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古代,大陸 >> 帝王將相,后妃爭寵 >> 後宮作者:西嶺雪 | 收藏本站
後宮 第一部分 作者:西嶺雪
    第1節大金深處那些淒艷的往事(1)

    天聰六年(1632)秋。盛京宮城。

    十王亭裡,八旗將領和各部固山額真沉默地按品分坐,每人面前一杯來自中原的極品鐵觀音。

    侍茶的小校跪在奏樂樓前拚命地對著紅泥小爐煽火,這異樣的寂靜使他這樣一個小小的茶奴也感到不安了。這已經是第二道茶,可是兩王八旗都在自己的亭中各自端坐著,沒有一個人講話。連鳳凰樓上的簷鈴都沉寂,偶爾搖動一下,也啞啞地沒有聲響。

    水漸漸地沸了,在魚眼方過、蟹眼初生的當兒,小校偷偷從茶香氤氳間抬起眼,迅速向十王溜了一眼。那些,本都是英勇有勳功的滿洲武士,八旗中血統最高貴、地位最顯赫的王族,現在卻像是一群藉藉無名、正候在科舉考場上等著發卷子的中原秀才,呆呆地望著前方的大政殿,一聲不響——平日裡,此時正是皇太極於此主帳問事,公務最忙的時候,可是現在,卻因為皇太極的抱病停朝而使偌大金殿空空落落的,越發襯出十王亭的滿而無當。

    十王亭,其實是十座帳篷的化身,脫胎於滿族最早的帳殿制。但自皇太極繼位以來,八大旗共理朝政的局面日漸廢馳,十王亭形同虛設,作用已經只限於用來舉行慶祝典禮,議政的中心地也換到了西所新建的崇政殿,即使偶爾聚眾議事,也只聽得見皇太極一個人的聲音,大家習慣了諸事由他一人決斷,主持一切政務的做法。可是自從他在察哈爾戰場上負傷歸來,不再自己坐鎮崇政殿獨斷專行,而重新命八大旗於十王亭共同攝政,反而讓大家遲疑起來,忘記該怎麼做了。

    水「撲撲」地滾著,已經煎得老了,小校不得不硬著頭皮提起壺來,跪行著往每位親王的杯子裡續茶。那些親王正無事可做,看到小校倒茶,便都齊齊盯著他看,眼睛一眨不眨,彷彿要從茶水中找出什麼破綻來。小校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注視,死一樣的寂靜中,「叮咚」的水聲顯得突兀而喧嘩,每注完一杯茶,他的顫抖就更加劇幾分,當膝行至禮親王代善座前時,已經緊張得快哭出來了,倒茶時,竟有幾滴水濺了出來,落在代善的手背上。

    代善手上一抖,小校早已嚇得立刻丟了水壺,四肢著地,一個勁兒地磕頭。茶壺「彭」地落在地上,滾沸的水濺得到處都是,迅速淹至小校的膝衣。小校強忍著,仍然只顧拚命地磕頭,連求饒都忘了。

    大家先是被那突然的聲響嚇了一跳,待看到小校魂不附體的狼狽樣子,又不由覺得好笑。代善率先哈哈大笑起來,其餘諸王也立刻隨上,一齊縱聲大笑。

    茶奴被笑得莫名其妙,抬起頭來愣愣地看著代善,代善隨手拋了一錠銀子給他,說:「下去換身衣裳,再請個大夫瞧瞧燙傷了沒有。傳我的命,挑個漂亮的女孩子來倒茶,別叫我再看到你笨手笨腳地惹人生氣。」可是他說話的樣子,卻實在不像是生氣。小校喜出望外,連忙四腳趴低磕了個響頭,歡歡喜喜地領著銀子去了。

    一通借題發揮的大笑,使八旗將領的面色都緩和許多,禮親王代善便抓住這個時機,率先講話:「兄弟們好久沒有坐在一起議事了,都生疏了。可是汗王負了傷,現在養病,說不得,我們總得替他分擔些,好歹不要出了什麼差錯……先議一下這次戰事的成績吧,睿親王多爾袞在本次征服察哈爾部的戰爭中,除英勇殺敵,衝鋒陷陣外,更立一殊功,眼疾手快,施展神射手的技藝,救大汗於危急。如果不是他那一箭,大汗這次只怕凶多吉少。所以,我建議給予睿親王嘉獎。」

    代善,是先皇奴爾哈赤的第二個兒子,受封四大貝勒之首,德高望重,戰績無數,領有兩紅旗。早在奴爾哈赤時代,他就一直參預攝政臨朝,論資歷和威望,都居朝中大臣和眾皇族成員之首,他即開口說話,大家也就都紛紛附和。

    「應該的,應該的,此次出師大捷,睿親王功不可沒,無人能及。」

    「還有多鐸,在這次戰事裡也表現英勇……」

    「肅親王豪格的功勞也不小……」

    評功定賞總是容易的,諸大臣互相拍著馬屁,漸漸談得熱火朝天。

    可是那談論的中心人物——睿親王多爾袞的心裡,卻並不高興。天知道,他是多麼地盼著皇太極死,盼得目眥欲裂。可是,他卻親手救了他。

    因為本能。一個武士的本能。

    整個滿洲八旗裡,沒有一個人可以比他更像一個武士,他的騎、射、刀、劍,都是一流的,反映機敏、出手利落無人能及,指揮做戰、調兵遣將比皇太極也毫不遜色,而用人善任、運籌帷幄更是略勝一籌。

    他無雙的箭法使他成為草原上的一則英雄神話,而出奇的英俊更令所有的滿洲姑娘為之瘋狂。無論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會響起小伙子崇敬的叫好聲,和姑娘們熱情的尖叫聲。

    他,才是理所應當的大汗。

    可是,當年父王奴爾哈赤去逝時,只因為年紀幼小,他輸給了哥哥皇太極,而眼睜睜看著母親烏拉納喇氏被活活逼死。

    那慘烈的一幕,成為他整個童年和青年時代永遠的噩夢。

    他不會忘記,那一天,是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八月十一日。

    他的父親,「天命金國汗」奴爾哈赤在大政殿去逝,臨終前,將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召至面前,留下遺言:「我死之後,暫由代善攝政,俟十四兒長成後傳位於他,為不使大妃烏拉納喇氏干政,就請她陪伴我同歸於地下吧。」

    第2節大金深處那些淒艷的往事(2)

    奴爾哈赤一生中娶過16個妃子,烏拉納喇氏是大妃,為他生下三個兒子阿濟格、多爾袞、和多鐸。長子阿濟格雖然英勇善戰,然而衝動魯莽,不足以成大器;幼子多鐸城府深沉,好學知禮,卻失於文弱;唯有多爾袞,雖然只有15歲,卻天縱英才,早已成為草原上最善射的騎士和最英俊的貝勒。由他來繼承汗位,可謂水到渠成,眾望所歸。

    然而,兒子榮登寶座的代價,卻是母親命赴黃泉,這是怎樣的一筆交易啊?

    遺命由大貝勒代善轉述。烏拉納喇氏母子驚呆了。多爾袞抱著母親瘋狂地喊:「不!不要!我不要額娘死!」

    代善久久地跪在地上,淚涕交流:「子為儲君,母則賜死,當年漢武帝殺勾弋而傳位其子,也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啊。大福晉,為了十四弟的將來,我請求你答應。」

    烏拉納喇氏哭了,哭著哭著,又笑起來:「是嗎?我兒要繼承汗位了,多爾袞要做金國大汗了,是嗎?」她抱著兒子,又哭又笑:「多爾袞,你要做大汗了,是嗎?」

    一種慘傷的情緒倏然貫穿了多爾袞的全身,他瘋了一般地大哭大叫著:「不!不要!我不要做大汗!我要額娘活著!」

    烏拉納喇氏放開兒子,定定地望著代善,臉上忽然露出奇異的笑容,低低地問:「大貝勒,你說大汗為什麼要讓我殉葬?」

    「那是,是為了十四弟呀。?」貝善囁嚅。

    「不!不是!」母親忽然異樣地笑起來,拚命地搖著頭,搖得頭髮散了,珠釵掉了,眼淚也跟著搖落下來:「你錯了,代善,他要我死,不是不放心我教壞了多爾袞,是不放心你啊。」

    代善大驚色變,蹬蹬蹬連退數步,要抓住掛在帳角的弓才沒有跌倒:「大福晉,不要這樣說。」

    「可這是實情,不是嗎?」母親逼近代善,臉上仍是那種莫名的詭異的笑容,「他一直不放心,一直認為我同你有私情,所以死也要我陪著,就是免得『父死子妻其後母』。他不甘心讓你得到我,所以才要我死,我死了,他才放心把汗位交給你和多爾袞,這就是真相,對不對?」

    代善跌坐下來,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母親也隨之緩緩跪下來,伸出手去無限憐惜地撫摸著代善茂密的胡茬,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多爾袞在很多年後還不能理解的話——她含淚凝望著代善,帶著笑說:「真是冤枉,早知道今天還是要死,當初就應該……」

    母親沒有說完,她撲在代善的懷中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滲進黑夜裡,將盛京的夜沁得格外深了。

    多爾袞迷茫而震動地望著他們,幼小的心靈中升起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幾分淒愴,幾分神聖,幾分安寧,幾分沉痛。然後,他睡著了。醒的時候,看到代善還沒有走,一直緊緊摟抱著母親,他們就那樣摟抱著坐了整整一夜。

    他永遠也無法知道那一夜,母親都和代善說了些什麼,是未了的心願嗎,是托孤的囑咐嗎,是早夭的怨恨嗎?或者,她什麼也沒有說,就只是同他緊緊地沉默地坐擁了一夜,以彼此的體溫照亮了她生命的最後時刻。

    當第一縷晨曦射進帳篷的時候,將士們送來了殉葬穿的禮服,請母親更衣上殿。

    那珠翠琳琅的鳳冠擺在桌子上,代善的臉刷地白了,眼中露出慘痛的神色。母親卻顯得十分平靜,若無其事地喚來使女打水洗臉,將一頭長髮梳得紋絲不亂,又坐在妝台前一絲不苟地塗上脂粉,彷彿一生中都沒有那樣認真地打扮過,就是大婚時也不曾那樣認真過。與死亡相比,大婚算什麼?大婚的時候她又不認識奴爾哈赤,更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但是現在不同,現在,她,一個將死的人,在活著的時候已經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來臨,並在死神隆重駕臨前夕意外地迎接了愛神的不期而至。她曾經愛過的丈夫要她陪著去死,她一直暗戀的情人剛剛擁抱了她,她永遠摯愛的兒子即將登上汗位,她還有什麼不足的呢?她不虧。她已經做好所有的準備,可以平靜地去面對死亡了。

    她對著鏡子將鳳冠仔細地整理穩妥,猶回過頭很有興致地帶著笑問:「兒子,額娘美嗎?」

    多爾袞響亮地回答:「美。額娘像佛古倫仙女一樣美。」

    佛古倫仙女,是滿族人心目中最美麗崇高的女神。據說在很早很早以前,當世上還沒有人的概念的時候,長白山頭來了三位仙女。她們脫下晶亮的羽衣,披散柔長的頭髮,躍入清亮的天池水中洗浴。池水因為仙女的到來而沸騰,水濺出來,池邊的青草鮮花俱豐美。仙女們一邊洗澡一邊歌唱,歌聲響遏層雲,把鳥兒們都召喚來了,有一隻五彩神鳥銜了枚紅色的果子飛來,準準地丟在三仙女佛古倫的手中。佛古倫見果子的顏色鮮艷嬌美,愛不釋手,忍不住放到唇邊嘗了一下,不料果子是有靈性的,立刻一骨碌自己滾進了她的口中。仙女們浴罷上岸,披上羽衣準備飛昇,可是佛古倫忽然覺得身子變得很重,再也飛不起來。她明白,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發生了,但不論什麼事,都是上天的旨意。於是,她決定留在人間,直到生下一個男孩後才重新飛昇。那個男孩子生而能言,倏爾長成,天賜名布庫裡雍順,即是滿族人的祖先。

    所以,滿人每年將祭祖與祭長白山同時舉行,奉為神明。佛古倫的名字,更成了美麗尊貴的代名詞。多爾袞從小隨父親祭山,早將這個名字聽得熟透,聽到母親問自己她美不美,便立刻想到了佛古倫的典故,脫口而出。

    大福晉聽到兒子給予她這樣的盛讚,不禁滿意地笑了,說:「我如果是佛古倫,你就是布庫裡雍順了。這是個好兆頭,我兒真是要做大汗了。」接著,她又轉向代善:「大貝勒,我好看嗎?」

    代善木然地點著頭,眼睛裡有了淚。大福晉母子關於佛古倫仙女與布庫裡雍順的對話,其實是有著很大的僭越的成分的。可是,他不想指責什麼。人在臨死的時候,已經成了神。誰又能說大福晉不比佛古倫仙女更加崇高偉大呢?他對她點點頭,再點點頭。是承認,也是承諾。

    烏拉納喇氏呆呆地看著他,良久,猛一咬牙,很堅定地站起來朝帳篷外面走去。

    多爾袞急了,猛撲上去,想要抓住母親的禮服裙擺,可是剛剛起身便被大貝勒抓住了。代善的大手發著抖,可是抓得很用力,指甲一直掐進他的肩肉裡去。多爾袞哭著,掙扎著,踢打著,大貝勒一動不動,默默地承受,變成了一尊塔。

    母親看看兒子,又看看大貝勒,淚珠滾落下來,打濕了剛化好的妝,最後,她將目光定在大貝勒臉上,期待地問:「我死以後,你們兩個,真的可以繼承汗位嗎?你會替我照顧我的三個兒子嗎?」

    大貝勒微微遲疑,對她第一個問題避而不答,卻對她第二個問題爽快承諾:「大福晉放心,我做兄長的,不會讓弟弟們吃虧。」

    母親點點頭,放心地走了,已經走出帳篷了,卻又回過頭來嬌媚地一笑,說:「這樣子,死也值了。」

    那一笑,真美。

    像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像一柄利劍刺入心房,像一輪落日驀地滾下山去。多爾袞不知怎地,胸口一痛,像被誰重重打了一錘,驀地一口鮮血噴出,昏了過去。

    第3節大金深處那些淒艷的往事(3)

    大福晉沒有留下來照料自己傷心過度的兒子,她毅然地走了,一直走進大政殿,走到丈夫的棺槨面前。那是一樽巨大的橡木棺材,棺蓋打開著,裡面靠一側躺著她英偉而多疑的丈夫,簇擁著他的是繁如星辰的瑪瑙玉器、珍珠古玩、織金戰袍、以及鑲著寶石的腰刀,努爾哈赤就威嚴地睡在那些寶物中間,大睜雙眼,若有所待。大福晉在棺材的另一側躺下來,緊貼著丈夫,她說:「我陪你來了。」

    她丈夫大睜著眼,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他已經是一個死人。

    可是他的遺命仍然活著,所以貝勒們在他死後還仍然忠實地執行他的意志,讓他心心唸唸連死也不願失去的大福晉為他殉葬。

    大福晉撥開那些硌人的珠寶,偎近她的丈夫,然後俯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

    沒有人可以聽清她說了什麼,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就在那一刻,老汗王始終大睜著的眼睛忽然闔上了。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說:「好了,大汗瞑目了。」

    於是他們叫來工匠將棺材板蓋上,叮叮光光地四角釘穩,不留一絲縫隙。

    棺材裡並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可是所有的人都同時感到窒息,好像被活活釘進棺材的人不是大福晉,而是他們自己。

    這窒息持續了好久好久,但是沒有一個人肯主動說話,更不會有一個人提出將棺材開啟。

    他們同自己的窒息艱難地搏鬥著,掙扎著,焦渴著,許久,忽然同時感到頸子一鬆,呼吸重新順暢起來。仍然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大福晉已經斷氣了。

    然後多爾袞兄弟才被通知梳洗觀禮。

    按照習俗,他們的頭髮被編成許許多多條長辮子,末端繫了金鈴。這樣被打扮完,已經是中午,然後穿著長可及地的笨重孝袍,踢踢拖拖地走進來,被一直帶到父母的靈柩面前。族人說你們的母親已經追隨大汗走了,皇太極繼承了汗位。

    怎麼?是皇太極,不是多爾袞麼?代善驚愕地環視,面無血色。這麼說,大福晉是白死了?

    母親,白白地犧牲了。死時,年僅37歲。

    多爾袞忍不住張開嘴,又吐了一大口鮮血,又腥又急,彷彿心跳出來了一樣。

    是的,在很多年以後多爾袞都覺得,自己那天吐出的不是血,而是一小塊心臟。因為從那以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心少了一角,再也不完整。母親的慘死使他失去了對父親應有的尊重。從小到大,他的心裡就只有恨,正因為這強烈的仇恨,他才可以心無旁騖地,將自己培養成滿洲最英勇的武士,皇太極最強大的對手;也正因為這恨,他殘缺的那一塊心每當憶起過去時總會絲絲拉拉地疼,就像害風濕的老年人的膝蓋會在風雨夜裡刺痛一樣。

    母親究竟是怎樣死的,死之前還說過一些什麼,是否知道自己的枉死,還有,皇太極到底是怎樣借助兩黃旗的兵力威脅另外幾位貝勒,並與東海女真扈倫四部達成協議,矯旨另詔,登上汗位的,都成了永遠的謎,隨著父母的死而長埋地下了。

    然而斷斷續續地,他還是從族人口中漸漸瞭解到一些真相的碎片,屬於他父母的不連貫的故事:母親烏拉納喇氏,12歲嫁給奴爾哈赤為大妃,在父親的16個妻子中,最為受寵,又因連生了三個兒子——哥哥阿濟格、自己,和弟弟多鐸,地位穩固,十幾年來獨擅專寵。可是,忽然有一天小福晉德因澤向大汗告發,說族人傳言大福晉和代善貝勒私通,而且說得有眉有眼,什麼大妃對代善訴苦,說汗王已經六十多了還不肯死,又霸佔著16個妻子,根本照顧不來,又是什麼反正滿人有「父死子妻其後母,兄死弟妻其寡嫂」的習俗,不如全當他已經死了,讓自己和大貝勒提前成其好事吧。那一年,母親30歲,大貝勒37歲,年齡相當,品貌匹配,無形中為這謠言提供了相當有力的佐證。於是父親信以為真,大發雷霆,不但一度將母親廢為庶妃,還下令終止了代善的臨朝攝政。後來雖經證實這件事純屬造謠,母親也重新被奉為大妃,可是在父親的心裡,卻始終留下一個疙瘩,對代善和母親的關係一直耿耿於懷,十分忌諱,所以,會在臨終的時候留下讓大妃殉葬的遺言,免得在自己身後他們舊情復燃,重證前緣。

    同這些碎片同時得到的訊息,是據聞當年小福晉德因澤之所以會誣告母親,始作俑者正是出自皇太極的授意。皇太極,才是那個與庶母私通的逆子,也才是覬覦汗位篡改遺旨的真兇。

    換言之,是皇太極逼死了自己的母親,奪取了自己的汗位。

    母親死得太冤,直到今天,她的魂靈兒還在大政殿裡游來蕩去,每每風朝雨夕,還時時有人說聽到了大福晉的哭聲。甚至打水的婢女,還發誓曾在水井裡看到大福晉的臉,以至於嚇得失手把水桶掉進了井裡。守夜的更夫也說,月圓的晚上從鳳凰樓經過,可以清楚地聽到女人的歎息聲,同大福晉的聲音一模一樣。

    為了那傳言,多爾袞特地找老更夫核實過,並在一個有風的夜晚來到鳳凰樓下守候。風在墜滿金鈴的樓簷下叮咚作響,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父母死的那天自己結滿金鈴的辮梢,那聲音有多麼相像啊。於是他知道母親來過了。

    一種冷自心底裡滲出,在靜寂中,他忽然明白,亡靈與生者的交流其實不必借助任何形式,不需要聲音或者形象作為載體,那是無情的庸人們的臆想。對於切膚相親者來說,亡靈的感應可以直抵內心,在無言中已經完成了一次徹底的瞭解。

    母親死了,可是母親的亡魂未息,她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那仇恨。可是,自己又怎麼會忘呢?老更夫已經瑟縮在樓簷下睡著了,可是這時候忽然翻了一個身,含糊地噫語著:「大福晉來了,給大福晉請安。」每個人都沒有忘記大福晉,自己更不會忘記!殺母之仇,奪位之恨,天底下還有什麼樣的仇恨可以比這更強烈?更深沉?

