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居在二樓掛了張迎風招台的水青色酒旗,這裡最馳名的便是自釀的醇酒——菊花白;而且又位於李家鎮人來人往必經之途,過往商旅必在此打尖歇息。
一名身著深藍短衣外褂的小廝急急忙忙地從一條巷子中拐出,直衝上太白居二樓,喘吁吁地在一名身著孔雀綠綢,繡有方形暗紋的華麗衣飾,口邊叼著一技長竹籤的胖子前停住。
那胖子從他肥大的酒糟鼻中冷哼一聲,深埋在他長又雜亂的眉毛中的小眼睛微慍地射來冰冷的目光。
「什麼事急成這副德性!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陳家不會管教下人。」他一口幹掉杯中清冽的菊花白。
「少……爺,不是的。」那小廝急忙作揖陪禮,只差沒跪在地上三跪九叩了。「小的是聽見一件關於杜家的事,所以急忙來稟報少爺。」「杜浩然那小子的事?」陳聰明的嗓音飄得有點刺耳。「說來聽聽。」
隔壁桌的張文訓心中一驚,清茗嗆住了咽喉,咳嗽連連。他心想,杜浩然的事,會有什麼好事?
不過,倒可以向殷琪小姐通風報信。他咳嗽止後,眼神一轉,細細聆聽。
「少爺,今兒個一早,杜少爺派人送了大把的銀子給醉柳閣的流雲姑娘,說是分手的賠償,以後雙方就此無涉!而流雲姑娘哭得呼天搶地的,看來今天都沒法子見客了:而其他地方的姑娘們也都是如喪考妣,難過得不得了哩。」小廝上氣不接下氣地稟告。
「真的假的?」陳聰明手中的白瓷酒杯滑落桌面,「他好不容易才從我手中搶到流雲,不到兩個月就不要了?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裡!」
「啟稟少爺,據杜家小廝的說法是說,杜少爺下個月要成親了,所以要和以往的鶯鶯燕燕做個了斷。」
「成親?」陳聰明挑高了眉,使得他的一雙小三角眼得見天日。「哪家的姑娘?」
張文訓更是屏氣細聽。
「就是杜家隔鄰那個定遠鏢局的梁家閨女。」
「梁紅豆?他不是很討厭梁家的姑娘嗎?」陳聰明一臉狐疑。「這該不會只是他放出來的空氣而已?」
「不是,兩家已經定好吉日,就是在中秋節,而且聽說日子還是杜少爺自己挑的。」小廝吞了吞口水。「而且小的也特地問過陳婆婆了,她肯定地說這消息是千真萬確的。」那小廝再環顧四周,湊上陳聰明的耳畔:「小的再偷偷地告訴少爺一件事。」
陳聰明小眼一瞥。「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要這麼偷偷摸摸的,直接說!」
「聽說杜家少爺娶梁小姐的原因是——」他故弄玄虛地停了下來,見到陳聰明不悅的神色,再度開口:「聽說他毀了梁家小姐的清白,不得不把梁小姐娶回門。」
「喔?這麼說來,那他和姑娘們斷了所有干係,想必是怕他岳父梁任研掄起拳頭打得他一佛升天、二佛涅盤了!哈……」陳聰明樂呵呵地直笑,瞇起眼睛,原本夠小的眼睛這下只剩一條線。「活該,愛玩吧,這下玩到難纏的角色嘍!」
一邊的僕人們連聲說是。
「喝,大夥兒喝!今天本少爺請客!慶祝以後沒人和少爺我搶女人啦!」
陳聰明大聲地笑開來,破鑼似的嗓音響遍整個樓宇。
張文訓則趁機一溜煙地竄出酒樓。
嘿呀,杜浩然那傢伙要娶親,對他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太有利了!張文訓心暗忖,腳程馬上轉向殷家通風報信去了。上回不知道原來殷家小姐心儀杜浩然,表錯情被鎮上的女人當做笑話看,這次絕不重蹈覆轍,這件消息絕對能把杜家那小子,在殷小姐心中高高在上的位子給拉下來,而且他只要多安慰安慰她,他娶殷家小姐的希望就指日可待了!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想想他張文訓的長相也不差,只不過眼睛比起杜小子小了一些些,鼻子塌了一些些,嘴巴大了一些些,嘴唇厚了一點,門牙往前暴了一點點,其實他可不比他難看哩,又沒嘴歪眼斜的,怎麼看都是美男子!唯一遜色的就只有家產比不上杜家的富甲一方,可是有錢又有什麼了不起?只要哪日他張文訓當了官,銀子不就滾滾而來嗎?到時,一個小小的杜家他才不放在眼裡哩!
