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向眼前這個笑得燦爛的傢伙,連簫有種莫名的撼動。但隨即地,這樣的撼動,就被不好的預感所代替——
他……不會是想起了什麼吧……
雖然連簫並不認為他這位所謂的「孿生哥哥」有如此優越的記憶力可以回憶起當年他那一句話,並在此基礎上加以正確分析得出事實,但……並不排除意外狀況的發生。
呃……還是不太可能。就憑他?哼……母豬上天比較快一些。
唇角勾勒出嘲弄的意味。平靜下心裡的波動,連簫盡量地使自己平靜住語調,問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連笙一愣,笑容呆滯在唇角。
「為什麼突然想到要我喊你『四哥』?」
難得的好心性,連簫不厭其煩地解釋給這個理解能力差的兄長聽。看著連笙呆滯的表情,連簫再度確認到,就憑他?會有心機?在心底冷哼一聲,連簫等待他的答案。
「這有什麼『為什麼』?!我本來就是你『四哥』,你不這麼喊要怎麼喊?難道讓我一直被你沒大沒小地喚作『老四』?」
連笙的笑容僵硬在臉上,語氣中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末了,還不望在最後加上一句困惑的疑問:「小時候你一直喊我『四哥』的,不是嗎?」
「呸——」連簫撇過頭去,一邊遞給連笙一個大大的白眼,一邊很輕、很幽雅地呸了出來,引來連笙青白了臉色,不悅的怒瞪。
「你怎麼能這樣!我有說錯嗎?」
「……」
面對連笙的質疑,連簫瞥他一眼,只是不言不語地注視著對方,看得連笙的心裡發毛。
如果這個時候,他如實地告訴他,他非但不是他的弟弟,而且還是「她」的時候,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用這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命令他喊他「四哥」。
腦中閃過這樣的疑問,連簫簇起了眉頭。這個動作引來了連笙的不悅,「一聲『四哥』就那麼讓你難以啟齒嗎?」
這個臭小子!枉費他這麼照顧他!他竟然連喊他一聲「四哥」也不願意!果真是天殺的白眼狼一隻。這輩子當上這個死小子的孿生哥哥,也不只是他上輩子造了什麼孽!
青白著一張臉,雖然黑眼圈以及蚊蟲叮咬的紅腫使得連笙充滿怒氣的表情失去了不少的威嚇力。但是從那緊簇的雙眉、暴出的青筋、噴火的雙瞳上,連簫可以明顯看出對方已經處於怒火爆發的邊緣。
奇怪了。他這麼生氣幹什麼?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錯了,今日竟然如此執著地要他喊他一聲「四哥」。
看著連笙因憤怒而嘴角抽搐的動作,連簫突然有些退卻。難得地,他並沒有因為他憤怒的表情而產生更多整他的念頭,而是很奇特地,決定不要觸犯他的怒火會比較好。
也許,這就是一種「心虛」的感覺在作祟吧。畢竟,單方面在埋怨對方,然後斷絕了「四哥」這個稱呼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那個十年前讓人頭痛的白癡小子是也。
「呃……」不知怎麼的,連簫突然覺得自己的嘴唇發乾,喉嚨也幹幹啞啞的說不出話來。頓了一頓,看向連笙依舊顯現在外的怒火,對上那雙衝著火氣的眼眸,不自覺地,連簫低下了頭,他知道,是那種名為「心虛」的感覺在心裡亂竄。
看著連簫失去了往日整他時邪氣的微笑以及活力,並且一副為難的樣子埋首胸前,連笙的心裡有說不出的煩悶。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將怒氣平靜下來,連笙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平板著的語調有如萬年不化的寒冰一般,「算了……算了……」語氣中帶著認命的無奈和滄桑感,「我也不為難你了,你不想喊就算了吧……」