    他默默地等待著,等待有一天可以打敗皇太極,將他踏在腳下,食其肉,吮其血,剔其骨,寢其皮。

    可是,就在今天,老天本來已經決定假那察哈爾女子之手提前結束皇太極的狗命,自己卻鬼使神差,一箭射中那個偷襲的女子,親手從她的劍下救了他,救了那個與自己不共戴天的世間第一仇人。

    他真要恨死了自己。

    此刻,他望著當年的大貝勒、如今的禮親王代善,又想起了那些久遠的仇恨。同時,也想起了母親赴死前夜對代善的表白。他們默默相擁的姿態,在許多年後,仍然鮮明地鐫刻於他疼痛的記憶中,成為愛情的象徵。沒有一種愛可以比那更沉默,更絕望,更徹底,更崇高。在那一夜,他的母親與代善,成為全世界最相愛相知的兩個人。當他們相擁,他們的心靈便穿透所有的束縛自由地走到一起,毫無間隙。是代善的陪伴使母親的死有了一種崇高的美,也是母親的死使那沉默的愛從此永恆。

    那以後,他對代善便一直有種奇特的親暱,他不僅僅是把他看做長兄的,更將他視為了父親。他痛恨害死母親的父皇奴爾哈赤,卻將人性中固有的一份孺慕之情在心底裡悄悄給了代善。只是這種特別的感情,是代善所並不知曉的。

    第4節大金深處那些淒艷的往事(4)

    然而代善,他或許不是一個勇敢的情人,坦率的親王,卻實實在在是一個盡職的兄長。這許多年來,他記著大福晉臨終的托囑,默默擔負起照顧她三位遺孤的責任,並以他特殊的身份一直幫他們周旋遮掩。原本皇太極奪位之後,未必沒有想過要對自己一度的對手趕盡殺絕,可是因為代善的一味退讓和小心斡旋,終使他沒有機會也沒有理由下手,久之,也就把這份舊債忘記了,反而以為是自己的德政征服了所有族人,消除了異心,並且很慷慨地為三位兄弟授封和碩親王。因此,與其說是代善的小心保全了三兄弟的性命,倒不如說是皇太極的盲目自信疏忽了危險的暗流。

    但是無論怎麼說,代善覺得自己總算是對得起冤死的大福晉了,沒有辜負她對自己沉默的情懷。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可是仍然像一個忠實的麥田稻草人那樣,盡職盡責地守望著在他眼中永遠長不大的三個孤兒,在每個可能的機會裡尋找著可以幫助他們兄弟的方式。此刻,他詳細地落實了嘉獎多爾袞的方案後,本能地抬頭望過去,卻意外地為多爾袞眼中那灼熱的晶光所刺傷。那眼光中,寫滿的不是驕傲,不是榮譽,而是刻骨的仇恨與自責。

    他立刻讀懂了那眼中的含義。天哪!原來這孩子在後悔,後悔自己救了大汗。他巴不得大汗死。他仍然記著母親的仇恨。他已經快要被那仇恨燒燬了。這麼多年來,這孩子只是默默地練功,每一次上戰場都衝鋒在前,不留餘地,立下戰功無數。沒有人懷疑他不是皇太極最忠實的兄弟,最英勇的戰士。卻沒有人想到,原來他英勇的動力不是榮譽,而是仇恨。他之所以那樣拚命,是要借此消耗積鬱在心中的狂熱的恨。上陣殺敵,竟是他用以調整心境的最佳發洩。他因為這恨而變得精明無比,卻又因為精明無比而本能地救了自己的仇人,這是怎樣的一個怪圈啊!

    代善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了自己的老邁和無力。恨是一件需要消耗強大體力的事情,很多人都會產生仇恨,可是很少人可以將仇恨的情緒維持得很久。因為仇恨從來都是一柄嗜血的劍,在不能用它來傷害敵人的時刻,就必然要用它來傷害自己。

    沒有多少人可以經得起那樣長年累月的傷害與折磨,於是他們放棄了仇恨,放棄超過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報復的信念。只有那些意志堅決而又極度自信的人,才可以將一份仇恨珍藏於胸經年累月而永不減褪。

    他已經老了,而且是一個軟弱的人,當年他不懂得該怎樣去愛,如今也不懂得如何去恨。可是,他卻在這個一直由自己撫養長大的孩子的眼中,看到了那麼強烈的可以燒燬一切的仇恨。那恨讓他心驚,讓他憂慮,更讓他無奈。

    多爾袞和皇太極一樣,都是他的兄弟。雖然在感情的天平上他毫不猶豫地傾向多爾袞,可這並不代表他就不愛自己的大汗兄弟皇太極,並不代表他對汗王沒有忠心。畢竟,皇太極是布庫裡雍順家族的驕傲,是今天的八旗當之無愧的首領,是草原上的英雄神話。固然當初即位的如果是多爾袞,也許他並不比皇太極差,可是既然皇太極稱汗已成事實,他也就順天應命地歸順於新汗王,擁戴他,維護他,服從他,這是滿洲武士血液中固有的精神特質。他沒有辦法消彌自己兩個兄弟之間的仇恨,如果多爾袞是個平庸的孩子,他至少可以保護他一生平安,可是他這樣優秀,這樣強壯,命運卻又這樣奇特而坎坷,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他的世界是自己這種庸人所無法理解和企及的。自己不過是一個有點功績的老人而已,他能幫得了誰呢?

    正像代善讀懂了多爾袞眼中的仇恨一樣,多爾袞也讀懂了代善眼中的悲涼。彷彿有根針在他心臟最柔軟處刺了一下,他驀地心慈了,輕輕低下了頭。

    熙熙攘攘的十王亭廣場上,諸親王正討論得熱火朝天,沒有人聽到禮親王與睿親王用眼光進行的這一場交談。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因為是評功會,兄弟間顯得和睦融洽,互吹法螺。

    再抬起頭時,多爾袞眼中的晶光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八旗將領開會時慣有的平和笑容。代善更加驚訝,現在他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多爾袞一直呆在自己身邊,自己卻對他的仇恨毫無察覺的緣故了。可是既然他能夠在這麼多年來都深藏自己的仇恨,卻又為什麼會在今天於眾目睽睽之下流露出凶狠的眼光,從而暴露了他心底裡最深沉的秘密呢?難道是因為那個行刺大汗的察哈爾姑娘嗎?是她的出現驚動了他的偽裝,喚醒了他的仇恨?那麼,在這凶狠的目光後面,他下一步要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呢?

    代善更加憂慮,也更加彷徨,向多爾袞投去的眼光中甚至已經有了幾分乞求的意味。可是多爾袞不再看他,他迴避著代善詢問的目光,卻轉向弟弟多鐸,一開口,果然便是那位察哈爾姑娘:「你掌管禮部,消息比我靈通,知不知道那個女刺客現在怎麼樣了?」

    豫親王多鐸對哥哥向來敬愛有加,聞言立即答:「聽說一直留在太醫院裡,還沒醒過來呢。暫時用長白山老參保住了心脈,可是仍然虛得很;倒是大汗的傷聽說沒什麼大礙,血已經止住了,休養幾天就沒事了,剛剛傳旨到處搜尋千年老參呢。」

    多爾袞一愣:「征參?怪道我前兩天恍惚聽說豪格到處找人參呢,還以為是皇太極要吃,原來是為了那姑娘。」沉吟片刻,忽地又抬起頭來,「那姑娘,叫什麼名字知道嗎?」

    「普通牧民家的姑娘,哪有什麼正經名字?」多鐸不經意地說,「不過姓氏倒是有的,叫綺蕾。」

    「綺蕾?好聽!好聽!」多爾袞忽然毫無顧忌地縱聲大笑起來:「我要把巴圖魯的稱號讓給那個綺蕾。」

    註:

    八大旗,即正黃旗、鑲黃旗、正紅旗、鑲紅旗、正藍旗、鑲藍旗、正白旗、鑲白旗,除兩黃旗由皇太極親自統領外,其餘諸旗都由各親王及固山額真管理。

    滿兵組織,每三百人為一牛錄,其主為牛錄額真;每三十牛錄為一固山,統領官稱固山額真。

    滿人有「隔旗如隔山」之說,旗主就相當於一個小君王,對本旗有極高權力。大汗為八旗之主。

    盛京宮殿群初建於奴爾哈赤時期1625年,原先只包括大政殿和十王亭,皇太極繼位後,繼續建造大內宮闕,包括大清門、崇政殿、鳳凰樓以及清寧宮、關雎宮、麟趾宮、衍慶宮、永福宮等。而親王分封以及后妃賜住諸宮是在皇太極1936年改國號為清之後進行,但為了敘述方便,在這裡提前使用了各王的封號,而諸妃也提前住進五宮。

    後金體制與漢人頗為不同,銜職複雜,稱呼拗口,不僅建清前與建清後有許多改變,而且入關前與入關後也有很大區別,君臣主僕以及家人間的稱呼都很特殊,此處為了照應讀者閱讀方便,盡量簡化,統一說法,使之通俗易記;另外諸宮殿群幾次翻修重建,文中所述規格未必全如史實,不免虛誇之處。特此說明,以免有考據家提出質疑,認為與史不合云云。

    第5節後宮掀起軒然大波(1)

    有種聲音像風一樣刮過後宮的庭院。

    那是自有皇帝以來歷代後宮都會有的一種聲音,已經寫進宮牆的每一道磚縫瓦沿裡了,有風的日子跟風一起傳送,沒風的日子,也獨自竊竊私語,嘈雜而瑣碎,惻惻地,帶著女人特有的殷切和怨氣。

    它們從女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傳播和重複。女人的舌尖有蜜,可以隨時說出甜言暖語;女人的舌尖也帶刀,可以不動聲色地將敵人斬於無形;女人的舌頭是海,可以漂起人,把人在浪尖上拋得暈頭轉向,也可以淹死人,沉在海底裡永世不見天日。

    然而那樣多的怨憤與算計,那麼深的城府與仇恨,戰爭的核心,卻永遠脫不了兩個字:爭寵。如果時間可以將後宮的歷史滄海桑田,那麼待到水落石出,你會看到每一塊石頭上都寫著獻媚與嫉妒。

    此時大金後宮的海底,亦佈滿了這樣的石頭。

    前面十王亭廣場的大會開得熱鬧。後院裡各宮嬪妃的小會卻也毫不遜色。

    然而,她們的議題可不是什麼評功論賞或者前途大業,而是一個人,一個剛剛出現在後宮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說一句話卻已經掀起了軒然大波的女人——綺蕾。

    永福宮簾幕低垂,婢女們被遠遠地摒於門外,大氣兒也不敢出。連廊上金籠裡那只會念詩的饒舌綠鸚鵡也噤聲,唯恐一開口不小心洩露了天機。

    門內,唐祝枝山《煙籠寒水月籠沙》的卷軸下,皇太極的大妃哲哲公主端坐在搭著繡花椅帔的雕花楠木椅上,一雙高幫滿繡的花盆底踏著同椅子配套的楠木矮几,姿態一如既往的莊重雍容,口吻卻難以掩飾地充滿焦慮:「我們不能讓綺蕾就這樣進宮,她會給我們帶來很大威脅的。玉兒,你讀了那麼多書,要想個辦法才是。」

    莊妃大玉兒抱著剛出生的女兒淑慧格格坐在對面,態度恭謹而溫和:「姑姑,別太緊張,不會有事的。」

    哲哲,是嫩江流域科爾沁草原蒙古貝勒莽古思的女兒。奴爾哈赤稱汗後,除了征戰兼併之外,與各部落結盟的一項重要手段就是聯姻,哲哲公主,便是這樣嫁給了四貝勒皇太極。出嫁後,她持家謹嚴,恪守婦道,但是因為一直沒有生兒子,在後宮裡地位很不穩固,於是向諸位蒙古王公求助,建議將自己的侄女、草原上艷名遠播的海蘭珠嫁給皇太極。可是海蘭珠自負美貌無雙,一心要找個最英俊最優秀的青年來嫁,不願意與自己的姑姑共事一夫。況且自幼體弱,多愁多病,寨桑貝勒也不捨得讓女兒遠嫁,離開自己身邊。哲哲無奈,只好將目標轉向剛滿12歲的小侄女布木布泰,這位小格格雖然沒有姐姐海蘭珠的絕世姿容,卻天生的冰肌玉骨、白嫩可人,所以小名就叫作大玉兒。

    天命十年(1625)二月,科爾沁寨桑貝勒命兒子吳克善台吉親自送大玉兒去盛京與皇太極結親,奴爾哈赤率領眾貝勒迎出十里以外,大宴三天,以禮成婚。

    冰天雪地間,大玉兒裹在繁複沉重的禮服下,滿頭金玉,週身琳琅,大眼睛一眨一眨,小嘴巴抿得緊緊的,完全像個小玩物。新婚那日,皇太極是將她抱進洞房的,把她放到床上時,幾乎下不了手。

    當時皇太極已經34歲,比大玉兒大二十有餘,對著還完全是個孩子的她,很難產生男性的激情。他娶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家庭;他真正感興趣的也不是她,而是她帶來的陪嫁——科爾沁的八千鐵騎。

    他看不見她粉紅花蕾般沒有發育的小小的乳,看不見她嬌嫩卻不解風情的緊攏的腿,甚至看不見她曾經被無數次稱讚的那種草原女兒罕見的白皙,在她的身上,他看到的,只是遼闊的草原,如林的旌旆。一次又一次的聯姻,將他和她的家族聯繫得越來越緊密,這緊密的結果,並不是共同強大,而是弱肉強食。可是現在,野心還不能暴露得太早,科爾沁的王公貴族們還與他勢均力敵,因而雙方都不想輕易引起戰爭,以免兩敗俱傷。俗話說,殺敵一萬,自傷八千,奴爾哈赤和皇太極都不會做那樣的蠢事,付出無謂的犧牲。如果糖衣炮彈可以讓敵人歸順,那麼又何必真槍真炮地上陣廝殺呢?可是將來,他相信是不久的將來,不僅是科爾沁的姑娘,而是整個的科爾沁都會成為他的專屬,在他的身下輾轉呻吟,逆來順受,正像此刻這科爾沁的女兒在他身下輾轉呻吟,逆來順受一樣。政治是什麼?戰爭是什麼?也就是一個搶來或者娶來的女人罷了。化干戈為玉帛,是為了據玉帛為己有,戰爭的成果,就是把這降服了的戰場像女人一樣裹入身下縱情肆虐。也正因為這樣,他對待女人的態度向來都是溫和的,正像對待他的俘虜一向很溫和一樣,因為她們既然已經屬於他,就是他的東西了,對待自己的東西,當然要小心些。

    可是無論他怎樣的輕柔溫存,對於12歲的大玉兒來說,新婚之夜仍然是一生中最可怕的記憶,是很長一段日子裡不醒的夢魘。那紅燭照耀的帳殿,那陌生的強悍的男人,那突如其來的親暱,那痛楚的進入,都令她驚恐而委屈。最後,當這一切都結束了的時候,所有的戰績歸結為她身下一塊染血的白布。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處女破瓜後特有的新鮮而溫腥的氣味。彷彿海洋上的風一直吹到大漠中來了。

    大玉兒嚶嚶地哭泣著,傷口燒灼一樣地疼痛,嬌嫩的皮膚上縱橫著形態不一的傷痕。而那個剛才還勇猛如虎的男人從她身下抽出布條,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對她說:「我讓你流血了,從此你是我的女人,要聽我的。」然後,他翻了個身,疲憊地酣然入夢。

    紅燭滴淚,伴著大玉兒嚶嚶的哭泣一直灼痛至天明。

    那個男人讓她流血了,從此他成為她的丈夫。

    十二歲的大玉兒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男人傷害了她,使她流血,就會成為她的丈夫,而且要求她終身聽命於他。她只是朦朦朧朧地知道,流血,代表著一種征服。而且,自從這夜之後,她便不再是科爾沁草原上寨桑貝勒那個嬌寵的小女兒,而變成了盛京城裡皇太極貝勒的側福晉。

    婚後一個月,後金自遼陽遷都瀋陽。第二年,奴爾哈赤去逝,皇太極繼位。政務繁重,新汗王更加沒有心思同自己的小新娘培養感情了。有時候大玉兒都懷疑皇太極是不是記得有她這樣一個妃子,或者乾脆只當她是在後宮長大的一個小女孩。而她自己,也從來不把自己真正看成福晉,一有時間,就鑽到大貝勒代善的帳篷裡找多爾袞玩。有時玩得累了,她就睡在代善的帳篷裡,要等皇太極來把她抱回去。而當皇太極不要她伴宿,而留宿在別的妃子的宮中時,就會根本記不起這個小小妃子,任她留在大貝勒的帳中,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由哲哲遣人把她尋回。事實上,後宮佳麗無數,皇太極寵愛她這個小妃子的次數是極其罕有的。

    哲哲歎息了,意識到自己的這步棋可謂廢招,大玉兒實在年幼,於風流手段一竅不通,根本無力參預到爭寵之戰中來。她也曾苦心孤詣地試圖教會她什麼是女性的嫵媚,什麼是身體的武器,可是大玉兒沒有興趣,對她的教誨全不在意,只等她訓完了,就一轉身找多爾袞玩去了。

    第6節後宮掀起軒然大波(2)

    多爾袞大她三歲,卻比她懂事得多,兩個人年齡相當,志趣相投,一直往來親密,大玉兒後來可以成為一個騎射了得的女中豪傑,完全得益於多爾袞的教授。在大玉兒心中,多爾袞才是她的親人,甚至比哲哲姑姑還要親的親人。因為只有他,才是一心一意地為她,喜歡她,遷就她,而從不對她提出任何要求。她開始越來越喜歡耽在代善帳中,有時多爾袞出征前線,不在盛京,她也喜歡獨自坐在那兒,抱著他的弓箭發呆,掰著指頭一天天算他的歸程。

    所以,每次將士歸來她總是最高興的,而且因為年紀小,身份又特殊,她那種喜歡的樣子就表現得特別張揚,常常一直衝到馬頭的最前面,又跳又叫,毫無矯飾,讓皇太極也為之感動,覺得這個小妃子雖然不解風情,對自己卻真正是好的。他可不知道,大玉兒的盼望與歡喜,初衷都不是為了他。

    然而哲哲是知道的,她開始擔心侄女與多爾袞的過分親近或許會埋下什麼禍根,說不定便是代善貝勒與已故大福晉悲劇的翻版。於是從此約束大玉兒,讓她沒事不許再去代善的帳篷,而規定她每天留在帳殿中讀書習字。好在大玉兒對於學習漢文很感興趣,加上年幼,注意力很容易便被轉移,果然老老實實呆在後宮,一心一意鑽研起學問來。不出兩年,女騎士變成了女學士,說起話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然而於閨閣之道,卻仍然不開竅,見到皇太極,只是嘻嘻笑,毫不懂得眉目傳情。畢竟,那時候所有的書都是給男人預備的,它們教會了男人如何「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卻不能夠教會女人怎樣「書中自有後宮床,書中自有大丈夫」。

    一轉眼,七年過去了。前線戰事如火如荼,後宮生活卻是風平浪靜。偶爾有小小石子濺起漣漪,也都是針頭線尾的小隙,如石子投進湖心,波紋再大,也翻不起浪頭。哲哲早已放棄了對侄女的期待,同時也覺得皇太極雖然冷落中宮,可是對其他諸宮后妃也不過爾爾,一心只關注戰事霸業,於房事上興趣索然,況且,對自己也一直敬重有加,雖不親熱,卻也不算疏遠,便只得罷了。她已經安下心要過一輩子這樣平淡無奇的大妃生活了,可是這時候,綺蕾來了!

