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知道。」蕭子暮一早便借口面聖入宮,悄俏來到長公主處,與她商議救人之法。「他原名馬和,被皇上賜姓鄭,去年年底曾奉旨造寶船出海。」
「這個人心腸不壞,且十分效忠皇兄。」提到朱棣,她又是憤恨又是感慨。「他出海的原因,便是為了要尋找失蹤的建文帝,只是想不到建文卻一直躲在方內。現在若鄭和回來,皇兄知道找不到人,一定又會加強內地的搜索。因此……」
「長公主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利用這個契機?」蕭子暮一點就通。「內地躲不了了,往海外發展,似乎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聽說鄭和明年就要回航了?」
「沒錯!皇兄一定會遣寶船再度出海,我們便把建文帝與張士誠的後人混在其中送出海去,屆時看皇兄要到哪兒去找!只是,此計最大的問題,在於如何瞞過鄭和及船上其它人。」長公主皺起眉。「聽說船上還有錦衣衛呢!」
「外貌方面,可以易容帶過。」蕭子暮馬上想到鳳翎他們山寨的那一套。「但是要怎麼混入船上,可能就要勞長公主煩心。」
「這部份我來安排。」憑她的身份,要安插兩個人上船有什麼難的?「皇兄好氣派,寶船建得又大又豪華,這次出海就有六十二艘,其它大小船一百餘艘,隨員及官吏再加上水手約莫兩萬七千多人,這倒給了我們很好的機會。」
朱棣要是知道自己的好大喜功造成了朱允炆的方便,怕不氣得當場厥過去。
「那一切就麻煩公主,臣先告退了。」接下來,他必須先說服朱允炆,這些計畫才有可能實現……立定主意,蕭子暮行個禮,頭也不回的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寧國長公主慢慢卸下尊貴的氣勢,整個人興起一陣淒楚。
「夫君……我這麼幫他救建文,算不算了了你的心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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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朱允炆喬扮的僧侶見面後已是深夜,先前經由鳳翎轉述他與張玉雲的對話,蕭子暮暗猜他已對帝位心生絕望,果然今日的相見,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說服他。
獨身一人回到府中,所有人都已熄燈入眠,唯獨蕭子暮房中的油燈仍在黑夜裡透過窗紙閃閃爍爍。
懷著疑惑正想推開門,背後一隻手忽然搭上他的肩,將他拉離了房門。方要回頭,徐爺已出現眼前,示意他噤聲。
「子暮,輕點聲。」徐爺甚少如此正經的與他說話。「丫頭在你房裡。」
「翎兒?這麼晚了她還不回房睡嗎?」蕭子暮也壓低了聲音。
「不是只有你會擔心她,她也會擔心你。」他們夫妻的事,終究還是得他們自己解決。徐爺長歎口氣。「以後這麼晚回來,先派個人通知家裡。」而後搖頭離開。
蕭子暮默然,放輕腳步走回房門,悄悄的推開……看到的景象,隨即令他緊繃的身軀豁然放鬆,眼中流露出不自覺的柔和。
鳳翎脫去了鞋坐在他的床上,抱著他的棉被,不住往下直點頭,看來是等累了打起瞌睡,卻又不想錯過他回來,便成現在這副德性。
他想走近床邊,但才動了一下,床上的她馬上驚醒,迷糊睜大眼,還沒看到靠近的蕭子暮,已惶然四周張望:「相公?相公……」
「我回來了。」他快步過去一手按在她香肩上,為她的勞累而不捨。若非前些日子齊王子女鬧的事情弄得她心力交瘁,身懷武藝的她警覺性不會這麼低,要到來人走進房裡才知曉。「妳累了就在這兒睡吧。」
「你……你怎麼這麼晚……」她慚愧地低下頭,還是抱著他的被褥不放,因為上頭……有他的味道。「對不起,都是我害的!」
他一定是為了挽救畫軸被齊王的人看到,才會忙到夜深。鳳翎為此自責甚深,夜不成眠,所以精神不濟。也因為如此,她看不到蕭子暮為她做的改變……
「遲早都會有這一天的,妳不必如此。該說抱歉的是我,我要妳別這麼晚回來,自己卻做不到。」他扶著她的身子,將她放平在床上,再替她蓋上被子。「睡吧,妳已好多天沒有好好休息了。」
