千金買下你;看來,你真的不好惹。」馮即安抿著嘴,笑睇她嗔怒的雙眼,那對怒眸在幽幽燭光下閃閃生輝,美得把四周都照亮了。能有這麼美的眼睛,想必下方給紗巾遮起來的鼻子嘴巴,也不會差到哪兒去才是。
對這女子,馮即安是越來越有興趣,也越來越沒耐性跟她玩了。
「這麼怕人看?嗯。」他俯下臉,在她耳旁柔柔的吹拂著熱氣。梁紅豆有如落入陷阱的小鹿,左右張望,更加心亂如麻。偏過臉,在她另只騰出的袖口,靜靜溜出一枚小針。
在臉上紗巾被掀開的那一剎那,房內的燭火同時被梁紅豆疾射出的暗器打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聽到在她上方的馮即安不悅的咕噥一聲。
傾全身之力,梁紅豆開始奮力掙扎想要掙開他的鉗制。
下一秒,她連另只手也被抓住了。不但抓得牢,還被他往上提,接下來,她難堪的發現,自己的一對手臂仿若廢物似的被馮即安單手捏著,穩穩的抓在空中。
論臂力,梁紅豆根本不是馮即安的對手;要不是及時打熄了燭火,他瞧不清自己,梁紅豆這會兒一定會羞憤而死。
「放手!」她身子不能動,但嘴上卻沒輕饒他:「臭男人!死男人!你好大的狗膽……」
馮即安搖頭失笑,空出一手摟過她軟軟的腰,輕輕朝下一帶。梁紅豆整個身子被迫乖乖的仰躺在床。這種夫婦間才做得出來的親暱舉動,讓她溜到嘴邊的粗話全吞了下去。黑暗中,她心臟不能遏止的疾速大動。
老天!她羞死了。
「狗膽沒有,人膽倒有一個,要不要我剝開衣服給姑娘瞧瞧。」馮即安嘴裡使壞的問道。
「你混蛋!馮即安。」她咬牙切齒,眼淚不爭氣的浮出眶底。這男人怎麼看都不像是曾經名震江湖的邊關三俠,他根本就是個下三濫、無恥之徒!待她的方式有如嫖客妓女,梁紅豆從來沒受過這麼大的侮辱。
這小丫頭連他的名字都知道?!馮即安一笑,看來他好像被調查過了,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極了。
一片黑暗中,馮即安無奈的轉向床外。真是糟透了,這樣黑不溜丟的,連蠟燭都瞧不清在桌上的哪個方位。
「你很聰明。」他回頭,對呼吸紊亂的女孩說道,口氣裡沒有怒意,反而有微微的讚美。
這樣子他還能笑得出來,梁紅豆冒火了,開始掙扎。
「放開我!你這個大色狼!」
「我已經剝掉你的紗巾了,再亂動,我連你的衣服都解開喔。」
「你敢!」她大吼,掙扎得更厲害。
見她動得更凶,馮即安實踐諾言,毫無轉圜餘地,動手便扯下了她一邊的衣服。夏夜的涼意拂過裸出的肩頭,梁紅豆整個人震驚無比,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是個乖孩子。」馮即安微微一笑,滿意的點點頭。「明早馮大哥給你買串糖葫蘆吃吃。」
「你去死……」她怒吼,卻發現自己癱軟無力,而且張嘴無聲,原來全身穴道給他封住了。
將失去力量的女孩體貼的放在床上,馮即安低低的笑聲摻了一些快意。
窩窩囊囊的過了一天,難得有一場小小的勝利,雖說是勝之不武,但以馮即安那倜儻不拘的性格,根本不在乎這些。
反正全都是這丫頭自找的;惹毛了他,下場就是這樣。眼見勝利在望,他才沒理對方有多難堪。
☆☆☆
擦亮火石,點著油燈,馮即安擎過燭台,徐徐走近床前,看著裸露一半香肩的女孩,正僵硬著側臉,削尖的下巴透著濃濃的倔強。馮即安一笑,輕輕扳過她的臉……當那雙清靈姣美卻含嗔帶怒的臉蛋落入眼底,馮即安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這張臉的輪廓是如此熟悉,雖然經過七、八年的時間,但他能確定,這女孩是他認識的。
對見過面、說過話的人,他馮即安就是有這麼點不成材的本事,除非喝了孟婆賞的忘魂湯,要不然就是進了油鍋刀山十轉兒,他都不會錯認的。
「你是……天哪!天哪!」他一拍額頭。天殺的!這緊要關頭,他偏偏忘了她叫什麼。
想也想不起來,馮即安索性蹲在她面前,一手呆愕地托著下顎,看戲似的猛瞪著她研究。
拿他的命下注,這丫頭絕對不姓楊,她姓……該死呀,她究竟是姓哪個什麼鬼呀!