    綺蕾來了,皇太極的心忽然熱了。

    那天,他被抬到清寧宮來,眼睛剛剛睜開,已經先問那姑娘的下落,當聽到她還在急救的時候,他發怒了,將手中的藥碗潑向太醫,怒罵道:「沒用的廢物!要是你們不能將她救活,我就讓你給她陪葬!」接著又命令所有的大夫進殿,逼他們給綺蕾會診,說是如果救不活,就把他們統統活埋,嚇得那些大夫磕頭如搗蒜,驚得哲哲大妃從頭涼到腳。

    那一刻,她終於明白,真正的對手來了!

    第二天一早,她藉著自己大妃的身份,以關心為名去看過那個察哈爾女子,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髮絲凌亂,樣子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可便是這樣,也仍然遮不住那股驚人的清秀。

    一個人怎麼可以那樣美麗。哲哲服了。同時感到一種強大的不可阻擋的力量。她明白皇太極為什麼那樣急於要搶救那女子的性命,也明白她帶給了皇太極怎樣的震撼。她猜想自己今後的日子大抵要在冷漠中度過,怕是再也抓不住皇太極的心了。可是,她又是多麼不願意承認這失敗哦!

    「玉兒,想想辦法啊。你現在已經不是剛進宮時的那個小女孩了,已經20歲了,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時段兒,前陣子,你不是已經籠絡住大汗的心了,現在又要眼睜睜看著那個綺蕾來與你爭寵嗎?」

    哲哲催促著侄女兒,滿心滿臉的恨鐵不成鋼。她不明白,同樣是女子,這個大玉兒怎麼就這樣不著調兒,好像完全不懂得什麼是女人的天職,而一心只在意學習漢文,研究學問。可是,就算她通曉漢人的四書五經又能怎樣?能去中原考狀元麼?別說女人不興進科場,就算可以,作為皇太極的妃子難道不比當狀元還威風尊貴麼?領袖於群妃,專寵於汗王不才是後宮女子最重要的嗎?

    她抓著侄女兒的手,苦口婆心地勸:「如果他娶了那個綺蕾做妃子,那我們往後的日子就難過了,只怕連大汗的面兒都見不著。我們做女人的,一輩子的事業就是抓住一個男人的心,給他生個兒子,穩固自己的地位。姑姑老了,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就是不能生兒子,大汗早已對我沒了心氣兒,我就是再有心也難了;原以為這次你可以一舉得男,那咱們姑侄在這宮裡的地位就更穩固了,可惜你跟我一樣,只有生女兒的命。好在你還年輕,大把的機會,這個時候不抓住汗王,什麼時候抓住啊?難道等那個綺蕾醒過來,眼睜睜看著她把我們所有的恩寵全都奪走嗎?」

    大玉兒可是一點也不擔心,甚至對姑姑的小題大做很有幾分不以為然,可是表面上卻只好做出很無辜的樣子,苦惱地說:「可是姑姑,我已經盡了力了。」

    這倒也不是推諉,如果說她從來沒有為爭寵這件事費過心是冤枉的。初進宮的時候,她不懂事,只知道玩,可是也學了不少東西,像是騎馬、射箭、刺殺,她都不比男人差。誰叫她最好的朋友是滿洲第一武士多爾袞呢,同他一起玩,多少會有些耳濡目染,近朱者赤的。可是後來,她漸漸意識到了自己進宮的目的並不是換一個玩耍的場所或者找一個學習的課堂,而是要在一個男人的領導下學會做個稍微與眾不同的妃子,從而使這個男人在眾多的環肥燕瘦裡對自己稍微與眾不同一些。

    於是,她開始動心思製造機會讓自己脫穎而出。

    關於邀寵獻媚,她聽說過很多種辦法,凡是在後宮長大的女孩子,都會或多或少地有一些這樣的知識:像是製作幾樣可口的點心小菜,備了酒請那個施寵的男人來對月共飲啊;或是學習最新歌舞找個適當的時機對他表演;再或者私賂裁縫為自己特意剪制幾件新裝;甚至故意讓他看到自己出浴的身影。

    但是大玉兒不屑於這些,她想要找出一個更奇特更新穎的辦法。

    機會很快來了,每年秋後,皇族們照例要到圍場進行一次大型狩獵,以示不忘根本。那次圍獵皇上本沒有帶她,可她還是大著膽子偷偷跟著去了,讓多爾袞將她做男裝打扮藏在眾武士中,直到圍獵正酣,競爭進入到白熱化的時候,才突然上陣,戎裝快馬,一騎絕塵,手起劍落,將鹿身劈為兩半。回過頭,嫣然一笑,將頭盔猛地掀下,露出一頭秀髮。

    圍場上先是死寂一片,但是多爾袞適時地大喝一聲「好!」使眾人清醒過來,看清楚那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原來就是皇太極的小王妃,趕緊湊趣地叫起好來。那一刻,她騎在馬上,太陽在她身後鑲了一個金色的光圈,所有人的目光都為她凝注,狂笑聲喝彩聲響成一片,皇太極更是感到大大的驚喜,他忽然發現,咦,小玩具長大了,不僅相貌楚楚,而且英氣勃勃。

    從獵場回來那天,彷彿才是他們真正新婚的日子,那段時間裡,皇太極幾乎每天晚上都召她進清寧宮伴宿,後來又說她已經長大不合再與姑姑同住,專門撥了這個永福宮給她,封為莊妃。又因聽說她愛詩,特意命人滿天下尋了這只會念詩的綠尾鸚哥賞給她,那是怎樣的殊榮啊。讓來自阿霸垓部的那兩個妃子娜木鍾和巴特瑪眼紅得發瘋。

    可是現在,這個綺蕾的到來,卻使整個後宮如同炸響一聲巨雷,人還沒有冊封,甚至活得成活不成還不知道呢,哲哲姑姑已經如臨大敵了,甚至不避嫌地跑來向自己求助。

    第7節後宮掀起軒然大波(3)

    在後宮長大的女孩子,同樣也知道很多發洩妒意的辦法:比如把敵人的生辰八字抄給打小人的神婆代為施法;比如買通婢女將那女人的頭髮剪一截來絮在自己的靴子底千踩百踏;比如說那女人的壞話造她的謠甚至在她飯中下毒。

    但是大玉兒同樣不屑於這些。她覺得她用不到這些個方法。而且她不服氣,皇太極醒來後,一定會娶那個半死不活的綺蕾嗎?她還沒有見過綺蕾,聽姑姑形容得天上有人間無的,可是,她才不相信真有那麼美麗的人。姐姐海蘭珠夠美麗的了吧,還不是一直呆在草原上老大未嫁,也沒見有什麼王公貴族不辭辛苦地要把她求了去或者搶了去。聽說這個綺蕾想刺殺汗王,那麼就算她醒來,也是一定不肯嫁給大汗的了。大汗是什麼人,自己還不知道嗎?天下只有霸業最重,至於女人嘛,要多少有多少,又怎麼肯在綺蕾身上多花精神呢?再說,就算她美麗得過自己,難道也聰明得過自己嗎?她會有自己那般文武雙全、博古通今嗎?連大汗都誇自己的文采武功比許多額真都好,說他日統一霸業,自己堪稱他的賢內助。每個美麗的女人都可以憑借身體成為汗王的一時之寵,可是有多少女人能像她這樣,憑自己的聰明勇氣真正成為汗王的內助呢?「內助」,這可不是一般的詞,是比「親王」啦「額真」啦之類的封號還要難得而珍貴的啊,是不加冕的親王,沒冊封的皇后。有了這樣一種殊恩,她還怕什麼人來搶走汗王的心呢?

    大玉兒想到這裡,低下頭親了親女兒的臉蛋,淡淡地笑了。在她心中,覺得姑姑未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實在是過慮了。

    然而後宮裡焦慮萬分,未雨綢繆的還不只是大妃哲哲公主。

    麟趾宮裡的兩位妃子——來自阿霸垓部落的貴妃娜木鍾和淑妃巴特瑪也正為了這件事相對發愁,密議不止。

    這又是後宮裡的另一派力量中堅了。

    自古以來,後宮裡的鬥爭總是激烈而血腥的,帶著脂粉氣的殘酷,雖不見刀光劍影,卻處處暗藏殺機。每個進宮的女子,若不想糊里糊塗地被殺掉,就必得學會怎樣防人,或者先下手殺人,自己防還不夠,還得聯群結黨,讓大家幫忙防著大家,儘管這聯盟未必可信,甚至往往那只與自己相握的手也就是倒戈相向時暗刺的刀。可是多一雙眼睛,總是好的。

    娜木鐘的高明之處,便是她懂得如何撐開更多的眼睛,替自己看,替自己防。就像這會兒,如此秘密的商議,她卻並沒有摒退丫環侍從,而是聚集了心腹手下一塊兒打商量,集思廣益,正像是一次真正的會議那樣。

    娜木鍾和大妃哲哲一樣,同屬於部落聯姻的信物代用品。她的父親額齊格諾顏,是蒙古阿霸垓部落的郡主,因為只有這一個女兒,自幼將她寵得無法無天,殘暴任性。早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就因為聽說八哥學說話需要剪舌頭,便異想天開用剪舌頭的辦法讓啞巴說話,特命手下找來十幾個啞巴供她做實驗。

    嫁給皇太極後,她刁蠻的個性絲毫沒有改變,反而因為丈夫勢力範圍的不斷擴大,她的脾氣和派頭也越來越大,漢史中文雖然未必精通,漢臣中土的享受卻諳熟於心,麟趾宮裡所有的擺設都來自江南,滿堂的硬木家俱,成套的官窯瓷器,一桌一幾、一杯一盞俱精緻華麗,佈置得像明宮裡的貴妃殿一般。香案上蹲著李清照「瑞腦銷金獸」的宋代琉金鏤花香爐,櫃子裡放著「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朝鮮國進貢水晶酒具,衣架上掛著「昨夜亂山昏,來時衣上雲」、「湘衣為上襦,紫衣為下裙」的百蝶穿花滿繡湖錦杭綢衫襖褲褂,首飾匣裡藏著「頭上金步搖」、「耳中明月鐺」、「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的各式釵環護甲胭脂水粉,色色樣樣,俱有來歷。

    有一次,為著在畫上看到的一套繪著「沉魚、落雁、羞花、閉月」四美女的湘骨四季扇子,娜木鍾瘋了一樣立逼著禮部即日辦來,逼得小校滿天下搜羅,只差沒有上吊。禮部的人怨聲載道,說光替妃子弄玩物都忙不過來了,哪裡還有精神替汗王管理禮樂。

    然而這些話傳到大汗耳中,皇太極非但不責怪她,反而很喜歡她唯我獨尊飛揚跋扈的個性,說這才是天生的貴妃,若是生在貧門小戶那只好委屈了,但是既然嫁給了他,要求再越份也是應該的。不過是玩物兒罷了,如果連女人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滿足,他又怎能稱得上古往今來的第一汗王?反正又不是要不起,就盡量滿足她好了。並當真封了她為貴妃,賜住麟趾宮。

    從此娜木鍾更加被縱上了天,在盛京城裡,除了皇太極外,誰的話也不聽,誰的賬也不買,仗著父親的威力、丈夫的寵愛,連中宮大妃哲哲對她也要退讓三分。

    當她聽說皇太極帶回來一個女人,而且那女人曾經試圖行刺時,她立刻就明白一定是皇太極看上了那女人,但同時也想出了一個對策:自己完全有理由以熱愛丈夫為名將那女人私自處死。

    於是,就在剛才,她故意披頭散髮,淚涕交流,哭哭啼啼地闖進太醫院去,口口聲聲要同那「察哈爾沒教化的女賊」拚命。

    太醫們看到她來,本來都做出笑臉來客客氣氣地接著,可是看到她撲向還昏迷不醒的綺蕾時,卻忽然乍起膽子來,團團將她圍住,大喊大叫,又跪著求她不要,說是皇上有命,如果綺蕾出了意外,他們幾個都要陪葬呢。

    娜木鍾呆住了,這才切實掂量出綺蕾在皇太極心中的地位。這個命懸一線的察哈爾女子,還昏睡在這裡沒有出手呢,皇太極已經這樣看重她;如果她醒過來歸順了大汗,還不得被捧上天去?那時候,自己還有什麼地位?

    本來一個哲哲公主加上一個莊妃已經夠讓她頭疼的了,現在又多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什麼綺蕾與她爭寵,而且,出現的方式是這樣特別,人們對待她的態度又這樣隆重,一切都像暴風雨來臨之前,恍惚有雷聲隱隱自天際而來,即將橫掃一切,而自己既然已經聽到了雷聲,難道還不採取措施,就這樣束手以待,靜等著暴雨洗劫嗎?

    不,跟了皇太極這麼多年,她知道什麼是防患於未然,什麼是先下手為強。她不是那種靜等著雨來了才想到避雨的人,她要做決定陰晴的大法師,只有她才可以呼風喚雨,如果她不要,天上就一滴水珠兒也不可以落下來。

    她看著巴特瑪:「你有沒有去看過那個綺蕾?樣子也不怎麼的,瘦得跟個鬼似的,不明白大汗看上她哪一點了。」

    巴特瑪還在為了傳聞驚魂未定:「我聽說他要刺殺大汗呢,劍尖只差一寸就命中心臟,好險哪,要不是睿親王見機得快,只怕現在……」她打了個哆嗦,說不下去了。由於她的出身不甚顯赫,在後宮裡,她雖然因其秀美溫柔頗得皇太極歡心,卻一向沒有自己的聲音,便是偶爾說上幾句,也不過拾人牙慧,只當沒說一樣。

    娜木鍾不滿地瞅著她:「噓,說什麼呢?大汗活得好好的。倒是那個綺蕾,剛才我去的時候,看她還在昏迷,不知醒得過來醒不過來,怎麼想個方兒讓她就此死了才好。」

    「那……我們來拜天怎麼樣?」巴特瑪躊躕地說。她一生中沒有做過什麼主張,更是從來沒有想出過任何有建設性的高見,在她簡單的頭腦裡,從來就只習慣於依賴,要麼依賴某個人,要麼依賴某尊佛。後宮裡派系眾多,但是真正有實力的,卻只是哲哲大妃與娜木鍾貴妃這兩位後宮頭領,因為同宗同部,她很自然地歸順到娜木鍾這邊來,一切以她馬首是瞻。如今娜木鍾既然問到自己的意見,說明人已不足以依賴,那麼自然就只有靠天了。

    第8節後宮掀起軒然大波(4)

    這說了等於沒說的建議提出來,氣得娜木鍾狠狠瞪她一眼:「拜天?拜天有什麼用?我們得靠自己。」

    巴特瑪立刻糊塗了,憨憨地問:「怎麼靠?」

    娜木鍾神秘地一笑:「想辦法,在大夫的藥裡加幾味東西。」

    「下毒?!」巴特瑪福至心靈,竟然一點即通,卻又被自己難得的穎悟嚇得驚叫起來,「那會被發現的!」

    「噓,誰說我要下毒來著?」娜木鍾輕蔑地看著巴特瑪,「說你笨,還真是笨。我會像你一樣笨,想出那樣的笨辦法來嗎?」

    一口一個笨,罵得巴特瑪有些暈頭轉向,也有些堵氣。畢竟,在地位上她與娜木鍾是平等的,都是皇太極的側福晉,而且以皇太極對她們的寵愛來看,似乎也不分彼此,並沒有因為她的出身略遜而輕視於她,還不是一樣賜住衍慶宮,封為淑妃,與娜木鍾平起平坐?那麼,娜木鍾有什麼道理總是當她侍女一樣地呼喝羞辱呢?而且,又當著這麼多丫環的面。但是她向來不會吵嘴,所以儘管心裡不滿,表面上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有些氣惱地低下了頭。

    倒是她的丫環剪秋替她接了話頭,打了圓場:「我們娘娘就是膽小心慈,再聽不得這些生呀死呀的。其實,貴妃娘娘只不過提了句藥,何嘗說過什麼下毒的話兒來著?」

    娜木鍾被提了醒兒,自覺過分,扳著那丫頭的臉笑起來:「好乖巧丫頭,當初分房時怎麼不是我挑了你呢?伴夏和你一般兒大,又一起進的宮,當初看她長相也還機靈,不承想繡花枕頭一包草,口齒心思連一半兒也不及你。」

    剪秋忙雙腿一屈施個半禮,笑嘻嘻答:「多謝娘娘誇獎。伴夏姐姐調胭脂的功夫,我們可是一絲半毫也及不上的,一樣的鳳仙花,她淘澄出來的就是比我們弄的又紅艷又耐久,顏色也均勻。」

    任她兩人議論褒貶,伴夏站在一旁,竟像是沒聽見一樣,娜木鍾恨得戳她一指,笑罵道:「你看她這副木魚樣子,怎麼敲都不知道疼的,好像說的不是她。四宮大丫環一個賽一個的機靈,哪個不是四隻眼睛兩張嘴?只有我這個,竟是個泥人兒。」說著轉向巴特瑪,趁勢緩和了語氣,回到主題,循循善誘地問:「你說,如果那個綺蕾死了,大汗怎麼才會發現是我們做的?」

    「檢查藥渣啊。只要一查藥渣,那麼用過什麼藥不就都知道了。如果太醫說沒開過,那就很明顯是你下的藥嘛。」這回巴特瑪聰明了一回,沒有理會娜木鍾話裡的那個「我們」,卻把範圍指定在「你」上,意圖把自己撇清。

    娜木鍾看出了她的用意,不由笑了一笑,繼續問:「那如果藥中根本沒有毒藥,而且所有的藥物都是太醫方子裡的,那又怎麼樣呢?」

    「那當然就查不出來了。」巴特瑪很肯定地說,但轉念想了一想,卻又糊塗起來,「可是,如果是那樣,綺蕾又怎麼會死呢?」

    又一次證實了巴特瑪的笨,娜木鍾卻不再斥罵,而是以聰明人對待弱智動物特有的那種溫和口吻很耐心地解釋:「很簡單,中草藥講究君臣相濟,用量是很固定的,俗話說得好:是藥三分毒。如果哪一味藥擱得多了或者少了,都會引起反效果……」

