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嫌我來錯了?」她握住他的手問。他的傷勢這麼重,她怎麼也狠不下心和一個病人吵架。「我一聽說你受了重傷,沒心情應付他,便給他喝了花彫,你知道的,那裡有你上次給我的秘藥,足以讓他昏睡一夜……」
「萬一那藥效不靈,他半夜醒了呢?你該怎麼回答他你為何失蹤!」他盯著她的眼,滿是不屑,「你這樣跑來見我,可知道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
「那天許成義在清心茶樓查案子,看到我或許還沒什麼,又看到你這樣一個青樓妓女居然擁有一身武功,若再讓人知道你我私下往來密切,你可知我馬上就會大禍臨頭?」
「我錯了,我這就走。」她咬著唇,站起身來向後走了幾步,赫然又轉過身來問他,「可你知不知道我為何深夜胃險來見你?」
「不知道。是看我死了沒有?怕以後沒人再給你那麼多的銀子了?你賺得也夠多了,其實早就可以贖身,我最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喜歡這種尋歡賣笑的日子。難道你就那麼喜歡人盡可夫的活著?」
花鈴的面孔霎時白如皓雪。雖然他平日說話也很刻薄,但從未用過這麼多惡毒的字眼來辱罵她的身份,這比天底下所有的世俗之人罵她是娘子更讓她無法承受。
她渾身心冷的一顫,內心淒然地說:「是我錯了嗎?是我瞎了眼,認錯人了?朱成淵,我今晚站在這裡,不為別的,只是來看一個讓我牽掛的男人,為了這個男人,我可以將生死名譽都置之度外。結果我換來的是什麼?一句屍人盡可夫口的評價?」
他豈會看不到她臉上的傷、心底的痛?甚至那滾動在她眼中的盈盈淚水都壓得他胸口的傷口更加疼痛。但他狠著心繼續冷嘲道:「我該不會是聽錯了吧?我記得我們兩人早有約定,你我只談生意,不動真情,你剛才這毒話怎麼聽來像是在對我表白你的心意?」
「實話告訴你,我好歹也是堂堂王爺之尊,這等身份該配什麼樣的女子,我心中有數。不要因為本王多和你上了幾次床,或者為你多花了點銀子,就誤以為本王對你有情。」
「情這個字,在我這裡不值一文。倘若我願意,多少名媛閨秀都會願意為我獻身。你?還要排在她們身後很遠的地方。倘若你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那可真是令我失望透了!」
花鈴只覺得自己的尊嚴和那顆溫柔的心已被他這毒話,一字字,一句句,撕成了粉末,丟在了腳下遭人任意唾罵踐踏。
她自幼家遭不幸,因為一些原因,致使她尚未成年就不得不自願賣身青樓,周旋於歡場之中。雖然多少男子對她趨之若鶩,但她心底依舊維持著一方淨土,不容人觸碰侵佔。
這些年,她唯一動情的男子只有他一人,只有他一人……早知道動情的下場會是這麼慘烈,猶如粉身碎骨,再給她一萬次的機會,她都不會再說出剛才那番真情告白了。
她淒妻冷笑,笑自己的天真無知,識人不清,更笑自已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她像平日一般,對他微微欠身,語調回復了平日的寧靜,「王爺,您說得對,花鈴是人盡可夫的蕩婦淫娃,王爺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花鈴今日來看王爺,真是太自視過高了,這就悄悄離開,絕不給王爺再添麻煩。」
她走得很快,似是怕多在這裡停留一刻,那屈辱感就會將她徹底壓垮。
朱成淵看到她心碎神傷的樣子,心中同樣劇痛。他早將世人都視作草芥,唯有這個女人,讓他一步步淪陷在她的笑容和伶牙俐擊之中……他珍視她,甚至超過珍視自已。
只是他今日遭險的背後,還有種種錯綜複雜的理由和謎題尚待解開,她又丟下一個官家公子不管,倘若此刻外面還有人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她今夜的到訪,且不說會讓他這些年的辛苦付諸東流,還有可能同對毀天他們兩個人。
最重要的是,面對她突然的告白,他手足無措,無法回應。他從沒想過日後有一天是否要給她一個承諾,一個回應。更沒想過,她亦會真的動情,還動得如此之深。
他們明明早已算計清楚,感情的給付永遠不會超過金錢,哪裡是彼此不能碰觸的界線,為何現在全部脫離了掌控的邊界?