滿是無奈和疲憊的語調讓連簫聽得更加心虛中。心頭又是一次微微的撼動,連簫抬起頭,注視著一臉挫敗的連笙——
難得看見他如此落魄的表情,看得他的心裡也不是個滋味——那是一種,有點悶、有點酸的滋味。
「咳……咳……」狠狠地清了清喉嚨,想要將喉中那種乾澀的感覺咳出去。連簫吞了吞口水,以自己不曾聽過的嘶啞的聲音道:「呃……四……四哥。」
聽見他嘶啞而輕輕的聲音,本已斷了念頭的連笙驚異地抬起頭,呆呆地注視聲源——那個被他稱之為「孿生弟弟」的溫文男子。
「呃……你可不可以再喊一遍?」
連笙的聲音同樣嘶啞而顫抖。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好運道——
他喊他「四哥」耶!沒有假意的挖苦,沒有笑裡藏刀的惡作劇的意味,是真真切切的,如同幼時那個和他最親近的簫兒一樣,喊他一聲「四哥」……
十年,他等了十年,終於再度聽見了簫兒那樣軟軟的,讓他感動不已的呼喚聲……
「呃……你再喊一遍,再一遍就好!」
看著連笙因為驚喜而呆住的表情,聽著他因為驚喜而顫抖的聲音。呵呵,他那個拙樣子,真的好好笑!連簫注視著他,不自覺地在唇角漾開了一朵最美麗的笑花,「四哥,好久不見。」
是的,好久不見……真的是很久不見……十年沒有見面了。日子重回那過去的歡樂,那個曾經共同嬉戲的孿生弟弟,那個他最喜愛的孿生弟弟,在這一聲「四哥」中,重回他的面前——
哈哈,這是他的弟弟啊,不是白眼狼,而是他最喜歡的弟弟呢!
嘴邊咧開大大的、傻傻的微笑,連笙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抱緊這個十年冷戰的孿生弟弟——
「嗚……」將臉埋在連簫的肩上,連笙破天荒地嗚咽起來——
他好感動,他的簫兒回來了……
天啊!這個傢伙究竟是怎麼啦!太丟人了!他從來不知道,連笙竟然在什麼時候學會了大哥的哭招了。天要亡他!
連簫無可奈何地沖天上翻了一個白眼,嘴角勾勒出嘲笑的意味。感覺到連笙的眼淚浸濕了他肩頭的衣服,連簫忍不住提醒他:「喂,你弄濕我的衣服啦!」伸手想推開面前這個壯碩的身體,但是卻被連笙抱得更緊。聽得他埋在他肩上的唇似是不停地在低喃些什麼。連簫屏住心神,仔細去聽那嗚咽聲之下的喃喃自語——他所聽見的,是一聲聲無心而出的溫柔呼喚:「簫兒……」
剎那間,心底泛起異樣的感情,說不清那是甜蜜還是酸楚。連簫只知道,自己的心裡填滿了那一聲聲溫柔的呼喚——「簫兒」。那樣溫柔的聲音,就如同十年以前那段漫長的共同生活的日子一樣,聽得他心裡沉甸甸的,充實著讓他動容的溫柔。
那是他的四哥啊……哪怕再十年,二十年,哪怕並非是血緣上的親人,面前的連笙也永遠是他的四哥,那個唯一會以溫柔和寵溺的語調喚他「簫兒」的男人……
是的,正是因為他是他最重視的四哥,最喜歡的四哥,所以才會格外的在意他的話。因為四哥的話,他選擇了以男孩子的身份生活下去。
可是,也正因為他是自己最喜歡的四哥,所以才對他否定自己真實性別的事情格外傷心,以致後來的十年之中,他開始討厭他,並且一直在整他。
然而,不論是在他,或者是在連笙的心目中,縱使常常厭惡或惱怒對方,卻還是一直掛念著彼此,掛念著那段幼年時候的感情。這樣的牽掛,從不曾因為十年間的對立而改變,縱使時光荏苒,也不曾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湮沒了它的痕跡……
心口的酸澀蔓延開來,甚至讓鼻頭也跟著酸起來。眼中莫名地升上一絲水汽,然而唇邊卻漾起了最真心的溫柔的微笑——那是十年來不曾有過的溫柔微笑。感受到連笙收緊的臂膀,連簫也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笑容和淚水一起埋入他的胸膛,「四哥……」