「你姓梁,是不是?」五分鐘後,他跳起來,指著她翹尖尖的小鼻子問道。
「……」
沒有聲音,但在梁紅豆的想像中,馮即安已經是她刀下的豬肉,剁剁剁地被切成了八塊。
不說話就當她是默認了。馮即安點點頭,哪裡想得到對方被他封得不能講話。
梁……梁……該死!她叫梁什麼?怎麼他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他搔搔頭,懊惱的歎口氣。
明明姓都想出來了,偏偏就是名字喊不出來。
見他呆愕的看著自己,梁紅豆心想完了,委屈的淚水湧出眼眶,她好氣自己的無能。
「你別哭,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見到她的淚,馮即安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尷尬一笑。「可是話又說回來,你也真麻煩,明明就認識我的,幹嘛這麼彆扭?」
話才說完,她的名字跳進馮即安的記憶中,他整個人嚇得朝後一摔,結結實實呆掉了。
「梁紅豆!你是小紅豆兒,是不是?」他激動的問。
色狼!笨蛋!混帳!梁紅豆張著兩片紅潤的嘴唇,一個勁兒雖拚命,卻只能安靜無聲地咒罵著。
「是不是?」他狼狽的起身,對著她的臉又是一陣問。
無恥!白癡!豬玀!她心裡大罵。
該死呀,該死!馮即安,你完了,你真的真的完了,要是這小丫頭片子有什麼想不開的,他就算不遭天打雷劈,也會被老大和嫂子五馬分屍!
馮即安詛咒著自己,同時也發現了她罵不出聲音的困窘。手下沒停,趕緊拍開她的穴道,又急急替她拉上衣服。
但是指間無意間觸及她的肌膚,那分細柔白潤令他心頭沒來由的大震。
馮即安的手,就傻傻的停在梁紅豆的肩上,忘了要離開。
直到梁紅豆脹紅著臉,用力推開他,把衣服整理好,又把棉被拉上身。
馮即安仍呆望著她脹紅的俏臉,腦海裡全是她沒拉上衣物前,那猶如白雪晶瑩的肩頭。當年那個柔弱無依的小女孩真的蛻變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明艷嬌媚的美人。
突然,馮即安起了一陣心悸,頭皮也一陣發麻。
這是個女人,噯,不是他曾摟著抱過的黃毛丫頭。老天呀,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實!
「無恥!」見他那副癡愣樣,異樣的感覺令梁紅豆燒熱著臉,惱聲罵道。
從迷惘中驚醒,馮即安飛快的搖搖頭,甩去自己腦袋瓜裡不乾淨的念頭。他沒有憤怒,有的只是不解;依他的個性,是不可能對這姓梁的小丫頭有什麼遐想的。見鬼!在他心裡,她永遠都是那個在刑場裡被他救下的小女孩。
「你不是人在關外嗎?什麼時候跑到江南來的?」
她冷哼一聲。「早來五年了。」
聽到她的口氣,馮即安不再吭聲。
「你呢?跑這兒來幹嘛?」彷彿覺得自己太過分了,梁紅豆出聲詢問。
「來給個莫名其妙的新娘子砸。」他沒好氣的回話。
「馮即安,你……」她咬牙切齒的瞪著他。
「樊家二少娶的不是楊家姑娘嗎?什麼時候抽換了姓梁的?這是怎麼回事?」
梁紅豆偏過頭,不肯搭理他。
「你不說?可以,我帶你到樊家把事情問清楚。」馮即安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她霍然轉頭怒視他,臉色瞬息變得很難看。
「樊家的人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幹什麼幫他們?!」
「他們惹了你?」
「沒有。」
「那為什麼要假扮新娘子?」他覺得被她鳳冠砸中的肩膀又微微疼起來;但這種不適,是由於頭痛所引發出來的。
