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了,原本剛開始時,杜浩然還會乖乖地上書房去報到兩個時辰,但是五日後,每逢這個時候他都找藉口溜掉,什麼分行掌櫃的有要事洽談之類,不然就是躲得不見人影;在杜家二老的授意下,找杜浩然的工作便成為梁紅豆分內最重要的事。
一提氣,杜浩然竄上圍牆邊的大榕樹,居高臨下地瞅著梁紅豆。
梁紅豆正一臉詫異地望著他。他何時學會輕功了?
「你怎麼?」她一頭霧水地問著。
「岳父大人說我將來要繼承鏢局,當然要學些功夫,不然傳出去可笑話了,這一個月來我先從輕功入手。」杜浩然現寶似的笑笑:「怎麼,我是個好學生吧?」
「你是要自己下來,還是要我上去捉你?」梁紅豆叉起手,挑釁的看著他。
「打個賭,我們比比,你贏了,我就乖乖上書房;我贏了,就讓我出門,如何?」杜浩然抓著樹椏,轉了一圈後跳下地面,莫不在乎地說。
梁紅豆偏著頭想了想,這交易還滿划算,她就不信才學一個月的功夫就能贏得了她。點點頭,拾起地上的樹葉,帶笑回望著杜浩然。
見她應允,杜浩然喜上眉梢。他岳父大人說要常常練習,功夫才會進步,紅豆願意陪他切磋,他進步得愈快!這下被他逮著機會了。
「岳父大人說我是玉樹臨風的佳公子,適合練劍。」他以腳尖挑起地上的樹枝,以手接住。「看我的!劍走輕靈……」
杜浩然挾著風勢將樹枝直刺向梁紅豆,梁紅豆微微一曬,看準來勢後腳尖輕點,便往右邊移了一步,避開杜浩然的劍招,再趁赴浩然收勢不住,一腳踢去,踢中他的腳脖;杜浩然便應聲往前跌個狗吃屎,梁紅豆再笑盈盈地以樹葉抵住他的頸後。
「好一個劍走輕靈!」梁紅豆笑得含蓄,不敢太過張揚。
「唉,未曾學打先挨打,輸了。」杜浩然無奈地趴在泥地上,「願賭服輸,我去就是了,就兩個時辰,時辰一到,我馬上走人。未時我和鍾老闆有約。」
「什麼生意?」梁紅豆扶起他,好奇的問,幫忙拍去他身上的泥塵。
杜浩然神色一震,偏過頭去不看她。「沒什麼,是木材方面的生意。不是說好你不干涉麼?」
「小器,問問都不行啊。」梁紅豆懊惱地嘟著嘴巴,拉正杜浩然的衣襟。
當然不行!杜浩然在心中想著,要是讓她知道這場生意是在百花軒談,那他還有命在麼?
你道這百花軒是什麼地方?是李家鎮上僅次於醉柳閣的青樓呀!笙歌絲竹、胱簧交錯,近二十位的姑娘鴛聲燕語環繞著你,對喜好此道的人來說,這兒可說是人間天堂哩。不過要是被他的娘子知道了;可就當場變人間煉獄嘍!