原來她不正常的作息,他都看在眼裡嗎……鳳翎心裡一陣感動,便乖乖的沒再起身,不過,她忽然拉住他的袖子。「我睡了你的床,那你……」
「府裡那麼大,我還找不到地方睡嗎?」勾起唇角,他立在床邊陪著她睡下。
鳳翎擁緊了棉被閉上眼,身旁環繞著他的氣味,聽著他低沉的聲音,假想自己正窩在他懷中溫存。
她是那麼愛他,愛得全心全意、兢兢業業,但永遠有一種不確定存在於彼此之間——不知何時她必須拱手讓出蕭夫人的位置,不知何時,他會再一次離開她。
一廂情願是沒用的,她逐漸明白了這個道理,如果今晚是他施捨的溫柔,就讓她自私的享受一下吧……終於,鳳翎抵擋不住睡魔的侵襲,沉沉睡去。
盯著她的睡顏,蕭子暮不知不覺坐在床沿,手緩緩貼上美靨,沒有碰觸到她,隔著小小的距離,順著她的輪廓,穿過眉宇之間,劃下挺俏的鼻樑,停佇在嬌艷的紅唇旁。
這張臉,愛他愛了好多年,無怨無悔。為了他,她看不到身邊其它的男人,對自己失去信心,而他卻基於種種不得已,只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一晚,他再沒有離開房間,坐在書案前凝望著她,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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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京城漸漸進入炎熱的天氣,朱榑被聖旨急召來京。
在朱棣的默許下,以蕭子暮為首的眾官在朝會上彈劾朱榑的諸多罪狀,想不到他當著朱棣的面便破口大罵,誣指眾廷臣傚法建文時的奸官,企圖蠱惑聖明。此舉立刻引來朱棣不悅,便將他留置京師,削去官職及護衛。
這是朱榑最後一次參加朝會。
一聲退朝,文武百官行禮告退,蕭子暮待眾人散盡,獨自掩入殿後,果然朱棣已摘下頂冠,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內侍也撤得一乾二淨,就等著他來。
「皇上。」蕭子暮行禮肅立一旁,很瞭解眼前這番陣仗的含意。雖然他助朱棣剷除了朱榑,但不代表朱棣會誇獎他。
反之,朱棣現在或許正等著剝他的皮。
「子暮。」朱棣又露出了方才在殿上那種心機深沉的冷笑。「還記得你跟朕說過,張士誠後人的畫像被朱榑奪走,此次朕召朱榑來京,趁著青州齊王府空虛,派了人去搜查他的府邸,不過,什麼都沒搜到。」
談到畫像的話題,忽然蕭子暮想到了鳳翎,內心一陣不安的感覺襲來,且是以非常意外的方式平空而來。他清楚自己不可能會為朱棣語意不善而心慌,但是卻又沒有任何理由解釋他現在的心情。
強抑下異樣的心悸,他肅容以對。關於對付朱榑的事,不論大小,朱棣皆會與他商量,唯獨此舉他並不知情,足見懷疑的種子已撒在兩人之間。
朱棣細察著他的表情,暗自佩服他的冷靜,又刻意問道:「前些日子,聽說齊王府的人曾到你家大鬧一場,朕很好奇,他們究竟想找些什麼東西,子暮你能明白告訴朕嗎?」
早料到朱榑子女那一鬧會引起朱棣的疑心,蕭子暮找了一個他難以反駁的理由:「皇上,齊王一直想將臣收為己用,而臣不從,故他們到寒舍逞兇鬥狠,要臣心生畏懼,降服於他。」
「哦?朕還以為畫又回到你身上,所以他們去搶呢!」也不知是真這麼以為還是意有所指,朱棣就這麼直截了當地說。
「畫或許被齊王密藏起來。如今齊王被禁錮於京,已無法成事,不如就讓畫永遠消失吧!」這是蕭子暮的真心話,可是說起來卻很費勁,因為那股不安的感覺愈來愈強烈。
「你說得有理,但朕不能這麼做。」歎了口氣,他有些惋惜地盯著蕭子暮。「對朕有威脅的,不是只有朱榑,你明白的。」
蕭子暮想起朱棣初登帝位,大力誅除存有異心官員的那一幕,對於自己的處境又更加警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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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子暮坐在官轎內,離家愈近,越發如坐針氈。