「不干你的事。」
馮即安微微一笑,但出聲的語氣卻無笑意。「是嗎?」
一枚紅線穿過的玉珮晃過紅豆面前,她本能地伸手去搶,馮即安比她快了一步。
「我就知道一定在你這裡,快點還給我!你真是可惡,霸佔別人的東西!」
「你確定這是你的東西?」他又笑起來,表情卻冷冰冰的嚇人。
「馮即安!」她又吼起來。
「我記得你從前都會禮貌的喚我一聲馮大哥,怎麼?年歲一長,就翻臉不認人了。
「你有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嗎?三更半夜,你封住一個女人的穴道,剝開……剝開……她的衣服,還意圖輕薄我,你簡直……簡直……」要不是為了爭一口氣,梁豆兒根本說不下去。
「你搞清楚,是那個女人三更半夜跑來侵犯一個陌生男人。要說尊敬,這可是你自動送上門來的。」沒半分鐘,馮即安又被激怒了。天!有始以來,他碰到一個最不可理喻的女人,還被她的指控弄得頻頻怪叫。
「我……我侵犯你?我自動送上門?」她氣得跳起來,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恨恨的推了他一下。「被剝開衣服的是我,被封住穴道的是我,你這個……這個無賴,說那什麼鬼話!」
「我說的是鬼話,那你說的又是什麼人話!被鳳冠砸中的是我,被偷襲的是我,現在我想睡個回籠覺,偏偏你又來鬧我,自個兒不反省反省也就算了,還敢把事情一古腦兒往我身上推!」
「早把玉珮還我,不就沒事了。」對方居然還怪她,梁紅豆秀眉一豎,振振有辭的辯駁。
這下子馮即安不只興趣盡失,連跟她再耗下去的意願都沒有了。瞎忙了一整天,本以為結局可以讓他快樂一點點,結果……馮即安翻個白眼,悲慘地長吁了一口氣。雖然多年未見,她也算是個故人,但是眼前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覺,至於最禮貌的敘舊……這念頭被他強烈地否決掉了。
長期以來,他一直都是跟女性同胞最處得來的那種「好」男人,下至剛出生還不會笑的小嬰兒,上至八十高齡的老婆婆,他一律與之相處甚歡,這其中,就別說那豆蔻年華的青春女孩,以及嚴守禮教的閨閣女子了。
不過,歡雖歡,好歸好,偶爾,當對方脾氣一來,他還是會搞不清楚她們的腦袋瓜在想什麼。女人,對他而言,雖然是賞心悅目的大自然美景,只要掌握到絕竅,春花秋月夏日冬雪皆有特殊之美。所謂絕竅,就是當女人哭得大雨滂沱、決堤成災時,或者怒時有如烈日罩頂、大旱數年,更有碰上氣得如暴風雪等級的寸步難行時,他總是摸摸鼻子,瀟灑走人。
附加一點,他不是那種賞花會賞昏頭、流連忘返的男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事一點兒也不適合他。所以,他才能逍遙這麼些年。
馮即安是最恨有責任上身、甩都甩脫不掉的那種人;所以無論哪個女人,就算再溫柔多情、再體貼入微,只要被他察覺有那種企圖,他一定抽身就走。
他瞪著梁紅豆半晌,終於在好奇心和現實之間做了抉擇。這種情況,只有天下第一的傻呆子才會繼續盤問下去。他快快的想著:眼前這如花似玉的女孩已經是個標準「女人」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他吼個幾句就會乖乖聽話的黃毛丫頭,他還是小心點好。
要審,就等明天吧,只要這該死的玉珮還在他手裡,不怕這刁蠻丫頭不現身。
終於,馮即安移身離開了床鋪,拉開窗戶的閂子,又打開了門;然後,更不避諱的在她面前打了一個深及喉嚨的大呵欠。
