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不是三月三日天氣新,但水邊依然多儷人。夏荷正綻,每一處荷池蓮芳首站滿了癡花人。
六月二十四日為蓮花誕辰,又稱「蓮誕」。凡花開必有賞花人:凡節日必有湊興人。夏日清賞活動,莫以此為甚。晝舫雲集,盪舟荷塘。才子仕女齊聚之處,少不得貝凝嫣也被領出家門前來。
唐風開放,大戶人家的千金集結詩坊、品化坊聚會是常見的事。但貝凝嫣生性內向,自幼便不適應外頭的玩樂之事。要不是傅大哥喜歡熱鬧,老是舉家出門行野宴,不讓任何人有借口閃避,貝凝嫣寧願留在家裡繡花。
臨安南郊近「祥雲寺」虛有一池檀滿荷的美景。傅巖逍捐了好大一筆銀子給刺史大人在池塘上搭了一座紅色拱橋,讓兩邊的往來大大方便。但對傅巖逍來說,他只是覺得多了一處美景與花相輝映,更加舒心神怡。
家丁尋了一處濃樹蔭的草地上大張的油紙與布墊,在小几上擺了冰鎮梅湯與梅子酒,以及幾樣點心,一夥人便各自弈棋,行酒令起來了。
無疑的,有傅山石逍的地方總是目光的焦點。
他本身的傳奇性,加上刺史大人公子的俊美無雙,身邊的夫人、妾室、紅粉知己美麗炫目不說,連家丁、丫鬟也清秀可喜。遠遠看去便像幅晝。有幾戶人家已有蠢蠢欲動的跡象,再不久就會日二連串的「幸會」、「打擾」了。在臨安討生活,若能搭上有權的刺史大人以及有勢的傅山石逍,橫圭在大街上也沒人敢說什麼了。
「封崖,你不可以再抓任何「朋友」回家養,不可以把妍兒帶到泥巴裡打滾,不可以把我家的笨小子帶去爬樹或涸水,不可以……」
「攏春,別交代了,你就跟去吧。」傅巖逍歎笑道。由斗草的遊戲中抬頭。要對三個加起來才十二歲的娃兒三令五申,還不如緊看著,否則依封崖好動又好奇得無可救藥的性子來說,即使他允諾了種種大人說的「不可以」,最後仍是相同的結果……結的同相是仍後最,」以可不「的說人大種種了諾允他使即,說來子性的藥救可無「那劉若謙也來了嗎?」
「當然,我們的曲段兒唱得不會比那邊少。」
佛寺內只有三三兩兩的人跡,有著貝凝嫣想要的清靜。讓丫鬟在竹園外候著,她踏步而入。
修竹與奇石妝點出佛寺內竹園的特色。由於「竹醉日」已過,現下忙著荷花盛事,哪管五月十三的竹口才過了多久。
不自禁來到幾株黃竹旁。眾綠叢中幾抹黃,在每年約五月十二日栽下,如今算來也有七株。八歲那年,「他」與父母打姑蘇來過節,自端午到重九,每年都帶來一株竹苗,得意的告訴她竹子可不全是綠的喲……
素手撫向如今已茁壯的竹身,不知道這樣的折磨曾往哪一日終止。再多的熱鬧與喧嘩,也補足不了另一種渴盼。為什麼只有地無法勇敢的由過往裡走出來?