    巴特瑪還是不明白,被剪秋附著耳朵說了一句,才大悟過來:「啊,你的意思是——想加大藥量。」

    娜木鍾勝利地笑了:「這回你說對了。」

    巴特瑪卻又糊塗起來:「可是……藥渣仍然會查出來的呀。」

    「查出來那又怎樣?」娜木鍾將手一揮,更加耐心地解釋:「藥方是太醫開的,藥量是太醫抓的,藥湯是太醫煎的,就算查了出來,他們有什麼證據說是我們做的手腳?況且,用藥過量致人死命,太醫根本不敢以這個理由上報大汗,因為那擺明了就是他們的責任。他們只會說,那個綺蕾失血過多,創傷正中心脈,回天無力,再順帶將睿親王箭術大加誇獎,說他箭法如神,中招之人絕無生還之禮,那麼大汗還有理由治他們死罪嗎?如果治了他們死罪,豈非不給睿親王面子?」

    這一次,巴特瑪總算徹底明白了過來:「原來你是想讓太醫們替你頂罪開脫,又把睿親王拉進來做後盾。如果大汗治太醫死罪,就等於在責怪睿親王不該殺死綺蕾,換言之,就是不該救他。那麼,他就是連自己也反對了。所以,他不可能治罪那些太醫。可是……你算準太醫一定會那樣說嗎?」

    「一定會的。」娜木鍾胸有成竹地笑著,「這套瞞天過海的把戲連我們娘兒們都懂得,他們這些混江湖的哪裡會不懂,比我們還精著呢,還怕沒人教他們?所以,只要你把握好時機把藥放下去,我算準這一條妙計是絕對出不了紕漏的。」

    巴特瑪大驚:「我?你要我放藥?」

    「當然是你。」娜木鍾理直氣壯地看著巴特瑪,「我上午已經去過太醫院,同那些太醫們撕破了臉,難道還再去一次不成?他們一定會防著我。你也是大汗的妃子,替大汗看看刺客是天經地義的,你去,誰也說不出一句閒話來。不是你是誰?」

    第三章多爾袞將綺蕾接進了睿親王府

    晨。太醫院的朱漆大門緊閉著,兩隻獅頭吊環黃澄澄地發著威。

    太陽剛剛探過宮牆,將一對獅頭照得鬚髮皆張,栩栩如生。一雙纖纖酥手已經叩響了那門環。

    門內有人應聲:「誰?」

    「太醫,娘娘來了,還不開門嗎?」是小丫環嬌軟的回答。

    「娘娘?」門裡的太醫們立刻驚惶起來,「那位姑奶奶又做什麼來了?」

    門「呀」一聲開了,藥童趕出來,先跪下來行個大禮:「給娘娘請安。」

    巴特瑪將手一揚:「起來吧,帶我去看看那個刺客。」

    門內以傅胤祖為首的眾太醫們隨著也迎了出來,看到巴特瑪,都舒了一口氣,只聽說娘娘來了,還以為是麟趾宮那位刁蠻的貴妃娘娘娜木鍾呢,原來是這位好脾氣的淑妃娘娘,那可是好對付得多了,於是都堆下笑臉來迎著說:「喲,太醫院燒了高香,怎麼敢勞動娘娘貴足踏賤地來的?」

    巴特瑪拿帕子掩了嘴,笑道:「誰敢對太醫院不敬?敢說他一輩子不生病麼?」又命身後的丫環們,「怎麼見了太醫爺爺都不知道請安?沒規矩。」丫環們早已得了娜木鐘的令,此刻便都笑嘻嘻過來,拉著太醫的袖子問長問短,又東瞅瞅西摸摸,拿起這樣放下那樣,沒半分安靜。一時間,莊重嚴肅的太醫院忽然熱鬧起來,嘰嘰喳喳,彷彿飛了一群麻雀兒進來,鬧得一干循規蹈矩的老太醫啼笑皆非,面紅耳赤,只管拱了袖子說:「姑娘們有話說話,千萬別拉拉扯扯的,動壞了東西可不是玩的。」

    第9節後宮掀起軒然大波(5)

    巴特瑪乘亂走向藥爐旁,趁人不備,混抓了幾把藥塞進吊子裡,唯恐不夠量,藥不死人,又被娜木鍾奚落自己笨,因此兩隻手都不肯閒著,藥下得又多又雜,還待再抓,卻看藥童已經掙脫丫環糾纏正朝這邊走過來,趕緊袖起手,裝作好奇的樣子,對著火爐打量半天,問:「這樣小火,可煮得爛這些草根子麼?」

    藥童垂了手,恭敬地答:「大火滾小火煎,已經煎了好一陣子,現在只等三碗水煎成一碗,就算好了。」

    巴特瑪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隨後走進內室,剪秋早快走幾步撩開簾子來,向裡面一努嘴兒。巴特瑪定神看去,果然見炕上躺著個奄奄一息的女子——這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察哈爾刺客嗎?就是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女子親手把短劍刺進大汗的胸膛?看她昏沉沉地睡在這裡,兩頰的肉都陷下去,臉色蒼白,氣若游絲,好像一陣風就可以吹走,怎麼看都不像一個行兇的刺客,怎能相信她竟會有刺殺的勇氣和力氣?

    憑心而論,巴特瑪真是不想害人的。但是在後宮裡,誰能夠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不做一點違背良心的事呢?不恃強凌弱,不同仇敵愾,不聯群結黨,那是一天也過不下去的。後宮最大的美德是賢惠,什麼是賢惠?就是聯的群最眾,結的黨最強。要麼自己夠強大,振臂一揮呼朋喚友;要麼自知勢弱,便想方設法去靠近一個遠比自己強大的勢力。巴特瑪的依靠,是娜木鐘。原因很簡單,哲哲比她強,可是哲哲有大玉兒這個親侄女,而且疑心甚重,醋意更重,根本不會視她為親信;娜木鍾也比她強,而娜木鍾卻不會防著她,吃她的醋,反而在很多時候會大方地分她一杯羹。許多事上,她想不到的,娜木鍾替她想到了;她爭不來的,娜木鍾替她爭來了。就像她獨居的衍慶宮,就是娜木鍾替她積極爭取到的,從而使她在待遇上與哲哲,大玉兒,娜木鍾站在了同一高度,成為諸妃仰羨眾人矚目的後宮四妃之一。那麼,如今娜木鍾有令,要她在綺蕾的藥中做一點手腳,她又怎麼能拒絕呢?

    可是,下藥那會兒還只是執行一個命令,是個機械的動作,這會兒親眼看到綺蕾了,才忽然意識到那動作的實質是殺人。殺人?巴特瑪忽然恐慌起來,心虛起來,失去了剛才的勇氣。這裡躺著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哪,是個雖然命懸一線卻畢竟仍然生存的人,她真的要親手割斷她的生命之纜嗎?

    這就像很多武士在戰場上勇往直前,取人頭顱如剖瓜切菜,可是如果讓一個人平坦坦毫無抵抗地躺在他面前,他卻絕沒有勇氣親手將刀劍刺進那人的胸膛。畢竟,戰鬥和殺人是兩個概念。武士不等於劊子手,淑妃既掛了一個賢「淑」的名兒,又怎可能視人命如草芥呢?

    門簾兒又是一挑,傅太醫親自端了一碗枸杞人參湯過來了,恭敬地說:「這兩天太醫院裡沒閒著燉人參,娘娘即來了,趕早不如趕巧,就先嘗個尖兒吧。」

    巴特瑪正想得出神,倒被嚇了一跳,待接不接地盯著笑道:「怪道太醫院天天往宮裡報說人參不夠呢,敢情都被嘗了尖兒了。」

    傅太醫立即叫起撞天屈來,又要急又要笑,脹紅了臉道:「娘娘千萬別這麼說,這要是被大汗知道了,我這顆頭還能在頸子上麼?這是娘娘憐貧體下,一大早兒辛苦趕來,眼下剛入秋,早晚天氣涼,學生怕娘娘體弱,若是在太醫院裡染了風寒,可叫我們心裡怎麼過得去呢?這才特意盛了參湯給娘娘暖身子,倒被娘娘挑了眼,真真地叫我沒話可說了。」

    旁邊幾位太醫也都笑著附和:「真真說的一點兒沒錯,平常人來了可給誰敬過參湯呢?就是麟趾宮那位前頭兒來過,也還沒這麼著呢。」

    一番話說得巴特瑪得意起來,也不喝參湯了,便滿面紅光地站起身來告辭,說:「我不過隨便說兩句笑話,哪裡就值這麼著。幾位太醫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一定會向大汗進言,不枉了你們讚我一句『憐貧體下』。話說回來,最富富不過太醫,要說你們貧,可誰信呢?不說了,祝你們妙手回春,藥到病除吧。」

    太醫們齊聲稱謝,巴特瑪自覺說得體面風趣,笑盈盈地,帶著丫環一陣風兒走了。

    反叫太醫們犯起嘀咕來:「這位淑妃娘娘向來不大好事的,如何今天興致這樣好起來,特特地跑到太醫院來,又說上這一籮筐話。」

    正議論著,藥童報說睿親王來了。眾太醫忙又整隊迎接,行禮請安。多爾袞謝了禮,問:「那姑娘可好些?」

    傅胤祖答:「小命兒是已經保住了,只是弱得很,只怕要調養好一陣子。」

    多爾袞便命隨從獻上參來,用錦盒裝著,彩繩紮著,都是長白山上百年的老參。太醫們大喜,一齊說:「正愁著院裡的參不夠勁兒呢,有了這些個,就不怕打不贏閻王爺了。」

    這時藥童已經煎好了藥端來,請示傅胤祖是不是這會兒送給綺蕾服下。胤祖點了點頭,卻又忽然說:「先端來我嘗嘗。」藥童依言端了來,胤祖只略嘗一口,心中早已有數,面上卻並不露出來,只吩咐:「煎得過了,恐藥性不夠,把這碗倒了,重煎一付來。」

    原來這傅胤祖原是瀋陽本地人,早在努爾哈赤建都時,便已經攜了一家老小前來投奔。那時奴爾哈赤一心挺進中原,對漢人賢才深為敬重,起用了包括大學士範文程在內的一大批漢臣,其中便也有這傅胤祖。胤祖以漢人身份進駐滿洲後宮,又承恩特封為太醫院總管,故做事十分謹慎,他自幼飽讀詩書,於皇宮內苑一干傾軋把戲瞭如指掌,剛才見巴特瑪那般來去匆匆,形色恍惚,早已起了疑心,這會兒一嘗藥味,更是瞭然於胸,然而寧為人知勿為人道是宮人做事的規矩,這道理他不會不懂,故而面子上只說藥重,並不肯道破內中玄機。

    偏偏另一位太醫不解,說:「一直看著時辰的,分明火候剛剛好,怎麼就會老了。」便也端過藥來嘗嘗,立即臉色大變,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苦笑道:「正是煎得老了,還是傅先生高明。」

    多爾袞察言觀色,早已猜到個中真相,略一思索,已經有了一個主意在心裡,便問胤祖:「不知道傅先生可願意到我府裡住些日子?」

    傅太醫一愣:「這是怎麼說的?我哪裡住得進親王府去?」

    多爾袞哈哈大笑:「您只說您願意不願意吧,你只要願意,我自己同大汗說去。」

    巴特瑪離了太醫院,一路碎步跑回自己的衍慶宮。未進院子,已有小丫環迎上報告:「貴妃娘娘來了,已經等了多時。」

    剪秋不等吩咐,已經一路喊著傳進去:「淑妃娘娘回宮了。」又趕上來給貴妃請安。

    巴特瑪匆匆入內,果然見娜木鍾披著大紅織金披風在滴水簷下立等,忙嗔著小丫環:「怎麼不好生侍候著,叫貴妃娘娘吹了風可怎麼好?」

    貴妃笑道:「不關她們事,是我自己悶熱,特地站在這裡吹吹穿堂風。倒是你,一大早兒出門,也不多穿幾件衣裳。」

    第10節後宮掀起軒然大波(6)

    兩姐妹攜手進屋,早有小丫環子奉了滾熱的茶上來,另捧著毛巾唾盒等站在一旁服侍。娜木鍾不等坐穩已經開口問道:「你早晨去太醫院,沒露什麼馬腳吧?」

    「怎麼會呢?他們一點兒也沒有懷疑我。」巴特瑪得意地邀功,「那些太醫對我不知多恭敬,我誇了他們兩句醫術高明,他們笑得眼睛眉毛都分不清了。」

    「那麼這會兒那賤人應該已經藥發身亡了吧?怎麼一點訊兒也沒有?」娜木鍾擰著眉毛,回身吩咐自己的丫環伴夏,「去太醫院打聽打聽,看看有什麼動靜沒有?」

    伴夏為難:「又沒個因由又沒個事頭,我一個丫環,怎麼好隨便進太醫院呢?」

    娜木鍾登時惱了,一指頭戳到臉上去:「你自己不長腦子?不會想個由頭進去?你是死人哪?」

    便立刻有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子接口:「我去吧,我就說是福晉剛才來的時候把只耳墜子掉了,不知有沒有人撿著,讓他們幫我找找,邊找邊打聽口風。」

    喜得娜木鍾眉花眼笑地趕著叫:「心肝兒,還是你會說話,難怪了你主子疼你,穿的衣裳都比她們新鮮。」又向著巴特瑪說,「看不出你自己不大說話,帶的丫頭倒個個精明強幹的,不比我手下這些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連句話兒也說不明白。」

    巴特瑪笑道:「你既這麼看重她,就把她送了你可好?」

    娜木鍾認了真:「你說的可真?我拿兩個丫環同你換,再不讓你吃虧就是。就只怕你嘴裡頭大方,心裡捨不得。」

    巴特瑪道:「瞧姐姐說的,一個丫頭子罷了,既然姐姐看中了,我有什麼捨得不捨得的?倒也不用拿兩個來換這個,我也不敢占姐姐的便宜,只要姐姐高興,把那只攢絲金步搖的鳳頭釵子借我用兩天,容我比著樣子打一支來就好。」

    娜木鍾笑道:「借什麼借?那樣子的鳳釵兒,我那裡多的是。你既然喜歡,只管拿去好了。就當我同你買了這丫頭了。」

    巴特瑪大喜:「姐姐好不大方,只是一個小丫頭子罷了,哪裡值得姐姐拿金釵來換。我可不是佔了姐姐的大便宜了。」

    娜木鍾道:「你我姐妹,不必計較。」當即回頭命伴夏立時取釵子來交給巴特瑪。又問這丫頭名姓。

    那丫頭果然機靈,見問立刻跪下道:「娘娘既抬舉我,一根金釵換了我,以後我整個人都是娘娘的了,哪裡敢有自己的名姓?娘娘那麼好學問,奴婢斗膽,求娘娘給賜個名兒吧。」

    娜木鍾奇道:「你聽誰說我學問好?你又知道什麼學問不學問的?」

    小丫頭抿嘴兒笑道:「娘娘的學問,連大汗都說好,要不怎麼四宮裡大丫環的名字都是娘娘給取的呢?我們小丫頭子當然不懂什麼學問不學問的,可是四位姐姐的名兒好聽,我們總也是長耳朵的,平日裡就議論著,怎麼能讓娘娘也給賜個名兒才叫造化呢。」

    娜木鍾大喜,讚道:「好個靈巧丫環。既這麼說,我不答應都不行了。給你取個什麼名兒呢?你是我拿一根釵子換的,要不,就叫做釵兒吧。」

    小丫頭磕頭謝道:「謝娘娘賜名,釵兒在這裡給娘娘磕頭了。」又特地向巴特瑪磕頭辭別舊主,便逕自向太醫院去了。

    娜木鍾撫掌大笑,心裡十分得意。原來,她在宮中處處拔尖兒,唯學問一項上,自知差之莊妃甚遠,因此才越要賣弄,吟詩做賦那是不行,可是給丫環取個香艷不俗的名字倒也還在行,當初皇太極買進四個大丫環分賜四宮,她拗著搶著要先給取了名才分,就是要給莊妃使點顏色。按理各宮丫環該各宮娘娘自己命名,但是娜木鍾說,中原大戶人家的丫環都是統一取名才顯得氣派,且多與四季富貴有關,如春蘭夏荷秋菊冬梅之類,咱們偏偏跟他們反著來,把四季放在後面,也找上四種植物入名,而且是藥用植物,比他們值多著呢,沒那麼虛飄。這樣子,就算是把漢人比下去了。

    給小丫環取名本來是玩藝兒,可是這提法卻深得皇太極的心思,於是欣然允諾。巴特瑪自然只有說好的理兒,莊妃於這些事上向不計較,哲哲雖然不滿,卻不願為取名小事傷了和氣,損了自己賢良安靜的美名兒,且皇太極已經允了,她也只得默認。因此這四宮丫環的取名大事上可算娜木鍾在宮中爭寵暗戰中的一個小小勝利,最引以為自豪的。如今小丫頭投其所好,怎不叫她順心快意呢。

    片刻釵子取了來,盛在紅漆描金檀香盒子裡,足金打製,約二兩輕重,頂端一顆大東珠,耀眼生花。

    巴特瑪喜不自勝,緊緊抓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不夠,又指著那顆東珠說:「金價還有限,單只這顆珠子,已經好換了去我整個衍慶宮裡的丫頭了。」

    娜木鍾不在意地說:「一根釵子值什麼?我重的是我們姐妹的情意。只要你我一心,還怕這天下有什麼罕物兒是我們想到得不到的?」

    正說著,釵兒已經打探消息回來了,匆匆忙忙地跑進來回道:「兩位主子,不得了,我聽太醫說,要把那個綺蕾送到睿親王府裡去呢。」

    娜木鍾一愣:「睿親王府?這關睿親王什麼事?」

    「誰知道呢?只聽小藥童說,剛才主子頭前走,睿親王后頭就腳跟腳地來了,拿了一些人參,又說了會兒話,就進宮求見大汗來了,再接著,大汗就傳下話來,說讓太醫和綺蕾一起搬進睿親王府去住。」

    巴特瑪的臉騰地紅了,向娜木鍾埋怨道:「這不明擺著嗎,準是睿親王爺猜到我們的心思,跟大汗說要把綺蕾藏到他家裡去才安全。這下子,大汗一定要怪罪我了。」

    娜木鍾也恨恨地罵道:「多爾袞這該死的犢子,馬槽裡伸出個驢頭來,真是多管閒事。」又呵斥巴特瑪:「慌什麼?誰要治你的罪了怎麼的?要是大汗真懷疑你,這會兒還有你四平八穩坐著的,還不早派人砍了你的頭去了?記著,如果有人問起你今天早晨的事來,打死也不要承認,就推說一切不知道,許是哪個小丫頭亂動亂拿,貪玩多放了幾把藥進去吧。逼得緊了,還怕抓不著人頂缸嗎?」說著威嚴地向四下眼光一掃,嚇得一干小丫頭一齊跪下身來,不知道哪一個倒霉的會被主子看中抓了來做頂缸的。

    巴特瑪略略鎮定,卻仍然兩手撫著胸口歎道:「早知道這樣,不如不要多事的好。」一邊說著,手上卻只是抓著那支新得的鳳頭釵兒不放。

    流言像風一樣迅速地傳遍後宮,連每一株草每一道牆都在重複:綺蕾被多爾袞接進睿親王府去了!