我呸!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小奸小惡的笑意,唇畔一顆蒼蠅痣上的毛跟著他的腳晃動不休,吹著口哨向殷家而去。
梁家院落中,桂花樹正飄送香氣,濃郁的甜香充塞在院子中,每片植物彷彿也都沾染上桂香,變得甜絲絲的。
梁紅豆和一票李家鎮上的閨女們齊集在涼亭裡,一起繡著花,連殷琪也在這兒,亭中八角桌上擺了幾盤甜果,兩三個停手的閨女拈起瓷盤中的桂花糕送入口中。
「嘿,紅豆,聽我娘說你定親啦?」王家閨女輕輕問著。「還是杜家的公子哩!」
「真的嗎?」其他耳尖的閨女紛紛停下手中的針線活。
坐在角落的殷琪一分心,手指便被針給刺中了。
「紅豆,你向來不是很討厭杜少爺嗎?怎麼……」
「還是你以前都是唬我們的?」
「我還是討厭他呀,可是……爹娘他倆都答應了。」梁紅豆輕輕歎口氣。「我又能如何?婚姻不都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麼?」
殷琪在後頭偷覷梁紅豆的神情,小心地以口吸去指尖上的血珠。
「那這樣可不成,你們倆以後就要作夫妻了,你可不能繼續討厭他。」
「真羨慕你,能和杜少爺共結連理……」另一個閨女欣羨地開口,眼神是閃閃的迷濛霧光。「要是杜少爺……就算是當他的妾侍,我也心甘情願……」
一位女孩以手肘輕撞她一下,眼色使向殷琪的方向,先前開口的女孩連忙止口,兩人瞄了瞄殷淇的神情。
「他……有你說的那麼好麼?」梁紅豆好奇地問著。
「他當然好啦!」胖胖的趙家閨女忙不迭地接口。「他可是這方圓五里內,每個未出嫁的閨女的理想夫婿呢!」
「去!」梁紅豆輕啐。
「不信你問問琪兒妹妹!」趙家閨女指頭指向殷琪。
殷琪慌得低下頭,但已來不及掩飾頰上兩片紅霞。
「你幹嘛哪壺不開提哪壺!」一位心細的閨女啐她一句。
趙家閨女吐了吐舌,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別為難她了。」王家閨女幫她開脫,「倒是你,紅豆,你可不能一直厭惡你的夫婿。」
「我……」梁紅豆噘起粉紅片的唇片。
「對呀對呀,所謂三從四德,要順夫哩,可不能對夫婿有一絲一毫的違逆……」
「可是,他自己說除了商務之外,所有的都聽我的。」梁紅豆不安地絞著手。
「那怎麼可以?自古以來,妻以夫為天,怎麼可以什麼都聽你的!」
「對對對,你一定要順從才行!那才是為人妻子的本分。」
除了梁紅豆和殷琪外,其他閨女七嘴八舌地教導梁紅豆成親後該注意的舉措。
是夜,杜浩然提看一些禮物來到梁家,梁任研有事無法見他,教女兒出來款待自己的夫婿,而梁紅豆親自沖壺好茶,捧在托盤上踏幾偏廳,一進入便見到杜浩然以玩味的眼神盯著她,她本想瞪回去,但一想到下午眾姐妹的叮囑,只得強壓下不愉快的心情。
踏著娉婷的腳步,梁紅豆極為恭敬地高舉托盤奉茶給杜浩然。
杜浩然見狀則一臉莫名其妙地挑高了眉,好笑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這位是梁紅豆嗎?他那位刁鑽的未婚妻,是吃錯藥了吧?