「要從窗戶,還是門口,任君挑選。」他頓了頓,疲累不堪的伸出食指比比屋頂。「如果你要從上面,我也不反對,不……呵……」他含糊不清的打了個呵欠,才喃喃開口:「不過,我盤纏有限,得請你先留下修理屋頂的銀子。」
「你……要讓我走?」梁紅豆忙不迭的從床上跳起來,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嗯哼。」他閉上眼,迫不及待的跳到床上去。「記得關門關窗。」他搔搔頭,咕噥了幾聲,隨即呼呼鼾聲四起,一分鐘還不到,整個人已經睡得不省人事。
梁紅豆被事情的變化弄傻眼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傢伙還沒把東西還她。
「馮即安,你還沒把玉珮還我,喂,你別睡呀,玉珮還我呀。馮即安,喂喂!馮即安,你醒醒,把東西還我啦。」
她在他耳邊嘰哩咕嚕的念了一大串,又叫又推了半天,但全對馮即安起不了任何作用。氣嘟嘟的將辮子恨恨的朝後甩去,梁紅豆兩手抱胸,慍怒的瞪著床上的男人。
這傢伙根本不是什麼揚名塞外的邊關三俠,就憑這副嗜睡的模樣,根本就是死豬一條。
她氣忿的走了。
當蹬蹬的腳步聲在門閂撞擊聲後朝外移去,如雷的鼾聲停止了,馮即安睜開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門口。
女人果真是麻煩。他眨眨眼,忽然頹力地歎了一口氣,翻過身子,兩肘弓在腦袋底下,儘是瞪著上頭泛黃的牆壁發呆。
無法忽略的是,他枕下那股淡淡的少女幽香;方才躺下時,他甚至無法忽略薄被子上的暖香餘溫。
馮即安忽地坐起身,捧著微疼的頭。該死!誰會想得到,八年後還會見到這個丫頭,他以為她如今該是幾個孩子的娘了,沒想到她居然還是個閨女。
差一點就「嫁人」的閨女,他心裡附加了一句。
更有誰能想得到,她居然變得這麼清麗脫俗。馮即安極端不情願承認這個事實,嘴角甚至不受控制的牽動起來。噯,八年前救她的時候,小丫頭雖沒長全,那五官可預見就是個美人胚子,會這麼漂亮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他搖頭,繼而想到自己曾企圖剝下她的衣服,突然又惱怒的把拳頭朝空中一揮;那起於全身的騷動不安令他再次躺下去,結果,他無奈地唉了一聲。
於事無補。他拎起那塊玉珮,無聊的甩著繞旋幾圈,啪啦一聲,翠玉打中他高挺的鼻子,痛得他又哀叫一聲。
女人!去去去!他想了半天仍是沒轍,不知如何是好的搔搔頭,又悶悶地合上眼。
走這一趟還真不是普通的巧……等等!馮即安倏地彈起身子,想起臨行前侯浣浣那詭譎的眼神,以及狄無塵那怪異又心虛的笑容。
媽的,又被算計了!馮即安痛罵一聲,表情陰沉下來。所有的問題一定都出在那個阜雨樓!等他查明清楚,這筆帳可就有得算了。
☆☆☆
失眠不是馮即安的專利。從客棧回來後,梁紅豆也沒閒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整夜。
一早她只覺得口乾舌燥,誰知才一下樓,就看到昨天空等一天的劉文,已經坐在廚房角落,滿臉氣惱的瞪著她。
看到她黑眼圈,劉文話裡雖凶雖惡,但語氣已經軟了下來。
「丫頭,你一晚沒睡?」
「唔。」抓著算盤,忙著清點水缸裡游來游去的鯉魚,她不甚專心的應著劉文的話。
「老子長得又不是像水缸,淨背著人說話幹什麼。轉過來轉過來,乖乖的跟乾爹說話。」
梁紅豆有些不耐煩的依言轉過身。
「乾爹……」她悶悶的喚了一聲。
「事情不順利?」
碰上那「既來之則安之」,何只是不順利,簡直是大麻煩!她恨恨的想,下意識搓搓自己被碰過的肩膀。
喜綾兒這個夜襲的爛計劃,害她這回糗大了。還有,那個臭男人死男人!剝女人衣服這麼順手,也不曉得這些年來幹了多少下流勾當!