    娜木鍾聽到了,巴特瑪聽到了,哲哲和大玉兒也聽到了。

    第11節後宮掀起軒然大波(7)

    同往常一樣,永福宮的丫環們照例被摒於門外,不見傳喚不得進來。大玉兒親自用緞泥提梁大彬如意小壺斟了杯茶奉給姑姑,輕聲道:「姑姑嘗嘗,這是新下的安溪鐵觀音秋茶,味道最清爽的。」待哲哲慢慢地飲了,才款款地問:「姑姑又是為了綺蕾的事在犯愁吧?」

    「就是呀,我聽說多爾袞把她給接家去了。」哲哲百思不得其解:「這裡面關著多爾袞什麼事?他幹嘛要將綺蕾接了去?難道他家裡藏著什麼華佗扁鵲?一旦救不活,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這也沒什麼好想不通的。」大玉兒慢條斯理地分析著,「不是說十四爺進宮前衍慶宮那位剛去過太醫院嗎?我想,八成是那位主兒做了些什麼手腳被十四爺發現了,向大汗暗示了幾句。大汗擔心綺蕾留在後宮不安全,又分不出身來照顧,所以才要把她保護在睿親王府裡,讓人沒機會下手。」

    哲哲恍然大悟:「是為了邀功啊。」又咬著牙說,「也不怕救不活綺蕾,邀功不成,反被大汗怪罪。」

    大玉兒沒有接口,她的心裡也是很不舒坦的,卻不是為了皇太極,倒是為了多爾袞。自從她和多爾袞都一天天長大,他們的接觸就少起來,到了現在,已經很難得見上一面了。可是那個綺蕾卻可以大搖大擺地住進他的家裡去,同他日夕相見。這多少讓她有點酸溜溜的醋意。

    停了一下,哲哲又道:「以後要想知道那個綺蕾的消息倒難了,多爾袞這倔驢子是不會吐半個字兒的。」

    大玉兒彷彿看到一線光明,立刻慫恿:「那倒也未必,多爾袞對姑姑是忠心的,你召他來問話,他未必敢瞞著。」

    哲哲猶豫:「可是我用什麼理由召他進宮呢?」

    大玉兒輕鬆地笑道:「這有何難?姑姑是後宮之首,後宮裡有人被接出去了,姑姑還不該多叮囑幾句嗎?也是替大汗分憂的意思。」

    哲哲笑了:「玉兒,還是你心眼兒活。」便立刻發下令去召多爾袞晉見。

    少時多爾袞傳到,哲哲在炕桌後端坐著不動,大玉兒卻親自迎出門去接著。自從永福宮落定,多爾袞這還是第一次進來,初時見到院中荼蘼架牡丹叢已經頗覺觸動,待到進了正房,看到一堂擺設,更覺驚心。只見壁上圖畫條幅無數,淡墨山水,濃情詞句,皆是中原筆墨,案上端硯湖筆,宣紙徽墨,一應俱全,然而映入眼中,卻無半分書卷味,倒是隱隱透著一股子兵氣,惟有炕桌後一座剔紅樓閣人物座屏還有幾分閨閣氣,卻又被南炕上供著的薩滿神座香爐香案給沖得淡了。再看大玉兒本人,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拗著自己學習彎弓射箭,騎馬獵鹿的小姑娘,而是舉止淡定,眉梢眼角全是文章的一位莊妃娘娘了。

    在多爾袞心中,自打識人事兒起,便已認定大玉兒是他的人,不過是暫時寄養在皇太極處的,只等他日報了仇,就可以「兄終弟及」,不僅奪他汗位,而且娶他遺孀了。皇太極是一心想入主中原的,可是自己不會給他機會等到那一天的,因為自己要做皇帝。到那時候,就封這個文武雙全精通漢文化的大玉兒做皇后,她比她的姑姑哲哲公主有頭腦多了,也比自己家裡那位睿親王妃像樣兒,只可惜還要等些日子才能遂這心願,而不能立時三刻就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狠狠地揉搓親吻。

    想著,多爾袞一時再忍不住,跨門檻兒的一剎,趁人不備抓住大玉兒的手狠狠一捏。大玉兒一驚,急急縮回手,臉上卻半點不露,只揚聲說:「姑姑,王爺來了。」來至哲哲身旁,向奶媽手中抱過女兒來逗弄。

    多爾袞上前見了禮,哲哲抬起眼,帶搭不理地問了好,又思忖半晌,這才慢吞吞地開口:「我聽說你把綺蕾接家去了,那可真是有勞操心了,她是大汗看中的人,雖然還沒正式進宮,可是大家心裡都明白,早晚的事兒,你既攬了這趟差事,可得小心照應著。」

    多爾袞聽這幾句話說得不體面,便不答言,只是躬身又行了一個禮,卻解下腰間繫的一枚玲瓏玉珮來,笑嘻嘻地向大玉兒道:「今兒來得急,沒給格格預備見面禮,這件小玩意兒給格格摔著玩兒吧。」

    大玉兒與多爾袞一同長大,向來知道多爾袞所帶之玉珮是為回疆和闐美玉所製,雕龍鏤鳳,精緻溫潤,而且冬暖夏涼,乃是一件寶物。見他竟然如此輕描淡寫便將寶玉送了女兒,自是待自己情深意重之故,愈發感慨,便抬起女兒小手做拱手狀道:「淑慧謝謝叔叔,淑慧給叔叔磕頭了。」

    多爾袞道:「好個粉妝玉琢的淑慧格格,讓叔叔抱抱。」逕走過來,便當著大妃的面兒,趁抱接孩子之際在襁褓底下向大玉兒胸前一陣揉捏。大玉兒心裡一顫,早撒開手來,轉身走開。

    哲哲一絲也不察覺,猶裝腔作勢地道:「我們在這宮裡,高牆深院,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十四弟不同,人高馬大,眼目眾多,我們想不到的,十四弟要幫我們想著才是。」多爾袞嘿嘿笑著,仍然不置可否,卻在袖子底下向大玉兒做個姿勢。

    大玉兒恨得牙癢癢的,又怕哲哲起疑,不好太過沉默,只得也隨聲附和著:「就是,我們娘兒們沒什麼機會出宮,忒沒見識,全賴十四爺指點,以後有什麼事兒,親戚間還該常常走動走動才是。」

    一時話畢,哲哲仍命大玉兒送多爾袞出去。到了雕花門前,多爾袞見眼前不過是忍冬等幾個心腹丫環,再無顧忌,猛回身摟住大玉兒道:「想死我了,幾時再回到小時候那樣兒才好呢。」丫環們嚇了一跳,俱掩面背身而笑。大玉兒卻毫不驚惶,只蹙眉道:「我現在是大汗的妃子,你怎麼還這麼沒上沒下的?」

    多爾袞笑道:「什麼上上下下的?小時候,咱們一處吃一處玩,你整夜呆在我帳篷裡,我摸也摸了睡也睡了,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老實說,想不想我?」說著只管扳過臉來親嘴。大玉兒板下臉來,下死勁兒推開道:「現在可不是小時候,你我都老大不小了,怎可再動手動腳的?」抽身走開。

    多爾袞受了冷遇,卻並不氣惱,只眼瞪瞪地瞅著她走回內堂,滿以為她臨進門前必會回頭望一下,卻見她徑直進門裡去了,終究也不知她是何心意,心下倒有些悶悶的。

    黃昏時分,綺蕾被一乘四帷金鈴翠幄軟轎抬進了睿親王府。

    一路鈴聲清脆,喚起多爾袞沉埋的心事。他的眼神陰鬱,只覺得這一段簡直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向著皇太極復仇的路上在挺進。每一聲鈴響都呼應著他的心跳,而那鈴鐺覆蓋下的轎中姑娘,雖然還不能睜開眼睛,然而多爾袞覺得,她和他的命,已經連在一起了。

    第12節後宮掀起軒然大波(8)

    睿親王妃早已得了消息,打中午起就親自監督著讓人將後花園一溜十來間房子打掃出來給綺蕾及太醫們居住,又點了四個伶俐的大丫頭撥過去聽用。一切打點停當了,又忽然想起什麼,一疊聲兒地喚貼身侍女烏蘭翻出那件新做的重錦葛袍來服侍自己換上。

    烏蘭不解:「這是預備了冬天穿的,這會兒才剛剛入秋,是不是早了點兒?」

    王妃想了想,終究不捨,猶猶豫豫地道:「王爺說要傍黑回來,傍黑的時候,天已經涼了,這些日子早晚溫差大,穿重錦也不算早吧?」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與其說是在問烏蘭,不如說是在勸自己。然而當烏蘭真個依言翻出衣裳來服侍她穿上,她卻又躊躕起來:「還是你說的對,這時節穿這個,好像是早了點,倒叫人瞧著笑話。」

    這是一個五官端莊得沒有特色,身材豐滿得略顯癡肥的女人,說話做事都較旁人慢半拍,彷彿不如此就不足以顯示身份的尊貴似的。然而這也不能怪她,實在是睿親王府的生活太枯燥單調了,完全不給她訓練口才心智的機會。她生在一個和碩親王的家裡,又嫁與另一個和碩親王為妃,打小兒就知道作為女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嫁個好男人。可是嫁了以後才知道,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只是半個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找全另外半個自己,才是個完整的女人,這樣子的生活才夠充實,才有心氣兒。然而多爾袞對於內幃之事是冷淡的,他自己不納側妃,也不許她與其他王府福晉來往,害得她自從進了睿親王府後,日子就完全靜止了。過一年等於一天,而一天也像一年那麼漫長。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複,沒半分新意,就是做了新衣裳,也沒有人可以炫耀。如今綺蕾來了就好了,從此自己可就算有了個伴兒了,就算不是伴兒,是個對手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在一起鬥鬥嘴,比比身家手段兒——打小兒學的那些閨中手段,到王府後居然用不上,豈非荒疏可惜?因此上興頭頭地,只管同烏蘭猜度著綺蕾的模樣兒:「大汗親自看中的,應該不會錯。可是聽說只是察哈爾草原上一個普通牧民家的女兒,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不知道性子會不會很驕?」

    烏蘭早已猜透主子心意,聞言勸慰:「憑她怎麼驕,現在可還不是汗妃。一日不是汗妃,就一日不能在奶奶面前不敬,就得跪著給奶奶請安。就算她改日真成了汗妃,也只是庶妃,奶奶雖然是親王福晉,卻是正福晉,她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怎麼著。」一邊翻開櫃子來,也不待吩咐,顧自將各色秋裝旗袍鋪了一炕,盡供王妃挑選。又打開頭面匣子來,替她打散頭髮,重新梳成個一字平髻,插珠貼翠,又特意戴上大裝鈿子冠,理好肩上的絛子,在鏡子裡左右端詳,直至滿意了,才選了一方湖錦熟羅帕子遞在王妃手中。

    睿親王妃笑著,在這心腹婢女面前也無可隱瞞,只管在鏡子裡同她對望著討主意:「那麼,依你說呆會兒客人來了,我是接好呢還是不接好?」

    烏蘭答:「接當然是要接的,您是主她是客麼,可是也不必太恭敬了,您只管擺出奶奶的款兒來,也好讓她知道咱府裡的規矩,免得太縱了她,以後倒叫奶奶難做。」

    睿親王妃遲疑:「不會吧?大汗讓她住到咱們這裡來養病,是瞧得起咱們信任得過的緣故,若是慢怠了,只怕於大汗面上不好看,沒得讓人挑了眼去。二來對她巴結著點,那麼改日她做了妃子,得了大汗的寵,也會多向著咱們點兒,咱們在宮裡也就算多了一個靠山。」

    正談論著,小丫環進來報說轎子到了。睿親王妃頓時著忙起來,呼地站起身來便往外走,烏蘭忙忙拉住,拾起絳紗披風來侍候穿上,又重新仔細地理妥鈿子絛子,才相隨跟出。

    這裡多爾袞和傅胤祖已經在大門前下了轎,卻命抬綺蕾的轎子一路不停,逕直抬進門去,早有十幾個王府小廝迎出來接了傅胤祖手中的藥匣家什,多爾袞便攜了胤祖的手一同進去,胤祖惶恐,深施一禮,整頓了衣冠,這才落後半步恭敬隨進。

    入門處迎面一道巨形陽文荷花青玉照壁,此時正值日落時分,夕陽如血,探過牆頭射在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出一片青冷的玉光。轉過照壁,正對著大堂,兩側開角門通向內院,以雕欄畫柱抄手遊廊連接,四個婆子已經候在那裡準備接轎桿,然而多爾袞親自押著,並不叫停,只揮揮手命仍往裡走。一路山石穿鑿,溪水潺潺,鹿奔兔躍,花柳迷眼,胤祖也不及細看。

    又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後花園,睿親王妃正率了丫環站在門內迎接,見到幾個漢子直闖進來,嚇得躲閃不迭。胤祖少不得硬著頭皮上前廝見了,匆匆行過禮,未及多說,只跟著多爾袞,腳下不停,穿花拂柳,來到花房門前。多爾袞這才命轎夫們停了轎走開,又親自指揮著丫環用纏籐軟榻將綺蕾抬進房去。

    睿親王妃定下神來,忙忙跟著進去,待到看清了綺蕾的真面目是個只有半條命的活死人,不禁暗笑自己打扮了半天,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然而見到多爾袞如此緊張隆重,卻又不禁好奇,也跟著鄭重起來,吆三喝四看著眾丫環將綺蕾安置穩妥,又請傅胤祖去看過他的居處。

    胤祖重新上前施禮,這才算正式見過了,睿親王妃又將四個丫環叫到面前來命令見過大夫,丫環們便垂著手齊問了一聲傅先生好,王妃罵道:「不懂規矩。」丫環們忙跪下了。胤祖忙親自攙扶起來,連聲說不必多禮。王妃又和顏悅色地,再三說這幾個奴才以後就歸後花園使喚,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她們做,住在府裡千萬不要客氣云云,胤祖恭身謝過,又領了茶,管家來報前廳已經擺出飯來,便請眾人過去用飯。

    自此,傅胤祖便在睿親王府安頓下來,除每日早晚向睿親王請安問候,再偶爾進宮向皇太極回話外,心無旁騖,日夕只以診治綺蕾為要事。可幸這後花園一帶疏竹茂林,很是幽雅,正是療傷養病的好所在,除南角有一月洞門與前庭相通外,北牆又有一後門直通街上,方便眾醫生出入,免得與王爺家眷相撞。胤祖身受皇太極與睿親王兩重恩寵,自覺任重,診方布藥十分盡心,正可謂施盡平生絕學,不敢絲毫大意。

    第13節多爾袞和綺蕾結成同盟(1)

    綺蕾沉睡著。

    任憑眾人如何為了她鬧得天翻地覆,她只是一無所知。

    這個至今還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女子,是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到來給盛京城帶來了多大的驚擾的,更不知道在這一場夢中,她的命運已經被幾次轉手。

    她的夢境,仍然停留在剛剛遭到洗劫的漠南蒙古察哈爾部草原上,那裡長眠著她慈愛的父親,英勇的兄弟,他們的亡魂在對自己哭泣,哭訴著慘死的命運和破碎的家園。

    夢境支離破碎,不僅因為昏迷,也因為痛楚。太強的恨與太深的愛都會使有情的人痛楚,可是她所有的感情在一天裡耗盡了,在她踏著父兄的屍首跨步上前,將劍尖刺入皇太極胸膛那一刻就耗盡了。倒下的時候,她沒有哭也沒有笑,因為她不會哭也不會笑了,她從此是一個失心的人。即使她的身體可以活轉,她的心也死了,死在多爾袞的羽箭下,也死在她自己的短劍下。

    日和夜不再分明,夢和醒也沒有清楚的界限,她偶爾會睜開眼來,被人強灌幾口藥汁或者參湯,接著便又沉入黑色的夢鄉。

    傅胤祖使盡了渾身解數,卻始終不能令綺蕾真正醒來。睿親王一天幾次地過訪,已經明顯不耐煩,傅胤祖只得據實稟報:「這位姑娘受傷很重,所幸體質強健,底子好,並不致命,只是在她的思想裡,完全沒有求生意志,根本不願意清醒。如果她自己已經放棄了,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多爾袞皺眉沉吟:「昏迷以來,她從沒有醒過嗎?」

    「醒過幾次,但是時間都很短,略睜一下眼,就又睡了,問她話,也不肯回答。」

    多爾袞便猜到幾分,吩咐說:「下次只要她醒來,馬上通知我。」

    次日早晨,家人果然來報,說綺蕾醒了。多爾袞立刻披了衣服匆匆趕去,只見傅太醫正同著藥童合力為綺蕾灌參湯,綺蕾雙眼緊閉,只是微微地搖頭,似不欲飲。

    多爾袞揮退眾人,親自接過湯碗來,坐到綺蕾床前,問:「你還記得我嗎?」

    綺蕾微微睜開眼來,目光沉靜,黑亮而凝定,雖然剛剛醒來,卻看不到絲毫的迷茫與怯懼,專注地,深沉地,久久望著自己,倏然一閃,似乎想起了他是誰,神情略帶驚訝,不說一句話,卻已經勝過千言萬語。多爾袞只覺那目光如兩道利箭射穿了自己,整顆心忽然變得空空地,他更近地俯向她:「你醒了嗎?太醫說你醒了,你真醒了,就說話。」

    可是她不想說話,雖然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分明已經想起他是誰,也記得他就是那個一箭射入自己胸膛差點要了自己命的滿洲武士,可是她的眼光中沒有恨,也沒有懼,只是輕輕地一閃,就又閉上了眼睛。

    多爾袞不得其法,只得使出殺手鑭,一字一句地道:「皇太極沒有死!」

    她的長睫毛一震,立刻又睜開眼睛來,震動而專注,在他臉上搜索著新的訊息。是的,皇太極,她至恨的仇人,她死之前最後的心願,她親手將劍刺進他的心,他怎麼會沒有死?怎麼可以?如果他活著,自己的死還有什麼價值?

    這時候她真正清醒過來,瞬間恢復了所有的理智與思想。死?不,自己還沒有死。皇太極活著,自己也活著,所以,他們的仇恨也都活著,沒有完,也完不了!

    她試圖坐起來,但太虛弱了,只做了一個要坐起的姿勢便放棄了。

    多爾袞立刻抓住機會,扶著她欠身坐起,一直將參湯遞到她的眼前,冷靜地說:「我知道你恨他,所以,你一定要活過來。他一天不死,你也不能死。」

    綺蕾有些糊塗,不是這個大鬍子的武士從自己劍下救了皇太極麼?不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麼?為什麼他現在又要自己活著?