「你……這是做什麼?」他小心地問道。
「傚法梁鴻妻,舉案齊眉啊。」梁紅豆以溫順的態度回話。
「你……」杜浩然不敢苟同地看著梁紅豆。
「吃錯藥了麼?要不要我找大夫來瞧瞧。」他接過那茶。「說吧,發生什麼事。」
「哪有!」梁紅豆略微羞澀地絞著所著的棉布裙,「只不過傍晚時和姐妹們聊聊,她們提醒我關於做妻子的規範,三從四德……」
「所以你才突然對我這麼乖巧?」杜浩然忍俊不住笑出聲來。「哈……得了吧,我消受不起,受寵若驚。」
「你——」粱紅豆氣結。
「算了,你做你自己就好,我可不敢奢望,」說著說著,杜浩然雙手又要環上她的腰,但梁紅豆搶先一步發現他的意圖,反射性地甩了他一巴掌,教杜浩然當場痛呼出聲。「你看看,這才是你的本性。」他撫著自己的臉頰。
梁紅豆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三從四德,你忘啦?」杜浩然湊過臉色惡狠狠地瞪著梁紅豆。
「我……」梁紅豆心虛地低下頭去。
「乖,以後要聽話!小心我在鎮民面前拆穿你的假面具。」杜浩然得意洋洋地笑道,還順道捏了她的滑膩臉頰。
盯著他不安好心的笑臉,梁紅豆突然覺得自己仿沸居了下風,處於挨打的地位。
中秋節的夜晚,全李家鎮的人都聚集在杜家。
因為杜家席開數百桌,宴請全鎮的人來參加杜浩然和梁紅豆的婚宴。
沉沉的夜空被紅燈籠照得亮燦燦的,亮了大半個天頂,稍微暗淡些的星子便看不見蹤影。杜老爺子還特地遠從十里外請來極負盛名的戲班子和雜耍班子,演出一系列熱鬧的劇碼,如八仙過海、小丑獻藝等。扮演孫猴子的伶人還在戲檯子上跳來跳去,熱鬧得緊,而喧天價響的鑼鼓聲更是讓大伙的情緒沸騰起來。
整個夜晚就在沸沸然的歡樂聲中滑過。
新郎官一桌接著一桌敬酒,酒席上所有的人亦誠心地祝福這對新婚夫妻能白頭偕老,不少和杜浩然相熟的年輕小伙子還纏著他拼酒,極力想把他灌個爛醉,就壓著他一杯接著一杯,全場到場跑,還開玩笑要衝進新房鬧洞房,不過全被杜浩然硬是打了回票。
「喂,你當不當我們是朋友?」
「話不是這麼說的,你們來這兒就盡本分吃就好了,其它的事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杜浩然口中雖是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意,但是他的眼神透露著不容辯駁的堅定,熟知他個性的人,連忙摸摸鼻子,拉著其他人回到原位和爺爺叔叔們嬉鬧。
一直要近夜半時分,最後一批客人才離開。
杜浩然迎著風,甩甩自己的頭把酒氣吹掉,也教自己神智清晰一些。長長地吁了口氣,他略微調整自己的氣息。
「浩然,你該回房去了。」梁任研拍拍他的肩。「我想紅豆她一定等得不耐煩了。」
「而且餓壞了。」杜浩然笑笑。
「去吧!」梁任研曖昧地撞撞他的肩膀。「春宵一刻值千金喲,別說我這個做岳父的人不明白道理。」
「岳父大人,你年歲都那麼大了,怎麼還是和年輕人一樣愛開無聊的玩笑。」杜浩然回敬他一拳。
「我管不著你怎麼安撫她,反正老人家我要回去同周公下棋嘍。」梁任研雙腳一點便輕輕鬆鬆從容自在地躍過牆去。
「喂,岳父啊,難道您就是懶得走一段嘛。」
杜浩然故作無奈模樣,轉身走向自己的新房。
從門縫瞧去,粱紅豆獨自在臥床畔坐得端正,房裡頭龍鳳燭火正焰,桌上擺了些帶有吉祥祝賀的食物,一碟一碟地排上成梅花狀,還有一瓶新開封的女兒紅。
「依呀」一聲推開房門,他不意外地看見梁紅豆微微一震的模樣。挑開她的蓋頭紅巾,覆於其下她精心妝點過的面容在燭光映照中教他分外驚艷。