進書房和張義訓打個照而,不帶任何感情扯動嘴皮子算是寒暄問候,杜浩然一屁股便坐在書桌前,意興闌珊地單手支頤望著他。
「夫子,今日做何打算?」
「不妨,看看《通鑒》如何?」張文訓自案頭上抽下一本宋版線裝書。
「如此,甚好……」杜浩然在心中長長地歎了口氣。司馬光啊,司馬光,你可真害摻我了,沒事寫這麼大部頭的書來折磨人。
梁紅豆坐在書房前的階級上,偷偷聽著裡頭杜浩然和夫子討論的聲音。她發現,其實她的夫婿真的不算太笨,頭腦靈光,凡事都有自己的見解,而且專想一些刁鑽滑頭的問題來反問張秀才,可是總在張秀才快發火前的那一條界限他就識相地打住,像是故意似的,故意找秀才麻煩,逗弄他。
「為什麼呢?為什麼浩然那麼討厭張秀才呢?他人不錯啊……」她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
季秋的陽光暖烘烘地灑將下來,柔柔的溫度教坐在階梯上的梁紅豆有種昏昏欲睡的衝動。這也不能怪她,裡頭上課的內容也真枯燥乏味,在外頭旁聽的她也不支倒地,張文訓單調的嗓音像是千百隻瞌睡蟲大舉襲來,她彷彿聽見瞌睡蟲在耳畔振動翅膀的嗡嗡聲,眼皮不爭氣地直要合上,這會兒她終於可以理解杜浩然想落跑的心情……
「司馬相公的氣節具令人擊掌讚賞,教人悠然神往……」張文訓合上書本,一臉陶醉樣。
「是啊,他的固執也真夠嗆的了。」杜浩然眉一挑,「東坡先生不是說過他『司馬牛,司馬牛』麼?」
「你知道什麼,讀書人最重視的便是氣節,便是淑世濟民的理想。」張文訓重重放下手中的書。「尤其是在時局紛亂之刻、在中原板蕩之際、在改朝換代之時……」
「你說的可是那些動不動就反什麼復什麼的人啊?」杜浩然很不捧場地伸伸懶腰,打呵欠。
「你懂什麼!」張文訓雙目怒睜。
「是是是,我是商人,不懂這些,反正我只管做生意餬口便是。」杜浩然舒展舒展肩頭,坐得全身酸痛不已。「我只覺得奇怪,誰當家作主又如何?既是淑世,既是濟民,就該以蒼天百姓為重,今日是誰家天下和讀書人有何干係?滿口仁義道德,心裡頭想的卻是陞官發財!讀書、讀書,讀書!這不過是你們的終南捷徑罷了。」
「你……」張文訓氣得咬牙切齒。
「我說錯了麼?」杜浩然惡作劇地笑笑。「沒考上科舉前,看那些做官的人氣得牙癢癢的,一旦登了黃榜,搜刮民財、結黨營私便不落人後,這些人是什麼人?讀書人。」
「你……你,你侮辱斯文!」張文訓全身發顫地指著他鼻子,像是在秋風中飛旋的枯葉。
「哎呀,在下說話不得體,得罪得罪。」
杜浩然拍拍張文訓肩頭,然後瀟灑地轉身離去。留下直跳腳的張秀才,在屋裡頭恨恨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悄悄地推開大門,梁紅豆輕手輕腳地探頭張望,確定沒人發現她才安心地跨出門檻。
拉整身上向管家硬借來的袍子,她把自己扮成一名普通、不引人注意的小廝,拉低頭上的布帽遮掩容貌,踩著細碎的步子向著李家鎮每晚最熱鬧的地方走去。
看管家被問起少爺去處時的尷尬表情,梁紅豆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蹺,果不其然,在她強力逼供之下,管家供出了杜浩然的去處——百花軒,陪同的客人除了鄰鎮陳公子,還有專營木材生意的鍾老闆。
