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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 第二部分 作者:西嶺雪
    第21節睿親王妃成了綺蕾的義母(1)

    六月,大軍還朝,多爾袞的睿親王府裡,一片喜氣洋洋,宴開連席。

    綺蕾照舊沒有出來應酬,卻在第二天晚宴後,主動遣婢女請王爺往後花園一敘。

    多爾袞不以為意,以為是老鴇找他有什麼話說,無非是邀功索賞。可是打起門簾時,才發現屋子裡只有綺蕾一個人,她正在梳妝,坐在銅鏡前,渾身珠翠,專注地往發間插一朵新開的芙蓉花。

    他在鏡子裡看到她的臉,當真美艷萬方,攝魂奪魄,不僅奪魄,也一時間奪去了他說話的功能。

    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她,一時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她慢條斯理地妝扮著,一切停當了,才回過頭,問他:「我美嗎?」

    他如被雷擊,這一切太熟悉了,熟悉的妝扮,熟悉的語氣,熟悉的問話。

    他立刻被打敗了。

    她穿著薄如蟬翼的衣衫,對她說:「幫我把袍子披上。」

    用的,是命令的口氣。

    沒有人敢這樣命令他,就是皇太極也不可以,不可以遣他做這樣的瑣事。

    可是他竟然沒有生氣,也想不到要生氣,他照辦了,失魂落魄地,拾起香雲紗的絲袍走近去,披在她的肩上。

    當他走近她的時候,連他們之間的空氣都在顫動。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她肩微微一抖,袍子抖落下去,於是,他的手便僅隔著一層絲直接按在她的肩上了。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脈搏。那麼生動,那麼親切,那麼誘惑。

    他忽然就失去了自己。他張開手,想抱住她,親吻她,取悅她,蹂躪她。

    可是就在這時,她站了起來,冷著一張臉,對他說:「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她坐在床上,不容侵犯,冷如冰霜。

    他呆頭呆腦,他昏頭昏腦,他不由自己,跪了下去。

    是的,他跪了,求她:「不要讓我走,給我吧。」

    他膝行幾步,靠近去,想把自己的頭放在她的膝上,想靠近她,挨著她。

    可是她說:「我不能給你,我要留著自己,給皇太極。」

    他忽然就醒了。

    是呀,她是他為皇太極準備的,怎麼可以就這樣輕易為了自己的一時之欲浪擲了呢?

    她說:「我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已經出師了,現在,你可以放心把我獻出去了。」

    是的,他放心了,她也放心了。

    這一役,讓他們兩個同時知道,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而成了一個妖孽。他不也是一個男人嗎?她不是剛剛才成功地誘惑了他,令他忘乎所以了嗎?那麼,她自然也可以輕鬆地對付皇太極了。

    他這才知道,原來她找他來,是想向他證明,也借他做實驗。她在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告訴他,她出師了,即使她不笑,也一樣可以擄獲男人的心。她是在為了當初他逼著她笑而向他挑戰,而他全軍潰沒。

    他羞愧萬分,為了自己剛才那丟臉的表現,那份丟臉,使他無法分享她成功的喜悅。儘管,她的畢業是他一直期待並渴望著的。

    同時,她的最後一句話又讓他有些不捨,她說,他可以把她獻出去了,這大半年來,他費盡心血培養她,訓練她,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可是,當這一天終於到來時,他竟然覺得不忍,不捨,不甘。怎樣的情緒?

    直到回到自己的屋中,他的手上還留著她肩上的柔軟馨香,他忽然覺得心痛,自從母親去逝後便缺了的那一小塊心又開始折磨起他來。那絲絲縷縷的痛讓他既難受又親切,他忽然覺得,在他心底最深處,原來已經拿綺蕾當作很親近的一個人了,他真是不想將她送進宮。

    現在他明白綺蕾為了盡快畢業付出的是怎樣的努力了,在這樣短短的一段時間裡,她把自己從一個女人改變成了一個妖孽,她的妝扮,語氣,舉手投足,都是精心設計的。竟然能想到用扮演臨終前夕的母親這樣的招術來對付自己,她哪裡還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根本就是一劑毒藥,一柄利刃?而且是一劑最奏效的毒藥,最致命的利刃。

    她既然可以找到自己的死門輕易地征服自己,也一定能夠抓住皇太極的要害致他於死地。

    他想,他可以相信綺蕾,他可以把她獻出去了,獻給皇太極,讓她成為實現他復仇志願的秘密武器。可是,他不捨得,不捨得啊!