看到梁紅豆無神之間忽然蹦出的火花,而且是屬於會轉為熊熊大火的那種火花,劉文啜了口茶,也跟著精神百倍。
「昨兒個一整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來,跟乾爹說。」
「我自己解決。」她咬牙切齒的回答。
「是嗎?」劉文拖長聲音,非常不相信她這句話。
那口氣跟趙於縑一模一樣,顯示她的能力受到極大的質疑。
「我說過了,我自個兒會解決這檔事。」梁紅豆一扭頭,指下算盤撥得嘎嘎響。
「丫頭……」
梁紅豆沒理他,走到另一旁,檢視架子上數十隻已洗淨、準備做成菜餚的燒鴨。她先是動動鼻子嗅了嗅,接著又騰出手指去戳了幾下。
「土豆!」
劉文正待說些什麼,卻讓她這麼尖聲怒吼,駭得茶水潑了一臉。
「姑奶奶,土豆在這兒候著呢。」夥計土豆慌慌張張地掀開布簾衝進來。
「把這十隻鴨子退回去,告訴那江老頭,要他殺十二隻新鮮的換過來!」
「十隻……換十二隻?」憨憨的土豆困惑的伸出十根手指頭,又踢開草鞋,瞪著腳掌那十根髒兮兮的腳趾頭,搔搔頭。「這樣……這樣算起來……多了……多了一……不不不,是兩隻噯,姑奶奶,這……這……」
「要是他問你,你就說這是劉寡婦的意見。當初阜雨樓可是把條件契約定得好好的,咱們可不許他的貪小便宜隨隨便便砸了阜雨樓的招牌。」
「好,我現在就去。」
「還有,」她揪住土豆的袖子,口氣仍不甚好:「告訴江老頭,再來一次偷工減料,再把不新鮮的鴨子送到阜雨樓來,明兒個劉寡婦立刻換店家。」
「你今早的火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大。」劉文喃喃說道,忘了將襟上的茶水給拭乾。
「乾爹,咱們包給江家的價錢高出其它酒樓許多,如果這種條件他們還有得嫌,我有什麼理由不好換人做?!做生意就是講究信用,如此糟蹋信用的事,我們可不和他們做!」她仍氣勢洶洶的辯駁著。
劉文錯愕的望著眼前盤著垂髻、一身素衣荊釵的女孩,晨光中,她專注的視線在嘎嘎響的算盤和一把把成捆的蔬菜間溜來溜去。
當年二當家帶著紅豆及綠蔻這對姊妹進牧場時,梁紅豆還是個十一歲出頭的小女孩;幾年前卜家的業務開始拓展到江南時,紅豆自願跟著牧場裡一位劉寡婦南下,在蘇州城內尋了地,建了阜雨這座茶樓。兩年後,劉寡婦去世,紅豆便接下了阜雨樓的主廚位置,不但弄得有聲有色,聲譽更直追過蘇州城裡多座遠近馳名的酒樓。
偶爾,劉文還是很難接受這個事實;當年他費心呵護的小女孩真的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丫頭,今年幾歲啦?」
「別吵我,乾爹。」
「丫——頭。」劉文不悅的抬高了音調。
梁紅豆轉過頭,擰著眉心的臉上有些無奈。「十九歲。乾爹,你又想幹什麼?別又想替我說媒了成不成?阜雨樓這麼多事情等著我忙,拜託別再揀那些有的沒有的鳥事煩我。」
「你的措詞兒不能文雅些嗎?」劉文攏起眉心,隨即悲慘地歎了口氣。侯老頭那堆三字經裡頭還真說對了,子不教,父之過,這丫頭會變成這樣,還不是得怪他自己。
「下次改進。」梁紅豆驚覺失言,趕緊低下頭,無聲地歪了歪嘴。
「綠蔻的親事已經給葛家牧場訂下了,你也該好好打算了吧?」
「蔻蔻是蔻蔻,我是我,乾爹,請不要混為一談,好嗎?」
「當然不好,你這個做姊姊的,本來就該……」
「干——爹,我要真的嫁人了,阜雨樓的招牌誰給扛下?」她橫過他一眼,這回理由充分。
「這……那瓊玉不是可以嗎?反正她跟江磊一對兒,好得很。」劉文被駁得結結巴巴。
提到瓊玉,不由得就讓梁紅豆想起她未完成的任務,心頓了一下。
「瓊玉是黃家的人,除非黃家悔婚,否則她是不能跟阿磊在一塊兒的。」
「什麼意思?!萬一那沒用的呆子書生不肯點頭,那……江磊不就沒望了?」
梁紅豆歎了口氣。怎麼辦?她要是知道該怎麼辦,怎麼還會任其發展下去?但話又說回來,這本來就是他們三人之間的問題,干她這個局外人什麼屁事。
而且……而且,如今又該死的扯上樊家和馮即安這登徒子。想到這兒,梁紅豆煩悶的啃著指甲。「哎哎哎,我不知道啦。乾爹真想解決,您就自個兒去問吧。還有,順便告訴阿磊,玉珮我先暫時替瓊玉保管著,隔兩日再還她。」說完,踏過門檻蹬蹬蹬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