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又偷溜到我床上?」每早醒來,蒲牢的第一句話,像笑,像指控。
「……」她連費勁瞪他,都懶。推推他,要他放開交疊在她腹後的兩條膀子。這男人,抱起人來,真是全心全意,一沾上死也不放……
他捨不得鬆手,掌心碰觸到的軟喇,真令人眷戀,但她抵在他胸前的手兒,掄成小拳,捶了兩記,催促著他。他只好不情不願放開手,任她逃出他的懷抱。
「奇怪,我嘴裡……怎麼甜甜的?」他先是伸懶腰,下意識的撇嘴,在口中嘗到一抹微甜和香氣。
還、還敢問哩?!她進房,為解救樓內所有人的耳朵,慘遭蒲牢逮入懷裡,她努力開口,想喚醒意識混沌的他,他喉頭一動,滾出幾聲咕嗦,她以為他就要醒來,怎他碎了一句「好吵」,然、然後一用嘴……堵住了擾人酣夢的聲源。
紅棗滿臉辣紅,實在是說不出口,自己被這男人「封口」。對於他的疑惑,只好當做沒聽到,偏過蟒首,十指飛快梳整長髮,裝忙。
「我吃了什麼糖嗎?味道不錯——」想著,昨晚誤吞了啥小玩意兒。呀,難道是魚小二為客人所準備,用以安眠好睡的「沉香茶」?那東西帶點甜味沒錯,又好像沒這麼甜……
她腦門內已是一陣沸騰,對他做著品嚐後的結論,努力無視。
偏偏夜裡情景,歷歷清晰,烙印於心……
偏偏夜裡情景,歷歷清晰,烙印於心……
他有張豐厚的唇,緊貼在她唇間,輾轉吸吮,正因他介於半睡半醒之間,沒空思考力道問題。完全的肆意探索,嘗到甜美滋昧便欲罷不能,舌尖的攫握,一回比一回更加深,將她的抵抗、她的阻止,視若無物。堅硬如鐵的男人,唇,竟也能絲滑柔軟,吐出的氣息好燙人,拂得髮膚要燃燒一般……
「你吃了辣嗎?」整張臉漲成血紅色的,耳朵也……」他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逼近,伸手輕捏她的耳垂。
她震得往後一縮,摀住紅潮竄升得耳殼。
「我手很髒嗎?你什麼反應呀?月整個人都快跳起來了,是有這麼討厭他碰?!
「……我被你嚇到了。」這是一半的事實。
「膽子真小。」他笑她。
他的笑聲,緊隨她身後,她頭也不回,奔入自己房間,在他看不見的一角,努力拍打臉頰,以為這樣就能拍散滿腮的火熱色澤。
「今天帶你去看『海裡飄雪』,開開你的眼界。」蒲牢在海廳裡說話,聲音傳進房內。
這些天,他帶著她跑遍不少地方。
他生活的海洋,對她而言,新鮮而神秘,處處皆有驚奇,她雖不常流露出雀躍的直接反應,但大多數時間,她那對眼眸都是亮的。
亮著欣賞的興然。
亮著求知的慾望。
亮著對沒見過的海中奇景,滿滿驚艷。
這種時候,他覺得她的眼睛美極了,任何星辰或寶石也遠遠不及。
想來有點蠢,他為她眼中那抹光彩,絞盡腦汁,要看它持續存在,不輕易滅去。
紅棗從房內水鏡裡,確定腮幫顏色恢復不少,抹抹臉,梳給長髮,換妥衣物,才出了房。
「海裡飄雪?」怎麼可能?那明明是陸路上特有的冬景。雪,如何存於海水之中,不融不化?