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這股不安會逐漸蔓延,逐漸加劇?大手按在額際,他懷疑是自己最近太累了,以致操勞過度。
砰當!官轎猛地被重放在地上,轎內的蕭子暮晃了一下,直覺掀開轎簾察看,但手才碰到簾子,它已唰地被外頭的人用力分開。
一眼瞥見掀開簾子的人,大出蕭子暮意料之外。
「徐爺?你們都來了?」望著轎外徐爺眾人,留在蕭府的山寨兄弟幾乎全到齊了,惟獨……「翎兒怎麼了?」
他不加思索脫口問出,心裡驀地緊張起來。
「子暮!丫頭不見了!」徐爺急忙忙地敘述:「這一陣子早上你前腳出,她後腳也跟著出了門。本來我們還沒注意,但她今天一整天都沒回來,後來我們才聽長工說,她出門好像都拎著刀!」
「糟了!」心跳愈來愈迅速,精神愈來愈緊繃。原來……原來他一整天心神不寧的原因,為的不是朱棣,而是翎兒出事了!
這當下,他真的相信他們心靈相通,相信這種流通於他們之間親暱無間的默契,只因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翎兒正面臨著危機。
可是她最近天天出門,會去哪兒?回憶起這似乎是從齊王子女到蕭府大鬧、她抱著他大哭的那一天開始……
「是了!翎兒必定在城外的月老廟,快!我帶你們去!」
「去」字尾音都還沒結束,轎子又無預警地被抬起,接著飛也似的往前衝,害蕭子暮後腦勺叩的往後狠狠撞了一下。這一下撞擊又鳴又響,他一手撫著後頭,皺眉平復疼痛,另一手緊扶住轎牆,怕自己被這一陣劇烈的搖晃給甩出轎外。
坐在轎內指點著路,愈往月老廟,蕭子暮的心情更加緊張,神色更加凝重。到了官轎終於停下,他的表情也結成了塊冰。
迫不及待揭簾下轎,月老廟便在前頭,裡頭還隱約傳來吵鬧聲響。他顧不及詭異得過了份的四周環境,也忘了自己半點武功也不會,率先推開門踏了進去。
這大概是他生平做過最魯莽的事。
徐爺與阿大等人後發先至,越過蕭子暮到達吵鬧聲的源頭,忽然齊聲驚叫起來:
「老天!大家快過去幫忙!」
他們的話更加深蕭子暮的焦慮,快步上前定晴一看……「翎兒?!」
入眼的景象深深震懾了他,再也沒有任何事能比這更令他失控……廟裡的這一陣吵鬧聲,果然鳳翎也參與在內……三名大漢正圍攻著她一人,但見她不顧生死、招不成招地竭力抵抗,身上有三、四處刀傷,鮮紅的血染深了紅色的衣裳,也滴滴落在泥土地上;而張玉雲手撫著肩,臉色蒼白地跌坐一旁,嘴角還留著血跡,似乎難以使上勁。
戰鬥中的鳳翎根本已快油盡燈枯,僅靠一股蠻力撐著,正遺憾終避不過斜劈至頸項這一掌時,身邊黑影一晃截去了這招死著,她的壓力頓時減輕。快速地環顧四周,她看見了山寨的兄弟們前仆後繼的來救她,再往遠一點看,最後她的眼裡只剩肅立一旁的蕭子暮。
相公帶人來救玉雲姐了嗎……鳳翎的變招倏地變慢,心神全往蕭子暮那兒飄去,就這樣一個不注意,冷不防又被人在肩膊上刺了一劍。
「啊……」她顫巍巍地往後抽身,避免劍刺得更深,阿大見狀扯著她的袖子一拉,將她往打鬥圈外的蕭子暮那方推去,自己上前替了她的位置。
「翎兒!」蕭子暮伸出雙臂接住她,她的血沾滿他一身,赤紅了他的眼。「妳究竟在做什麼?妳自己一個人跑來,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刺在她身上的每一刀、每一劍,就像直接刺在他身上,那麼深刻的痛楚與不捨;她的血,也直接滴在他的心上,灸燙地熨入肺腑,教他再也冷漠不起來。
她被他的盛怒嚇著,靠在他身前喘息之際,也只能囁嚅著回答:「就是知道危險我才要來……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讓如儀看到玉雲姐的畫像,我辜負了你的托付……所以我每天都要來保護玉雲姐。」
「妳這個傻瓜!」他失去冷靜大罵。「我說過我會解決,妳為什麼又要單獨行動?圖有人重要嗎?圖失了,我可以再畫,但人失了,教我怎麼……怎麼……」
他終於明白了,她是這麼重要、這麼重要……
「相公……」淚水又聚上她的雙眼,她無辜地看著他氣到說不出話來的樣子,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她救了他心愛的人啊……為什麼還要被罵呢?她知道張玉雲今天被圍攻,都是她害的,她不是極力挽救回這個錯誤了嗎?