    然而第二天在崇政殿同皇太極討論完國事時,多爾袞還是本能提了一句:「為了慶祝大汗的得勝還朝,我決定奉上一份特別的禮物。」

    皇太極立刻明白了,大喜:「綺蕾答應進宮了?」

    多爾袞點頭:「沒有美女可以不愛英雄,大汗的又一次勝利不僅征服了敵人,也征服了情人!」

    皇太極哈哈大笑,立即吩咐:「叫多鐸來,一切由他安排好了,我已經等了綺蕾整整一年,還從來沒有女人讓我等這麼久呢,雖然她並不是一位公主,但是我仍要給她一個正式的婚禮。」

    於是多鐸被宣進殿來,他獻計讓睿親王妃認了綺蕾做女兒,那麼睿親王府就是綺蕾的娘家了,也算出身顯赫。出閣的儀式,又排場又簡便,可謂一舉兩得。

    皇太極欣然大悅,一切首肯,都交給多鐸做主。

    睿親王妃聽到這消息也很高興,因為這等於讓自己一家和大汗親上結親,地位就更加穩固了。雖然也有大臣提出來皇太極和多爾袞是兄弟,這樣的認親豈不是等於皇太極娶了兄弟的女兒,低了一輩,不如認做義妹的合理。但是皇太極不理這些,說咱們滿人原沒這些個規矩,什麼輩份不輩份的,都是漢人的臭講究,大妃哲哲和大玉兒還是姑侄倆呢,難不成我娶了侄女兒就要喊大妃做姑姑了?況且就是漢人自己,也未必真正看重那些個規矩,要不唐太宗的老婆武媚娘怎麼後來又嫁了乾兒子李治,而唐明皇又搶了自己兒子的老婆楊玉環做貴妃呢?他們父子易妻都可以,我們兄弟差輩倒不行,什麼狗屁道理。活該漢人江山遲早要被我們收拾掉的。

    於是事情就這樣議定下來,綺蕾的婚期也已經選好。大汗親自下令,婚禮參照大婚儀式,納采禮、大征禮、奉迎禮、合巹禮、慶賀禮、賜宴禮,缺一不可。

    消息傳出,後宮大亂。這一次,可不僅僅是哲哲、娜木鍾、巴特瑪驚惶了,就連一向不關心爭寵邀媚的莊妃大玉兒也惱了。

    第22節睿親王妃成了綺蕾的義母(2)

    永福宮的婢女們是第一次看到她們的主子發脾氣,而且是大發脾氣,她披頭散髮,赤著腳,摔著手,一改平常的斯文淡定,只管將殿裡摸得著的器物諸如花瓶瓷器硯台杯碟等一股腦兒地向牆上、地上砸去,指天劃地,聲嘶力竭,一字一句:「我,博爾濟吉特氏,科爾沁草原上最高貴的公主,和碩福親王莽古濟的孫女,和碩忠親王寨桑的女兒,以蒙古貝勒之女,嫁與滿洲貝勒為妃,成婚於遼陽東京城,萬民矚目,兩族通好,天地為證,百年永結。我們的婚姻,受萬民愛戴,以天地為媒,可以載入青史,永鐫汗青,就是千萬年後,也依然會有人念著我的名字起誓,將我的生平婚育為功課。可是她算什麼東西?一個察哈爾草原的普通牧民之女,出身卑微,血統低賤,竟敢與我爭寵,要以大婚的禮儀迎娶,還要從大清門正門進宮!這大清門的轎子,我還沒有坐過呢,她想進,做夢!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絕不許她乘鳳輦,登龍床,從大清門進來!她要是進得來,我再不活著!」