梁紅豆怒上心頭,明明杜浩然答應她不再浪蕩,誰知才一個月餘便又故態復萌,這分明不把她這個結髮妻子放在眼底!二話不說從僕人的廂房中拿了件深藍色的裝束,梁紅豆把自己裝成小廝模樣便出門。
「我倒想見識見識,花街柳巷有多大的魅力讓你如此流連忘返!」
川流不息的人潮在已嫌窄小的街道上塞得滿滿的,不少打扮豪奢的男子渾身酒氣東倒西歪地走著,嘴裡還咕濃些聽不清的渾話;少數人身邊擁著些穿金戴銀的女孩兒,薄得快遮不住春光的衣裳欲掩還露,笑得淫邪的男人經過時故意地摸了一把滑膩的肌膚,那些女娃娃們亦笑著回敬不痛不癢的拳頭,掛在腕上、腰際、還有腳踝上頭的金鈴鐺,叮鈴、叮鈴直響……
各窯子裡的夥計拉直了嗓門在門前拉客,稍有不順便會幹上一架。梁紅豆迂迴曲折穿過人和人間的縫隙,忍任那教人作嘔的酒氣,好不容易才來到另一頭的百花軒,門口的夥計惡聲惡氣地攔住她。
「我是杜家的人,來找我家公子,麻煩大哥通融一下。」梁紅豆嘿嘿嘿地陪著笑臉,但布帽底下的面容卻是咬牙切齒,恨不得狠狠給他一拳,教他狼狽地摔過前庭去。「喔,杜少爺就在最裡頭的廂房,小哥你自便。」聽是杜家的人,那小鼻子小眼睛,臉頰上還長根雜毛的漢子馬上換了張臉,卑躬屈膝地請她進門。
彎過迎廊,掠過幾座涼亨,又繞過了一片水塘,滿滿都是調笑的紅男綠女,樂哈哈地跌坐成一團。梁紅豆冷冷地瞟了一眼,才進入一個隱私的花園。圈中有座八角樓字,屋簷上掛著彩紗官燈,燃著迷濛的光暈,屋內焚的冰片薰香在花園中都可嗅到。
立在門前的小廝見她來到,將她攔下,一見竟是少夫人,一時間呆在原地。
「少……少夫人……」一名男僮期期艾艾地擋住她。
「誰敢攔我?」梁紅豆叉起雙手,秀眉一挑。「阿俊,你敢——」
「少夫人,阿俊不敢……」阿俊將手縮在背後。
梁紅豆輕輕地推開門便要一進去,阿俊連忙拉住她的腰帶;梁紅豆雙睜一瞪,嚇得他又鬆手。
「少夫人,少爺他很規矩的,絕對沒亂來。」
「眼見為憑,用不著替他說好話。」
梁紅豆躲在房中伺候的僕人背後,偷愉地瞧著這場飲宴。那有著大大酒糟鼻的不就是陳公子麼?
左擁有抱的好不快活,還不時想在姑娘頰畔偷香,樂呵呵地笑開臉,眼神中滿是不正經的邪光;那個著濃茶色繡金花紋綢緞袍子的想必就是鍾老闆了,他身邊也坐著一個如花似玉的俏姑娘,一雙賊手環住姑娘的纖腰,強要灌她喝酒,兩人就這麼推來推去,拉拉扯扯……
杜浩然則是獨坐上位,唇角噙老一抹輕浮的笑意,啜著酒液,冷眼旁觀一切,事實上他心中是愉悅的,因為這筆生意跑不了了,他唇畔逸出低低笑聲。
雖是如此,但眼尖的梁紅豆還是瞧見鍾老闆身邊的那女子是敷衍了事地應酬他,一雙鳳眼不住地瞟向杜浩然身上,一把無名火熊熊燃起……
打從方才開始,杜浩然就覺得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似乎有道視線紮在身上,怪難受的,而且這殺氣也滿熟悉的,很像是……很像是他娘子……
紅豆!杜浩然一震,眼光四下梭巡。不會吧?紅豆應該不至於來到這裡才是。但為何他的心跳得好急,還有點慌張起來?