十年的戰爭,此時此刻,宣告完結——
微笑,面對連簫真意的微笑,連笙再次露出了傻傻的笑。又黑又紅的眼圈,與原來的剛毅與俊朗相去甚遠,實在是稱不上好看,加上又換下了青白面孔的冰寒怒氣,而換上滿足而傻呆呆的表情,這張臉,還真是詭異到可怕呢。
注視著連笙的臉蛋,連簫輕笑出聲,笑得十分開懷而溫文。
呵呵,不若幼年時候那種包容而寵溺的表情,也不若這些年來動不動出現在他臉上的凍得死人的冰寒,或是怒到雙目充血的怒火,這樣傻傻的表情,看起來倒是最有趣呢。
見他始終沒有放下傻氣的微笑,連簫開了口:「四哥,你笑夠了沒有?再這樣笑下去,別人非以為你癡呆不可了。」連簫輕輕揚唇,做出一副好意提醒狀,但是私底下還是在損人。然而,連笙又怎會聽不出?不過,他也不和他計較。畢竟,在他而言,有這一聲「四哥」就令他非常滿足了。
感情,兄弟的情誼,失而復得更顯其彌足珍貴。終於將又愛又恨的孿生弟弟騙回了手,就算是被他挖苦也是心甘情願啦。
「咕嚕嚕嚕——」
一陣響天動地的「空城計」讓連笙收斂了傻笑,換上了一副尷尬面容。撫了撫肚子,連笙想起從昨天中午開始就沒有吃東西——事實上,本來他們是可以在客棧掌櫃那兒混一頓晚飯的,不過意外狀況使得這頓化為了泡影就是了。
「簫兒,你餓不餓?」連笙急急地開口,關切的神情引來連簫的再次輕笑。
連簫微笑著輕輕點頭,「有點餓了。」
「哦!我馬上去買!」連笙迅速起身打開門,剛跨出去卻又想到什麼一樣,折了回來,「銀子在你那兒啊。」
呵呵,看來他並沒有笨到那個地步嘛。他還以為他會一直奔到了小鎮裡,才想到沒有銀子呢。
一邊如此思忖,一邊掏出了他們所有的家當——那僅有的五枚銅板。連簫將它們一併遞到連笙手上。
「你先忍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剛說完,連笙已經出門而去,從連簫的視野裡消失。
畢竟,以那傢伙的身手,一個人會比較快呢。連簫忍住了笑意,走回屋子裡,靠著冰涼的牆,坐在稻草上。
竟然,讓他們結束了十年的戰鬥呢。想到這裡,連簫的唇角就不自覺地上揚,勾勒出美好的弧度。
他承認,這麼多年他是在和他鬥意氣。原因就是,當年連笙沒有如他所願,接受他真實的面貌。
所以,他怨這個四哥,怨了十年,整了他十年。是因為自己心眼小,也因為,正是最在乎這個四哥,所以才會最怨他。
是的,在所有兄弟中——不,包括爹娘和這世上他所遇見的所有的人中,他最喜歡這個四哥,所以,才最希望四哥也可以接受真正的、作為女子的他啊。
連簫輕笑出來。這樣的念頭使得他的心情有著說不出的愉悅。
看來,也許是時候,將事情的始末都告訴給連笙呢。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連笙就回到這暫居的山間小屋中。
「來,快吃。」汗水浸濕了連笙的衣衫,然而他毫不在意,將白白的饅頭遞給連簫。
「謝謝——你跑得好快。」接過饅頭,輕輕咬了一口,見連笙依然傻傻地站著,連簫拍拍身邊的稻草,喚他坐下,「四哥,我有話說……」
「能遲一些再說嗎?」連笙急急地將饅頭塞入嘴中,三口兩口地解決掉,「我有一些事情先出去,簫兒就在這兒等著好嗎?」
雖然想趁這個時候對連笙表明一切,但是看他急匆匆的樣子,連簫選擇了暫緩時機,「嗯。你去忙。我就在這兒等著。」
連笙的嘴邊揚起笑意。微微頷首便又出門而去。
又回到了過去呢。看著連笙的微笑,連簫覺得,日子終於過回去了,回到那個最幸福的時候。
雲開霧散了啊。
連簫沒有想到,這一等就是等了大半天。等到連笙回來的時候,已經日暮了。
西邊天際的雲彩,淡泊的粉色,溫和而安寧。當連笙背著那一輪夕陽落日打開門的時候,落日餘暉灑進屋來,將這不大的屋子映滿了溫和的微紅。
「你?」