    眼淚從她皎好的面頰上緩緩流下,她的表情狀若瘋狂,語言卻異常清醒,像是發誓,又像是咒罵。她彷彿忽然在這一分鐘長大了,從毫無心機的女孩成長為了一個充滿妒意的女人。她進宮時只有十二歲,從她懂事起,就是一個不被重視的小小妃子,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從來不覺得要為自己爭取什麼,後來雖然礙於姑姑的一再督促以及她本性的爭強好勝,讓她一度使用心機獲取過皇太極的歡心,可是也沒有覺得那是多麼了不起的勝利。而娜木鍾與巴特瑪對她的聯手杯葛,因為是在她未成年時就已經開始了的,所以也就被當成一段成長的功課那樣接受了下來,從不覺得特別。

    但是這一次是不一樣的。這一次的事件,是發生在她長大之後,在她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大汗的福晉,是莊妃娘娘的時候,有另一個女子要以比她更榮耀更隆重的陣勢進宮了。那個女子,將把她比得一絲光芒也沒有,將成為後宮新的明珠,而她,則在這耀眼明珠的襯托下,黯如瓦砬。她,不能不憤怒,不能不嫉妒!

    當一個女人懂得嫉妒的時候,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永福宮側福晉莊妃大玉兒在突如其來的憤怒和歇斯底里的發洩中,自己也不察覺地,從女孩蛻化成了一個女人。這過程,簡直是可以和蟬蛻相媲美的,比大婚的撕裂帶給她更大的震撼。她不知道,這一刻的發洩,近乎於分娩的痛苦,因為,一個全新的大玉兒,將由此誕生。

    每個女人一生中都會經歷過至少一次的失常,而這失常往往會成為她性情改變的轉捩點,她思維成長的里程碑。大玉兒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蟬變,就在此刻毫不設防地發生了,突如其來得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不知疲倦地叫罵著,詛咒著,摔打著,發洩著,女兒哭得聲嘶喉咽也不理。丫環們毫無頭緒,只唬得手足無措,一行勸,一行躲,一行悄悄兒地把貴重器物偷偷往外搬挪,生怕娘娘只管現在由著性子鬧,事後悔勁兒上來,不說自己任性,倒怨丫環們沒眼色。再說那些擺設裡有好幾件還是大汗賞賜的呢,要是過後問起來,她們可都是有連帶責任,鬧不好要砍頭的呀。

    便有小丫環偷偷扯忍冬的衣襟,小聲問要不要去報告給大妃哲哲公主知道,忍冬急忙擺手,壓著聲音罵道:「活得不耐煩了?自家的事兒,不說藏著掖著,還只管到處張揚去,舌頭不剪了你的!聽著,等娘娘的氣平了,今天的事兒誰也不許提起,只要我聽見,一定報給娘娘通通打一頓攆出宮去。」一邊悄悄地命奶媽抱出淑慧格格去不叫哭鬧,

    忍冬是莊妃身邊第一等的心腹大丫頭,她服侍莊妃多年,深知主子的脾氣,這位娘娘表面上冷靜閒淡,骨子裡最是爭強好勝的,等閒不會動氣,然而真有人要拿刀子捅她的心尖子,她發起威來可是不得了的。也是難得發洩一回,若不由她鬧一回,也嚥不了這口氣去。等她罵夠了氣平了,自會想出妥當辦法來,自己這些當下人的出不得主意幫不上忙,份內該做的,只是怎麼樣順著娘娘的心,不要火上澆油才是,更不能輕舉妄動,走漏風聲,給娘娘貽下後患,留下把柄。遂命小丫環緊閉大門,自己倒了茶默默守在一旁,直等莊妃罵得累了才擠著笑臉走上前去,溫言勸慰:「不怪娘娘生氣,大汗的行事兒的確有些逾了分寸,按理不是我們做下人可以混說得的,可是就算我們丫頭也都知道規矩,人有高低貴賤,情有先來後到,不過尋常選秀罷了,一頂轎子從側門兒抬進來就是了,哪裡有走大清門的道理?打了勝仗的大功臣才有身份資格從大清門正門裡進呢。娘娘喝杯茶,順順口,得閒兒勸勸大汗,何苦這會子自己生悶氣呢?」