忽地站起身,杜浩然走向小廝們,一一看看他們,梁紅豆嚇了一跳,換到下一個人後頭去,杜浩然前進一個,她便退一位。但是一不小心踩到地板木條掀起處,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在摔倒前拉住杜浩然伸出的手。
「呃……謝謝……」梁紅豆看著握住自己手的杜浩然,尷尬萬分地低著頭,方纔的怒氣煙消雲散。
「你……」杜浩然無奈地看著她。「怎麼會來這兒?」
「不說我還不生氣,既然你先提了就別怪我!」梁紅豆抽回手,以食指尖戳著杜浩然的胸膛:「婚前你明明答應我……」
杜浩然摀住她的口,截住她的話。「這兒不適合吵架,回去再說,我正在談生意!」
梁紅豆知他有理,恨恨地咬了他的掌心一口,算是出氣。
「小老闆,怎麼啦?躲在後頭和那位姑娘調情啊?」沉醉在溫柔鄉中的鍾老闆不忘捎來問候,輕浮的語調讓梁紅豆氣惱萬分。
杜浩然以眼神制止梁紅豆,教她別任性,才施施然地走出站立的人牆,拱手為禮向鍾老闆賠個不是。
「鍾老闆,不知今晚的安排您是否滿意?」
「好好好……」鍾老闆又掐了掐姑娘的纖腰,色迷迷地直笑算是回答,一雙眼兒都瞇成一線了。
「那明年的生意……」杜浩然抽出腰際的摺扇。這是他的習慣,在高興時會不自覺地把扇子拿出來把玩。
「沒問題,我鍾某人拍胸脯保證,絕對沒問題!小老闆就等領貨交錢便是。」
杜浩然眸光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唇角拉開一抹勾人的微笑,一旁的姑娘也跟著傻笑。
「那在下不打擾鍾老闆和陳公子的雅興,先行告退。」他稍稍欠身為禮,便要離去。
「那怎麼成——」鍾老闆眉頭才蹙,立刻有人截下他的話。
「鍾老闆您也別攔著他,杜家公子的小妻子可凶著呢!」陳聰明幸災樂禍地拍著手。「您要是礙著他回府的時刻,他岳父大人可不會這麼就算了。」
「原來小老闆家教甚嚴啊。」鍾老闆笑得曖昧,手不住地拂著自己稀疏的山羊鬍須。
杜浩然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二位見笑了,在下先告退,二位爺要玩得盡興啊。」
以眼神示意梁紅豆隨同他一塊離開;梁紅豆嘟起嘴巴,悻悻然地作個揖便跟在杜浩然後頭走。
月光清涼流洩一地,偶爾有幾聲犬吠聲劃破夜的寧靜,夜風撩起樹木的枝葉,使篩下的陰影不住搖曳著。
杜浩然和梁紅豆坐在涼亭中無語對看,杜浩然冷眼旁觀地看,而梁紅豆則賭氣性地別過頭去。
「你為何出現在百花軒?」杜浩然先開口。
「你談生意為什麼去那種地方?」梁紅豆先聲奪人,「你分明答應我的。」
「你答應不干涉商務的。」杜浩然還是一貫的冷靜,這是他的堅持。
「可是你也不應該去那種地方。」梁紅豆掄起雙拳便要打他。
杜浩然趕忙捉住她的手,不然被打中又得休養數天才行。他將梁紅豆擁入懷裡,溫柔地安撫著她的情緒。
好舒服……賴在杜浩然懷中分外安適,被他這般呵護的感覺彷彿是天經地義,老天早就往定般的教她安心,不過她是絕不會在他面前承認的,那只會讓他得意忘形。
「我只告訴你一回,這談生意是講手段、講方法的,方法對了便事半功倍;方法用錯了,一切就白搭,懂麼?」他收緊環在梁紅豆腰際的力道,她身上的香氣暖烘烘地在他鼻尖絛繞。「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就像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今兒個鐘老闆喜好此道,我當然投其所好嘍!你看,我連陪客也請同道中人的陳少爺來跨刀。」
