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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鸞記 第4章(2) 作者:一兩
    家裡的廚子原就是本地的,吃的也一向是本地風味。但家裡做出來的,跟小街上做出來的,味道到底不同。大餅油條粢飯湯團面衣餅南瓜糰子蟹殼黃,堆得琳琅滿目,光是麵條就有幾十種,用水粉牌寫好了掛在牆上,看得完,吃不完。玉棠不知吃什麼好,少鸞替她拿了主意,「咱們往前走,遇到人就問他吃了什麼,然後我們就吃什麼。」

    這法子立刻得到了贊成。於是兩人就用現學的蘇州話去問人「早上吃個麼啥事」,有人吃飯團加油條,有人吃麵,有人吃餛飩,問到第四個人,此人道:「吃個小死人。」

    玉棠的眼睛立刻睜得滾圓,確定他不是開玩笑後,進了最近的一家鋪子,看遍了牌子,瞧見有道名叫「荷葉包死人」的,估計就是了。

    於是兩人叫了壺茶,再叫了另外幾樣點心,玉棠一心等小死人。上來才發現就是家裡廚子做過薄餅包油條,餅的裡側刷上辣醬,裡頭包上一根油條。「荷葉」是指薄餅,「死人」則是指油條了。她忍不住道:「蘇州人取名字真是鬼得很。」

    吃完慢慢地往回轉。因為快要回上海了,便忙著買送人的東西。走到一半時,手上已經拎了大包小包。後又遇著賣糖畫的,棕紅的糖漿在白鐵勺裡加熱了,就在一塊圓鐵皮上畫起來。等畫好了,就插上一根細竹籤子,這時糖漿也凝結得差不多了。滋味只能算一般,但手藝人會畫許多品種,有龍有鳳,有虎有蛇,十二生肖都全了,還可以根據小孩子的要求畫蚱蜢和蟬。最絕的是他還會畫人物,比如豬八戒就是個大胖子,孫悟空便拖一支金箍棒。玉棠拍手叫好,幾乎叫他把能畫的都畫全了,喜滋滋地拿在手裡,「能吃嗎?」

    「糖做的,怎麼不能吃?」

    她便舔了一口兔子,唇是鮮潤的紅,不擦口紅也紅得嬌艷,微露一點丁香舌。少鸞錯眼看見,心怦地一跳,偏過臉去,「別在大街上吃東西。」

    「怎麼了?」他們又不是沒這麼邊走邊吃過。

    「叫你不要你就不要,就不能聽一回話嗎?」

    他的口氣倒像是跟個孩子說話,十分之無奈卻又不得不打起耐性來,玉棠「哧」的一下笑了,「我偏不。」照舊吃得津津有味。

    少鸞恨恨地看著她,忽然搶去一支,跑了,玉棠叫了一聲便追上去,兩人追追打打回了家。下人抿嘴兒悄聲說:「有客人從上海來呢。」

    這倒是稀罕事,兩人往廳上拐了拐,隔著假山,隱隱看見老太太在和一個穿西服的男人說話,男人背向著外邊,看不清臉。

    玉棠道:「啊,是不是鄧子聰賺了錢了,來看少容姐?」

    少鸞瞇了一會眼,認出來了,「是喬天。」

    「啊?!」玉棠真是又驚又喜,攥著少鸞的胳膊,「他不會是來提親的吧?!」

    「你有這麼著急的嗎?回屋去!」

    「我才不,他來自然是找我的,我這就過去。」她把手裡的東西往少鸞懷裡一塞,少鸞一把拉住她,東西沒接好,嘩啦啦掉了一地,「矜持!矜持你懂不懂——」

    然而這動靜已經讓廳上的人轉過臉來,老太太道:「回來了。」

    喬天已經站了起來。玉棠扔下一句「幫我把東西收拾好」,人就過去了。

    少鸞站在原地,大太陽當頂照著,渾身的皮膚都麻刺刺的。糖掉在地上已經沾了灰了,且在日頭下半化,粘膩膩的怎麼也不可能收拾乾淨了。真是一種叫人心煩的絕望。

    喬天此來,半為公,半為私。公是要替大哥採買一批貨物,私自然是想著能來蘇州,所以自動請纓來了。雖然不是提親,但他這份心意,眾人都是明瞭的。老太太已經寫信去飛龍寨,準備替玉棠備嫁妝。夜裡三個女孩子在一塊兒說知心話,已經開始談到婚禮是西式好還是中式好的話題。

    少鸞因為較熟悉蘇州,便陪著喬天辦貨,有時去的地方稍遠,兩人便在外面吃飯。這天兩人選一間臨河的小飯館,喬天道:「在這裡待這麼久,悶壞了吧?」

    「還好啊。」聲音卻確實沒什麼精神。

    「往年在青島還急吼吼要回上海咧,這小城你又怎麼待得住?也難怪你悶悶不樂。」喬天一副「我很瞭解」的模樣,「趙雅麗和宋朱丹還有那個瑪莎小姐,可都問了我好幾回你什麼時候回去了。怎樣?這次一起走吧,天也不熱了。」

    「你這是勸我回去啊,還是想讓我把玉棠一起帶回去啊?」

    喬天嘿嘿笑,「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少鸞不說話,盯著他良久,方開口:「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答我。」