    一句話提醒了莊妃,悟道:「這事兒和大汗說,他哪裡還有耳朵聽得進?況且這話也不好由我來說,要姑姑跟他說才是。不對,既然姑姑出面,愈發連跟大汗說都省了,事情不是交了禮部了嗎?就讓姑姑直接找豫親王說去。」

    暗暗計議已定,又逼著自己順心靜氣,將茶慢慢地一口一口抿了,重新細細地思量停當,再無遺漏不妥了,這方命令忍冬道:「著人把屋子打掃乾淨,打洗臉水來,取我的大衣裳來,我要去見哲哲姑姑。」

    就連大玉兒自己也不知道,在從永福宮往清寧宮去的這短短幾步路上,大玉兒從一個天真爛漫有著詩人氣質的少女,已經迅速蛻變成一個心機陰沉擅弄權術的後宮婦人了。

    禮部連夜於王亭密會,商量婚禮如何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辦得又體面又隆重,又不壞了規矩。眾親王貝勒都覺為難,綺蕾即使入宮受封,也只是普通妃子,婚禮怎可與大妃相提並論,豈非不合祖制?然而汗命不可違,惟一辦法只有折衷——所有過程都照著大婚的形式來,然而所有步驟都逢禮減半。

    正商議著,大妃的貼身侍女迎春親來傳命:「娘娘請豫親王進宮,有事相商。」多鐸益發為難,望著眾親王問計:「娘娘這個時間傳我,必然會對婚禮的事發難。她是後宮之首,要是對婚禮議程不滿,我們也只好聽命;然而六禮齊全是大汗親下的旨意,只把我們夾在了中間,便如何是好?」

    眾親王也都無良計,惟有安慰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也只有照著我們方纔的提議如實上報,再請娘娘的懿旨了。」多鐸遂整理衣帽,隨迎春進宮見禮,且陪笑問:「這麼晚的,隨便派個小太監傳話就是,怎麼勞姑娘親自過來?」

    迎春含笑道:「豫親王這麼聰明的人要是不知道,我一個做丫頭的自然更不懂得了。可是的,什麼事,找個太監說一聲兒就好,按理我們是裡邊侍候的,連鳳凰樓都難得出來,何況十王亭。大概是娘娘嫌我懶,誠心叫我多走點夜路,是罰我的意思吧?」

    多鐸負責禮部,少不了常往後宮裡走動,自然知道迎春是哲哲身邊的一品管事大丫頭,便想從她處探個口風。哲哲派她來,自然是有密事相商不肯張揚的意思,卻不知她此時是何態度,若是心平氣和,或許還有商量,若是正在氣頭上,便要含糊拖延,寧可改日再議了。不料這丫頭嘴緊,竟是一點風兒不露。沒奈何,只得行一步看一步了。

    兩人穿東掖門來至崇政殿前,迎春向侍衛打個招呼,遂前面領路,自殿下左翊門進入鳳凰樓院宇,繞過庭院,拾級而上,前方正中一排最大建築便是清寧宮。

    哲哲與大玉兒已在久候,彼此見禮畢,哲哲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那個察哈爾的刺客,終於要進宮了?」

    多鐸答應一聲,道:「正要稟報娘娘,禮部草議了婚禮事宜,還請娘娘示下。」遂將眾親王逢禮減半的意見婉轉承達,並說,「按照大婚格式,冊立前須向太后行大禮,綺蕾既是庶妃,這行禮儀式便改成向娘娘行禮,先聆聽娘娘的親自教誨,方可正式入宮。」

    第23節睿親王妃成了綺蕾的義母(3)

    哲哲聽了,倒也滿意,卻以眼神向大玉兒詢問。大玉兒微微點頭,又在袖子下豎起三個指頭比了一比。哲哲便道:「你們議得很好,我很滿意。不過議程之外,我要叮囑你們三件事。」