染上胭脂的唇瓣紅澆澆地教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一時心旌動搖的杜浩然一個箭步上前湊近梁紅豆的臉蛋就想偷香,誰知她猛力一推,就把杜浩然推向床柱,結結實實地撞上後腦勺。
梁紅豆也在此時將壓在她腦袋上沉重的鳳冠取下,解救酸痛的頸項。
「痛啊……」他哀哀地說道。
「你身上好臭,別靠近我。」粱紅豆嫌惡地以衣袖拖住鼻。
「哪有。」杜浩然左右聞聞自己。「沒啊,我還特地吹了一陣子的風,吹掉不少酒味哩。」
梁紅豆又往一旁坐去,但杜浩然隨即牽起她的手引至桌畔。
「折騰了一天,想必你也餓了,吃些小點心填填肚子也好。」他拾起一雙筷子便要夾東西給她吃,但梁紅豆搖搖頭婉拒。
「不了,出門前我娘給我吃了酒釀湯圓和糖蛋,還不算餓。」
「那……就喝交杯酒嘍。」杜浩然又斟了兩杯酒,一杯遞予她。「還是你不敢喝酒?」
梁紅豆一睨,馬上便接過瓷杯,勾住他的手臂,兩人一同喝下那酒液。酒液滑下她咽喉時,她禁不住打個寒顫,這是因為她不曾喝過這麼醇厚的酒液因而身體產生自然的抗拒反應,須臾,兩朵淺淺的紅雲便染遍臉龐。
杜浩然自她背後環住她的纖腰,梁紅豆當然不依,掙扎地要反抗,但是杜浩然依然堅持不肯放手。
「放開我!」
杜浩然邪氣地笑笑。「我偏不放手,我的好娘子。」一隻手臂固定在她腰上,另一手便要解開她的領扣。
見情形不對,梁紅豆急急問:「你想幹什麼?」
她真的想掙脫他的手,但是杜浩然身上的酒味混雜著他的氣息彷彿織成一張綿密的網,教她渾身疲軟,使不上力。
真可惡!他分明只是個文弱的小角色罷了,為什麼她卻逃不開他的手?學了十幾年的功夫是白學了麼?
一絲異樣的感覺在梁紅豆心中蔓延、擴散,像是不安,卻又彷彿在期待些什麼似的……從胸口燒開了火燙的羞赧在四肢百骸中奔竄,這感覺很難以言語形容,是她第一回有這麼奇異的情緒。
「三從四德,記得嗎?」杜浩然故意在她耳邊說著,還不忘吻住她的耳垂。
霎時,原本在臉頰上的紅雲馬上擴張版圖到梁紅豆的粉項,紅咚咚的一片。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像擂鼓似的,心臟似乎將從口中跳出似的急促。
「別把你用來討好醉流雲的那套拿來欺負我!」梁紅豆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杜浩然不以為意地笑笑。「哦,原來你還是關心我的呀,連我那些風流的荒唐事都打聽得一清二楚,真是難為你了。不過……」他話鋒一轉,收緊她腰上的力道,「我可沒多大精力和她廝混,她圖我的錢財,我也只不過打發打發時間。」
「誰知你們關起房門後會幹些什麼荒唐事!」梁紅豆嘲諷他說。
「原來我杜某人的小妻子在新婚的第一晚就吃醋啦?」杜浩然掩不住自得的笑意,輕輕地啃咬梁紅豆已暴露衣外的圓潤肩膀。「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已和她們了斷,不再有任何干係了。」
「誰會相信,你說話向來是虛實難辨。」
粱紅豆手掌一翻,便要扣住杜浩然手腕脈門,迫他放手;杜浩然見情形不對,迅即拉開她的衣襟,教梁紅豆露出大半上身,僅存緋紅肚兜遮住胸前春色,白皙的膚色在燭火映照中更顯晶瑩剔透。
梁紅豆倒吸口冷氣:「你這無賴漢!」
「過獎,這是岳父大人親自指點的痞子招數。」杜浩然面對面凝睇著梁紅豆紅得像熟透蘋果似的臉龐,像審視一件作品,手指尖順著她的頰邊滑下,指尖的溫度如同烙鐵似的焚過她的皮膚,最後停駐在她的胎記上摩挲……
「真漂亮,不愧是我杜浩然的妻子。天老爺真是垂青我哩。」
梁紅豆為他所引燃的莫名燥熱感覺得羞愧:「玩夠了吧!」