織艷由殘酷的夫家逃出生天,在公正的刺史大人判允了「義絕」律法後正式與丈夫休離,寧願為伎也不願守貞或自絕,她努力活出自己的人生。
「我已為世人的標準吃盡了生為女人的苦楚,如今我改名易姓,只為自己而活。」她說。
封梅殊逃離家鄉為了亡姊所托,一切只為了給封崖正常乎安的人生。
「我要每晚安心的睡去,每朝乎安的醒來。一輩子逃亡好過眼睜睜看封崖被教成冷血絕情的創子手。」她說。
傅巖逍穿過絲路,抵達高昌、于闐一帶時,正好救下了因偷竊藥材而被動用私刑準備廢去一眼一手一足的仇巖——一個懷有滿身神力與武功的老實人。世人欺他、侮他也懼他,而他善良的天性致使他的人生處在克制中,縱使被人所殘害也要制止自己去傷人。這輩子唯一做過的壞事是偷取藥材救治撫養他的恩人。因有錯,所以任由村人廢他手足。傅巖逍只來得及救下他手足完好,卻無法還他一隻眼,以及已亡故的親人。
更別說傅巖逍本身了;他身上也發生了父母早亡,迫使他早年寄人籬下,後來浪跡天涯的事跡。
每個人都有一些不堪回首的過住。每次傅巖逍遠行回來,身邊都會帶了一些人、一些故事,並且幫助那些人樂觀的步向將來的每一日。
相較之下,自己是幸運的。但她走不出來。她沒有樂觀的本性。臨安的一景一處若不是爹娘牽她走過的足跡,便是「他」領她踏遍的土地。
就像現下封崖帶著妍兒四處打滾一般,疊合於十多年前那個十歲小男孩的行為……。如果可以不想,她會快樂的。但如果她不想,生命便只有麻木。
「吸呀:這不是表妹嗎?何故傷懷呀?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哦。那傅巖逍好狠的心呀。」寧靜的竹園內有了第二道人影,由油滑的聲音宣告此人的到來。
貝凝嫣抽氣,怎麼也沒料到今天會與此人碰面。這林寶山是她生乎最害怕的人之一。明明傅大哥已保證這人從此不會再回臨安城一步的呀!兩年前一件失手殺人的案子,官府判他充軍三年,然後傅大哥打算讓他再也不敢踏入臨安城。傅大哥從來不說他做不到的事的……
但為什麼林寶山會在這裡?
她的震驚畏懼神色取悅了來人。
林寶山是她的表哥,三年前若不是傅巖逍適時的出現,她絕對逃不過此人的淫爪。即使逃過了,也逃不了另一方人馬的脅迫。
她太大意了,竟然落單在曠無人跡的竹林內,任何一個登徒子若存心輕薄,她簡直求救無門。
「當了傅巖逍幾年妻子,仍然美得像一朵花。可惜少了男人的疼愛,再美麗的花也會枯掉吧?我瞧著那小子的薄弱相,一次應付三個女人是辛苦了些,想必表妹是被冷落了,才會一個人在這邊歎息吧?」林寶山愈走愈近,將她逼至一處奇石林立的死角。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以為官府判我流放三年,我便回不來了嗎?傅巖逍以為他能整死我?我呸!不搞得他五馬分屍,我林寶山誓不為人!」兩年來流放的結果,使得原本文弱的公子哥兒反而練就了一身蠻力,滿身的草莽賊寇氣息。油膩的發、髒活的身影,不難想像他現下東躲西藏的處境。
貝凝嫣著急的左右看著,絕望的發現自己無處可逃,而極目望去,不見半點人煙……
「你知道我怎麼回來的嗎?偷搶拐騙,甚至還乞討!我告訴自己,如果回到臨安,第一件事就是找個女人搞賞自己這兩年來的苦難!還有誰比臨安第一美人更適合呢?想想看,你這裱子差一點是我的妻子了!想逃……」他伸手摟住她手臂,在她蛟白的衣袖上印下一個油污的印子。
「放開我!你放開我!」
「你叫呀!不會有人來的。你丈夫正與他的新寵膩在一起,誰在乎你這個失寵的女人被剝光衣服與野男人在竹林內快活呢?呵呵……!」隨著淫笑聲起,林寶山毫不留情的一把扯下她衣袖,露出了一整條凝脂白玉般無瑕的玉臂。