    多鐸施了一禮,恭敬問道:「請娘娘示下。」

    哲哲緩緩地一字一句說道:「這個綺蕾是曾經行刺過大汗的,當日的情形,你也是親眼看見了的,到現在想起來我還捏一把汗。雖然你哥哥多爾袞說她現在真心敬服大汗,自願入宮為妃,我這裡可總是放心不下。若一個照應不到,便是於你兄弟也不好。所以嘛,這第一條,就是她在睿親王府出閣時,我要從宮裡派人去親自督促沐浴更衣,檢查妝奩包裹,不得攜帶任何利器;奉迎禮後,合巹禮前,須得打散頭髮,除冠戴,不著一絲半縷,以錦被裹身,由太監抬往清寧宮侍上,行禮後立即送出,不得過夜,以確保大汗安全。這一點,你記下了嗎?」

    多鐸早知大妃會有所留難,卻沒想到竟然這般刁鑽,然而她之所命與大汗旨意並無相悖處,況且話中點出綺蕾刺殺舊事,還扯上了自己兄弟,竟令自己無言以對,不禁冷汗沁出,恭身答應。

    哲哲頓了一頓,喝了一口茶,彷彿忽然想起似的,閒閒問道:「聽說大汗要封綺蕾為妃,封號定了嗎?大汗可提過要賜住哪裡?」

    多鐸心中本有答案,但聽大妃問及,便不肯說出,只道:「大汗將此事交禮部商議,尚無定論,正要請娘娘的示下。」

    哲哲再和大玉兒對視一眼,都微微有笑意,點頭道:「那正好,這件事,我早已替你們籌劃過了。不過將來如果大汗問起,禮部上下要口徑一致,就說是你們自己商議的,讓綺蕾與四宮嬪妃比肩於禮不合,連豪格貝勒的母親也不過是個庶福晉,綺蕾又有什麼理由一入宮即封側福晉?宮中諸妃心中不平是小事,只怕蒙古諸公也要說話的;從大清門正門進宮也大不宜,這是獎賞功臣凱旋歸來的最高榮譽,一個妃子,哪裡有走正門的資格?傳出去,只怕冷了八旗將士的心,所以,轎子只打側門進就好了;至於寢宮,更不必麻煩,就讓她暫時住在莊妃的永福宮吧。」

    多鐸一愣,抬起頭來:「這……」

    哲哲截口打斷:「你就別這呀那呀的了,我與大汗成婚在建京之前,還是那年遷來盛京時,才和大汗一道並輦走了一回大清門正門,平日裡,就是我偶爾出入,也都是側門通行;那綺蕾又有什麼資格正門進出?我知道大汗有旨,要一切照著大婚的格式來,可是我大婚時也沒走過正門呀。這不算違抗聖旨吧?」

    多鐸一愣,還別說,這番話真正滴水不漏,就是自己也想不了這麼周全。不過也的確幫他解了一重為難,忙躬身答道:「娘娘說的是。如果大汗有異意,禮部也必恭請大汗三思。不過讓新貴人和莊妃娘娘同住一議,只怕不便向大汗啟齒。況且永福宮裡還有襁褓嬰兒,大人孩子擠在一起,十分不便。」

    哲哲笑道:「淑慧格格已經滿歲,這兩天就要搬出來跟奶媽子們住的,永福宮空得很呢,別說一個綺蕾,就是再來幾位也住下了。況且她住在永福宮裡,吃住行止都和莊妃一樣,不必和東西側宮裡十多個庶妃同吃同住,已經是抬舉了她呢。莊妃都不嫌麻煩,難道她還有什麼挑剔不成?那綺蕾曾意圖行刺,如果給她自己住著,關起門來,還不得把寢宮布成賊窩呀?這心思大汗自己不擔,我身為正宮,可不得不替大汗想著,難道出了事,你們禮部是不用負責任的麼?禮部不動工,大汗難道自己搭個帳篷給那個綺蕾住不成?有何不便啟齒?況且憑豫親王的口才心思,相信這些個小事也難不倒你的。」

    多鐸無奈,只得苦笑答應:「臣知道了。且請示娘娘這第三點……」

    哲哲道:「這第三麼,就更簡單了,從現在起,禮部要定下規矩:凡嬪妃入清寧宮侍寢,必先由宮女侍奉沐浴更衣,以錦被裹體,裸身由太監御輦抬進,蒙大汗幸後立即送出。這也不僅是衝著綺蕾的,我聽說大汗有意充實後宮,以廣皇嗣,這是一件好事,可是林子大了,誰知道會飛出只什麼樣兒的鳥兒來?不行規矩,何成方圓?這些事,禮部想不到,我們幫你想著,可是制定法則,加緊督促,可就是您豫親王的事兒了。」