她欲穿回上衣,但杜浩然阻止。
「還沒。」他堅決的眸光看進她略微不安的瞳眸中。「同時也知會你一聲,這蝴蝶日後只屬於我杜浩然一人,懂吧?」
「你好霸道……」梁紅豆嗓音低到幾不可聞,她的心為他語氣中飽含的不容置疑的霸氣而劇烈跳動著。
杜浩然換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又重新吻上那蝴蝶胎記……
天光大亮,金色的薄茫隔著窗紙映射進房中,亮晃晃的,斜斜的光暈中浮游著一些微塵緩緩地飄蕩著。
早起的僮僕已開始一天的灑掃工作,偶爾便傳來竹帚抓集落葉的沙沙聲響,以及互道寒暖的招呼聲。年紀較小的小廝兩三個還蹦咚蹦咚地在走廊上來回跑動。
梁紅豆眼瞳眨巴眨巴地看著一派瀟灑坐在桌畔搖著扇子的杜浩然,他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杜浩然也任著她瞧。
「醒了?娘子。」他慢條斯理地問。
梁紅豆怯怯地點頭,手中抓著鴛鴦戲水的被子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醒了。相……相公。」
相公,杜浩然一挑眉,聽起來不錯,滿舒服的。「嘩啦」一聲收起手中的摺扇,他笑得瀟灑,唇畔那抹率性不拘像是夏日炫目的陽光,一時教梁紅豆微微失神。
「梳妝吧,柳兒已經捧著水在門外候了一段時間了,等會兒要向爹娘請安。」
杜浩然拍了拍手,一名青衣丫鬟便捧著臉盆推門而入,圓圓的面容上掛著燦爛的笑顏。
「少夫人,以後我就是您的貼身丫頭,柳兒。」在鏡台前放下洗臉水後,她便蹦蹦跳跳地迎至床畔,直衝著梁紅豆拉開一朵更炫目的笑意。
「我來幫您梳妝,絕對包您滿意得不得了。」
「小丫頭,又大言不慚。」杜浩然無奈地笑著。「別光耍嘴皮子,快些,我爹娘說不准已經在廳上候著了,你讓紅豆晚了,看我怎麼修理你。」
柳兒大做鬼臉,一把把杜浩然推出門外。「少爺你就在門外等著就可以了,別在這裡礙我事。」關上門,柳兒問身看著梁紅豆,開心地笑著:「這下就看我的了。」
先服侍梁紅豆著裝,再將她拉至梳妝台前坐定,柳兒仔細為她梳妝,一口氣將她的青絲全盤上,露出光潔的頸項。手指靈巧地在發上做功夫,還不忘和梁紅豆聊聊天。
「嘿嘿,以後多了少夫人來管教少爺,老爺和夫人一定樂得很。少爺日後不能再像以往一般逍遙度日、放蕩不羈,成天像是花蝴蝶一樣在鎮上飛來飛去,哄騙姑娘的心了……」柳兒壞心地說著。
「管教?」梁紅豆納悶。
「是啊,有了夫人以後,自然要收斂一些啊。」柳兒理所當然地說著。「再說,夫人是梁師父的女兒,師父他一定教了您不少可以制住少爺的功夫呀。」
柳兒開始在心中編織未來少夫人大發神威的場景,忍不住樂呵呵地笑開來。
「別胡說了。」
「我才沒胡說,是真的!」柳兒一副證據確鑿的肯定語氣。「老爺和夫人最遺憾的是,少爺這麼聰明伶俐的一副腦袋,卻不想在功名方面下苦功,拿不到狀元,最少秀才也可以,這樣就能洗脫杜家一身的銅臭味。」
「狀元?秀才?」
「是啊,他們常叨念少爺,要成家立業,難得朝廷批准商家子女可以應科舉,應該去試試,別老教人看輕咱們做買賣的,還有,我們也都是安分守己地討生活,為什麼就得讓人踩在腳底下呢?可是少爺每回總是不以為意地笑一笑,然後顧左右而言它,把話題轉開,教老爺夫人氣得直跳腳!問他,少爺總是說那種虛名算不得什麼值得重視的,總是鏡花水月一場,努力賺錢才是真的。」突然間,柳兒掩住小嘴吃吃地笑,「今早老爺夫人就是要和少爺談這事,等會少爺傻眼的樣子一定驢得很,因為老爺已經把西席也一塊請來了。這叫什麼呢?」
她歪著頭想了想,突然間靈光一閃,她拍著手高興地眉開眼笑!