蕭子暮感受著在他懷中發抖的她,深深呼吸平抑自己的怒火,這是他生平頭一次發這麼大的脾氣,可能嚇到她了。「妳失血太多,不要再說話了,有事等這裡解決了再說。」
「我只是皮肉之傷……」不過久戰脫力而已。
他沒有再開口,只是肅容盯著她,一直到她乖乖閉上嘴巴。
這一次,他看她的眼光再也沒有壓抑了,充滿著熾熱的情感、萬分的不捨,一如她平時看他那純然愛慕的盈盈秋水,但懷中的人兒,卻直覺避開他的凝視。
他是不是又用那種淡然的目光在瞧著她呢?她不敢看,不敢接受,她真的盡力彌補過錯了,不要再用冷淡責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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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張玉雲救回蕭府,戌時已過,為瞞過監視府內的人,還將她藏身在蕭子暮的官轎裡,累得他只好充作隨從,混在人群中回府。
鳳翎經好一陣子的休息,體力漸漸恢復,獨獨身上的血衣比較駭人。她被蕭子暮帶到房裡,就一直坐在床沿怯怯地低頭,不知該說些什麼才不會再次激怒他。
蕭子暮也同樣望著她……這一段時間的心情沉澱,他已漸漸恢復平日的冷靜,只不過她狼狽的樣子令他攢緊了眉峰。
立在床邊許久,他終於輕歎口氣。
「脫下妳的衣服。」
「什麼?」鳳翎愕然抬起頭,直覺護住襟口。
「脫衣服,我幫妳清洗傷口,然後上藥。」他知道她想偏了,但他也並非沒經過掙扎。經過這一夜,他便不能後悔了。「妳是我的妻子不是嗎?」
此刻他清楚的明白,自已永遠不會後悔。
聽了他的話,鳳翎慢慢鬆開了手,一個一個地解開襟扣,褪下衣裙,手就像不聽使喚般發抖,以致動作相當緩慢,最後,身上僅剩一件抹胸及下裳的棉褲,她整個人也由頭紅到腳了。
蕭子暮凝視著她雪白肌膚上幾條怵目的傷痕,深邃的眼眸變得更加闇黑。從熱水中擰起布巾,他輕輕地撫過那些讓他心疼的痕跡,由肩膀、胸腹,直到腰際,像在憐惜他最鍾愛的珍寶,柔柔的、溫溫的,帶點曖昧的撩動;然後他替她上藥,大手直觸她細緻的肌理,一團火熱就順著他的手遊遍了她的身,引起她一陣輕顫。
天知道他也是費了多大的勁才讓自己不顫抖。她手足無措的樣子,激起了他一再逼自己漠視的情哀,他擦完最後一處,大手卻未離開,反而微微環著她。
「妳知道我為什麼罵妳嗎?」
聞言,鳳翎驟然轉過頭來直視他,嬌靨上的緋色仍在,但淚水不受控制地滾出眼眶,像雨水裡一朵柔荏的小花。
「我知道……我很想救玉雲姐,可是還是讓她被打了一掌……不過,不過她沒有受傷,我全替她擋下來了,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
她清楚玉雲姐已回到他身邊,也該是她放開他的時候了……
「不是這個。」他不願再聽下去,那只會讓他心痛得不能自己。拭去她的淚水,他輕聲責備:「妳一心只想著保護別人,但妳有沒有想過自己?」
「我沒關係的!」她急了,忘了自己衣不蔽體,直抓住他的手臂。「玉雲姐是相公最愛的人,我當然要——」
「等等。」他打斷她的話,神色怪異的瞅著她。「誰說玉雲姑娘是我最愛的人?」
「不必說,用看的就知道了……」她沮喪地垂下頭。「從我第一次見到你開始,玉雲姐的畫像你都是不離身的,到山寨來也是為了她,到京城裡也是為了她,我當然知道你是愛她的。」
蕭子暮聞言一愣,驀地心頭漲滿了對鳳翎的愛憐。她一直是這麼想的嗎?她偶爾會流露出的受傷神情,原是誤會他愛張玉雲嗎?這樣她竟然能幫他保護畫軸,幫他送信,還不顧危險地隻身追蹤張玉雲至深夜,只為了告訴他關於張玉雲的行蹤……她究竟受的是什麼煎熬、是什麼苦?