    多鐸愈發吃驚,暗暗猜到這番言語心思必不是出自大妃哲哲自己的意願,八成是那個又會寫又會算的莊妃娘娘出的主意。這樣一來,綺蕾既然沒了自己的寢宮,就不能和大汗單獨親熱,也就難與大妃姑侄爭寵了。要麼綺蕾去清寧宮侍寢,然而要光著身子進光著身子出,而且承幸後立即送出,可有什麼機會廝磨纏綿?要麼大汗到永福宮來,那既然來了莊妃的地盤兒,可好意思只找綺蕾親熱?這樣子,不論大汗會不會格外恩寵綺蕾,大妃姑侄可都同時會是分一杯羹的受益者了。且一切以大汗的安全為名,竟讓人不能駁回,這一招,的確是高,連多鐸也不由得不要佩服三分了。

    一連數日,睿親王府張燈結綵,大擺宴席,最忙的人,自然要屬睿親王妃。

    她的年齡原就比多爾袞大,人又羅索,舉止言談難免有些小媽媽的態度,當對待綺蕾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地關照著時,就格外像個母親。自從多鐸送出納采禮,她就開始為婚禮忙碌了,不但撥了丫頭專門侍候綺蕾的起居,又找盡借口一天幾次地親往探問,無論綺蕾怎麼樣地冷淡她,都不能使她的熱情略為稍減。

    納采禮由多鐸親自送達,睿親王夫婦作為綺蕾的義父母,封賞餑餑桌一百張、酒筵桌一百席、羊一百一十九隻、酒一百瓶。納采宴由內務府御茶膳房預備,其風光隆重幾乎可與王爺納福晉相媲美,只略遜於大汗娶大妃。

    到了進宮前夕,大汗的第二次封賞又到了,乃是黃金一百兩、白銀五千兩、金銀茶筒各一具、緞五百匹、布一千匹、並冬夏朝衣、貂裘馬匹甲冑弓箭等等,不勝枚數。

    王妃樂得合不攏嘴,面對著耀眼生花的錦袍玉帶,幾乎熱淚盈眶,不住口地說:「大汗太恩寵了,這麼厚的封賞,睿親王府怎麼當得起呀?綺蕾既是我義女,那我們的嫁妝可也不能省減了。」夜以繼日地,將一張嫁妝單子改了又改,填了又填,又拿給丈夫過目。

    然而多爾袞只是不在意,說:「宮裡面什麼沒有,要你這樣熱心幫她準備。再說也未必用得上。」

    王妃不以為然:「宮裡有是宮裡的,綺蕾的嫁妝轎子畢竟是從我們睿親王府裡抬出去的,可不能太寒酸了,叫人看著笑話。」又拿去向綺蕾炫耀。

    綺蕾住的後花園已經裝飾一新,不僅起先的藥鏜碾盞一概不見,就連琵琶舞衣也都收起,佈置成通常王府格格的閨閣。連丫環僕婦也都換過,挑選了幾個老成知禮節的,每日監督指導綺蕾宮中禮儀。王妃甚至特意將自己的貼身丫環烏蘭派到後花園來聽差,方便兩邊通消息。

    至於馮媽媽,早在多爾袞回到盛京的第二天,也就是他確認綺蕾已經出師的當晚,就已經由當初請了她來的王府侍衛多克成親自送走了。關於她的去向,綺蕾一個字也沒有問起。也許她回去杭州了,也許遣回老家了,也許死了,誰知道呢。真相多半是最後一種。但是多爾袞既然沒有提起,綺蕾也就絕不會問。這是他們無言的默契。

    第24節睿親王妃成了綺蕾的義母(4)