「哼,我看是你自己喜歡才是!你這個花心老倌。」梁紅豆不信,出言嘲諷。不過語調上已有軟化的現象。「喂,你不是和陳聰明處不來嗎?」
「誰說我和他交惡?真是失言,我和他可是最佳拍檔哩!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杜浩然得意地笑著。
「奸商。」梁紅豆啐道,輕輕地捶了下他的手。
「唉,不多賺點錢怎麼養你們一大家子?」杜潔然故意做出疲憊的笑容,在她耳畔歎口長氣。
「別逗了,自己喜歡賺錢別賴在我們身上。」
杜浩然愉悅地笑開來。
「對了,娘有提過要你參加明年的鄉試,考考秀才。」梁紅豆漫不經心地丟出這個青天霹靂的消息。「哦,別啊……」杜浩然挫敗地低喊。
梁紅豆唇畔滑出一連串銀鈴似的笑音。「為什麼你如此討厭出人頭地?功成名就不是每個人的心願嘛,所謂的人生四大樂事,洞房花燭夜,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
「金榜題名時。」杜浩然接口。「你也希望嫁個有功名的夫婿……」
他若有所思地看進梁紅豆的眼眸中,那審思的意味教她有些慌亂。
「每位姑娘都一樣,不是嗎?」梁紅豆避開他的視線。「我有這種希望也不是過錯呀……」
「如果這是你的希望,那我……我試試。」杜浩然定定地望著她。
「用不著勉強。」梁紅豆避開他的視線,把玩杜浩然垂在腰際的玉珮。「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沒關係,挫挫張文訓的銳氣也好。」杜浩然把頭埋在他娘子的頸項畔。「讓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別連仗著秀才的名銜就狂個二五八萬的。」
「為什麼你那麼討厭張文訓?」梁紅豆納悶地問,他每回總是想把張文訓逗著跳腳,然後在臨界點時抽腿,像是玩弄著老鼠的壞貓兒,逗得那只可憐的老鼠昏頭轉向。
「沒什麼,只不過在商場上打滾久了,看過了各色的人,某些事也就分明不少……」杜浩然悠悠地歎口長氣。「也不是說針對他一人。」若要算清的話,可多了,江寧織造,揚州知府,這些個都強索過不少銀兩,都是讀書人,都是官哪。書本上寫的是一回事,人當上了官都會變,氣節只是裝樣子的東西罷了。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關於『人心』這回事看多了,不能期待太多時,就乾脆遊戲人間。」杜浩然伸伸懶腰。
「不明白。」梁紅豆捏住他的臉頰。「別跟我打啞謎。」
「我寧願你一輩子都不明白。」杜浩然揉揉發疼的臉頰。
「才多大年紀,說話老氣橫秋的,小老頭兒。」梁紅豆起身對他作個鬼臉。
杜浩然失笑,「我後日要隨岳父大人走鏢一趟,到大興安嶺一回,
約三個月回來,順便看看鍾老闆那兒的木材狀況,計量一下日後的合作方案。」
梁紅豆聞言一愣,原本的笑顏減色三分。「你要護鏢?」
「當然。我以後還得繼承鏢局,當然要瞭解一下鏢局的狀況,跟著走一趟是最好的方法。」
「你要小心為宜……」她的擔心全寫在臉上。
「放心,我會帶小禮物回來的。」杜浩然親暱地捏捏她的鼻尖。
