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吉利……」她懊惱地脫口而出,彎身撿拾地上的碎片。
「是啊,真不吉利,這可是柴窯的瓷器啊,真可惜。」梁任研眼泛淚光地盯著那些碎瓷片。
梁紅豆斜眼瞪了她爹一眼。這爹爹老是這樣,回答些什麼亂七八糟、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浩然也不知何時才返家?」她決定忽略老爹的任何字眼,將自己內心的擔憂說出口。
「哎喲,想夫婿啦?果然女大不中留,有了夫婿忘了爹娘。」梁任研沒好氣地啐道。
「爹!」梁紅豆微動肝火。
杜國學呵呵笑著看他們父女倆的胡鬧劇。
「那小子他和鍾老闆又跑去和長白山探藥的班頭套關係去了,說什麼要去探探行情,會記得趕回來過年的。」
杜國學呷口茶汁,慢條斯理交代著兒子的去處。
「長白山?藥材?」梁紅豆愣了愣。又跑那麼遠去。「當真那麼愛賺錢!」
她懊惱萬分地嘟起嘴巴,重重地收拾撿起碎片。
「你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突然間不開心起來?」梁任研問著,瞳光深處藏著難以察覺的不安因子。
「十月底,又到這時節,不知為什麼每到這時候總覺得心裡很不安,似乎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似的……」梁紅豆面容罩上層陰影,長長地歎口氣。「雖然每次都是自己的錯覺,從沒過什麼壞事,可是心裡頭還是不安哪。」
梁任研的臉色也沉了下來,又是這個時候了嗎?
「這回不知怎麼著,那種不安又更重了,有危險的預感,但是在那之外又有一股熟悉的親切。」
梁紅豆邊說邊沏茶,斟給杜家二老和自己的爹娘。
「紅豆,你多心了。」李雅萍拍拍她的臉頰。
「是啊,還是你在擔心浩然那小子。」梁任研附和他娘子的說法。
梁紅豆微微一笑。「不會的,我把我那塊保平安的玉在觀音大士面前過了香火,這一路上菩薩會保佑他的。」
「玉?」梁任研和李雅萍雙雙睜大了眼。
「你是指從小就戴在身上的那龍形玉珮?」李雅萍接口。「你把它給了浩然?」
梁紅豆點點頭。「是啊,有什麼不對嘛?爹娘不是說那是保平安的?」
「是,是,是……」李雅萍有些許尷尬和梁任研面面相覷。「希望老天保佑浩然平安無事地回來,他最好別把那玉拿出來見人。」
降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瑞雪,紛紛的鵝毛大雪緩緩地從壓在天空中的雲層底飄落,一層層地覆蓋在地面上,行走在街道野外的行人們,拿著紙傘避免雪片落在自己身上。但北風揚起時,仍不免有傘遮不住的雪片落在髮絲或是眼睫上頭,一遇著了體溫便化水,沾濕青絲或是睫毛,帶來了寒意。
喔,天啊,今年怎麼這麼冷?所有在外頭的遊人們心裡都這麼說著,今年的北風來得晚,但強度卻遠超過以往。呼出的氣在面前化成白茫茫的霧,如同花般的繚繞,再消散在空氣裡;鼻尖凍得發紅,幾乎沒什麼感覺,生怕一個突如其來的噴嚏,整個鼻子就要掉下來了。
「哎呀,我的天老爺,再這樣冷下去怎麼得了。」杜浩然站在自家門口拚命地搓著雙手,呼著氣溫暖它們,「不過布莊的生意倒是前景可期,天冷人們勢必加件衣服,做衣服就要剪布料,剪布料生意就上門了;說不定釀酒的生意也會有所進展,喜歡喝兩杯暖暖身子的人不少,如此倒也是美事一樁了。」
他唇畔綻出一抹笑意,府裡的管家恰好推門出來,一下便見到杜浩然站在那兒,連忙將他迎進門,大呼小叫地告訴其他人少主回來的事。
莊秀娘憐惜地撫觸杜浩然的臉龐。「出門這麼久,有沒有累著啊?你看看你,又瘦了些了,娘親心疼你啊……」
