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知行獨行。她將包袱綁在身上,兩手收在縫了皮毛的袖中,一步一步踏在深過腳踝的雪中,但覺寒意入骨。福平到日江不是太短的路程,大概也沒人蠢得如她一般,趕在深冬時分上路,也許她該顧車或借馬的……
不過……走得緩慢點也好,可以多看幾眼此地。
驀地,她停步,側身回頭一望,後頭是一路走來在白雪上踩出的腳印。
她不是一個愛往回看的人,只因深信後悔無用;既已踏出,又怎麼可能回頭?此刻心中的躊躇源自什麼人,她心裡明白;然而一年不是很長,他對她的影響還不夠深遠,過些時候便會淡去。
陶知行這麼告訴自己,於是轉頭向前,又再邁步。
繼續走著,四下靜得有些可怕,寒風拂來,她拉高了外袍衣襟,遮上凍僵的鼻頭,將半張臉埋進裡頭取暖。
又不知走了多久,身後傳來些聲響,她沒留意,直到有輛車由身邊經過,到了前頭不遠處停下。陶知行眨眨眼,又縮了縮肩,瞇眼睨著那車橫著擋去了她的路,疑惑地又向前了幾步。
待她走近,那車簾掀起,當中之人正是江蘭舟。
黑眸落在她包裹得密實的臉上,他聲音偏冷地問著:「去哪?」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想必是因近來忙碌睡得少所致,眼下兩抹隱隱的黑,但瞪人瞪得很有力……轉轉眼,陶知行如實回答:「回家。」
「京城在那頭。」他抬了抬下巴,望著她身後的結路,那同樣被雪掩蓋的上京路。
京城?是因聲音悶在衣襟中,所以他沒聽清楚她剛才說的話?陶知行擰擰眉,將遮去半張臉的前襟拉下,道:「小的正要回日江。」
江蘭舟頭微低地與她對視,那雙眼中沒有試探或捉弄。
自入冬後從京中返回,他便日夜忙著。錢大人令他盡速回京,縣衙之事將暫交山城縣的李大人代為打點,許多事務得要吩咐清楚,省得日後麻煩。
早先他打山城回來,小僕來報,說她背著包袱離府。來到房中,見到了她留下的簡短字條,短短幾個字,顯得沒有一絲留戀。
過於忙碌,所以忽略了她……這是他的不是。
江蘭舟將車簾綁好,雙手蓋在口鼻呵著氣,接著,他長手蓋上了她凍得發紅的鼻頭。陶知行明顯一僵,他似是喃喃道:「深夜廊下窗邊說話,以為你聽懂了幾分,但其實你從未回應,是我自以為是了……」
陶知行直覺要退開,卻被他掌心的松墨香勾住,只能楞楞聽著。
她眼底尚有些防備,江蘭舟說道:「年初到日江,為的只是討來一人為我閱帳,何時開始竟覺兩年太短,我記不起了。數年前的一事在我心中結下難解心結,我滿心想著贖罪,想著為日陽做些什麼;若日陽願意,我便給她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世上知心人難尋,但有人從此相伴,彼此照應,若那人是日陽,就算她心中對我始終有埋怨,或甚至想著報復,也是無妨。這想法何時起了變化,何時開始盼望身邊之人能知心、能真心……我亦記不太起了。」
人的貪念在不知不覺中蔓生,順著籐蔓而上,去尋那起點,卻是越理越紊亂。需要思考的事總是過多,太難分辨她是何時入了眼裡、心底,回想起來,覺得她嘴中銜住包子的模樣可人,她不經意的許多舉動令人心生憐惜;而書房之中,她瞧著午睡成死屍一般的自己,那專注,令他起了獨佔之心。
在福平的日子裡,兩人不斷交換想法,談的是檢驗,他卻藉著一次又一次的書寫往返,發覺了世上有一人,能信任,能依賴,能理解他的執著,並耐心相待。
於是不想放手。
大人話語之中有她不太想深思的涵意,陶知行緩緩退了步,是因他的掌心發燙,有些灼人。