「啊!放開我!」被驚嚇得幾乎昏厥,貝凝嫣雙手槌打著林寶山,不想讓他碰到自己任何一寸肌著。
在他伸出爪子欲撕開她衣襟時,她用力咬住他的狼爪,便聽到殺豬似的怒號。她被推撞到石子上。
林寶山吃痛,抽回了手,反手一揚便要往她美麗的面孔甩去一掌,但手掌尚未崔上面容,便教一片竹葉穿透掌心,並隨著竹葉的力道盯人一株竹身。慘叫聲綿長不絕,還來不及看清是何人出手,另一記冷狠的掌力由後背欺來,教林寶山陷入劇疼的昏迷之中。
一件外袍輕輕蓋上她身子,遮住了她裸露的手臂。她緩緩由暈眩中回神,見到眼前是個蒙面男子,驚呼一聲,忙要往後退去,忘了身後是大石塊。
蒙面男子條地伸手護佐她後腦,沒讓她撞上石子。一雙幽暗的眼深沉的審視貝凝嫣心口猛地一撞:為這陌生人的眼光感到心悸,理不清是害怕還是什麼。但意識到這是不台宜的舉措,站直身想要與他拉開距離,才發現他一隻手還扶在她腰側。她害怕的低語:「感謝壯士搭救,可否……放開手?奴家得走了……。」
放在腰測的那隻手迅速的收回。蒙面男子退了一大步,不知為何動怒,居然伸手槌向身畔的一株黃竹,帶出一記剝裂聲。
「不!別傷害我的竹!」她驚呼,一雙小手不自量力的打向他貼在黃竹上的她的心疼慌亂今蒙面男子征愕,沒讓她扳開手,反而抓住她小手,一同貼在黃竹上,緊緊的,像在烙記些什麼一般。
「因為過得不好,所以緬懷過往嗎?」沙啞的男聲有刻意的低沉。
她忙要掙脫自己的手,著急道:「放開我呀!我要叫人了!」他的手沒弄疼她,卻也牢得不容許她掙脫。它的手心好燙,燙得幾乎煮熟了她,甚至燙到了心坎深處……。
他置若罔聞,仍按著道:「如果你過得好,想必早忘了其他不相干的事了吧?你會忘了一切……。」
他在說什麼?她仍用力要抽出手,不解的邊看著他。這人在說些什麼呢?
它的不解很快轉成驚駭!
那男子不知為何生了怒,竟以手掌一一劈斷五、六株黃竹,她與未婚夫共同種下的黃竹「不!住手!住手,別碰我的竹!不要哇……!」
一瞬間,七株黃竹已有六株腰折,連最後一株刻有名字的黃竹也不放過,但貝凝嫣死命護佐僅剩的竹,涕淚交錯的臉上有著怒氣與驚駭。七零八落的竹子散落在地上,像是已然灰飛湮滅的過往一般,也將殘逝……。
「不許你動我的竹!」她哭喊。不明白這人為何要傷害她。救了她的人卻要傷害她的竹,為什麼?
蒙面男子伸出手,不知是要拭她的淚或是砍斷她身後的黃竹。不!她不允許他再動她的竹!抓住他手,用力一咬他手掌震動了下,但沒抽回手,也沒以另一手打開她,只是就這麼站著任她咬,彷彿她咬的不是他的血肉一般。直到血的腥味流入口中,她才驚駭萬分的收口,瞪大眼看著他右手掌拇指下方不斷流出血……
「夫人?夫人?您在哪兒?」竹園入口的丫鬟久候不到女主人,此刻已進來尋人了。
貝凝嫣無法開口回應,只能呆呆靠著黃竹,如臨大敵的瞪視蒙面男子。
男子似是發出一聲歎息,與她相對了半晌,在傭人尋來之前,飛身一縱,消失在茂密的竹林深處。
「那日,是在下唐突了,趁著今日,劉某特地前來告罪,還請織艷姑娘海涵。」劉若謙雙手長揖,硬著頭皮送上門任人槽踢了。
在織艷那邊栽了跟頭,是始料未及。他原以為那一點迷香夠用了。不過實在說,使用迷香仍是江湖上不入流的把戲,破人抓個正著,又有證物在手,無論如何也得賠個不是。
雖然佳人淪落風塵,可不代表他可以一上門就要求看人家的胸部。這種難以啟口的事根本是千難萬難的行不得。唯一之計只有讓一方暫時昏迷,而他迅速察看一下門人即可。哪知藥量太輕,反教佯裝昏迷的受害者抓到了把柄,以他的身手而言,不該沒有察覺的:但劉若謙一輩子沒當過登徒子,又看到了蝶形胎記,心慌意亂、百味雜陳之下,哪還會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物品有無增減?