杜浩然拉下他娘親的手,頑皮地笑著:「我沒事,只不過出了趟遠門罷了。」
粱紅豆跟在婆婆後頭,一副不知所措似的絞著手絹兒,雖說是夫妻,但不過新婚燕爾,夫婿便離家至外地,又經過了四個多月才回來,口頭上說是最親近的人,但事實上彼此還是陌生。
「娘子,你還是嬌美如昔啊。」杜浩然嘻皮笑臉地對她作個揖。
沒料到這句玩笑話卻惹來他娘的一記耳光:「你才出外設多久,做啥裝一副闊別久遠的口氣。」
見他挨揍的逗趣樣,梁紅豆噗哧一聲笑出來;杜浩然一個箭步迎上前,自她背後摟住她的腰,在梁紅豆頰畔偷香,霎時一片紅霞染上她的芙蓉面。
「我的紅豆娘子,我好想你,你是否也惦著我呢?」杜浩然不正經地笑著。
梁紅豆自覺臉龐火燙,但心裡頭又甜絲絲的,那種感覺似乎要將胸口脹破似的,身子骨似乎要化做水,軟棉棉地倚在杜浩然懷中。
「哎喲,好熱啊,熱得我都要出汗了!」梁任研作勢要擦去額上流下的汗水,口雙眼睛含笑地瞅著那對小夫妻。
梁紅豆聞言,羞得將臉龐埋進杜浩然的懷裡,惹來其他人的笑聲。
「我帶了些禮物回來。」杜浩然比比門外的箱筐,示意小廝抬進屋裡。
丫頭們把箱中的物品擺放了一整個桌面,有不少都是千金難求的珍貴藥材,百年人參、何首烏都在裡頭,一柄厚實的靈芝亦在其中,還有一顆碗口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輝。
「嘿嘿,別小看這些藥材了,這可都是上等貨哩,也是我和那一班採藥的同伴們去找來的。」杜浩然拍拍自己的胸坎,「頭子還告訴我要找那千年成精的人參,普通的方式是找不著的,得用特別的把式。」
「什麼把式?」梁紅豆饒富興味地問著。
「他們說千年的人參精會化做孩童的樣貌出來玩耍,因此可要孩子趁人參不注意的時候,把一根紅線用針別在他身上,然後循著紅線去找就可以了。而且聽說吃了千年的人參可以成仙哩。」
「真的嗎?」莊秀娘問道。
「當然是真的,聽說從前有座寺廟因為小和尚把吃剩的人參湯倒在地上,結果整座寺廟都飛昇成仙,凡人都看不見這寺院,只有偶爾能聽見寺廟中小和尚的誦經聲。」杜浩然繪聲繪影地說著自己在東北的見聞,「其實我和頭子也找到一株千年的人參王,為了找它,還特地雇了一班小孩子在山裡頭一連玩捉迷藏玩了五天,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麼一個奇怪的孩子,在他衣領上別了根針……」
「在哪裡?你們吃了它嗎?」眾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當然沒有。」杜浩然擺出一副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神情。「我一想到方才它還和孩子們玩得快樂,就不忍心,而且幹嘛成仙,當人不頂快樂?當仙不能賺錢,非得六根清淨;做人多好,我高興賺多少錢都沒人管得著。」
「是這祥嗎?」梁紅豆一臉不信的神色。「那財神爺爺怎麼說?他可是天底下最有錢的神了。」
「這個嘛……」杜浩然嘿嘿笑著。「我在東北地方救了個人是真,他還給我一個承諾,日後有事可以找他幫忙,其它的事…」杜浩然眸子轉了轉。「其它的事都是我編的,博君一粲而已。」
「是什麼樣子的人哪?」
「普通人罷了。」杜浩然略去這個問題。
「對了我說兒子啊,明年三月時在省城有次鄉試,你琢磨琢磨,看看是不是找張秀才好好地教教你,畢竟荒廢了近四個月的功課。」杜國學笑嘻嘻地說著。
「這個……」杜浩然面有難色,怎麼又提到這回事了?才剛回來就提醒這件他最頭痛的事,真是。
「浩然,借一步說話。」不管其他人的側目,梁任研和李雅萍拉著杜浩然直往門外,走過了一條迎廊後才停住。