走在鬱鬱蒼蒼的樹林子中,陽光全被頂上的樹椏給擋住,斜射下來的光影全都染上沉沉的綠,而自地面蒸騰而起的水氣在林中漫成一張霧,這是在山腳下的樹海景致;雖說是正午時分,但在高聳的林子間完全感受不到原本該有的陽光亮麗。已是入冬時節,但山腳下還是有不肯凋萎的樹木,讓初冬添點色彩。
「你瞧瞧,我這片山頭不錯吧?」鍾老闆得意洋洋地領著杜浩然循著山徑往更高的山上走去。
「這是我命人從海外帶回來的品種,在冬天裡不會掉葉子的樹木,純粹種好玩的,不然光禿禿的怪丑。」
杜浩然笑而不答。這片山頭確實不錯,難得鍾老闆有心在自己的產業上經營,而且可以對土地上的東西侃侃而淡,對每樣東西如數家珍,有規劃地在土地上種植作物,而且考慮到地力的負載,計劃性的土地利用讓上頭的植物及其它的農作物生長情況很教人滿意。
「你別小看地上的落葉,在底下可能藏著珍貴的藥材,那兒比較潮的處所,有些樹木,當它腐朽後說不定會有靈芝長在上頭;就算沒長靈芝,也會長一些難得一見的食材,可以說到處都是寶貝。」
鍾老闆還是一副得意樣。
「難怪,鍾老闆你的身形也不是一天兩天可以造就的。」杜浩然上下打量他,打趣地笑著。
鍾老闆放聲大笑。「小老闆真愛說笑。」
又走了一個時辰,眼前的景物便全然改觀,各種深淺不同的黃色落葉鋪在泥土地上,像是一塊厚厚的地氈,踩上去較為乾燥的枯葉發出悉窣碎裂聲;底下受潮的落葉則是柔軟的,踏踩後便深深地陷入其中,拔出便可嗅到落葉開始分解時特有的濁重氣味,緩緩地自地表上升,如同潮水似的蔓延至整個地表。
向四面望去,整片天地便在杜浩然眼前展開,整個人似乎被壓縮到極小化為宇宙間的粒子,天寬地闊,連綿不絕的山巒起伏,再遠一些是山腳下的平原,再延伸過去就是深藍色的海洋……天空中的雲絮被風勁清除得一乾二淨,只留存一些薄到兒乎看不見的絲狀白雲,天藍得徹底……
強風刮起,一時間捲起他們兩人的衣擺不住飛騰,「啪沙、啪沙」直響。
杜浩然只覺得有些飄飄然的暈眩。
四周的喬木葉全落盡,修長的支幹全朝向天,淨直的樹幹,各色的棕色樹形配合背後純藍的天,在眼前模糊成綿延不盡的幻覺。
「小老闆,就是這些,新春後要交貨的就是這一片的林材,不錯吧,我可是相當滿意這批貨的,批給你的價格實在是有點不划算。」鍾老闆隨意拍拍身旁的林木。
「鍾老闆,別這麼說,來日方長,做生意要考慮的是長遠的合作。」杜浩然三言兩語地轉開話題,想抬高價錢,沒那麼容易。
一聲微弱的呻吟聲引起他兩人的注意,循聲找去,見一名著上等月白綢子衣服的年輕男子,一臉血污地倒在落葉堆裡,像是只被打得極慘的野狗攤在泥土地中,原本的華服如今凌亂不堪,劃破了許多口子,簡直和破布沒兩樣。
「鍾老闆,原來您是這麼管理鍾家的園丁的啊!」杜浩然故意說笑。
「開什麼玩笑!鍾家在這地頭上可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怎麼會這麼不懂道理?」鍾老闆故意推了下浩然,教他差點也跌倒在地。
「這怎麼辦?」杜浩然望著地上的那男子。
「你扛或是我扛?」鍾老闆斜睨著他。
「我給你五兩銀子,你扛。」杜浩然出價,等鍾老闆問答。
「十兩,否則不幹。」鍾老闆斬釘截鐵地比出十個手指頭。
「這人命關天的事還可以討價還價,你有沒有良心啊?」杜浩然睜大了雙眼。
「哦,嫌貴你自己扛啊。」鍾老闆叉起雙手,別過臉去。「你以為我不知道杜老闆你怕衣服髒才不肯扛他,別再裝啦,已經露餡了。」