江蘭舟看著兩人間拉開的距離,他收回手,將收於懷中之物遞出。
置於掌中向她遞來的,是留在房中的布包。陶知行垂下眼看著,還未接過。
那結尚在,所以江蘭舟知道她並未看過當中之物。他溫聲道:「拆開。」
陶知行遲疑良久,才依言接過。
在他的注視下,她還是拆了繁複的結,翻開相迭的厚布,冰冰涼涼,一把雕蘭的玉梳。她瞪著手中之物,長指摸過角落痕跡,這是……
「福平男女定情,定是送簪送梳,意寓結髮,再以金絲繡包妥結好,代表悉心呵護。你我都不是此地人,但也算在此結識、相知……我想你那夜沒聽見我說的話。這段日子你拿著此物卻沒開過,是為何,我不過問。」江蘭舟說著,低頭瞥見她捧著玉梳的長指發白,他躍下車,大掌包住了她的,字字清晰問道:「那麼現在,你還不明白?」
明白……什麼?陶知行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不說話。
一個有志之士要回京了,拖著她做什麼?他能做的事還有很多,假以時日或許能爬到更一局的位置,成就更多的事。她聽說官員被賜婚較易出人頭地,有點身不由己,可多是門當戶對,又或者對彼此有利的對象;總之怎麼想,身邊之人,都不該是個端不上檯面的仵作吧。
生在仵作之家,她慣了身在賤民之階,不會妄自菲薄,卻不代表她想攀麟附翼,飛上枝頭做鳳凰。
雙手感覺他輕輕收緊的力度,陶知行抬眼與他相望。
江蘭舟深深瞅著她,不怕自己將情感表現得太過露骨,就怕她裝作看不見。
陶知行想避,然而避得開他的注視,卻避不開波動的心跳。
眼前一片雪白之中,他沉默,四周更顯寂靜,那夜他說過的話,在無聲之中散開……
「若不是我,你無需經此一遭。若不是你,我也無需惱這情關。這發,我替你束好了,往後要解,也只有我能碰。」他的話,字字烙在她腦海。他輕柔地為自己梳妥繫好散亂的發,他的心疼,他的歉意,他的溫柔,他的珍惜……
這些,就當作一時的內疚心起、另一次的逢場作戲不好?如今追來,又是何苦?
陶知行閉了閉眼。她關上耳關上心,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
她的顧慮,江蘭舟能猜想得到,然而他從不以世俗的標準選擇身邊人。賈立生於屠夫之家,他視為兄弟;日陽為青樓女子,他想過長伴左右;曾經爾虞我詐的官場,她的大哥是他唯一交心知己……她太知天命,面對事情的堅持與脆弱,他都見過。
此刻,他求的是她的無懼。
江蘭舟緩緩鬆開她的手,說道:「在漱石軒,我見你喜愛這玉梳,雖是有瑕,但我以為瑕不掩瑜;如同你見到它的美,有別於其它,此梳美在獨一無二。所謂好或者不好、理當自傲或自卑、身份地位高低,差別從何而來?不過是各人心中吧。」
陶知行沒有反駁。他說得有理,可……事實是,人總將此差別加諸他人身上,加以評判。就算她能不在意他們之間的身份之別,試問,上京之後,都堂之上,他該如何自處?
「知行,」見她低頭不語,江蘭舟輕喚了她的名,道:「你我相識不久,可我自覺對你認識得已夠深;我以為只要是你認定之事,便不會在意外界怎麼看。是我想錯了嗎?」
能面對外頭的打量眼光、鄙夷視線,是因她知道轉過身後,家中有穩重的大哥、寵她護她的三哥。陶知行悄悄握了握手中漸暖的玉梳,若她收下,站到了他身邊,誰又能保證這一刻的相知相惜不會有改變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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