杜浩然被他夫妻倆的行徑弄得滿頭霧水。
「好女婿,我問你,那玉沒發生別的事吧?」夫婦倆小心翼翼地探杜浩然的口風。
「應該發生什麼意外嗎?」杜浩然不懷好意地問道,眼神直接探入他倆的眼瞳中。
梁任研和他老婆嘿嘿乾笑幾聲,轉身就想回去,但杜浩然才不給他們這機會,一手各撈一位的肩膀,湊在他倆中間,眼睛滴溜溜地看著這兩位長輩。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梁任研笑得牽強。
「真沒事就好。」杜浩然的語調中透著玄機。
他放開擺在他岳父母身上的手,轉而將身上的龍形玉拿出,就著月光,那玉同樣在青石板上顯現出隱藏的花紋。
「我怎麼看都像是我朝的疆域圖,只不過只剩半邊而已……」杜浩然覷著二老,「不過有些地方好像特別地強凋,還有條紅線在其中……」
二老互使眼色,有幾滴汗水自梁任研額角滑下。
「你多心了。」梁任研只能說這幾個字眼。
「我去探過古董商的口風,也沒人聽說過有這種玉的,不過……」杜浩然故意拉長了語音,看看他們有什麼反應。
「不過什麼?」
果然中計!他二人臉上掩不往的驚悸,特別是梁任研還扯住杜浩然的衣領,直著嗓子問道。
「不過北京城裡頭最大的那家古董店——雲龍室的海老太爺倒是跟我說了句『雙子星合一,霸王業可期』……」杜浩然晃了晃頭,把句子截住。
「他還說了些什麼?」梁任研屏著氣問著,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他說啊——」杜浩然將玉揣入懷裡,轉個彎就要走,梁氏夫妻連忙跟上。
「他說,他說……」
「你倒是快點說啊,急死人了。」李雅萍捶了捶杜浩然的背。
「他還說如果我找到了這玉,別告訴別人,教我得把玉藏起來,別見月光,一露光就慘,可能就要見血了。」杜浩然神秘兮兮地說道。「海老太爺還跟我說,這玉應該有兩塊,合起來正是我江山的圖樣,而那條紅線是中原龍脈的走向;這天底下的龍穴不知凡幾,可是這紅線中走的這一道卻是老大,掌管了江山地氣,干年運勢的命脈,不管這氣運翻了幾轉,總逃不出它的掌控。也就是說,找到它,等於擁有了全天下。雙子星合一,霸王業可期,——指的就是當、皇,帝!」
說時遲,那時快,梁任研和李雅萍二人齊力掩住了杜浩然的嘴,三個人六隻眼睛滴溜溜地看了看四周環境,靜悄悄地沒半個人說話。
原本止住的雪勢,又開始飄落,這回又急又大,還有陣陣冷風刮起,還來不及接觸到地面的雪片又被捲起,在半空中蕩出一個又一個的迴旋;北風穿過迴廊的聲音,呼呼作響像是有千軍萬馬奔騰,呼嘯而過……
好半晌,李雅萍才以氣音告誡杜浩然:「小聲點,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可不能胡亂說嘴,被人聽見可是要抄家滅族的。」
「海老太爺還說,近二十年前江湖上就為了爭這兩塊玉鬧得腥風血雨的,死了不少人,可是說也奇怪,這兩塊玉就突然間消失了,再也沒聽見下落。」杜浩然喘了口氣,「他還納悶我這個後生小輩怎麼會問起這兩塊玉,我當然打哈哈地混過去了。」
梁任研和李雅萍安心地吁了口長氣,拍拍自個兒的胸口,但杜浩然見他們兩人和平常不同的焦急樣,心下早生了懷疑,照樣盯住他們倆,直瞧得梁氏夫妻心中直擂鼓,撲通撲通跳。
「岳父,岳母,你們是不是瞞了什生事沒告訴我啊?」
「怎麼會?我們像是那種人嗎?女婿你太見外了,大伙都是一家人了,我們有什麼事好瞞你的呢?」李雅萍答得又急又快,手指頭拈拈鬢角,急急忙忙地便走回梁家院落去。
自從兩家結親後,杜國學便叫人把那牆給拆了,改建成一座拱門,好讓兩家便於往來,現在只要穿過那道拱門就可從杜家直接到梁家的院子,李雅萍像是背後有火燒似的走掉,留下梁任研睜大了眼睛看她沒良心的影子消失在拱門後。