「十兩就十兩。」杜浩然掏出荷包,拿出一錠銀子塞在鍾老闆手心。
鍾老闆眉開眼笑地將那年輕人扛上肩頭,一起沿原路走回去。
「放心啦,看這小子衣料都是出自繡坊手筆,就知道家業富厚,等他醒了再削他一筆不就成了?算我吃虧一點,你六我四,大伙高興一點。要明白,繡坊是當代京城中最有名的布坊,所制的衣物不是王公貴族就是富豪人家才穿得起,不過你我這麼摳的人是不會考慮的,一件袍子就要耗掉三十幾兩銀子——三十幾兩喔,還是素面的不含繡花,真是!擺明了坑人嘛,也只有那些不知民間疾苦的大富人家才會去買。」
「鍾老闆,你有完沒完啊?」杜浩然搖搖頭。
「難不成你是為了討銀子才救人的啊?」
「當然不是,我是看這小子有錢才打算向他討銀子的。我可不是那種沒血沒淚沒心肝的人。」鍾老闆的頭搖得像搏浪鼓似的。
「有什麼不一樣。」杜浩然啐道。
「別說笑了,行善做好事是指幫那些無依無靠、渾身上下除了虱子跳蚤外找不出一分銀子的窮措大,
有錢人不算在內。」鍾老闆把快滑下去的年輕人往上移了移。「別告訴我你不是這麼想。」
杜浩然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回到下榻的客棧,杜浩然和鍾老闆替那小伙子找來了大夫和一間上房,診療後兩人便不理他,逕自出門,只留一名跟著鏢師們的小夥計看管著他。
掌燈時分,那年輕人眼睫微微眨動,小夥計連忙飛也似的找來杜浩然,鍾老闆自是不甘寂寞地跟來湊數。
「喂,你醒啦?救你的是這位杜公子和我兩人,看你可憐,收你一百兩銀子就好。」
這位把「利字」擺第一的商人毫不客氣地獅子大開口,惹來杜浩然一記拐子襲上胸口,換得咳嗽連連的下場。
「有分寸點,就算要結帳也要等客人心情好,荷包才開得爽快呀。」杜浩然附在他耳邊說道。
「多謝二位。」年輕人喘著大氣自床上坐起身「在下范岫鴻,不知二位怎生稱呼?」
「在下鍾千里。」鍾老闆拍拍自己的胸脯,然後打了杜浩然一下:「他是杜浩然。我們兩人是你的救命恩人,記得要報恩哪。」
范岫鴻嘴角微微抽動。這兩人是怎麼回事,救人還要回報?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當然,這筆帳我們日後再算,你用不著急著付清,我們倆還是講道理的。」杜浩然禮貌地說著:「范公子,不知您怎麼會昏倒在山上,活像塊抹布似的被丟在那兒?」
「江湖險惡,想必是碰到仇家了。」鍾千里一拍掌,眉開眼笑,「不要緊,定遠鏢局未來的少東家在此,可以保護你,如果你想改名換姓避避風頭的話,那就巧了,我們也可以包,讓你大搖大擺回姥姥家,保證一路都沒煩惱。」
「不,多謝,我想過兩天就有人會來接應我了。」范岫鴻又咳了幾聲。
「范公子,你倒是說說招惹何方神聖,我們也好幫你想個辦法。」杜浩然又問。
「是啊,這我也好明白,下回又有人倒在我的產業上時,我才知道找誰討公道去,不然不就不明不白地幫人收拾善後。」鍾千里雙手合握垂在身前,吊兒啷當地說著。
「鍾公子說得沒錯,是仇家。」范岫鴻苦笑。「不過下回就不會輕易地被他們得逞了。」
「既然范公子用不著我們幫忙,那我們就不多事了。你好好休息,我們不打擾。」杜浩然陪笑。「是啊,明兒個你的帳就自付,這我們不多事,」鍾千里大搖大擺地走出門。「一百兩銀子明早我再來請款。」
范岫鴻掙扎地下床,在他們兩人跨出門檻前喚住他二人。「二位公子留步,在下還想向你們打聽一個人……」