    多爾袞讀懂了她的疑問,他扶著她,彷彿要借那扶持將自己的精力生氣通過雙手傳給她,他以一種不可動搖的堅定對她,也對自己說:「我也恨他!比你恨得還深,還強!所以,我不會再阻止你,我會幫你,幫你報仇,也就是替我自己報仇!在這之前,你得讓自己盡快活過來!」他把參湯遞到她嘴邊:「喝下去,只有喝下這些救命水,你才能活著,才能報仇,不然,你就是死得不值得!」

    於是,她開始吞嚥了,艱難地,一小口一小口,不等喝完,已經「哇」地一口,將剛剛喝下的參湯又悉數都吐了出來。她實在太虛弱了,胃臟功能都已減退,已經沒有消化的能力。

    參湯淋漓,吐了多爾袞一身,但是他只是抖一抖衣裳,說:「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叫太醫重新煎一碗來,等下再餵你喝。」

    一連幾天,他都親自守在床前給她喂湯餵藥,她總是喝了吐,吐了喝,他不介意,仍然堅持喂,她每喝進一口,他就像自己又打贏一場仗那樣,長出一口氣,一邊不住地給她打氣:「對,喝下去,再喝一口。如果你連一碗湯都對付不了,又怎麼對付皇太極?難道你想一輩子躺在這床上做個廢人嗎?你的仇怎麼辦?恨怎麼辦?你得活著,為了你的父母,為了你的族人,為了我們共同的仇恨!」

    每次他餵食的時候,太醫和丫環們就都被支開。傅胤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是他的習慣是不聞不問;可是丫環們就沒有那麼識大體,她們原原本本地把睿親王每天來探望綺蕾的時間和次數都詳細稟報王妃,說是「王爺對那個綺蕾緊張得了不得,天天變著方子弄了補藥來餵給她喝,一輩子沒見王爺那麼細心過」,又說「後花園裡每天不是鹿茸就是猴腦,什麼長白老參,天山雪蓮,又是熊膽,又是虎肝,凡大夫想得到的,王爺都有本事給弄了來,銀子花了海了去了。」

    睿親王妃暗暗稱奇,越發覺得這個綺蕾來頭不小,便也一天幾次地往後花園跑。可是花房前有兵把守著,說王爺有令,綺蕾姑娘需要靜養,恕不見客。王妃不樂,這是自己家裡,自己怎麼倒成了客了?但是到底不便硬闖,只得仍向丫環打聽底細。

    好容易聽說綺蕾徹底醒了,也能吃東西了,也能下地走動了,也肯說上幾句話了。花園口的兵也撤了,便是傅太醫,也在開春的時候回到宮裡太醫院去了,只每隔些日子來替綺蕾把把脈,開些保養滋補的藥物。睿親王妃便趁著元宵節到,以給貴客送元宵為由,大張旗鼓地到後花園探望綺蕾來了。

    綺蕾聽得稟報,依禮迎出門口接著,卻既不謝過救治之恩,也不曾告叨擾之罪。只見過禮,便讓在一邊相陪,沒半分趨奉之意。王妃有些不悅,卻不捨就此離開,仍一廂情願地握了她手說些針指女紅的閒話,又向綺蕾誇耀宮中見聞,綺蕾仍是淡淡的,臉上連個笑影兒也沒有。

    如是幾次,睿親王妃一片熱心漸漸冷下來,這日晚間偶爾向多爾袞說起,略露出幾絲不耐之意,多爾袞已是一驚:「你去看過綺蕾?怎麼我不知道?」

    第14節多爾袞和綺蕾結成同盟(2)

    睿親王妃觸動心事,忍不住抱怨:「你哪裡有時候肯聽我說話?我倒想讓你知道,可就是不知道怎麼同你說。這幾個月裡,你難得到我屋裡來一次,除了進宮,就是往後花園跑。我倒不信,那個綺蕾見我不恭不敬的,見了你難道會有話說?」

    多爾袞皺眉道:「混說些什麼?那是大汗看中的人,將來總要進宮的,你同她交往,話深話淺都是不便,以後還是不要往後花園去了。」

    王妃卻又後悔起來,自恨不該向多爾袞饒舌,因為即使綺蕾不說一句話,畢竟還是一個外邊來的人,還可以聽她說話,現在不讓自己過那邊去了,可不是連這點訴說的樂趣也沒有了,心中大不暢意。

    可巧這日宮裡傳話下來,說清寧宮娘娘和永福宮莊妃召見她,要和她敘敘家常。睿親王妃大喜,立刻隆重打扮了,穿上那件重錦葛袍歡天喜地地進宮去。

    原來這睿親王妃也是來自科爾沁草原,細究起來還是大玉兒的表姊妹。因此進了宮,先見宮禮,再見家禮,趕著哲哲親親熱熱叫了聲「姑媽」,因道:「前幾天我在家還念叨著,這元宵佳節,是個團圓的節口,只可惜山高家遠的,連個親人兒也見不著,就想著進宮來看看姑媽和妹妹,只是不得由兒,就這麼巧,咱娘兒們的心想到一處去了,若不是姑媽召見,這宮裡門檻高,我可怎麼見得到姑媽和妹妹呢?」

    哲哲笑道:「這話說得噁心,自家親戚見面,還要想什麼由頭?你心裡果真有我,來就是了,何必還要等我召見?」便命小丫環將那元宵節剩下的細巧果點打點出來,裝在食盒子裡讓睿親王妃帶回府去。

    睿親王妃聞言大喜,緊著問:「姑媽說這話可真?以後我若想著姑媽和妹妹,可是能隨時入宮來的?」

    大玉兒也笑道:「怎麼不真?我們也多想著你呢,只怕你忙,抽不開身。難為你,那麼大一個王府,就只你一人照應,若不是姐姐能幹,換個平常人兒,早累跑了。我們可還怎麼敢不體恤,老要你來宮裡陪我們呢?這些個吃食也不算個禮,親戚見面,有個意思兒罷了,你吃不下,只管賞下人去,好歹是宮裡帶出去的,圖個吉利意思不是?」

    一席話說得睿親王妃眉開眼笑,只不知道該怎麼得意才好,果然道了好多府中艱難,又把自己的理家才幹大大顯擺一番。話趕話兒地,便漸漸說到這綺蕾一節上來,說:「初進府的時候驚動得什麼似的,那綺蕾本人雖沒什麼,不過是察哈爾的一個貧賤人家的女孩兒,可畢竟是宮裡送出來的人兒呀,敢不好生侍候著?又憑空多出那麼些個太醫,都是宮中老爺,哪個敢怠慢?一個疏忽不周到,就怕被他們挑了眼去,到時候不說我婦道人家顧不周全,倒說是王爺有意不把大汗公務當要事呢。因此天天留著八個心十六隻眼睛,就只在這綺蕾身上招呼,生怕錯了一絲半毫兒。總算把她一條命找回來了,那人參虎膽的,吃掉我半個王府呢。」

    哲哲用了心,抓緊問道:「依你這樣說,綺蕾大好了?」

    睿親王妃道:「可不大好了怎麼的?不知吃下幾噸貴重藥材去。可著金子打也打出她這麼個人兒來了。姑媽可不知道,那些太醫老爺們有多疙瘩,開的藥方藥引兒憑你做夢也想不出來的稀罕件兒,什麼子時竹梢上滴的露水,未時瓦上凝的霜粒兒,又什麼初交配的蜈蚣,正發情的貓兒眼兒,不知哪裡來的故事,攛掇得我整個府裡的人不用做別的事,光替他弄霜弄水抓貓掀瓦地就忙不了……」

    還待誇功,卻看娘娘臉色漸漸不好起來,也不知說錯了哪句話,不敢再哭窮,便含含糊糊地道,「不過也沒什麼啦,只要是能替大汗分憂,就是咱們的福氣了。」

    大玉兒笑了一笑,道:「果真姐姐最是對大汗忠心的,姐姐這番心意,得空兒妹妹一定要向大汗稟報的。還望姐姐以後不要見外,多想著我們娘兒倆,常往宮裡才是。」三言兩語,將睿親王妃打發了去。

    王妃一路走一路想,終究也不明白自己哪句話得罪了娘娘,回到家,不敢隱瞞,便將整件事始末原原本本向多爾袞學說了一遍。多爾袞大驚:「你惹了禍了你!」

    王妃不服:「我哪裡惹禍了?淑妃娘娘還誇獎我忠心,要向大汗代為美言呢。」

    多爾袞氣道:「你這麼大人,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客套也聽不出來,她哄你呢!你呀,你那點心計,給大玉兒提鞋也不配。我告訴你,從今天起,直到綺蕾離府,你哪裡也不許去,不許去後花園打擾綺蕾,也不許到宮裡去搬弄是非——好好的事,都被你搞砸了!」

    王妃哭起來:「我搞砸什麼了?你什麼也不說給我,就發這麼大脾氣!我自己家的後花園,我倒不能去了;好好地進一回宮,又沒說錯什麼,怎麼就惹禍了?什麼叫給大玉兒提鞋也不配?我知道你和她打小兒一塊長大的,對她另眼相看,可人家如今是永福宮莊妃,你想惦記著,可也得惦記得上呀。只知道拿我出氣,算什麼英雄!」

    多爾袞被說中心病,也不答言,「咳」地一聲抽了袖子便走,一連數日再不到上房去睡,夜裡只住在內書房,卻每日叫了不同的侍女去陪。睿親王妃漸漸悔上來,打發烏蘭去叫了幾次,只是叫不回。到後來,索性烏蘭也不回來了——被多爾袞留下陪宿。王妃氣得無法,又不好發作,再想想有烏蘭陪著,總好過別的丫頭陪,只得認命。隔了幾天,便嚷起胃氣痛來,正好以此為由不再往外走動。便是宮裡再來傳召,也以托病故婉辭。多爾袞聽說了,這才轉怒為喜,又重新回到上房裡來。自此,睿親王妃的性格兒更被磨得一絲稜角也無,凡丈夫大小事由,一概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多爾袞和綺蕾結成了新的復仇聯盟。

    這兩個生死敵人,他曾經差點一箭要了她的命的,可是現在,他們成了盟友。他看著她的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身體一天天健壯起來,就好像看到自己的作品一天天完美,看到自己的志願一天天實現,他已經把她當成自己的私有品,她的命是他差點要了去的,也是他好不容易搶回來的,她因為他而死,又因他死而復生,是他的作品,他的武器,他的盟友。她是他的,是他的!

    生平第一次,他向別人清楚地剖述了自己,剖述了六年前那段血海深仇,也剖述了六年裡自己的滿腔郁恨。這些話,是他連對阿濟格和多鐸也沒有說過的,他怕他們不夠堅強謹慎,會不小心洩露了自己的秘密。可是他卻對綺蕾說了,他覺得她是值得信賴的,不僅僅因為她曾經刺殺皇太極,更因為自己差點殺死了她而如今又救活了她,她的生命已經與他緊緊聯結在一起,成為他的一部分了。他就像信任自己那樣信任著她,把她當成另一個自己盡情地傾訴著。那樣深的仇那樣強的恨一旦宣洩出來,直如黃河決堤一樣,再也無所顧忌。

    而自始至終,綺蕾都在沉默地傾聽著,她的身體已經休息好了,該是替他效命的時候了。但是在送她進宮前,他又改了主意。他敢保皇太極還像第一次見到她那樣想要她嗎?就算他想要她,敢保他會信任她嗎?她曾經刺殺過他,他不會不設防的,不可能允許她帶著武器接近他的身邊;如果她不能在第一夜得手,那麼敢保她一定還有第二次機會嗎?敢保她在失去他的恩寵之前可以找到恰當時機刺殺成功嗎?皇太極有太多的妃子,而且喜新厭舊,如果他在得到綺蕾之後很快厭倦了她,那又怎麼辦呢?自己豈非功虧一簣?

    多爾袞是經歷過父親朝令夕改的那一套的,他知道男人的恩寵根本靠不住,母親前一夜還是父親的枕邊最愛,後一天就成了帳外棄婦,取她的位置而代之的,是小福晉。

    第15節多爾袞和綺蕾結成同盟(3)

    綺蕾無疑是個美麗的女子,可是對於男人而言,美麗就像財富,得到了就是得到了,收藏便是最好的珍惜,不一定要時時握在手裡。一個人的財富太多了,他會將它們鎖進倉庫;一個人的女人太多,就會把他們冷落在後宮,不論她是不是最美麗的,他都不會時時刻刻陪著她伴著她。

    於是多爾袞向綺蕾說出他新的計劃:「我們必須推遲你進宮的時間,也就是說,推遲報復行動。」

    綺蕾看著他,用眼睛發出疑問。多爾袞解釋:「福晉前不久進過宮,她說大妃哲哲和莊妃仔細地盤問過她有關你的事情。她們對你的進宮,早就設了防了。她們知道你的傷好了,這幾天一定在想方設法對付你,這個時候進宮,不是撞到箭頭上去?所以,非得推一推,有了必勝把握才行動。一則穩妥些,二則也鬆鬆宮裡人的心,等她們的心勁兒洩了,咱們再突然襲擊,不然,一旦倒下來,就很難翻身了。」

    怎麼才算有了必勝把握呢?綺蕾知道多爾袞必有下文,仍然以眼睛靜靜地詢問。

    多爾袞略略遲疑,說:「我們得請一個老師,一個,特殊的老師。」

    不能期望綺蕾在一開始就得手殺死皇太極,因為皇太極也是一個城府極深的人,就是他不防她,他的謀臣們也會替他防著她。後宮裡的眼睛太多了,綺蕾的任務說不定要等個三年五載才能得手。所以,只有設法長期得到皇太極的恩寵,才可以製造更多的機會。但是,怎樣才能保證綺蕾會成為皇太極的最愛呢?

    他想起皇太極為了他日問鼎中原,實現一統天下的野心,而特意為宮裡諸妃請了漢人老師教授她們各種漢宮禮儀,甚至收納了許多流浪太監來完善後宮秩序的舉措來,他不是也可以替綺蕾找一位教授內功媚術的老師,來指導她怎樣做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嗎?

    那麼誰才是天下最瞭解獻媚男人這道功夫的行家呢?

    只有一種人:老鴇。

    馮媽媽進府那天,是個大雪天。

    雪粒兒是從半夜裡下起來的,直到第二天下午還沒有放晴,揚揚灑灑的,把整個睿親王府裝點得冰宮銀苑一般。烏蘭因見睿親王妃百般無聊,便想找點什麼由頭讓她散散心,攛掇著說:「都說瑞雪兆豐年,是好兆頭呢。難得這會兒雪停了,想後花園那幾株梅花襯了這雪,正該開得好看,王妃不出去走走,踏踏雪,求個健康?」

    王妃大喜,興頭頭地妝扮了,讓烏蘭將幾樣點心裝了食盒,說:「我去後花園,便不能不去看看綺蕾——沒有過門不入的理兒。不好空手,幾樣點心也是個心意。」因讓烏蘭扶著,搖搖擺擺地往後花園行來。

    不料,剛走到垂花門處,已經有侍衛攔著,傳出話來:「王爺有貴客,傳令誰也不許進後花園。」

    「又有貴客?」王妃納悶,「怎麼我一點風兒也沒聽說。」

    「我們也不清楚,王妃有話,只管問王爺。」

    「放肆!」烏蘭板了臉,「你好大膽子,怎麼敢用這種口氣跟王妃說話?」

    這種時候就看出烏蘭的好來了,王妃已經是氣得發抖,但侍衛不是家奴,她既不能把他怎麼著,又礙著身份不便吵架,所以這擺威風扮黑臉的戲,便只得交由烏蘭代做了。往常,每每烏蘭板了臉斷喝一聲「放肆」,對面的人一定會嚇得跪地磕頭,告罪求饒。然而此刻,侍衛們跪倒是跪了,口氣卻硬得很,仍堅持著:「王妃恕罪。小的只是奉命辦事,請王妃不要為難小的。王妃還是請回吧。」

    睿親王妃無奈,搶過烏蘭手中的點心提盒,重重摔在地上,又踩踏兩腳,這才氣呼呼轉身走了。烏蘭隨後跟著,一路苦勸:「王爺既說貴客,又特意安排在後花園接待,那自然是同綺蕾有關。八成兒就是宮裡來的。王爺不讓您見,也是不願讓您捲進是非裡來,體恤您的意思……」

    烏蘭果然聰明,可是也只猜對了一半——王爺的貴客的確與綺蕾有關,卻不是從宮裡來的,而是來自南京秦淮河畔,乃是江南最紅的妓院裡最有經驗的老鴇馮媽媽,由多爾袞的心腹侍衛多克成不惜萬金秘密請來。除王爺,多克成,綺蕾三人外,沒有半絲風兒外洩,就連馮媽媽自己,也只知道客人花重金請自己是要調教一個女子做獻禮——這種事情在達官貴人家裡並不罕見,那時有錢人買官,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送個女人給上司——她可不知道,這被調教的學生,會是未來的大清皇妃。

    「我們的第一課,是教會你笑。」馮媽媽望著綺蕾胸有成竹地說,同時擺出一副行家子的派頭來。

    可是綺蕾斷然拒絕:「我不會對他笑。」

    一句話將這個擅長於教會女人使用笑容蠱惑男人的老鴇的訓練有素的笑容僵硬在臉上,成了一具遇冷凝結的石膏面膜。她的臉擦得是這樣白,僅餘的一點點血色又因為極其意外的拒絕而瞬然消逝,就顯得更加蒼白,實在同一具石膏沒有什麼區別。

    多爾袞也愣了一下,瞪圓眼睛,不可思議地問:「什麼?」

    綺蕾望著他,聲音低柔,卻是斬釘截鐵,重複著:「我不會對他笑。」

    多爾袞惱怒了,不耐地將眉毛中間擰出一個「川」字:「我要你笑你就得笑!我警告你,別把我惹火了!我花了這麼大的心血來救活你,可不是讓你跟我對著干的!」

    可是綺蕾毫無所懼,態度依然平靜而堅決:「我答應服從你。但是我不會對他笑,不會對一個仇人笑。」

    「笑是你的武器。如果你想報仇,你就要學會笑,用笑來迷惑他,俘虜他,從而殺掉他!」多爾袞咆哮起來,「如果你不肯笑,他憑什麼為你神魂顛倒?憑什麼為你放棄其他後宮佳麗?憑什麼能對你毫不設防,以讓你有機會用毒藥、用刀子、用繩索,用一切你可能用的方法把他殺死,為我,也為你自己復仇!」

    然而不論他怎樣震怒,怎樣威脅利誘,綺蕾翻來覆去,就只有一句話:「我不會對他笑,不會對一個與我有殺父殺兄之仇的敵人微笑!」

    第16節多爾袞和綺蕾結成同盟(4)

    多爾袞忍無可忍了,這個固執的小女子真讓他受不了,他舉起了鞭子,最後一次命令:「別再惹我生氣了!我不是他,不會對你一再忍讓,如果你再不聽話,我就會打得你遍體鱗傷,我救了你的命,就有權取回你的命!」

    他們兩個用滿語對答著,老鴇一句也聽不懂,可是也明白他們一定是為了笑與不笑的問題發生爭執。很明顯這個雖然漂亮卻固執得要命的小女人不肯聽話,如果她身在自己的妓院裡,自己也會用鞭子打她的。但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妓院老闆,對付不聽話但是注定會成為他日紅牌的漂亮妓女當然不只是用鞭子抽這樣一種辦法,而且,這姑娘畢竟不屬於她,而屬於眼前這位暴躁的王爺。如果王爺繼續同她生氣,那麼也許自己的這筆大生意就要告吹了,難道除了笑之外自己就不能教她一些別的了嗎?不,不能讓他們吵起來,那結果必然是兩敗俱傷,而真正的受害者則是自己,因為自己會失去那姑娘的歡心和這王爺的信心,從而失去一大筆進項。