杜浩然目光不懷好意地望向粱任研,梁任研不自在地笑笑,假意舒展舒展身子,也走向梁家院子。
「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去歇息了,好女婿,老丈人我不同你聊了,明兒見。我教教你我梁家獨門的輕功啊,記得,明天早上在這兒等我。」不等杜浩然應聲。梁任研也火燒屁股似的跑掉。
杜浩然也不以為意地笑笑,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差這一時半刻。他雙手環胸,若有所思地盯著梁家院落。
梁紅豆走來便是這副光景,杜浩然一個人盯著她家的方向,眼睛直勾勾地不知在發什麼呆,她走向前挽住杜浩然的臂彎。一見是她,杜浩然唇角綻出欣然笑意。
「天涼,怎麼不加件外衣?」梁紅豆嬌斥。杜浩然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有你就不冷啦。」
聞言,梁紅豆嬌顏一紅。「就愛說好話哄我。」
「我們過過招如何?走鏢時,師傅們教了我一些身法,玩玩好麼?」杜浩然慫恿她。「一下子就好,不會被別人看見的。」
梁紅豆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兩人撿起園中小廝疏忽未掃去的枯枝當做是劍,比劃起來。
腳步變換將地面的積雪擾起,翻飛不已,樹枝在空中劃出的響音夾雜在原有的風聲中,讓該寧靜的夜裡多了些聲音。
梁紅豆一劍刺去,杜浩然一個重心不穩,人往前撲去,梁紅豆連忙拋下樹枝,要去扶他,誰知杜浩然反倒抓起一把雪,向梁紅豆門面撒去。
一霎時,梁紅豆破迎面而來的雪花迷住了眼,趁此機會杜浩然拋掉手中的樹枝自雪花縫隙襲來,以雪片當屏障,牢牢地將梁紅豆鎖入懷裡,兩人跌坐地上,原先揚起的雪片當頭落了他倆一身。
「你耍詐。」梁紅豆捶了他一記,居然敢耍小人手段。
「正所謂滅不厭詐,輸了就乾脆一點,別婆婆媽媽的。」杜浩然甘心領受他小妻子的拳頭。「來來來,肩膀這兒重一些……」
梁紅豆聞言賭氣地別過臉蛋去不理會他。
杜浩然低聲淺笑,將下巴擱在梁紅豆頸窩,磨磨蹭蹭,「娘子,說實話,你想不想我啊?我這幾月來可是時時刻刻都惦著你哩。」
梁紅豆冷哼一聲,算是代替她的回答,但是頰畔己染上一層淡淡的紅霞。
「想不想嘛……」杜浩然撒嬌似的問著。
聽他這麼無賴的問法,梁紅豆更覺得臉紅得燙手,粉拳如雨落在杜浩然身上。
「不說話,那就是默認嘍!」杜浩然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那就是想我——」
怎麼有這麼厚顏的自問自答!梁紅豆用力要推開杜浩然,但是旋即又被他拉回懷裡。
「別走,再留一會。」杜浩然低語。
杜浩然把整個體重全倚在梁紅豆身上,粱紅豆疑惑地擁著他的身軀。
「好累……還是回家好……」
杜浩然在她身上全然的放鬆,露出些微疲態;梁紅豆心生不捨,輕輕柔柔地在他耳畔哼起歌來,兩人相視而笑。
原本的大雪漸趨緩慢,無聲地飄下來……
過了新年後,三月間的桃李花相繼盛開,像是爆竹炸裂般的綻放得滿樹滿山頭的花,染得李家鎮外的山頭一片片都是粉粉嫩嫩的色彩;那香氣順著風兒湧向李家,那甜香熏得人陶陶欲醉,每回到這時節,李家鎮的鎮民們都要為這香氣醉上一個多月……
「報喜啦!」一聲吆喝大刺刺地在街心響起,兩個鎮裡在衙門服職的人著差役制服當街敲擊著銅鑼,一路從鎮外就這麼吆喝進來,所到之處吸引了過往行人的注意力,紛紛放下手邊的正事,瞧瞧這兩個人有什麼事值得這麼大肆喧嚷的!