蒲牢嘿嘿笑著,不想太快破梗。說穿了,就是珊瑚產卵。珊瑚似樹非樹,像石非石,海城人民皆知,它是海中一種,會捕食、會產卵一每年特定時間,在幽暗的海夜中,大量的珊瑚精卵,噴灑而出,佈滿海空,密麻交錯,點點白螢點點亮。
有人說,那景色,似滿天星辰,有人則說,像飛雪。卵色有粉有黃有白,顏色斑斕瑰麗,他猜,她看了,一定會驚歎。
「對,海裡的雪,奇特吧?」他故作神秘,賣了關子。」別再拖拖拉拉,準備出發了,要到達淺海,還有一段路得趕。
雖然,他迫不及待想見她眉開眼笑,尋找教他迷炫的眸光,但珊瑚精卵共舞,受潮汐、月盈月虧、溫度影響,僅在夜裡發生,心急不來。
期待,浮現在紅棗心裡。
光憑想像,勾勒不出「海裡飄雪」的情景……她的好奇心被高高懸吊起。
他讓她,每一天,都有所期待。
今天,會帶她去哪裡?
今天,會看到什麼從未見過的新奇事物?
今天,他與她,會佇足於何等美景之間?
她每回都好期待,而他,沒讓她失望過。
紅棗腳步輕快,朝他走去,驀地,兩人之間,聳立起大片的水牆……不,與其說是水牆,正確來看,是鏡。
一大面的水幕之境。
鏡中,笑顏熟悉,溫文燦爛,正是冰夷。
他先是朝紅棗額首微笑,也不問這兩人多日未歸的原由,彷彿對兩人安危及下落,不曾擔心過。笑臉轉向蒲牢,收斂了些。
「四龍子,兒香今早已離開龍骸城,你差不多也該準備回城。眼下,只剩你和二龍子尚未完成任務,兩人搶當九龍之末……」
「兒香走了?」蒲牢挑眉。
「在城裡等不到你,走得好失落。」冰夷倣傚兒香臨行前,落寂的神色。
「廢話少說。我知道了。」可惜,蒲牢無憾,聽完也不內疚。
「不是馬上要回城來了?」冰夷見他態度消極,不像歸心似箭。
「想回去,就會回去,不用你多管。」蒲牢擺擺手,順勢揮出掌風,打散映出冰夷形體的水鏡,驅走音影。方才出遊的興致,徒剩些些沉悶。
「嗯……我們今早回去吧。」紅棗察覺他表情肅穆,沒見過這一面的他,似乎在掙扎看某事,逐提議道:「別去看海中雪了……雪,陸路上,年年都有,我看過好些回,不新奇的一」
「那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無論她看見多少次的雪,都不是與他一塊兒共賞。這是頭一次,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蒲牢拉過她的手,這回不落在她的腕上,五指緊緊地攏握於她的指掌間。
「我們去看海中雪。」決定好的事嗎、答應了她的事,他不想更改,不想食言。不想……
「可是……」冰夷剛說了,大多數龍子皆已回城,交付任務成果,他真不心急嗎?而且……他帶回的「紅棗」,是錯得離了譜的,不早些回城,事後的補救,時間充足嗎?
「之後的事,之後再說。」他握緊她。緊到像要揉進掌心之內,骨血交纏、脈絡相連,每一方寸的膚,皆是密密相貼。緊到,像無聲在說一就這樣,別分開蒲牢的悶悶不樂,全寫在臉上,藏不進心底。
即便眼前光景迷人,卵雪飛揚,顆顆晶瑩,夜海中,綴亮繽紛,他也不瞧,秦半時間,維持著看向她的姿勢。與她交握的手,始終沒有放開過。掌心捏著小小的手,它好軟,也好暖和,填滿指掌,他心裡卻浮現一個念頭——如果,犧牲現在攏進掌內的嫩繭一隻,只要一隻,夠還不夠?