「妳真的……太癡、太癡了!」他何德何能,能擁有這麼一個深愛他的女子?
「我知道我很笨。」忍住嗚咽,她鼓足勇氣問出了她終要面對的問題。「相公,玉雲姐出現了,那我……我是不是應該自己離開?我會幫你跟玉雲姐解釋,我們不是真正的夫妻……」
「我們永遠都是夫妻!」
他敗了,他真的敗了,敗給了鳳翎,也敗給了自己。管他什麼秘密、什麼責任,摟住她腰際的手臂一緊,令她不由自主貼上胸膛,接著迎上她疑惑的眼神,他低頭以吻緘封她將說出口的疑問。
鳳翎瞪大了眼,直覺承受他以唇傳遞過來的澎湃情感,漸漸的,她自然而然閉上眼睛,完全投入在彼此的濃情蜜意裡。他吻她的方式與她吻他是那麼的不同,超乎極限的繾綣與依戀,激盪出一波波的浪花,好像要把這幾年浪費的時間全部補回來,瞬間將兩人滅頂。
良久,他放開了她,急促的喘息與交纏的呼吸營造出綺麗的前兆……「不行,現在不適合……妳受了傷。」
他說著只有自己懂的話,似在說服自己。兩人靜靜的擁抱,交換著情意,待鳳翎從激情中稍微清醒了腦袋,才找回舌頭說話:
「相公,我們……你……」
「我沒有愛過張玉雲。」他貼著她的耳,娓娓訴說,不希望她再因這個誤會折磨自己。「以往只要妳問我的,我便不會騙妳。這件事妳沒有問過我,怎能如此斷定?」
「我以為……」她羞愧地咬住下唇。「我、我弄錯了嗎?」
「妳說過我們心靈相通的。」他正視她的臉,要她也看著他。「我本來也這麼以為,可是,我發現我不完全懂妳,而妳也不完全懂我,難道是我隱瞞的事太多,讓妳無所適從嗎?」
「不!我們的確心靈相通,我可以證明的!我……我……」一時間慌了手腳,鳳翎支支吾吾找不出理由。
「那麼,妳知道我心裡的人是誰嗎?」他不想再逃避自己的感情了。
「是誰?」回憶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女子,除了張玉雲,就只有……而他方才又那樣纏綿的吻著她,莫非那個人會是……鳳翎一雙充滿愛意及希冀的眼光,終於勇敢的定在他臉上。
「妳到底明白了。」他淺笑出聲,手摩挲著她滑膩的臉蛋。「沒錯,就是妳,我怎麼逃也逃不開。」
「相公!你說了!」她埋首在他懷中,感動的淚水再度落下。「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愛上我,我都快要放棄了……你說了就不能反悔!」
「不准妳放棄!我在皇帝面前都敢承認了,又怎會反悔?」他差點失去她了嗎?想到這裡,蕭子暮內心一陣抽痛,越發增添了對她的憐惜。受了她在懷中依戀動作的影響,他拉起床上絲被遮住她洩漏的春光,否則怕自己馬上就要向徐爺證明他不是「那兒」不行。「以後我們就不必分房睡了。」
鳳翎滿足地偎在他胸口,螓首輕點。她真的感受到他的愛了……此刻她是何等幸福、何等快樂……
這是否也代表著,他們永遠不會分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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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她的情,涓涓滴滴添在麵團中,傾盡一生的愛戀去揉合,比往常加諸更多的專注,無視麥子粉髒了身子、髒了臉,小心地使勁揉著。愈用力,製作出來的糕點愈有嚼頭,像他們之間的聯繫,愈嘗愈香,餘韻不絕。