看見連笙左手上提著三個大大的油紙包,右胳膊抱了兩瓶酒,連簫驚異地問道。再看他身上,衣服的袖子被撕開了長長的口子,而連笙全身是汗,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的。連簫立即明白他去做了什麼了。
苦工。
「你竟然撂下我一個人,自己去賺錢。」
眉頭緊緊地簇在一起,連簫氣他,氣他把所有的活兒都攬在自己的身上,也氣自己沒有幫上忙,竟然只是坐在這兒傻等著,等著別人來供養。
「簫兒,別鬧性子。」連笙深知連簫好強的性子,讀出他的想法,微笑著道,「難得今天是咱們兄弟……呃……重歸於好的日子,不喝酒紀念一下怎麼行?」
原來,是為了這個……
連簫心中一顫,微微動容,然而簇緊的眉頭並沒有放下。他是應該與他共同努力勞動賺錢的,而不應該讓他一個人來承擔。
「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壯,工作對於我來說,強度還不及練功的疲累,就當是練功好了。看我,做得最多,一天的收穫是別人的好幾倍,別的工人都瞪眼瞧我呢。」
可以想像到那些工人氣憤的表情。連笙的話輕易地挑起連簫的微笑,簇緊的眉頭也隨之舒展,但他仍然板著面孔道:「明天帶我一起上工。」
會帶他去才怪。文弱書生怎麼能和自己比?連笙笑而不答,轉移他的注意力——
打開三個油紙包,那是花生、茴香和牛肉。坐到連簫的旁邊,連笙將一瓶酒遞給他,「慶祝一下吧。今兒是難得的日子。」
笑著將酒瓶接下,連簫扭開蓋子,稍稍抿了一口。
從小作為男孩養大的他,並不是第一次沾酒。然而畢竟是少有接觸,若讓他乾了這一瓶,不死也得脫層皮了。但看連笙的架勢,似是非完結了它不可,這樣才顯得有誠意。商場酒桌上,「感情深,一口悶」的俗語他並不是沒有聽過。
只期望慢慢喝,不至於讓自己醉得太難看了。
連簫如此思忖,轉而看向連笙,對方已經灌下了數大口酒。
「簫兒……」
「呃?」
望向身邊的簫兒燦若星河的眸子,連笙不禁回憶,他們有多久沒有坐得如此靠近過了?
他的弟弟啊,最親近的弟弟,最喜歡的弟弟,是他希望照顧一輩子的弟弟。
也許終有曲終人散的一天,也許終有一天這個在他看來依然小小的弟弟會娶妻生子,不再需要他這個四哥的庇護,但是,他只是希望這個日子能夠晚一些來臨。他願意如大哥一樣,終身不娶妻,照顧他這個孿生弟弟。
看來他真的很自私呢。只是,他知道,即使是在這個厭惡與懷念動盪不停的十年中,他仍是依然願意為這個孿生弟弟遮風擋雨,想看他一輩子平平安安。他已經將目光集於簫兒的身上,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照應別人,無論男女。
這就是兄長特有的感情嗎?
「簫兒,我很慶幸,我是你的兄長,是你的孿生哥哥。」
轉而看向連簫,連笙再度飲了一大口酒,微笑著說道。
聞見連笙口中的酒氣,連簫覺得似乎是被酒味給熏著了——要不,又如何解釋他眼中浮起的水汽?
「是嗎……」
可是,他不是他的孿生弟弟啊。連簫知道自己又要開始鑽牛角尖了,但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畢竟,在連笙而言,會待他如此好的原因,只是因為,他以為他是他最親近的兄弟……
然而……
連簫真的希望娘當時不曾對他說出事實真相。那他,就可以很安心地當四哥的弟弟了,不是嗎?哎——可是娘當日信誓旦旦,語氣之中的篤定,似乎是覺得事實情況要比這虛偽的表象好得多。
可是,他看不出來有什麼好的啊。他並不認為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來女子,可以比得過孿生弟弟在連笙心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