「叫先斬後奏!我真聰明。再加上日後少夫人您可以在旁督促少爺唸書,老爺這金算盤打得實在是太妙了。」
柳兒在梁紅豆髻上別上金釵,一隻金絲纏繞的蝴蝶在她烏黑亮麗的青絲上舞動著……
「少爺,我可把夫人還您了。」柳兒「依呀」一聲拉開門,直衝著杜浩然笑得,甜美,精靈鬼怪的她滿意地瞧見他眼中驚艷的光芒。
杜浩然以扇骨敲了她一記,教柳兒吃痛地噘嘴,恨恨地瞪他。
「貧嘴!該打。」杜浩然理所當然的模樣。
「哼,以後我有少夫人給我撐腰,看你還敢不敢欺負我。」柳兒故意躲在梁紅豆後頭,探出頭來對杜浩然吐舌頭。
杜浩然不理會她,逕自攬住梁紅豆的腰便走。
繞過幾重彎彎曲曲的迴廊,前頭就是杜家自家人品茶休息的花廳,走得愈近,梁紅豆心跳得愈快,杜浩然敏感地察覺她的不安,停住腳步。
「既然害怕,那就甭去了。咱們去清水寺走走,那兒的菊花開得正迷人。」
邁開大步,杜浩然拉著粱紅豆就朝著後門走去;梁紅豆一急,不自覺使勁一把就將他拉回,力道之大讓杜浩然一屈股跌在水磨石子地磚上。
「哎喲!」杜浩然完全沒料到梁紅豆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痛得整張俊臉當下變成呲牙咧嘴的醜模樣,「你的力氣可真嚇人。」
「我……我不是有心的。」梁紅豆連忙蹲在他身畔探視他的情況。
「當然,要是存心故意,我還有命在麼?」杜浩然見機不可失,邊抱怨邊趁機倚入他娘子懷中,享受完全屬於他獨佔的軟玉溫香。
「不行啊,你方才不是說爹娘在等著了。」梁紅豆搖搖他的身子。
「不,我偏不去。反正準沒好事。」杜浩然調整調整姿勢,讓自己更舒服一點。
「去,」梁紅豆拍了他的頭頂心,「站好,別賴在我身上。」
杜浩然不理她,反而更把所有的體重往她靠去。
「小心我把你摔出去。」她在他耳朵邊小小聲地威脅。
「好啊,如果你自己想洩底的話,就請便。」杜浩然戲謔地笑著。
梁紅豆不發一言拔下髮簪,在唇邊吹口氣,迅即往杜浩然腰下刺去,遭此突擊,杜浩然登時彈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刺痛教他眼角滲出淚珠。
「走吧。」梁紅豆笑得甜美,「爹娘等著呢!」
杜浩然將淚滴拭去,打趣地凝睇她的笑顏:「不怕啦?」
梁紅豆一楞,的確,她全忘了方才心中的疑慮,輕鬆不少。
「是啊,只光顧著修理夫婿,當然就不怕見公婆了。」
杜浩然搖搖扇子,輕笑著向前走去,梁紅豆急急以小碎步跟上,唇畔掛著不自覺的笑意。
接過等在偏廳外頭丫頭手中的茶盤,梁紅豆恭敬地捧著兩杯茶盞步入廳堂,一抬眼便見到二老笑盈盈的面容,教她安心不少。
和二老招呼過後,杜浩然詫異地發現張文訓也在,他挑高眉等著他爹娘的回答。莊秀娘瞧瞧她相公,將這燙手山芋丟給他負責,拉著梁紅豆的手便躲到一旁去。
身為婆婆的她興奮地拉著梁紅豆的手。「紅豆啊,打從你十五後我就直盼著你能當我家的媳婦,菩薩可憐,真的讓我給盼到了。」她摸摸梁紅豆的臉頰。「瞧你,這麼漂亮賢慧的姑娘,配我家這臭小子是有點浪費。」
「娘。」被她這麼稱讚,粱紅豆臉龐微微一紅。