    「你說。」

    「你對玉棠,是想娶她呢,還是只是交交朋友?」

    少鸞難得在人前這樣正經,喬天不由肅了臉色,道:「實話對你說,從第一次見玉棠我就喜歡,就想一輩子和她在一起。可要娶你們家的人,場面上過不去我也沒臉來提親。你知道我現在不過是替我哥打打雜,他又不讓我入幫派,我遲早還是要出來做做生意的,總要手底下有點積蓄,才敢提。」

    「也就是眼下不會提?」

    喬天苦笑,「眼下我哪裡有這個能耐!」

    少鸞端起杯子敬了喬天一杯,「那好,來來,喝。」兩人到晚都帶著酒氣進門,少鸞酒量更好些,喬天便由他架著,扶到房裡去了。

    老太太嗔道:「他好不容易來一趟,該讓他和玉棠好好處處,你還天天的帶他出去喝酒。」

    「真是冤枉,他和人談生意,我是陪酒的那個!」他在院子裡坐下,少容少清玉棠都在那兒吃西瓜乘涼呢,他也撈起一塊。

    少容忽然一笑,「你今天心情倒不錯。」

    「我什麼時候心情不好啊?」

    「這兩天就不好,下人摔了個杯子都挨了你半天罵,大家都得看你的臉色。」

    「那時這些天往外跑,受了點熱,上火。」

    「那今天降火啦?」

    「還上著呢,你們都給我小心一點。」

    說得眾人都笑了,玉棠道:「喬天的貨辦得怎麼樣了?」

    「就快好了,」少鸞答,抬頭,「你問這做什麼?」

    「他叫我們跟他一起回去。」

    「不回去,偏不回去,可不能讓這小子如願……」

    少清笑,「二哥喝醉了!」

    然而到底扭不過一心想辦喜事的老太太,且學校也要開學了,一行人便一起走。喬天先把貨物托運了,然後陪著眾人一起坐火車。車程不長老太太也抱怨了半天悶,喬天把新結的青皮桔子拿出來剝,清冽香氣果然令眾人神清氣爽了許多。但桔子酸,都沒什麼人吃。喬天說浪費了,自己吃了。老太太點頭,說他知道愛惜東西,定然也知道愛惜人。

    喬天是過過苦日子來的,父母去得早,兄弟倆相依為命,後來喬遠少年發達,才把喬天也擎帶上來了。

    「嗯,這樣才是真漢子。」玉棠道,「我最看不慣那些吃祖宗軟飯的人——好吧,你除外。」後面三個字是朝少鸞說的。

    少鸞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歪著頭去看風景,不搭理她。

    玉棠又問了許多喬遠的事,對於這位從小混混爬到黑幫頭目的男人,她有極大的興趣,一遍又一遍地聽喬天講喬遠。這也是喬天最樂意做的事。

    江湖事跡還沒講完,車便到站了,傅家早已經派了人來接,一輛來接人,另一輛拉東西,前一輛卻是關玉蕉開車。玉棠笑著拍拍他的肩,「你長本事了啊!以後咱們開一輛回去。」

    「你哥現在是我爹的左膀右臂,不像你,腦子裡除了嫁人,就再裝不進第二件事。」少鸞涼涼地道。

    「你會說話呀,我還以為你在車上突然變啞巴了呢。」玉棠自然不示弱,「我腦子裡至少還裝了一件,你腦子裡呢?只怕連半件都裝不下吧。」

    「這兩個人真是屬蛐蛐的,才好了一陣,又鬥起來了。」老太太搖頭,「快上車吧,太陽怪大的,上海就是熱。」

    然而兩個人到了傅公館也是氣鼓鼓的,眼睛像是裝了雷達,一碰著對方的衣角就滑開了。

    大太太道:「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又鬧起來了?」

    「誰跟他鬧?」兩人倒是異口同聲,玉棠「哼」了一聲,加一句,「犯不著!」

    少鸞已經拉下了臉,聞言站起來,「我出去了。」他當真揚長去了。老太太連聲喊都喊不住。

    玉棠的臉早已憋紅了,少容少清連忙勸解:「他就是那樣的性子,你別放在心上。」

    玉棠冷哼一聲,「我要放在心上,剛來那會兒就氣死了,還用得著今天。你們先坐著,我回去洗個澡。」

    她說著便上樓去了,下人們已經把各人的行李搬到各人房裡,她房裡堆的東西最多,一箱子一箱子的蘇州衣料,一盒一盒的蘇式蜜餞和果脯,還有點心。楊梅浸的酒。吃不膩的粽子糖。還有一箱子畫冊——她認得字不多,因此對畫極感興趣。這些東西就放在手邊,不打開來看真不知道有這麼多,都是少鸞打點的。尤其是衣料,走進布莊裡,她幾乎沒有說話的權利,她看中的東西,他一律只「哼」一聲,左嘴角翹起來,似笑非笑地嘲弄。結賬的時候卻又命老闆把她點過的一起包起來。

    還有幾把扇子,幾樣扇墜之類的小玩意兒。甚至還有一個小盒子裡裝著石子兒,那是第一天去耦園,她覺得那兒的石頭都是美的,自己身上沒口袋,便揣到少鸞的口袋裡去,後來就混忘了,也忘了問他要。

    明明才回來,卻已經像隔世。蘇州的雨水和天空,蘇州的白牆灰瓦,像是另一個世界,更像是一個夢。夢裡帶著茉莉花的清香。

    她把這些盒子統統關上,到一盒鹽津楊梅的時候拿了一顆放在嘴裡。先是一股酸鹹勁,把人的心都弄酸了,鼻子也發酸,眼淚不知怎麼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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