杜浩然和鍾千里聞言好奇地看了看他。
「二位公子既然和鏢局有關,人面定廣,因此想請教二位……」
范岫鴻拱手為禮。
杜浩然打斷他的話:「說吧,別婆婆媽媽。」
鍾千里點頭贊成他的說法。
「我想向二位打聽,是否見過擁有這塊玉珮的人?」
范岫鴻自懷中掏出一塊瑩白色的龍形玉,在環狀的玉身上有絲鮮明的紅絲纏繞於上,成色精純、玉質溫潤,通體潔白近乎透明,而玉的雕功亦不凡。龍身上的鱗片栩栩如生,而且精細,明眼人一眼便知曉出自名家手筆;定睛觀察著龍的眼睛部分,彷彿龍正瞪著你似的神采奕奕、精光四射……
鍾千里不禁吹聲口哨,表示自己發自內心的讚歎,目光在見到那玉時一道精光閃過。
一絲不豫的流光從杜浩然眸中掠過,不過他小心地垂下目光掩飾那一瞬間的不快。
「我沒見過。如果我見過的話,現在你問的那個人就是我了,因為我一定會將它買下。」鍾千里哈哈笑著。
「我也沒見過。」杜浩然極有風度地微笑。
「不知那人和公子有何干係?」
「這……杜少爺問得太過了。」范岫鴻明顯地逃避問題。
杜浩然亦不點破。既然對方不肯回答,再追問下去也顯失禮,於是拉著鍾千里便退出房間。
鍾千里斜著眼瞄了他一下,識相地不開口,等彎過了一個轉角後他便停步,微笑地等著杜浩然開口。
「我不該救他,我的直覺這麼告訴我。」杜浩然沒好氣地說道,人倚在柱子邊。
「怎麼著?」鍾干裡也學他。
杜浩然從懷中掏出一塊玉珮,其形恰如方才范岫鴻的一樣,鍾千里又吹了聲口哨。
「我有不愉悅的預感。」杜浩然又收起玉,揣入懷裡。
「玉怎麼來的?」鍾千里小聲地問著,「該不會那傢伙是老爺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那是相認的憑據吧?戲裡頭不都是這麼演著……」
「這玉是我娘子在我出發時遞給我的,是她貼身的玉珮。」杜浩然瞪了他一眼,再怎麼說笑也不該拿別人的父親來作對象。「說是在觀音廟裡頭過了香火,有觀音菩薩的神祐。」
「那,不如這樣——」鍾千里小聲地在杜浩然耳邊咬耳朵:「我們趁晚上月黑風高把他丟出去,隨便哪條山溝喂狼去。絕對沒人知道,你也用不著擔心。」
「你是行商的,還是土匪啊?開什麼玩笑。」杜浩然瞟他一眼後,逕自離去。
「就是說笑嘛。發什麼火。」鍾千里一臉無辜地倚在廊柱上。
三更時分,闐無人聲,客棧中人全進夢鄉去了。杜浩然就著月光獨立於涼亭中盯著那龍形玉,渾圓的佳魄彷彿在玉的四周鑲上圈銀白的薄芒,在地面上隱隱照出不明顯的紋路,那形似……形似半邊的山河圖樣,且有幾處特別顯著……
他以手掌掩去照射於五上的月光,眉峰緊蹙。
「不祥,這圖樣不吉祥。」
初冬的夜裡,地面開始結霜,薄薄的一層如同撒了一地的麵粉,仔細聆聽,還可以聽見風吹過那霜碎裂的細微聲音,到了清晨,行路的人一不當心,便教滑得四腳朝天。隔日清晨,有四位勁裝打扮,看來像有幾下子的武林好手似的漢子趕來客棧找范岫鴻,一見他便單膝跪下行禮。
「大人受驚,屬下未能善盡職責,教大人受傷,請大人降罪。」
「現在是在扮演哪一出、那一段啊?」鍾千里挪揄,嘴角掛著不正經的笑意,惹來那四人的白眼。
「放肆!見到欽差大人還不下跪。」
其中一人作勢就要拔刀。
杜浩然和鍾千里聞言,兩人同時吹了口長哨,恰如其分地表現出心中的訝異。
「果然了不起。」鍾千里挪揄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