鳳翎在廚房裡忙著制餅,站在她身後看的,卻是面容蒼白的張玉雲。後者見她忘我的忙碌,便默默立在一旁,等她手上的工作稍停,再趁著這個空檔插入交談。
「鳳翎,」畢竟自小就分離,張玉雲與她在情感上仍有些疏離。「妳想不想知道,我是以什麼方式接近蕭子暮的?」
前些日子月老廟遇襲,帶人救她的偏又是蕭子暮,她便知道自己成事的機會渺茫,現在只能孤注一擲,賭在鳳翎身上。
即便非常不想承認,但鳳翎是蕭子暮唯一的弱點,控制她,就能控制蕭子暮。
「嗯……不是在妳服侍皇上時,在宮裡認識的?」鳳翎漫不經心地回答,將麵團換了個方向繼續揉。
「皇帝的貴客,豈是我們這種小奴婢可以輕易接近的?」張玉雲冷笑。「是我趁著他留宿皇宮時,爬上他的床。」
鳳翎內心彷彿被什麼撞擊了一下,手上工作猝然停滯不動,愣在當場。須臾,她的臉色緩緩平靜下來,雙手又慢慢開始揉面,什麼也沒有說。
「然後,」張玉雲不理會她的反應代表著什麼,逕自說下去:「建文帝即位,蕭子暮淡出政壇,後朱棣攻入南京時,我故意放出蕭子暮為我畫像的消息,以及我是張士誠後人的身份與寶藏的秘密,引來一堆人追殺蕭子暮。他卻對我一句抱怨也沒有,還以為我會回山寨,千里迢迢來找我,妳認為這又是為什麼?」
鳳翎側過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回頭繼續揉好了麵團,將面分割成幾等份,揉成長條狀,再捏取小塊桿成面皮,開始包填餡料。
「妳居然這麼無動於哀?」從第一眼開始,張玉雲對鳳翎的印象,就認為她是個單純好騙的女孩,但她現在說了這麼多離間的話,她竟一點表示也沒有?
包好了餅,鳳翎拿過蒸籠,在上頭鋪上紗布,慢條斯理的答覆:
「我想,當時玉雲姐妳爬上相公的床,他的反應大概是把床讓給妳,扭頭就走;而妳故意放出消息害他被追殺,他卻不怪妳,必是因為他不想害妳,所以引開那些人。」
她深愛的相公就是這種人,中規中矩,謹守禮儀,他說不愛張玉雲就是不愛,即便今天沒有她鳳翎,他也不會對張玉雲有所踰矩。
「妳……」張玉雲難以置信鳳翎對蕭子暮的全然信任,嘲諷地搖頭。「妳很愛他對不對?鳳翎,這世間的人情冷暖我見識多了,這些日子據我的觀察,妳對他的感覺並不是愛,只是一種崇拜、一種尊敬,因為他會許多妳不會的事。」
「不,我愛他!」用力放下蒸籠,鳳翎斬釘截鐵地回視她。「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像我很尊敬爹,因爹的武功比我強多了;我也很崇拜徐爺,他有滿腹的學問和知識;我也喜歡阿大阿二,是他們從小和我一起灌蛐蛐兒、打架玩耍長大。但這是不同的!自始至終,我想擁抱、想依靠、想陪伴一輩子的,只有相公一人。」
張玉雲臉色微變,怔怔思考著這番話,不得不承認自己一敗塗地……她多次試圖色誘蕭子暮,雖說是想迷惑他後加以利用,但要愛上這樣的男子是很容易的,整個過程中,她也並非完全沒有付出一點感情……可是,她自問做不到鳳翎這種完全奉獻、飛蛾撲火的愛,只因這種愛若得不到對方的響應,接踵而來的將會是無盡的痛苦。而她不像鳳翎會愚蠢的交出整顆心,她,要保護自己。
「我一直都知道妳接近我的目的。」
一片寧靜之中,蕭子暮突然推門進廚房,他已在外頭聽了好一陣子。
「妳實在沒有必要去背負上一代的仇恨,逝者已矣,妳想搧動建文帝復辟,想拉攏我襄助,種種徒增國家動亂,何苦再令民不聊生?我也知道,妳放出畫像及身份的消息,根本不怕誰來抓走妳,只因會來的,僅有朱棣的敵人,與這種人聯手顛覆朝政,不正是妳希望的?」