結果……就……唉……。
織艷微擰著眉,不言不語。
傅巖逍以不是滋味的表情代為開口道:「別這麼說。也許你是有此資格的,不是嗎?」
「什麼意思呢?」劉若謙小心翼翼地問。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劉公子既然已經證實了心中所猜測,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呢?」
這小子到底知道多少他的事?劉若謙謹慎的不開口。甫與傳巖逍交鋒,便莫名的落居於下風,不僅向來冷淡的逐陽被挑起絕大的火氣,連他似乎也踏入了某個陷阱中而難以脫身。傅巖逍心中在計量些什麼?
趙思堯好奇的介入對峙中:「你們在談論什麼呢?劉兄有什麼地方冒犯到織艷嗎?」
「不,他只不過遺落了把扇子在我那兒罷了,沒什麼冒犯不冒犯的。我們這種身份,豈擔得起劉官人「冒犯]兩字。」織艷字語如冰珠,凍得酷暑悄悄生涼。
傅巖逍丟給她一記眼色,要她克制一下利嘴,才對劉若謙笑道:「劉公子,在下也無意為難你。無論織艷是你的什麼人,也都是前塵舊事了。如今她曾嫁過人,並且成了在下的紅粉知己,無論怎麼說,再也與劉表無所幹礙了不是?除非你可以不在乎世俗眼光而娶她為妻,否則一切就這麼算了也好。到底,織鈍現下是我的人。劉兄已盡了尋親之責,也算是天下女子之福,否則依閣下的尋親法,不知還要槽塌多少女子清譽哩。呃,在下失言了。」連忙拱手以對劉若謙霎時沉下的黑臉。惶恐的面孔下藏著欲笑而不敢笑的心意。
這輩子第一次被奚落得這般啞口無言的劉若謙畢竟有好風度,沒有立即跳起身一掌劈了嘲笑他絲毫不遺餘力的傅巖逍。招招命中靶心的嘲弄簡直讓他的自尊心千瘡百孔了起來。老天爺!過去這一向是他的工作她!怎麼輕易被取代了過去?
好一個傅巖逍,成功惹出他的火氣了。
「無論怎麼說,屬於劉宋的人,我一定會尋回。我們劉宋對她有責任,傅公子想必不樂見劉某做一個背信忘義的人吧?只不過傅公子可能會少一名紅粉知己了。」忍住氣,劉若謙微笑的折下戰書。
他決定了!不與此人卯上誓不為人。
他的語氣今所有人靜了好半晌。劉若謙正期待再與傳巖逍舌戰三百回合,並已儲足了戰力以待。不料,傅巖逍只打了個呵欠,招來了靜候一邊的仇巖,要他貢獻出寬背讓他靠著,並順手推了推織鈍:「去,唱一首曲子來聽聽。」
織鈍噗呼一笑。不知為了什麼。與傳巖逍交換了個眼色,便盈盈起身,唱了曲「望江南」:「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
恩愛一時間。」
這一首妓女婉拒青樓恩客對她放下感情的曲子。點明了自己淪落風塵的遭遇,不讓恩客因一時的迷醉而替她贖身,然後待深思轉薄後又惹來一串心傷。
劉若謙臉色乍紅乍白,真的是——生氣了!