那兩名差官一路直向杜府,「咚咚咚」地擂著杜家的門。
「報喜咧!」差官甲扯開嗓門大喊,擺出威風八面的陣仗。
「恭喜杜家少爺!賀喜杜少爺!」差官乙也不甘示弱,又敲起手中的鑼,鐺鐺鐺直響。「杜少爺考上秀才啦!咱們鎮上又出了一位秀才嘍!」
鐺鐺響的鑼引來不少圍觀的群眾,對著杜家指指點點。
而杜浩然也在下人的通報下來到門口接受差役的道喜,他面帶笑容地向兩位差使拱手作揖,並請總管給他們打賞;另外有個小廝也在門口點燃一大串的炮竹,辟哩啪啦地熱鬧萬分。
杜國學笑得合不攏嘴,直拂著自己的鬍鬚。這下子他杜家可算是鹹魚翻身、揚眉吐氣了!如果兒子再爭氣點,秋天的特考再者上進士,也許就可以在殿試中出入頭地,拿個狀元,要不榜眼、探花也行,替祖先光宗耀祖!
「各位鄉親父老,今兒個我杜國學做東,請大夥兒在太白居慶祝慶祝,所有吃的喝的都算我杜家的!也請太白居的錢掌櫃,把店裡珍藏的菊花白全拿出來,大伙喝個痛快!」
眾人聽了杜國學的話,紛紛鼓掌叫好,馬上成群結隊地擁至太白居去,打算給它喝個不醉不歸!
杜浩然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平常他老爹什麼都好,除了愛當凱子這點以外,不過誰教他今兒個如此地興奮,達成了多年來的想望,也就不怪他了。他轉了轉扇子,莞爾一笑便轉身跨進杜府的門檻。還有成堆的帳簿等他去審核,他才不像他爹有那麼多的閒工夫。
果然一踏入書房,迎接他的便是各分行掌櫃送來的帳冊,但是這算是甜蜜的折磨,看完了這些才知道他去年到底進帳多少銀子,那才重要。雖然年底時做過一次的結算,不過他想看看在杜家各產業到底整個狀況怎麼樣,接下來該如何安排經營的目標,需要做哪些修正。
認命地抽出西北區分行的簿子,就從進帳較少的分行開始好了,給它來個倒吃甘蔗似的成果。
沒多久,梁紅豆端著冰糖銀耳湯進門,她靜靜地望著專注於商務中的杜浩然,後者正凝神在他「美麗又迷人」的帳本中,沒暇細看來者為誰。
她小心翼翼地將湯品擺在杜浩然的書桌上,而杜浩然則抬眼對她笑了笑,然後又埋首於數字的世界裡。
梁紅豆也沒法子,當杜浩然專注在算錢中的時候,沒有其它的事物可以干擾他。嫁給這麼一位鐵算盤是好還是壞呢?她苦笑。
數日後,春日特有的微微小雨細細地撒在李家鎮上,空氣中迷漫著雨意特有的潮濕氣味,和著一股土地的氣息及泥士的澀味,當然附帶冷意,它躡手躡腳地鑽進行人單薄的衣衫中,於毛孔間肆無忌憚地騷動起來,教人不自覺靜靜地發顫,後悔出門前沒多加件外衣。
杜浩然一身輕便,打著紙傘便要出門。梁紅豆見狀便小碎步地跟上,扯著他的衣袂,嘟著嘴瞅著他。
「去哪兒?」梁紅豆等著他回答。
「和一些朋友聚聚。」杜浩然瀟灑地探開淺棕色的紙傘,唇畔含著一抹笑意。
「我也要去。」梁紅豆一跺腳,手中揣著一條粉色手絹,哀怨地瞪著杜浩然。
杜浩然聞言一挑眉,狐疑地看著梁紅豆,「我和我的狐群狗黨聚會,你當真要去?」
「當然,我要監視著你,不讓你做一些傷風敗俗的勾當。」
杜浩然莞爾,這麼勤人的小妻子是福氣呢,還是苦悶?不過他還是慷慨地出借他的臂彎讓梁紅豆挽著,夫妻倆就高高興興地相偕出門,走進細雨綿綿如牛毛斜斜撒落地面的大街。