    眼珠一轉,老鴇兒忽地拍手笑了,溫聲和氣地對多爾袞說:「喲,老爺,幹嘛發這麼大火兒呀?不就是姑娘不肯笑嗎?其實這不笑也有不笑的好呢!」

    「不笑也可以?」多爾袞愣住了,他雖然在戰場上英勇強幹,可是於脂粉堆裡的事卻向未留心,不諳此道,聞言不禁問:「為什麼不笑也有不笑的好處?」

    老鴇兒見自己的話奏了效,王爺的鞭子擱下了,姑娘的眉頭解開了,自己的心裡也長抒了一口氣,當下連說帶笑,連比帶劃地說出一番道理來:「這位爺,大概從沒有逛過咱們中原的窯子吧?咱中原窯姐兒向來分為三等,那成色一般又品性頑劣、生意有一搭沒一搭的自然居末等;那有幾分姿色,而又懂得賣弄風情,內功獨絕的居二等;那才貌雙全,性格冷僻,骨子裡一股傲氣,輕易不肯對客人展眉開顏的,才居一等,是妓女中的極品,群芳裡的花魁。這為的是什麼呢?這就要看客人的品好。那三等妓女,自有三等客人來招攬,他們手裡沒多少銀子,眼裡沒多大世面,只要那是個女的,可以供他玩樂已經足夠,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圖的是個痛快爽利;稍微講究斯文些的客人呢,卻多屬意於二等妓女,他們肯花錢,自然要好貨色,臉兒俏,嘴兒甜,身上又來得,有那樣的妓女相好,客人臉上也風光;但是真正會玩的,捨得花錢的,見過大世面的客人,卻偏偏喜歡那些性子傲,不輕易見客的妓女。他們要的是那個征服的過程。女人算什麼,只要花錢,誰都可以弄來那麼十個八個,天天換人都行。可是一等妓女不一樣,她們打小兒在勾欄裡穿綾著緞,吃香喝辣,早把性子慣嬌了,什麼陣勢沒經過,什麼男人沒見過,比一般的大家小姐還體面氣派呢。就是你堆一座金山在她面前,她如果不喜歡,仍然眉梢眼角兒都不動一下。可是她們嬌貴就嬌貴在這裡,誰能讓一等妓女看上,那比的不是錢,是這男人的魅力,是他的勢。所以誰若在窯子裡攏絡了一等妓女做相好,拔了頭籌,佔了花魁,誰就是真正的玩家,風流的班頭,那種榮光,不比妓女掛頭牌來得弱勢。所以說,妓女有品,客人也有品。什麼樣的妓女勾搭什麼樣的客人,什麼樣的貨色對付什麼樣的買家,馬有馬嚼頭,驢有驢眼罩,各有各的妙用呢。」

    老鴇這一習話,對於多爾袞來說那可真是聽所未聽,聞所未聞,就是想也從來沒有想過。他又是一個極謙虛的人,凡是自己所不熟悉的領域,都視為神秘詭異,而將熟諳者奉為上師。如今,這老鴇兒便是布迷魂陣的高手,他自然恭敬有加,言聽計從。當下換一副面孔,做出虛心求教的樣子,咋舌不已:「好傢伙,當個妓女勾客人,原來還有多麼多講究。可是那妓女一味地耍脾氣弄小性兒,連笑面也不給一個,就不怕客人不耐煩,半路撒開手跑了嗎?」

    老鴇笑了,得意地一拍手:「這裡就是學問了,要不怎麼說咱們干窯子這行易學難精呢。對待客人,那傲與不傲、冷與不冷的分寸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松一回緊一回,冷一回熱一回,遠一回近一回,半推半拒、欲擒故縱,十八般武藝,都要來得的呢。咱們姑娘這性子,走的是冷艷一路,只要略略收斂些傲氣,稍微長著點機靈,於不動聲色中露那一點半點風情,若有若無,似是而非,不用笑,只要一展眼一回眸已經管保把客人迷得七葷八素。說到這裡,我要請教這位爺,您打算讓這姑娘討好的那客人,倒是個什麼性子的人呢?他嘗過姑娘沒嘗過?有錢沒錢?要是像王爺您這付火爆急脾氣,可就難了。」

    多爾袞笑了:「我那位仁兄,見過玩過的姑娘不知多少,只要他想要,可天下的姑娘供他挑。金山銀海更是不在話下,性格也比我柔情得多,對男人聲疾色厲的,對女人可有的是耐煩。」

    老鴇笑道:「那就好了,冷美人兒最對的就是這一路又多情又好勝的豪客,您把這姑娘交給我,調教個一年半載,管保把她訓練成天下第一尤物,到時候,就是你讓那客人把全付家當拿出來與你換這姑娘,他多半也是肯的。」

    多爾袞一愣:「要一年半載這麼久?」

    老鴇笑道:「您以為呢?這還是往短裡說,要在我們行裡,通常調教一位花魁少說也得三五年的嚼谷呢。一年半載,剛好夠把姑娘領進門兒的,道行深淺,還得看姑娘的修行悟性。教只八哥說話還得這麼長日子呢,況且這是調人,不是調鳥兒。須知心急吃不得熱饅頭,不是得磨客人的性子麼。」

    多爾袞皺眉道:「可是那客人身邊的姑娘一天一換,一年半載,我只怕他早把對這姑娘的熱乎勁兒冷下去了,到時候,只怕把姑娘白送上門,他也不要了。」

    老鴇撇嘴說:「這裡的道道您當爺們的就不曉得了。當然這一年半載並不是一面兒都不讓他見姑娘,每隔那麼差不多的一段日子,您就得想個法兒讓姑娘在他面前亮一回相,要麼把姑娘帶他那兒去,要麼把客人請您這裡來,隨便捏個理由,說姑娘有病也好,有事也好,總之不讓他與姑娘親近的時間太長,看得著摸不著,卻又時時撩撥著,讓他茶喝不下,飯吃不香,日日夜夜只管惦記這姑娘到手,把姑娘當磨心兒在肝尖兒上磨著繞著,這樣子磨他半年性子,還怕他不把金山與你來換姑娘嗎?」

    多爾袞哈哈大笑,換了滿語說:「我倒不要他金山銀山,就只想他項上一顆人頭!」說罷,回頭看了一眼綺蕾。

    他換了滿語,自然是說給綺蕾聽的。可是綺蕾那樣子,就好像什麼也沒聽見。無論是老鴇剛才關於調教妓女那一大通實際上對她多少帶點侮辱性的理論,還是多爾袞這句充滿壯志激情的誓言,她彷彿都沒有聽見。她的目光向著自己的心,活在一個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世界裡,即使就站在你面前,也好像隔著千里遠,不慍不火,讓人拿不出一點辦法。

    多爾袞歎息,如果這就是老鴇說的「磨心」,那麼他寧可自己從來沒認識過這姑娘。且不管這姑娘將來會不會讓皇太極為她魂牽夢繞吧,自己現在可是已經為她頭疼得很了。

    第17節一個妖孽悄悄地煉成(1)

    綺蕾開始上課了。

    馮媽媽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向多爾袞匯報進程,她說,綺蕾已經學會穿衣裳和化妝了,這兩天在學走路。

    多爾袞很驚訝:「走路也要學嗎?」

    老鴇得意地笑:「那當然,走得好看也是女人的身段呢。」她說著便表演地走了兩步,的確有幾分風擺楊柳的媚態,可是配上那一臉打了皺褶的諂笑,無論如何看在眼裡是不舒服的。

    於是多爾袞搖了搖手,說:「好了好了,不用演了,你就教她走路吧。」

    走路之後是坐立的形體,是看人的眼神,是低頭的側面和正視的分寸,甚至彎腰拾物的姿態和應聲回頭的角度,然後才是歌舞。

    日子在絃索間一天天過去。

    這期間,多爾袞果然遵照老鴇的主意,盡量不讓皇太極見到綺蕾,可是同時又盡量頻繁地在他面前提及綺蕾。

    綺蕾剛進睿親王府那會兒,皇太極來過一次。可是睿親王妃出來擋駕,說綺蕾還在昏迷,一時醒一時睡的,這會兒還沒醒,不要驚動了她,只拉開簾子讓皇太極看了一眼就催促他離開了。

    那會兒綺蕾的病已經好了大半,臉上豐潤許多,但是故意脂粉不施,衣衫不整,沉沉地睡著,一把青絲拖在錦被之外,然而細細一股幽香穿過滿屋藥香,依依繞鼻而來。皇太極忍不住用力嗅了兩嗅,多爾袞趁機附在耳邊說:「這綺蕾身子不便,聽丫環說已經多日不洗澡,便凝聚這一股香氣。我問過太醫,說這叫女兒香,是先天帶來的,大汗看中的這女子,果然是人間極品呢。」

    那傅胤祖何等樣人,日前睿親王忽然交他一張秘方讓他依方配藥,他已覺得奇怪。細按藥方,只見上面全是龍涎麝精等稀有香料,久服會令人體發出特殊香氣,嗅之有催情作用。然而是藥三分毒,長期服用會藥性入血,等於慢性自殺。他將這重意思說給王爺,王爺只是淡淡說:「你只管照方開藥便是,其餘的,不要問一個字,也不要說一個字。我看你老成才把此事交給你,除你之外,不許一個人知道。」

    胤祖心下警然,忙道:「學生必定親自配藥煎藥,絕不假以他人之手。為穩妥計,這藥方也請王爺收回吧,學生已盡記住了。」

    藥是煎給綺蕾的,不用問,必是為將來入宮爭寵增加砝碼。這種飲鴆止渴的做法在宮中其實並不罕見,大妃哲哲便不止一次向他索要鉛粉,為的是在見皇太極的時候服之可以使面色紅潤有光澤。但是像綺蕾這樣,大量而且長期地服用香料,強行使藥性入血,滲透肌膚,卻是一種過於冒險甚至於慘烈的行為。但是宮人的規矩是聽命辦事,絕不多言。

    如今香毒的作用第一次正式發揮,胤祖更加明白自己所料不錯,見多爾袞既提起自己,不得不順勢道:「王爺說得不錯,這綺蕾姑娘天賦異稟,自帶奇香,的確是聞所未聞的罕事兒。我們平日裡替她把醫問藥,聞到這股子香氣,就覺得一天的疲倦全消。都說綺蕾姑娘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特地來陪伴大汗的呢。」

    皇太極聞言更加歡喜,立即命打賞諸太醫,又吩咐數語,才依依不捨地告辭。

    因此上這第一回合,綺蕾不說一句話,甚至眼睛也沒睜一下,已經把皇太極的魂兒勾了一半去。

    然而傅胤祖卻從此坐下心病來——倘若綺蕾毒發得早了,自己可不又多了一層罪過,且給綺蕾解毒的重任必然又將落在自己身上,那時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於是暗暗留心,研尋解除香毒之方。

    且說又隔數月,是睿親王生日,因不是整壽,便只請了幾個兄弟同慶,也請了皇太極。通常這類小聚會皇太極是不參預的,但是多爾袞說綺蕾近來已經可以起床了,或者可以安排他們見一面。皇太極便去了。但是果然也只是一面,就是綺蕾扶著小丫頭子出來給多爾袞敬酒祝壽那一下子。見到皇太極,她倒也守規守矩地行了一個禮,可是既無愧疚也不熱情,好像他們只是第一次見面,在這之前從未有過什麼恩怨,那與死神失之交臂的刺殺全當沒發生過似的。因而這相見爭如不見的短暫會面反而讓皇太極的心裡更難抓撓了。於是他開始同多爾袞商量是否盡快將綺蕾送進宮來,並想納她為妃。可是多爾袞推說太醫有囑,綺蕾的身子還沒好利落,不適合新婚生活,不如等她徹底養好身體再進宮;又說睿親王妃同綺蕾感情極好,挺談得來,或許可以找時間勸勸她從了大汗,那樣豈不省些周折,以免掃了大汗的興。

    皇太極聽見說得有理,加之戰事緊張,后妃眾多,便不再催促。

    可是他不催了,多爾袞卻又著急起來,生怕夜長夢多,皇太極會將綺蕾忘記,便只管催促老鴇加快教程。他去看過幾次綺蕾上課。她穿著華麗的但是非常繁複的衣裳,在跳一種很奇怪的舞。每個動作都很慢,好像唯恐人家看不清她,可是又很柔和,很輕盈,一邊跳,一邊慢慢脫去身上的層層束縛。她的妝化得很艷,可是表情很冷,很靜。而這冷與艷之間有種奇妙的諧調,讓多爾袞也不禁讚歎。

    他很想就這樣一直看下去,看她到底可以脫到什麼程度,可是他畢竟也知道這樣做的不妥,便故意做出很不耐煩的樣子用一種不在乎的口吻對老鴇說:「只管學這些做什麼?不如多教幾招床上功夫是正經。你到底會多少種姿勢?」

    其實他心裡想問的是,綺蕾可以保障纏住皇太極多少天?捫心自問,如果一個女人可以變換不同的姿勢來侍候自己,那麼自己無論如何總是會嘗遍這種種姿勢才肯放棄她的吧?

    老鴇堆下笑臉說:「快了快了,就快到最重要的課程了。」

    臘梅花謝的時候,老鴇終於告訴他,已經進行到最重要的課程了。

    可是這課程未免也太漫長了一些,好像總也上不完,每當多爾袞叫老鴇來詢問進度,她的答案永遠都只有一句:綺蕾已經進步很多了,可是離最高境界,還差著一步。

    沒有人知道那所謂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學習媚功總不會比學習武功更費力吧?多爾袞有些不耐煩了,有些懷疑老鴇是否為了貪圖教習費而故意拖延。

    這天,他找了個時間不讓人通報,自己悄悄地來到綺蕾住處偷窺她上課的進程。

    老鴇正在教她如何用舌頭使一個男人臣服裙下。

    綺蕾的面前放了一隻深頸的酒杯,她低下頭,輕輕吐出舌尖,眼睛半開半閉,像一條蛇,而身體同時也變得蛇一樣地柔軟,她伸進那酒杯,開始沿著杯沿舔吮,喉中同時低低呻吟。

    寒冬臘月,多爾袞卻忽然覺得身上燥熱起來,下體有一樣東西不受控制地硬挺如鐵。綺蕾在呻吟,那聲音簡直要了他的命。不過是對著一杯酒,怎麼可以發出這樣淫蕩的銷魂的聲音,他不明白,老鴇為什麼要教綺蕾用這麼奇怪的方式喝酒。

    他盯著她的嘴唇,不知道為什麼,清楚地感覺到那嘴唇一定是柔軟而冰涼的。

    綺蕾的舌頭向酒杯裡伸得更進了,直抵杯子的底部,她呻吟得更加纏綿,而多爾袞的私處也漲得更加粗大。他忽然之間明白了過來那酒杯意味著什麼,原來,原來女人的舌頭除了製造流言之外,還可以有這樣一種讓男人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妙處。

    第18節一個妖孽悄悄地煉成(2)

    他忽然面紅耳赤,再一分鐘也呆不下去,猛轉身回到自己的寢室,隨便抱了一個婢女,幾乎是放倒便干,並且刻意地將她的頭按向自己的下體。當他衝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幹的是綺蕾。

    綺蕾久不進宮,宮裡諸妃的心果然漸漸鬆洩下來。得便時,巴特瑪向娜木鍾調笑道:「當初緊張得那樣兒的,現在沒事人一樣撩開手了。我就說,咱們大汗在後宮的事上是最沒長性兒的,白讓咱們耽著一場心事。」

    娜木鍾不以為然:「多爾袞那犢子不會願意做這賠本買賣的。死不了的小賤人不進宮,多爾袞的馬屁不是拍不出響兒了?依我看,他是在等機會,找個適當時候送綺蕾進宮,順便替自己討賞。看著吧,這不是仗又要打起來了嗎?仗打完了,大汗回來,多爾袞就該忙乎了,一邊論功行賞,一邊獻妃進宮,攢著勁兒一塊兒討個大封呢。」

    「這麼毒?」巴特瑪服得五體投地,「一定是這麼回事。還是妹妹看得透。」

    話音未落,伴夏和剪秋一起進來報告:「大汗來了。」

    娜木鍾巴特瑪頓時緊張起來,嘻笑著說:「這是怎麼說的?說來就來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皇太極的聲音已經響起在院子裡:「兩位愛妃都在?吃體己茶呢還是說悄悄話呢?」

    伴夏挑起簾子來,娜木鍾迎出去笑著:「也吃體己茶,也說悄悄話,你要不要來加餐呢?」

    「加!加!」皇太極說著進來,眼睛看著炕桌上擺的五六盤點心吃食,卻是梅花煎餃、琥珀核桃、醬雞瓜子兒、煙薰兔肉乾絲、和幾碟松仁糖果等吃食,都用琺琅鏤花刻絲盤子盛著,倒也精緻,只是簡單些。隨手揀了塊核桃丟進嘴裡,笑道:「怎麼這樣節約起來,不像貴妃的性情呢。」因吩咐丫環:「傳話下去,就說我說的,讓御膳房加幾味特別精緻的小菜來,今天晚上我就在這衍慶宮用膳了。」釵兒「哎」地一聲答應著去了。

    巴特瑪親自服侍著皇太極脫了外面的大衣裳,拉他炕上坐下,又把自己的手爐塞給他暖著。

    剪秋送上茶來,巴特瑪又趕緊接過來吹著,怕皇太極燙了嘴。娜木鍾只笑著看巴特瑪獻慇勤,嘴裡嗑著瓜子兒,斜斜地倚著門框站著,一聲兒也不言語。

    皇太極點手兒招她,笑問:「哎,你也理我一理,雖說這兒不是你的地方,到底也好久見一面,怎麼擺起架子來了?」

    娜木鍾這方笑道:「喲,您還知道咱們是好久才見一面呀?還得我巴巴兒地跑到衍慶宮來等著,站這大半晌,才沾光兒地見一面。要是苦守在我那兔子不下蛋的麟趾宮呀,還不知要多早晚才能見您一面兒呢,站成棵樹也沒人知道,哪天錯了腳進院子,冷不丁地嚇一跳,不說憐我癡心,幸許還嫌礙眼,叫侍衛來拿斧子斫了去呢。」

    皇太極一口茶噴出來,笑道:「貴妃這張嘴真比中原說書的還厲害,前朝那些大學士啟心郎都沒你口齒利落。你說的,既是好久不見,可好意思這樣擠兌我?真是的,我不來你們兩個吃體己茶的倒和睦,我來了,茶還沒吃一口,倒把醋罈子給打破了。」說得眾人都笑了。

    娜木鍾也「哧」一聲笑了,不再一味拈酸,撒了瓜子兒走過來,捱著皇太極的肩坐在炕沿兒上,巴特瑪忙往炕裡讓,娜木鍾抿嘴兒笑著搖頭,只不肯脫鞋。

    皇太極坐在上首,覷眼看她頭上梳著油光水滑的兩把抓,滿滿地排著玉簪棒兒、金耳挖子、大寶石抱針兒、大東珠墜角兒,並一串新剪的蘭花枝兒,又將兩髻頭髮挑下來,不知用什麼水貼著耳根在腮邊彎成鉤狀,更襯得面如滿月,俏臉生春。不禁滿心歡喜,親親熱熱地攜了手笑道:「你今兒打扮得這麼俏生生待嫁閨女的模樣兒,可是早猜著會見著我呢?」又道,「上次送你們的西域螺子黛用著可好?那還是前線戰士們從明軍大官的家裡翻出來的呢,據說是西域人進貢漢人朝廷的。」