「你握痛我了。」紅棗不得不出聲自救。蒲牢捏握得勁道,不知怎地,越來越沉、越來越重,超乎她的耐度。
他一怔,鬆了力道,五指仍舊扣著她的。
她想由他臉上看出些端倪,希望能弄懂他在煩惱些什麼。
對,他一臉很煩、很惱、很不知如何是好的摸樣。
「紅棗熬湯,可否只取一隻手,或一隻腳?」蒲牢費了好大氣力,勉為其難才說出完整一句話,而不咬碎一口龍牙,「這樣,藥效夠嗎?」
她微微訝然,他會有此一問。
這是代表著,讓他困擾無比、整日心不在焉,不時露出煩惱神情的主因……是她?
「看熬的湯份量多少。」她答以尋常用藥常識,」紅棗多為陪襯,並非絕對必須,用以和解百藥,紅棗昧甘,性平,能略抑苦昧,使藥湯溫潤甘喉易干下口因。」
「要看湯的份量?」九種藥材齊全後,會熬出多大一鍋,蒲牢毫無概念,也不清楚,但聽她說「紅棗多為陪襯」,讓他安心些些。
「你方才問,一隻手或一隻腳,難道是……」她的手、她的腳?
「只是缺只手、缺只腳,影響不大,至少小命保住,要是湯的份量僅僅一小碗,說不定躲根指頭還嫌多了。」蒲牢逕自想像。若能往好的方向發展,興許……她可以不用整只下鍋!
「你先等等……我不想缺手斷腳……」她連忙要勸。不要這麼衝動,一臉想要當場「支解」她的神情,還很暢快地替她決定,缺只手影響不大……
「缺手斷腳有什麼關係?!」笨蛋!蒲牢吼得巨響,晴天霹靂亦不過爾爾,他吠出了額際的青筋暴突。要不是她又嬌又小,皮薄肉嫩,他真想賞她一頭爆栗,將她「敲」聰明些!手與腳,算什麼!小命休矣,有手有腳又有何用?!
「你沒手,我當你的手,餵你吃飯、幫你寫字!你斷腳,我當你的腳,抱你去任何你要去得地方,我步伐比你大、走得比你快,不會讓你覺得不便-一但要是命沒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什麼也幫不上你!吼聲脫口,再形成回音,因為吼得又重又沉,回音蕩漾的次數同等增加,將他那番話,一而再,再而三,復誦、復誦、復誦……
他,說出了好驚人的話。他自己尚未察覺,一副理很直、氣很壯的磊落貌。
紅棗先是一呆,淡淡紅霞,逐漸飄上,雙腮染艷。
雖然,他吼得一點都不纏綿徘惻,可語句中,承諾了多少東西,他知道嗎?
我當你的手……
我當你的腳……
這是一輩子的事,漫長的一生。
她的雙眸,熱熱的。
她先是合上長睫,感受眸內熱暖累積,再張眼,瞳仁加倍水燦,近乎晶亮。
「說的也是,若失去性命,維持手腳俱全,也沒有意義。」她一笑。
「對吧對吧。」真高興她聽懂了。
沒錯,要手要腳,不如要命一條,雖然她的手很軟很嫩,握在掌心裡,感覺很好,但必須割愛時,還是要忍痛——
「要是只取我一隻手腳,留我性命無虞,那就太好了。」明知熬湯用的「紅棗」,才需擔心下鍋的命運,怎樣都輪不到她,她當然能說得輕鬆。
原本,不想言明她與「紅棗」的差異,是帶些惡意,要看他出糗,現在,不急於矯正他的誤解,卻是頑皮居多。當他得知自己犯下多大的謬解,他會露出哪種神情?是大鬆一口氣,為她保全了手腳及小命,而綻放狂喜,仰天大笑?還是,一整個呆住,全然狀況外,迷糊得可愛?太壞了她,竟對此……有所期待呢。
蒲牢握看她的手,舉到面前,端詳的眼神很專注,彷彿她每一條掌紋、每一處膚色,都值得他細細觀察。