一管沾著特殊顏料的毛筆,以精緻的畫工在一抹雪白的胸口繪出翩然的蝴蝶。朱紅的顏色很快的滲過肌膚表層,暈染成像是夭生的胎記。
「好了。」傅巖逍收筆,退出床帳外,將手中的筆與顏料、碟交給靜候在一邊的仇巖,一邊的封梅殊早迫不及待的竄入帳內看成果了。
手工胎記咄!多麼稀奇呀。
「別碰,還得等上半個時辰才行。」帳內傳出織艷的阻卻聲。
「知道了,只看不碰行了吧?」封梅殊朝外邊叫著:「哪天我也來晝個圖可好?」
「有何不可?就晝在你鼻頭上。我明仇巖調那種三個月褪不去的藥汁,包你好看得不得了。」隨口應著,傅巖逍在封梅殊的嬌嗄聲中含笑退出佳人閨房。
兩人閒晃過迴廊,月色尚可,立在一盞燈籠下,隨意的靠坐在欄杆上,面對著靜論的庭園。
「照你看,比起那人飛葉可傷人的功力,較量起來,你的勝算如何?」傅巖逍好奇地問。
「我會贏。」仇巖一真的思考良久才遲緩回應。
「去!我又不是要你拚命。」他伸手拍了下仇巖的肩頭,橫了一眼道:「雖然我不懂武功,但也看得出來他們兩人都是高手。霍逐陽與劉若謙在甫相見之初,看的不是我而是你,想也知道他們有練武者謹慎的天性,只有高手才會機敏迎對足以威脅他們的對手,至於半調子將一輩子人生都花在不可一世上,還有什麼好說的。」
雙手背於身後,不自覺的來回艘步。想著想著,便笑了起來。
「也真有趣。聽說劉若謙在江湖上以玩世不恭聞名,他的朋友沒有不被他設計過的,可見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哪。還有那霍逐陽,據聞他在北方,尤其是太原一帶,只消動動手指便可教地牛翻身、人心翻湧不已了。可惜虎落平陽,龍困淺灘,也得教我這尾地頭蛇壓制了。提醒我日後若存心與人為敵,千萬則在別人的地盤上決戰。」
正好踞步到仇巖面前,他抬頭問:「我會不會太自找麻煩了?居然跟劉若謙對上,原本想與他合作的。」
「你都是對的。」不善表達情感的異眼永遠忠心而堅持的跟著它的身形而動。
傅巖逍歪著頭打量他好一會,嗤笑道:「要我真是作奸犯科的大惡人,你就萬劫不復了。」
仇巖不習慣被久視。微微偏開左臉,不讓自己殘缺的面孔嚇人。但很快的,他的臉被一雙堅定的手捧正,與下方的人面對。
「行得正,坐得當,每個人都有資格活得頂天立地。不許自卑。」
面皮嚴重的泛出燙人的熱意,今傅巖逍訝然的挑高了眉。一雙手不客氣的在仇巖臉上摸摸弄弄。直到仇巖猛然退開一步,讓他雙手落了空。傅巖逍沒開口,不解的盯著他好半晌。但他已把臉藏人黑暗中,讓善於觀人的傅巖逍也沒轍。
丑顏,是仇巖自幼被叫到大的字眼,也幾乎是它的名字了。後來傅巖逍才給他取了個像樣的名字。身世飄零又來自貧苦環境,總今仇巖曾習慣的隱身於黑暗之中,不願為人所注目。不管這三年多來傅巖逍耳提面命多少次,仇巖仍是故我的與眾人隔出一段距離。因為忠心於傅巖逍,所以也守護著傅巖逍納入守護範圍的任何一個人。
然後,也養成了傅巖逍習慣在仇巖面前自言自語的行為。反正有仇巖在,它的喃喃自語不會給第三人偷聽去。
「算了。」不再對仇巖的舉止做任何評判,傅巖逍轉身住妻子的宅院走去,接續著原先的話題道:「我已成功的讓霍逐陽知道我這個為人夫的風流且用情不專。接下來是要做得更過分,還是讓林、貝兩家的人來助我一臂之力呢?其實我覺得天下間再沒有比自由更可貴的事了。身無牽絆:全無窒礙,天下之大何處行不得也?但不得不說這種日子也得挑人過的。當然我是可以打一開始就成全他們,但凝嫣這些年吃的苦可不能就這麼算了。仇巖,我是不是很奸詐?」
「不。」
「我當然是。」踏入月色裡,傅巖逍笑著承認。「我厭煩透了有些男人的自以為是,然後強要女人附和著他們的決定過日子,並且相信那對她們最好;可是相同的,我也很自以為是,總以為最適合我的生活,也對她們都好,其實並不。但至少我懂得改變,三年來沒讓凝嫣真正快樂起來,證明我為她營造的日子不適台她。那就——讓她一輩子因愛情而牽牽唸唸吧。至少她可以快樂一些。說到這個,她那幾株黃竹還有救嗎?」
「可以的。」下午仇巖已去整理過。
「唉……。」傅山石逍歎了口氣,有感而發道:「女人像花。春日的花渴水、渴光、渴溫暖,不小心守護可保不了其嬌弱的身子,凝嫣就是。梅殊是夏日的花,織艷是冬日的花。男人像什麼呢?綠葉?日光?水?或是沙塵?不意讓風拂過蕊瓣,使其蒙塵,逼出甘露之源,又雲淡風輕而去?」
「你像風。」仇巖突然道。
「我?」他一愣,淺笑了出來,問道:「那你又是什麼?」
「風的影。」
傅巖逍歎道:「如果你這輩子沒娶妻,看來咱們是要一塊終老了。我喜歡熱鬧,但曲終總要人散。即使不斷的悲歡離合,我還是不後悔一次又一次的來過。反正,我都是最先走開的那一個。身邊能有一個人,總是不錯的。」每一個矢志追隨的人,終曾往自己命定的地點落腳,不由自主的離去。活了二十四年,他已經歷了太多次。眼前這個人,又能堅持多久呢?