拐了幾個彎,他倆來到鎮上另一家客棧——高昇客棧,這家客棧小雖小,不過掌廚的師傅手藝是鎮上第一把交椅,提供的小菜碟碟都是潔淨而味美;依著時令不同,師傅還會改換菜色,讓每位上門的客人都能享受到當今的食材。而它最吸引客人的則是二樓能眺看鎮外山巒起伏,雲光變換的座位。
跑堂小二見了杜少爺光臨,忙不迭地恭請上二樓雅座,而早先來到的陳聰明和兩位吊兒啷當的公子哥兒笑呵呵地對飲著,一見杜浩然和梁紅豆連袂到來,趕緊站起身來迎接。
「杜浩然你這傢伙,居然好狗運給考上了秀才!」陳聰明重重地拍下杜浩然的肩頭。
梁紅豆微惱。這姓陳的怎麼如此不知禮數?一出手便擒住他的手腕,往相反方向一拐,帶出擒拿術,將陳聰明的手反折至背部,趴在桌子上動彈不得,登時疼得他呲牙例嘴地低低哀號。
杜浩然以揩扇格開梁紅豆的手,示意她別胡亂出手。
「你要是不甘心,也去考一個啊,每年都有一次試手氣的機會。就慘做買賣一樣,買定離手,就等結果。」杜浩然揉揉陳大少受折騰的臂膀。
陳聰明啐他一口,一臉小媳婦樣,隔著梁紅豆遠遠地坐下。
梁紅豆見他那副可憐柏,忍不住噗嗤笑出來。
瞧他長得肥嘟嘟的一張大臉,又皺成一團漿糊,好像案桌上的豬公似的。
「杜少爺,今天這頓你可得表示表示心意。」另一名公子哥搖搖手指頭,暗示杜浩然今天要請客。
「算我怕了你們,我做東便是。」杜浩然知趣得很,每回都白吃白喝他人的,有時也要表示一下才行。「先乾為敬。」他抄起桌上的酒杯敬了敬那些少爺。
「夠意思!小二,再拿一罈酒來。」陳聰明揚聲吩咐跑堂的夥計。「就知道你做東,所以我們兄弟方才先點了些吃食,替你盡東道主的義務,您沒意見吧?」「當然不,這下我就用不著花心思想菜色,陳少爺倒是為我省事不少。」
杜浩然落坐首位,梁紅豆也依著他坐定,一行人便歡歡喜喜地開懷暢飲,梁紅豆還舉杯向陳聰明賠不是。
突地,在酒過三巡,一記鄙夷冷哼聲突兀地插入,將他們的笑聲硬生生截斷,一時間些許尷尬。
半醉的張文訓拎著一小只酒瓶,倚在樓梯扶手旁,斜著眼瞪視他們,一臉滿是鄙夷不屑,同時目光惡狠狠地像是瞪著仇人似的可怖。
「原來是西席張先生啊,請上座。」杜浩然起身拱拱手,邀請他同樂。
不料張文訓自鼻孔冷哼一下,摔碎手中的瓶子,碎裂聲引來旁人的注意,有人還圍過來看熱鬧。
「你這種粗人居然考取秀才,老天真是沒長眼睛!」張文訓忿恨地低吼,臉孔猙獰陰險,顫抖的手指比住杜浩然一派自然的身影。
梁紅豆聞言倒抽一口冷氣。
「先生,你醉了。」杜浩然淡淡回應,絲毫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別理他,他自己沒考上舉人,借酒裝瘋罷了。」陳聰明在一旁放馬後炮。「他年年考,年年落榜,我想考了不下五六回了吧,現下你考取,他沒考取,不甘心,想來挫挫你銳氣。」他嘖嘖搖頭。
「有句俗話說得好,見不得人好,眼紅。」陪客,著一身杏黃長袍的公子哥輕描淡寫地說道。「眼前就是實例。」
「你們懂得屁啊!你們這些渾身銅臭味的下三爛。憑你們也配參加科考,笑掉人家大牙!」張文訓腳步有些踉蹌,搖搖晃晃地。「你們連幫我提鞋子都不配。」
「我是不懂,我只明白,杜少爺呢,考中了,而你名落孫山。這夠清楚了吧?」另一名著棗紅衣服的男子接口。「陳少,我說得對吧?」