「沒了,是有點可惜,它按遍我身上的穴位時,那種泛起酸軟的舒暢的滋昧……」嘖嘖嘖,光想起來,筋骨通軟。他下意識執她之手,摩挲他微微泛鬢的下顴,動作輕淺、緩慢。獸一般的本能,做著他感覺舒爽且安心的動作。
「還有,它摸著我額頭時,我也很舒服……」他不禁吁歎,因為滿足而發出沉吟。他剛那聲饜歎,太過悅耳,咚地撞擊她心口,帶來震撼。悅耳到……撩人的地步。
她彷彿受到蠱惑,柔黃翻轉,以掌心托付他的臉龐,感受他膚上炙熱。他喉內逸出咕味,偷悅,享受她柔軟的膚觸。
半瞇眸的神情,像大貓,慵懶,依然,討著要人愛撫。
「若我斷了手足,成為殘廢,你真願意成為我的手腳?在我身邊,扶持我、陪伴我?……」她輕聲問。
「當然。」他的眸雖是半瞇,眸內的認真,半點也不少。
她笑容更深,感覺心口甜津津的,他那「當然」兩字,說得雖少,可是他的眼,卻傳達了許多……
「既然如此,我不怕跟你回龍骸城,你也別擔心。」
她知道他在……擔心?蒲牢凝她。擔心一回城去,就會……失去她。
「一切,都會沒事的。」她笑,笑容中寓意深遠,有安撫,有暗示。
他確實被安撫。被她的眼神,她的嫩嗓……她那溫婉,卻自信的笑後。
他轉不開視線,不自覺乖乖聽話。
「好,我們回去。」
終於,踏進了囂狂大張的龍骸牙口。遠觀與近看,整具龍骨氣勢磅磷,她沒料想過,人生在世,竟有幸眼見巨龍,還從龍口之中穿越……好吧,她也沒想過,有這麼一日,會被一隻龍子緊緊握著手,一深褐一淺白的手,對比強烈,十指交扣糾纏。又顯得契合無比。而且,她還為此……微微臉紅。
「我們直接去藥局,找魟醫。」蒲牢解釋他們前往的方向,讓她心裡有底,不至於忐忑。她嘴上應聲,雙眼流轉於城中驚人美景之間,眨眼,變成一種奢侈。
「這具龍骨,是真的嗎?或是工匠倣傚而造?」
「貨真價實。是第一代龍主遺雕。」蒲牢拍拍一處骨柱。
「祖先的遺骸……我們人類不敢拿來蓋屋子。」一蓋,還蓋這麼大片,城廊樓閣,器宇軒昂……大大不敬哪。
「龍骨擺著也是擺著,它又不臭不爛,物盡其用嘛。」他咧嘴一笑,「龍骨比任何石材都要堅硬,長侵於海水,不受侵腐。
「以後……你也會被拿來……這樣嗎?」她試圖婉轉,換來他哈哈大笑。
「你口氣聽起來很不苟同。」而且,他沒看錯吧?好像還有些……不捨,鑲進她眉宇間。
「我們相信入土為安。」入土之前,得看時辰、看風水……
「我相信死得其所,該在哪,便在哪,該怎麼死,就怎麼死。」造墳掩埋那一套,麻煩。死後,誰還煩惱那等小事呀。
他拉她踩上階梯,步步雀躍,說道:「我倒覺得死了之後,後代親人在自己的骨頭底下,來來去去、嘈嘈嚷嚷,勤奮生活著,很熱鬧呀,我不排斥自己也變成子孫的『樑柱』,給他們蓋些房舍住。」
他是一個溫柔的男人,嗯?????一個長得明明很不溫柔,但內心柔軟的男人。言談之中,散發出對待親人的包容和無私。她喜歡這樣的他。
「你的骨骸可以拿來做燈架,一塊兒掛在我爪子邊吧。」
誰要呀?赤裸裸的骨頭,大刺刺擺出來,一絲不掛給人觀賞,她才不肯!
他勾勒的遠景,沒有半分美感,聽得她毛骨驚然,她毫不客氣賞他膀子一掌,可惜力道輕如蚊叮,他不痛不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