看不開的,反倒是他們了。
傅巖逍向來只感動於當下的真誠,卻不寄望明日以後在種種不可測的變數下,還能有貫徹如一的堅持。
只能慶幸一路走來,都遇到各色精采的人物,豐富了他子然的生命。好上好水,名人夫事,編織出綿繡年華,妝點著精采的青春。
又豈能說是虛度?
正跨進貝凝媽的院落,仇巖在他背後輕語:「你是我的一切。」
傅巖逍沒有回頭,撇勾起唇色,望向燈火燦亮的前方停頓了下,然後再大步走去。趨光而行,月白絲綢在晚風下飄然,總教明亮的光源處所包覆,留他於暗沉的院落出處守候。
「而我——是你足下的泥屑。」自嘲的于闐語,暗自低迴成歎息。
黑夜盡責的蓋去他臉上的所有表情。貝凝嫣塢住櫻唇,不置信的看著傅巖逍。他剛才……說了些什麼呀?那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咱們的生意快要做不下去了。我查了數日,才發現原來那是針對我而來。現下不僅「華陀堂」拒絕買下我由川境帶回來的藥材,連染坊、布坊那邊也開始騷動。看來咱們今年不好過了。全是因為背後那只黑手——霍逐陽的關係。他來向我報奪妻之仇了。」
「可……可是……他怎麼會與我舅舅他們合作來對付你呢?他……真的是他嗎?我不相信,如果他沒死,為何不曾來找過我?我不相信!」眼淚垂落而下,紛亂的心怎麼也乎靜不下。抓住傅巖逍的雙手,想要尋求再一次證明,又似想要更多的安慰……
霍逐陽沒有死,為什麼卻從不曾來臨安找她?現下更甚至是與當初加害她的人聯手來對付她?地做錯了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曾經有機會逃開一切的,只要逃出臨安,她可以過更好的生活,但心底深處,卻害怕倘若他有一日尋回來,卻找不到她,那可怎麼辦才好?她從不肯相信他真的死在狼噬之下。她相信他會回來的。
現下,他回來了。卻不是為她!
這叫她情何以堪啊!他竟回來對付她……。
「他愛你。你得相信這一點。」傅山石逍摟她入懷,溫柔的安撫她。
「我不懂。」盈淚的大眼對上他。她知道傅巖道是她生乎見過最料事如神的人,但對於這種事,他怎能說得如此篤定?是安慰她的吧?還是他真有根據那麼想?噢!她多希望他有!