「你只不過憑恃著你家有錢而已,沒什麼了不起,骨子裡一樣都是殘花敗草,膿包一個!」張文訓重重一槌扶梯的把手。「賤民!」
杜浩然以扇子制止想上前教訓張秀才的梁紅豆,從她的神情他就明白,他的小妻子火冒三丈想修理人了,可是這兒不合適。
「你只不過八字比常人好罷了,沒什麼特別的。」張文訓咆哮,而語氣中隱隱透著不甘心。
「說不定你先以銀子買通了主考官!不然依你那腦子,憑什麼討得到秀才?」
「你說什麼!」梁紅豆怒極,但又被杜浩然拉住,他示意梁紅豆別輕動。
杜浩然流暢地展開扇子,露出輕鬆的笑顏,對著張狂的張秀才溫和地笑著。
「你說得也沒錯,我八字是比你好上幾倍也未可知。出生時有位半仙就這麼誇過我,八字是大富大貴之相,拜相封候少不了我的一份。」杜浩然扇了幾扇。「俗話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六親七友八賢妻,九要努力十拜拜,小弟我恰恰每一項都合格,該做的沒少過任一點,無怪乎老天爺讓我考中秀才,還頭榜第一名哩,真是不好意思。」
杜浩然的笑聲其實沒多少誠意,溫度寒涼;陳聰明機伶伶地打個寒顫,他心裡明白,杜浩然是表面上和張秀才周旋。杜浩然就是這種人,心裡就算老大不願意,可是也不輕易和人撕破臉。但是,但是,陳聰明肯定杜浩然已經沒興趣和張秀才繼續下去。「張秀才,你快回去吧,別在這兒出糗了。」陳聰明揮手叫他離開。「我們一票粗人在這裡閒聊怕污了你的耳朵,你還是走你的陽關大道,別和我們這群專走獨木橋的瞎攪和一氣。」
另兩名陪客聞言哈哈一笑,「是啊,萬一銅臭味染了一身怎麼得了?我等粗人可賠不起你的金身玉質呀!」
「哼,我也不屑和你們在同一個屋簷下。」張文訓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碰咚碰咚地走下樓梯。
「快滾哪!」梁紅豆抓起一把筷子朝張文訓的背影丟去,嘩啦啦地撒了一地。
杜浩然好笑地捏捏她的臉頰。「別這麼氣,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秀才怎麼如此不知禮數,且沒分寸,沒氣量,虧他念了那麼多年的聖賢書……」梁紅豆為她的夫婿不值。浩然也很用心地準備啊,張秀才不分青紅皂白地胡亂污辱人,怎能不教她氣忿。
杜浩然無所謂地笑笑。「不要緊,讀書人嘛。你瞧瞧那縣太爺,之前看我們是用鼻孔,現在則是呵呵陪笑,笑容裡都摻了蜜了。」
梁紅豆咬咬下唇,莫可奈何地點點頭。「但是他欺人太甚了。」
忽地,才「啪噠啪噠」地有許多腳步聲雜沓上樓;跑堂小二面帶喜色,首當其衝地奔來。
「杜少爺!縣老爺親自來向您賀喜啦。」
梁紅豆目光一瞄,便見那縣老爺笑盈盈地抱拳走來,後頭還跟著一大夥的差役,其中四名衙役還扛著一大箱的禮物。
「天啊貝他那副嘴臉,活像是剝了皮的老母雞,虛情假意,噁心死了……」梁紅豆悄聲言語,用手絹掩住自己的口,淘氣地做鬼臉。
「人心哪,總是隔著一層肚皮,如果不發生一點事情挑撥,老是看不清楚。」
杜浩然抿嘴笑了笑,莫測高深地搖搖扇子,換上職業笑容迎向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