他又深歎口氣。
「只是妳這麼做,卻連累了山寨的兄弟,害他們的底被掀出來,落得寨毀人散。」
鳳翎聽到他的話,內心一陣黯然,想衝進他懷抱裡尋求慰藉。但跑到他身前兩步遠時,她又頓住身形,忍下了這股衝動。
她的衣服上都是麥子粉,會弄髒了他藏青色的長袍,還有,張玉雲在這裡,應該算得上大庭廣眾……
「翎兒……」他看出了她的難過及猶豫,不禁垂下眼簾暗嘲自己過去無謂的堅持,大步一個上前,雄臂一伸摟住了她,將她住懷裡帶。
「相公,我身上好髒……」她微微掙扎。
「沒關係。」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擁抱她,感覺溫暖而甜蜜,滿滿的情懷就像要溢出心房。他豁然瞭解以往她幾乎讓他養成習慣的擁抱,其中蘊涵了多少豐沛的情感。「我不希望看妳難過……如果這樣能讓妳好過一點。」
「相公……」鳳翎釋然一笑,反手抱住他,好像所有的憂愁鬱悶,都能在這個可靠的懷抱中得到舒解。
蕭子暮從未對一個女人如此溫柔過……張玉雲又羨又妒,淒楚自嘲:「鳳翎,妳恨我吧?是我害山寨變成這個樣子,害妳無家可歸,妳很恨我吧?」
「不。」鳳翎偎著身旁偉岸的胸膛搖頭。「爹說,山寨遲早會走到這一步,他叫我別恨、別怨;而我也不是無家可歸……」她深情睇了蕭子暮一眼。「有相公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們的情生意動勾起張玉雲心中微微慍怒,於是故意說道:「蕭子暮,你當初與她成親,是為權宜,現在該不會仍是同情她吧……聽說,我的畫像你還留著,莫非你對我餘情難了?否則為何不將畫毀了?」
「從未有情,何來餘情?」蕭子暮並不怕鳳翎誤會,這丫頭只會單向思考,選擇相信他,就會死心眼的相信到底。「有沒有畫其實結果都一樣,因為大家都認定我就是有畫,無論如何眾人都會追殺我。我也知道妳藉此引開他們對妳及建文帝的注意,妳才有機會好好擺佈建文帝。但撇去這些不談,這幅畫是妳唯一一次開口求我,也是我唯一可以給妳的東西,因此我不願毀了畫,也要親手交給妳。」
話聲已盡,他由袍袖中拿出畫軸,慎重地遞給她。
「這是你給我的答案?」雅致如玉的臉蛋上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就是結果了嗎?就是你我之間的了斷嗎?」
他再度婉言勸她:
「妳我都明白,建文帝不適合當皇帝,當時我若幫他對抗朱棣,只是讓百姓多痛苦一些時日,現在亦然。建文帝是無辜的,妳也是,百姓更是。聽我最後一次勸,放手吧!建文帝已經答應我,我會協助你們到一個眾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你們可以重新生活。」
張玉雲表情難解地望著眼前相擁的愛侶,目光先流連在鳳翎身上,想到她為了救她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再看向蕭子暮,他本不想再涉朝政,卻為了營救她及建文,以及為了蒼生黎民打消她反叛的念頭,又陷官場;再憶及山寨的叔伯兄弟因她一人死傷慘重,卻沒有人因此責備她……
最後,她慘然一笑,放下了肩上所有的負擔,與驕傲。
「我想,我真的該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