今日傷了她的心,只怕一對間很難再補救回來。但若因此能救她一命,就算被她恨上一陣子他也不會後悔。
這樣想著:心底的痛稍稍減輕了一些。朱成淵藉著這個可以安慰他的藉口,逼迫自己睡去。明天醒來之後,但願一切情勢都有所改變。等到日後機會來臨,他再帶上些讓她喜歡的小禮物去哄她,也許她會懂得他今日的無奈之舉。
是的,冰雪聰明如她,必然會懂他的心。
遲早會再見面的。到時——他的嫣然一笑,他的故作驕矜,終將一切如舊。
一種痛,種在心底,是化不掉、解不開、無藥可治的。
花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好幾次走錯了路,又癡呆地回頭。只是路可以回頭重選,人生,又豈能重選?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雙腳已走得酸脹,一抬頭,原來又到了清心茶樓。
此對茶樓前一個年輕的夥計正在忙著上門板,看到她出現,那夥計愣了一下,板住臉道:「這位客人,我家茶樓今晚打洋了,請回吧。」
她顫巍巍地說了一聲,「小鈺,我、我只是來看看你。」
「不必。」夥計冷笑一聲,「我是什麼身份?不過是這茶樓裡最不起眼的夥計罷了。您花鈴姑娘的艷名,這京城誰人不知?我這貧寒之身雖然沒錢去你那寒煙樓銷金一夜,但還是有骨氣的。我不認得您,您也不必來看我。」
花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柔聲道:「小鈺,要我說多少回給你聽?爹娘蒙冤而死,這世上只剩下我們姊弟兩人,我賣身青樓是為了能留身在京城,伺機為爹娘報仇,不是貪慕什麼榮華富貴……」
小鈺本名花鈺,正是花鈴的親弟弟,但他狠狠一甩袖子,吟了一口說:「呸,誰和你是姊弟?我們花家人最要顏面,爹娘若知道他們的女兒居然賣身青樓,過著人盡可夫的皮肉生活,不知會如何悲痛欲絕,恨不能親手殺了你呢!」
花鈴慘然一笑。這是她今晚第二次在另一個男人的口中聽到「人盡可夫」這四個字……兩次用這句話傷她的,都是她最愛、最親的人。
心,被人撕碎一次,應該就不會再有感覺,為什麼這疼痛的感受卻比剛才更來得刻骨銘心?
她鬆開了袖子,微微一笑,「好,花少爺,我、我祝你……鴻圖大展,前程似錦。」
這句話聽在花鈺耳中極為諷刺,雖然對上她那慘澹笑容讓他也征了征,但他還是轉回身,走入店裡,將最後的一道小門也狠狠關上。
天地之間,所有的情愛之門彷彿都對她關閉。原來她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這樣孤獨地來,孤獨地去。
花鈴不禁笑自己。已經傻了一次,為何還要傻第二次?今夜難道注定是她的斷腸之夜?寒煙樓中那麼多男子為她趨之若鶩,她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羞辱。
回去吧,回去吧,也許只有寒煙樓才是她此生的歸途。
只是早晚終有一天,她若能如「昆琶行」的那名昆琶女一般——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未嘗不是一個善終?
一路踉蹌蹣跚,花鈴終於回到寒煙樓的門前,突然間,門前整齊的兵馬和高舉的百餘支火把,將她的眼睛映得透亮通紅。
她定定地看著這一切奇異的變故,看著在清心茶樓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兵部尚書許成義嘴著冷笑向自己走近,耳畔聽到一聲高喝,「將此女立刻拿下!」
雙臂被人反剪,粗糙的麻繩毫無憐香惜玉之情的勒進了她的皮肉。
許成義站在她面前,冷笑一聲說:「花鈴,你東窗事發了,不要妄想遮掩瞞騙本官,趁早說出你的同謀是誰,本官或許可以請旨,饒你一命!否則……」
一陣風聲拂動,瑟瑟落卡在她身後飄落,彷彿有杜鴿在樹叢中驚飛而起,啾啾哀嗎。
火光之下,她曼然輕笑——原來她之前所想的儘是奢望,她的歸途盡頭其實已在眼前。
蕭蕭落木聲,杜鴿泣血嗎。莫道春來晚,不如歸去行。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