    巴特瑪連忙謝恩,說多謝大汗想著。娜木鍾卻撇嘴道:「你不讀書,所以不知道,螺子黛又叫蛾子綠,早已是舊皇歷了,西域人從隋煬帝時候就開始進貢,宋代以後,已經改成青雀頭黛了。」

    皇太極笑道:「我是個大男人,哪裡關心這些個脂粉婆娘的事?都一樣畫眉不是?你想要那個什麼青雀頭黛,趕明兒我打進北京城,替你搶來就是了。」將手攬著貴妃的香肩只管摩挲著,因見她身上穿著織金繡花的旗袍,袍面一直覆到腳面上,露出新做的高幫滿繡的花盆底兒,便問道:「這是誰做的?好精緻的針線。」又要將手去捏腳面。

    娜木鍾羞得將腳一縮,頭埋進皇太極懷裡笑道:「你說不關心脂粉婆娘的事,倒理會鞋面針線?平日裡老說漢人女子裹小腳是一大陋習,漢人男子玩小腳是畸型心理,自己倒關心起女人的腳來了?」

    皇太極笑道:「我鄙視女人裹小腳,可不是說討厭女人的腳呀。我就是喜歡我們滿洲女人這雙能騎馬擅奔跑的大腳,哪裡去不得?」

    娜木鍾歎道:「可我們白白長了一雙大腳,卻是哪裡也去不得。」

    說話功夫,眾丫環已經排好大桌子,侍衛太監傳膳進來,請大汗和兩位妃子入席。皇太極一左一右攜了娜木鍾和巴特瑪的手來至桌邊坐定,丫環用孔雀杯奉上金華酒來,三人推杯換盞,調笑共飲。

    皇太極因提起舊話,復問道:「方纔我進院子時,你們說什麼呢?」

    巴特瑪溫言答:「沒說什麼,都是些娘兒家的閒話。」

    皇太極道:「我在前庭議了這半天的事,滿耳裡都是戰事敵情,正想聽兩句娘兒家的閒話來散散心呢。就說給我聽聽如何?」

    娜木鍾笑道:「您是大汗,心繫天下事的,當然見天裡滿耳朵都是敵情戰事;我們娘兒家,眼裡只有大汗您,腳底走不出宮門一步去,耳朵裡傳的嘴巴裡說的,當然也只是大汗您啦。」

    皇太極益發好奇:「那一定是在說我壞話,要不,怎麼見我進來就不講了呢?」

    「大汗真的要聽?」娜木鍾斜著飛了一個俏眼,嗔道,「我們說哪,說您三心二意,朝三暮四,吃著碗裡的,望著鍋裡的。」

    皇太極哈哈大笑:「古往今來,哪個做汗王的沒有個三宮六院?周天子一後、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西漢嬪御分為十四等;曹魏十二等;晉武帝司馬炎後宮美人過萬……鍋裡的算什麼?總有一天,全天下的女人都屬於我的。」

    巴特瑪拍胸驚歎:「一萬個美人?那司馬炎照應得過來嗎?就算每天換一個美人,輪一遍也得……」她有點算不過來了,剪秋在耳邊悄悄提得一句,這才醒悟過來,「媽媽,這得三十年才能輪一遍。還不能重複,不能休息,那司馬炎得有多大的耐性兒才得了呀!」

    娜木鍾問道:「那要是大汗得了天下,打算把後宮嬪妃分為幾等呢?」

    皇太極皺眉道:「不能太多,太複雜;也不能太少,那顯得寒酸;等我得了天下,當了皇上,我就把後宮嬪妃分為八等,皇后、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答應、常在。怎麼樣?」皇太極越說越興奮,「就這麼定了,我明天就叫啟心郎索尼來,把今兒的話記下來。」

    第19節一個妖孽悄悄地煉成(3)

    巴特瑪一心只想著綺蕾進宮的事兒,聞言愣愣地問:「那我是第幾等的呢?那個察哈爾的姑娘又是第幾等的?」

    娜木鍾惱怒,在袖子底下死勁兒掐了巴特瑪一把。巴特瑪吃疼,「絲」地吸一口涼氣,不解地看著娜木鐘,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哪句話。

    皇太極卻已經被提醒了:「察哈爾的姑娘?就是,你不說我倒忘了,算日子,她的病也該大好了。」

    巴特瑪這方知道自己不該多話提醒了皇太極,此時悔之已晚,趕緊低下頭去,看也不敢看娜木鍾一眼。娜木鍾眼看躲不過,只得悻悻地接著話喳兒賣個現成兒的人情:「正是,大汗進門的時候我們還替您惦記著呢,那鍋裡的,什麼時候被大汗劃拉到碗裡呀?」

    皇太極大笑,卻也觸動心事。就是,這綺蕾不能老是留在鍋裡,到底什麼時候才盛碗上桌呢?他瞇起眼睛,彷彿穿過宮牆望向撫順的戰場,是對娜木鍾說,也是對自己說:「又要打仗了,等我打贏了勝仗,就把綺蕾娶進來慶功,我要給她一個最吉利的封號,也不枉在這兒苦等了她一年。」

    娜木鍾大驚,不禁同巴特瑪面面相覷。真叫她們娘兒閒言說中——皇太極從前線回來就要娶綺蕾進宮了,而且還要給她封號!

    也許他是觸機而發的隨口一句,然而君無戲言,這隨口的一句,對別人是閒談,對於皇太極,那就是聖旨。

    綺蕾進宮的預言再次像一道風那樣傳出去了。一道陰風。

    這風不僅吹遍了後宮牆幃,甚至也吹到宮外去了,吹到睿親王妃的耳朵眼裡了。自從綺蕾進府以來,王妃就患得患失地平添了許多心事,雖說綺蕾是大汗看中的人,可是從垂死掙扎到半死不活到現在的活色生香,進宮的丹詔卻遲遲不下。現在終於有了確切的信兒,可真叫王妃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不對,應該是兩塊石頭:一是王府對綺蕾的招待總算沒有白費,算是為大汗立了一功;二是綺蕾如果進了宮,那麼睿親王爺就不會再動什麼想頭了。

    是因了這重歡喜,王妃才興高采烈地,再次往後花園探望綺蕾——侍衛們已經跟著王爺上了戰場,後花園的禁衛早已撤了,現在睿親王妃又是王府裡惟一的主人了,可以隨心所欲地發號施令了,還有什麼禁園是她不能進的呢?

    但是她在園裡看到了什麼——琵琶,舞衣,鮮麗豐富的衣裳,妖形怪狀的酒杯,還有一個塗著厚厚脂粉的漢人婆子!王妃瞠目結舌,指著婆子問:「你是什麼人?誰讓你來的?」

    婆子瞠目以對。綺蕾代為淡淡答應:「這位是馮媽媽,是王爺請來的中原老師,教習歌舞的,她不會聽滿語。」

    「教歌舞?」王妃驚訝,「誰要學歌舞?你嗎?學歌舞做什麼?你表演給我看看。」

    綺蕾平靜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但是王妃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她恨自己為什麼在這個綺蕾的面前顯得如此笨拙,像個沒有見識的貧戶村婦,又好像蓬頭垢面幾個月沒洗澡似的。她無法克制自己的緊張和侷促,簡直有種捉襟見肘的窘迫,雖然她不明白自己窘什麼,可是站在綺蕾面前,莫名地,她說什麼錯什麼,做得多錯得多。

    她覺得懊喪,卻不捨得離開,於是想起自己前來的初衷,便換出歡天喜地的口吻說:「對了,今兒我來,是特地恭喜你的。我聽說啊——」她說著往綺蕾面前討好地湊近了一步,做出一副秘密的神情說,「我從宮裡打聽來的,大汗親口說了,等他從前線打了勝仗回來,就要接你進宮啦。」

    她這樣鄭而重之驚天動地地宣佈著這一喜訊,然而遺憾的是,在綺蕾的臉上,她看不到哪怕一點點的回應,這好像是一個摒棄了所有情慾的女子,對待一切事情都有種超然的冷靜。但是這絲毫打擊不了睿親王妃的熱情,她長年呆在親王府裡,既不能如尋常人家的女人那麼自由自在,又不能像宮裡妃嬪的生活那樣多姿多彩,她是很需要生活多一點波瀾的,當然,不可以是大波大浪,那她是經不起的,她只要一點小水花來調劑一下就可以了。無論照料病人還是籌備婚禮,都是最好的調劑,因為這可以使她變得很忙碌,而且顯得很重要。

    因此,王妃仍然興頭頭地,幾乎是對著空氣在演說:「打現在起你可閒不下來了,一進宮就要做福晉的,可不能失了規矩,你得學習宮中的禮儀,還得準備嫁妝。對了,你已經沒有娘家人了,不過別擔心,你是打我們睿親王府嫁過去的,我好歹也會替你準備著些。真是的,從今兒起可真是閒不下來了,所有的人都要忙起來了,得趕緊給你準備著了。」

    王妃大聲地說著,眼睛明亮,興致盎然,而且做著手勢,彷彿下聘的單子已經送到了王府,彷彿綺蕾明天就要進宮了,彷彿她已經站到了大汗的面前在領功接賞。

    大汗皇太極和多爾袞一起上了前線。

    在戰場上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都快將綺蕾忘了,皇太極沒有再提起得勝還朝後納妃慶功的心願,多爾袞也沒有確證送綺蕾進宮的日期。他們交換的,是一份來自大明京城的邸報。

    邸報由大學士範文程送上:「恭喜大汗,據我派去京城的探子回來說,這一次的消息是確定的了,朱由檢已在兩年前將袁崇煥於午門處斬,而且行的是最殘酷的一種刑罰:磔刑。」

    皇太極猶疑:「那為什麼又聽說袁崇煥於某處起兵,某處叛亂呢?這兩年來,他們一會兒和明廷作對,一會兒又和我們搗亂,可是從沒停過呀。」

    範文程道:「那些都是袁崇煥的舊部散兵,他們恨我們使反間計使督師被捕陷獄,又恨明帝不分青紅皂白濫殺忠臣,所以把兩邊都恨上了。這些人只是遊兵散勇,強弩之末,不足為懼。大汗想想,如果他們真是袁崇煥親自帶兵,又怎麼可能兩年來只是小打小鬧地和我們搗亂,卻一次也沒打勝過呢。」

    皇太極點頭喜道:「大學士說得是。我也奇怪他們的作戰方法,全不像袁崇煥的佈署,倒有點像可林丹汗的做法,打打逃逃的。」又問,「這磔刑是什麼意思?」

    範文程道:「說來慘烈。明帝朱由檢近年來一連幾次敗在大汗手裡,百姓怨聲載道,對朝廷失去信心。姓朱的為了推卸責任,竟把罪過記在袁崇煥頭上了,說他投降了我們,縱兵入關,才讓明軍一敗塗地的,說他『市粟謀款,縱敵不戰』,下旨將他『依律磔之』,家屬十六歲以上全部處斬,十五歲以下的男子流放,女子賜給功臣家為奴,袁崇煥本人,被綁至菜市口,將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地割下來,還一邊向群眾宣講他的賣國罪行。百姓們不明真相,都以為袁崇煥是真奸細,都把他恨透了。這報上說,劊子手活剮袁崇煥時,圍觀的老百姓『爭啖其肉,皮骨已盡,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還說『百姓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啖之。食時必罵一聲,須臾,崇煥肉悉賣盡。』」

    皇太極聽得心驚膽寒,用手勢制止範文程再念下去,半晌方愣愣道:「這麼說,是真的了?袁崇煥是真的死了?」

    「死透了,連皮肉都被老百姓一塊塊吃進肚子裡了。」範文程躬身行禮,「賀喜大汗,從此高枕無憂,問鼎中原如取囊中物矣。」

    多爾袞卻歎息道:「這些年的仗打下來,在漢人裡面,最讓我害怕也最讓我佩服的人,就是這個袁崇煥大將軍了,他是個真漢子,大英雄!現在竟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又死得這麼慘烈,真是叫人抱憾!」

    第20節一個妖孽悄悄地煉成(4)

    一句話提醒了皇太極,忽然轉身向範文程行下大禮去,謝道:「除去袁崇煥,都是大學士的良計奏效。當年若不是大學士勸我不要和袁崇煥的部隊硬拚,而使反間計散佈謠言,誣蔑他降了我們,讓明帝捕他殺他,我們又怎能勝得這麼容易?大學士之計,不僅除去袁崇煥這個最大勁敵,更使大明軍心渙散,將士人人自危,真所謂一箭雙鵰呀!大學士雖不能武,卻遠比我們這些只知一味好勇鬥狠的武夫高明百倍,請受本汗一拜!」

    範文程惶恐,跪地還禮,磕頭道:「臣蒙大汗重用,雖肝腦塗地而不足報,大汗這樣,豈非折殺臣子!」

    多爾袞看著兩人禮尚往來地互剖肝膽,忽覺悚然心驚:一則驚這範文程詭計多端,心思縝密,實乃皇太極的左膀右臂,自己的心頭大患;二驚這皇太極太擅長收買人心,得意之餘猶不忘施恩散惠,確為帝王之才,要想殺他,談何容易?

    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綺蕾,綺蕾的功課已經進行了整整半年了,可是當她學成畢業,真的會籠絡住皇太極的心嗎?那是一顆太驕傲太自負太不羈的心,什麼樣的女子可以保障得到他長久的恩寵?

    這是多爾袞離家後第一次想起綺蕾,然而一旦想起,竟是如此揪心扯肺,恨不得立時三刻就趕回盛京,闖進後花園,抓著她,抱著她,好好地看個夠。

    自從那次偷看綺蕾訓練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因為,他忽然發現他很想要她,想得要命,以至於行房事的時候,不論同哪個女人在一起,都情不自禁地把她想像成是綺蕾。可是同時他很明白,她是自己為皇太極準備的秘密武器,如果自己先用了,那不僅荒唐,而且危險。

    於是,他開始迴避綺蕾,除了盡量不讓皇太極太頻繁地見到綺蕾之外,同時也讓自己不要常見到她。早在綺蕾進府時,他就下過令她不必遵照家中那套早請安晚問候的規矩,因為她既不是這家的家人也不是這家的奴僕,她是個貴客。到了後來,他更乾脆把自己偶爾的探訪也停止了,只是隔三差五傳老鴇進來問話,報告一下功課進程。

    就像當年勾踐一邊臥薪嘗膽一邊訓練西施,卻令西施蒙著臉來見自己一樣,多爾袞也將綺蕾住的後花園視為禁地。可以供自己求歡的女子滿天下都是,但是可以幫助自己復仇的女子卻是只此一個。他不能因小失大。

    但是現在,他發現他發狂地想她。戰爭使他們的距離拉遠,可是相思卻使他忽然覺得她很近。袁崇煥的慘死使他迫切地想找一個人談論,一個懂得自己的人,而那個人,只能是綺蕾。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只有綺蕾懂他,也許是因為綺蕾和他一樣地冷酷,卻又一樣地熱烈吧?只有熱烈的人才會有最恆久的仇恨,在這一點上,他早已認定綺蕾不僅是他的同謀,更是他的知己。他們之間,甚至不需要語言的交流,而只是兩個並肩存在的形式,就可以完成所有的靈犀相通。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綺蕾」兩個字,乍聽之下,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錯,但是看到皇太極期待的目光,他才知道的確有人提到了綺蕾,那就是皇太極,在自己想起她的同時,自己的敵人也同時想起了她,多爾袞不禁苦笑,原來和他靈犀相通的,竟然是自己的手足兄弟,生死仇人。

    只聽皇太極說:「袁崇煥死得這樣慘,他的女兒現在雖小,將來難保不為他報仇,說不定,可就是第二個綺蕾。朱由檢斬草不除根,就不怕貽虎為患嗎?」

    多爾袞明白,這是皇太極在探聽自己的消息,其弦外之音就是:曾經以報仇為己任的綺蕾,現在還記著那份滅族殺父之仇嗎?這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他當然不能承認綺蕾已經視復仇為生命存在的惟一理由,然而也同樣不能說綺蕾早就忘了,如果皇太極問一句:你怎麼知道?你能夠確定嗎?屆時,他又如何回答。

    當下多爾袞咳嗽一聲,含糊回道:「我走之前,綺蕾已經身體大好,聽福晉說,她還曾打聽過燒水銀做粉的辦法呢,說是叫什麼飛雲丹。」

    皇太極一聽之下,心懷大開,若是一個女人開始著重於妝扮,那就必然不捨得死了,既然怕死,當然也就不會再想著仇恨啦刺殺啦這些個危險勾當。當下再無疑慮,大笑道:「女人呀,就是喜歡打聽這些調脂弄粉的功課,這和我那兩位妃子一模一樣,臨來之前,我這裡出生入死,她們可不管,只惦記著要我幫忙淘澄什麼畫眉用的青雀頭黛。」

    範文程笑道:「說到女人妝面,我這裡有一張漢人貴婦製作珍珠粉的方子,大汗不妨拿去送給貴妃,保管貴妃高興。」說著從靴裡取出一張貼子來。

    多爾袞與皇太極同看,只見上面用極工整俊秀的蠅頭小楷寫著兩個制粉方子,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種子搗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將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狀,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製成玉簪粉;旁邊又有一行小字特地註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則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葉上的露珠與粉調和飾面,效果更佳云云。

    皇太極詫異:「范學士何以將這些婦女調脂弄粉的方兒隨身攜帶?我聽說漢明朝廷幾個皇帝都有上朝前敷粉的習慣,那些宮人太監都專心致志地鑽研塗脂抹粉之道,和女人一樣穿衣打扮,惡習流及宮外,以致許多漢人男子也多喜歡油頭粉面,你雖然在滿洲軍營長大,到底是個漢人,莫非也有這喜好不成?」

    範文程笑道:「大汗千萬別誤會。我自幼便跟隨父親投誠天命金國汗,一應吃飯穿衣早已與滿人無異,怎麼會有敷粉陋習?說起這方子,卻與袁崇煥大將軍有關。大汗以為這方子是哪裡來的?正是袁將軍的夫人親手所寫,探子因緣巧合得到這張墨寶,送邸報的時候一併夾送過來。我因敬重袁將軍為人,且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因我而死』之憾,所以隨身攜帶,是為紀念之故。」

    皇太極聽了歎息:「這樣說來,這張方子著實難得,你隨身收藏,連上前線也不離身,自是看重故交,珍貴懷念之意,卻輕輕一句話就將它轉送貴妃,可見對我忠心。然君子不奪人所好,我若收下,豈不傷了你這一份懷舊之心?」

    範文程笑道:「大汗何出此言?範文程對大汗一片忠心,便是要我的頭也絕無二話,何況區區一張胭脂方子?況且我一個大男人,收著這方子也是無用,若能令貴妃娘娘解頤一笑,這方子便也得其所哉了。方子若有知,想也是願意的。」

    皇太極也笑道:「這樣說,我便收下了。所謂禮輕情意重,我不僅要代貴妃謝你,更要替我自己多多謝你這一片忠心。」

    多爾袞聽他二人對話,暗暗歎息,他自幼習武練射,哪裡想過獻一張脂粉方子也可以表忠心立大功呢?這範文程不禁精通佈陣,更長於攻心之術,長袖擅舞,八面玲瓏,皇太極有了這樣一個城府深沉計策百出的謀臣,真可謂如虎添翼,天假其年。莫非,他果然是真命天子,有天神相助麼?

(快捷鍵:←)上一章  後宮  下一章(快捷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