「首先,你得高興他真的還活著。二年前我便探聽到北方「驛幫]有一名代主名叫霍逐陽。武功高強,智勇雙全,冷漠如冰,這些傳言與你形容過的男人事實上是不符合的,不是嗎?」
貝凝嫣點頭。
「我與逐陽一同長大,他溫柔善良,也很聰明,而且討厭動刀動棍以力服人。他認為做人應當以德服人。」
「一個由死裡逃生的人,總會變的。那時我不確定那人是不是你的未婚夫,只能不斷的觀察。然後我終於查到他五年前被劉若謙所教時,全身是狼爪痕跡,更有幾處致命的刀傷。這便符合了。最後,我發現華陀堂之所以開始與我們做生意,全是霍逐陽授意之後,一切都真切了起來。凝嫣,那人真的是你日思夜念的人不會有錯了。」
「它是怎麼看我的呢?一個改嫁的失節女子?」她輕顫地自語,在逐漸接受了事實後,立即想到霍逐陽可能會有的想法,他不來找她的癥結點。
「他在……報復我嗎?先與我們交好,然後再出生意上掣肘我們?是這樣嗎?」
傅巖逍拿來巾帕為她拭淚,搖頭道:「他只是在報復我,而不是你。五年的時間早已過了一輪滄海桑田的轉換,半點不由人。當年他無法前來迎娶你,又哪怪得你另嫁?」
「可是你說他與舅舅他們接洽了呀!他一點也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地台下硬咽,卻止不住淚,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傅巖逍看著自己濕透了的外袍,慶幸料子夠厚,否則一身淚水還真是不舒服得緊。
「任何一個可以打擊我的人,都是貝、林兩家欲巴結靠攏的對象。他們會去找霍逐陽可是一點也不奇怪,而霍逐陽會不會與他們聯手還不一定。如果霍逐陽是那。」種不分是非的人,我斷然是不會把你交給他的。」
貝凝嫣楞住,忘了滿心的酸楚,抓緊他雙手,吶吶不能成言道:「交……交給……他?」
傅巖逍捧起她臉,正色道:「這種日子過下去,你不會快樂的。凝嫣,你給了我一個大恩,我便決定以最好的方式回報你。如果你要霍逐陽,那我就把他放在盤子上,呈貢在你面前。」
「不!是你給我大恩!當年若不是你們出現,我與研兒怕是活不到今天了,更別說還有這種昌盛的榮景可過。你把買家經營出這種局面可是我爹他們生前想都不敢想的。巖逍,你別弄錯了!」
「弄錯?你以為有幾個人會善心大發到對破廟內痞得奄奄一息的一批流民施援手的?那時城郊那些愚民還當我們是麻瘋乞丐,還打算放火燒死我們哩。凝嫣,好人必要有好報的,否則世上便沒有天理了不是?」
被他不正經的結語逗笑,她搖頭。
「你想充當「天理]嗎?比起你為我們母女做的,我當年給你們迭藥送吃食又算得上什麼呢?真要有,你也報恩得太超過了。當年他沒能如期來迎娶我,也許就是老天注定了我們無緣吧。他還活著,我恨高興,但……我想我與他之間是不可能再有什麼了。」心思復又低宕入谷。若是有緣,就不會走到今日這般光景了。
傅巖逍不讓她退開,緊盯著她失落的麗顏,回復正色的說著:「我不認為。若是他死了,或一輩子都不再踏入臨安,我們還可以說是無緣。但他沒死,人也來了。與其鎮日哀悼,還不如為未來而努力。」
「不,我與他,已經錯過了。他人來了臨安,卻沒來找我,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一切都結束了。我不要癡心妄想自取其辱。」她躲開他雙手,依靠在窗台上失神低語,終至無聲。
她是個千金閨秀,一出生就被教養著嚴苛的婦德之學,讓她可人解意、溫婉嬌柔;讓她被動含蓄、靜待緣分,卻也扼殺了它的主動積極。良人不來,芳心不開,足下不邁。
傅巖逍打消了與她開誠市公的念頭。對於這種規矩的千金,只能隱瞞一些事,再生一些事了。
打定了主意,他眼眸一轉,再將她拉回坐在床榻上,以憂慮的聲音道:「好吧,如果你不打算與他成為夫妻,但青梅竹馬的情誼總不希望從此成為陌路吧?何況……你們還一同有個孩子。沒錯吧?」
沒有作聲,但快燃燒出烈焰的面龐已回答了他的猜測。傅妍兒果真是霍逐陽的女兒。大伙早心底有數,但因貝凝嫣這幾年一直沉浸在悲傷中,也就沒人對她問起,怕惹她傷心。
「霍逐陽在北方很有勢力,若他存心與我們槓上,咱們必定會元氣大傷。怕的是旁人趁機坐收漁利。為了維持我們好不容易建立的安穩地位,容不得他們三方合作起來。我說過,霍逐陽恨我。我要了你,卻用情不專,女人不斷。他不會放過我的。凝嫣,我需要你幫忙。」
迎視上貝凝嫣不解又同意幫忙的善良面孔,傅巖逍不讓良心出頭,堅決且強勢的開始進行煽動,務必讓貝凝嫣上門找霍逐陽,他們必須「見面」。
只需要一個充分的理由。
然後,重逢的戲段子將由此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