莊秀娘一笑。「聽你喚這麼一聲,整個人都舒服得不得了!」
但她的笑意卻在杜浩然審度的眸光下失色,轉為唇畔微微的顫動……
「娘。」杜浩然視線鎖住她:「既然爹不肯開口,那麻煩您告知孩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莊秀娘露出窘迫狀,吶吶地笑笑。
雖然他這個孩子老是一副笑口常開,很好商量的樣子,可是脾氣一上來,就是八匹馬來拉也拉不動,而且生氣了也不動聲色,還是笑笑地看著你;就是那麼平靜的笑容,反而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她知道杜浩然是孝順的孩子,也很有風度,但不代表他好欺負,向來寵他習慣了、由著他慣了,這下子要強迫他反而讓莊秀娘自己覺得是自己不對。
「張秀才打明兒個起就是你的西席,教教你應試科舉該準備的東西,什麼四書,五經,三墳五典之類的。」杜國學總算展現出一家之主該有的風範,站出來發言。
張文訓頷首,微微笑了笑,笑意中藏了一絲尖刻的譏消,但是顯露得極輕極微,輕飄飄地兜了個圈子後就隱在低垂的眼瞳中。
「就是那些之乎者也,子曰顏曰之類的,對做生意幫不上什麼實質的忙的字句?」杜浩然斂去不快的目光,以輕狂態度吐出字句,「啪噠」一聲拉開摺扇。
「住口!」杜國學叱喝。
見他父親動怒,杜浩然收起不羈,垂首斂手退至一旁,這點該有的分寸他還是懂得的「孩兒知錯。」
杜府一家之主令管家將張文訓領至為他準備的西廂房休息,日後他便可在自家及杜家來去自如,而這個廂房距杜家的書房只有幾步,小巧而乾淨,還特地為他備好文房四寶,供他使用。
杜國學把他兒子拉至桌畔坐定,意味深長地凝望著他。
「咱們杜家三代經商,雖然談不上富可敵國,但也算是不愁吃穿,可是不管再怎麼錦衣玉食,人們還是看不起我們做買賣的,從不曾考慮我們也是以自己的勞力血汗來謀生活,輕蔑我們,我等行再多的善事,但,連街頭行乞的叫花子也自覺得比商人清高——當然,我們放賑時除外,他們會稱我們一聲,『好心的員外』……」
杜浩然單手撐著下巴,看著他的父親,他漆黑的瞳仁中看不出情緒的起伏,彷彿一潭幽深的湖水,映射他父親的面容……
「地方官也對我們禮讓三分,不過都建立在有求於我們的基礎上,在這種情況下,難道我杜家人不該爭口氣麼?」杜國學眼瞳微微閃著濕潤的弱芒……
杜浩然莫可奈同地歎口長氣,將扇子收起,插入腰際。「我明白了,我會跟著張秀才唸書的,可是別對我指望太多。」
梁紅豆走近杜浩然,拉拉他衣袖,悄悄地附耳對他言道:「喂,你太逾矩了。」
杜浩然聞言略一挑眉。「我逾矩?那你對岳父大人呢?五十步笑百步啊。」
梁紅豆豉起雙腮,恨恨地擰了他一把,惹得杜浩然哀叫,這舉動教杜氏夫妻莞爾一笑。
莊秀娘掩嘴輕笑,一副樂呵呵的模樣。「太好了,紅豆,以後就由你管著浩然這小子,別再教他整天無所事事,儘管逼著他唸書,娘當你的靠山!」
「你不會照做吧?」杜浩然祈求地望著她。
「你、說、呢?」梁紅豆輕輕開口,甜沁沁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