    王妃送嫁妝單子來的時候,烏蘭正在服侍綺蕾試身。單是夜間穿的寢衣,就有十八件之多,一色的香雲紗衫子,香艷輕柔,益發把綺蕾打扮得花朵兒一般。見王妃進來,烏蘭忙扶起綺蕾,示意行禮問候,口稱「額娘」,叩拜下去。王妃忙忙扶住,喜得讚道:「好個美人兒,難怪大汗嘴裡心裡放不下,我若果然有你這樣一個天仙似的女兒,這一生也不白過了。偏偏嫁進府裡這麼多年,竟是一子半女也沒生下來,雖然王爺嘴裡沒說什麼,心裡難保不怪我。」說著傷起心來。

    烏蘭忙勸道:「福晉何必傷心?總是日子還淺,且王爺三天兩頭地上前線,在家的日子終歸不多。這種事原本急不得,況且並沒有人說什麼不好的話。如今福晉已經有了格格這樣一個天仙妃子做女兒,這就是福晉一向積福行善的好人有好報;趕明兒必定生一位小少爺,長大了和王爺一樣,是要立功封爵的。」

    王妃聽了喜歡,拿帕子拭了淚,取出單子來給綺蕾瞧。綺蕾只略掃一眼,隨口道謝,並不如何看重。烏蘭卻看一行贊一行,又拾起手中正在整理的香雲紗衫子絮絮地說:「這種中原來的絲據說最矜貴不過,每道工藝都是挑選未出嫁的女孩兒來手工製作的,從養蠶、繅絲、紡織、浸染、泥封、曝曬,一匹紗的成就需要整整兩年時間呢,更不要說褂裙的裁剪和鑲繡了。上色也不是用通常的顏料,而是選用野葛莖的汁子泡出來的,在泥漿裡九捶九打,還要日子好,說是必得每年夏至時節的太陽曝曬上幾天,紗質才又輕又軟,早了絲就不夠熟,晚了又返潮,要是趕上這天沒太陽,這一年的準備就算白費了,曬出來的絲便不算上等好絲。說是香雲紗做的衫子,冬暖夏涼,最是愜意的。我們福晉攢了這許多年,統共也沒多少存貨,這次一併拿出來給格格做寢衣,可見福晉對您的心意。」

    王妃拍手叫道:「我女兒做了妃子,風風光光地嫁進宮去,別說幾匹紗,就是要我整個王府做陪嫁,也是願意的。只是你進宮以後,千萬記著家裡,時常回娘家走動的才好。」

    聽憑王妃主僕兩人一唱一和地讚美奉承,綺蕾只是置若罔聞,淡然處之。但是無論她怎麼地從容淡泊,畢竟也要尊旨改稱王妃為額娘,行叩拜之禮。這就已經讓王妃覺得心滿意足了,近一年來受到的所有冷遇都不算一回事。綺蕾冷淡有什麼用,只要大汗熱情就行了。大汗的熱情讓自己所有的付出都落在了實處,都得回了補償。她現在有了一個汗妃做女兒了,她也就不僅是大汗的弟媳,更是大汗的岳母了。因此,她忙得比誰都起勁,都盡心。

    也正因為這過份的熱心,使她忽視了她的丈夫在這件大事上有異尋常的表現。這件事,本是多爾袞一力促成的,可是在這事到臨頭的時候,他卻忽然猶豫起來。看著人們為了綺蕾的出嫁忙忙碌碌,他覺得惆悵,覺得沉重,覺得不由自己的心悸。

    整件事一直在照著他的計劃進行,雖然多鐸轉述的大妃提出的約法三章讓他明白宮裡對綺蕾仍然心懷戒備,且無疑給綺蕾的刺殺行動帶來極大不便,但這也是早在他的意料中的。當初不就是擔心綺蕾不能一朝得手,才請來馮媽媽教她成為一個內媚高手的嗎?馮媽媽已經被秘密處死了,雖然綺蕾沒有問,但他想她已經知道事實了。那麼,在這件事上,他們就成了同謀。這使他越發相信她的成熟冷靜甚至可能在自己的猜測之上。以綺蕾的聰明和堅韌,是一定會籠絡住皇太極的心,並且終於找到機會為她,也為自己復仇。

    多爾袞並不擔心綺蕾的能力,可是,明天,她真的就要進宮,就要從此屬於皇太極,與自己再不相見了嗎?他養了她整整一年,救了她的命,她應該是他的人才對呀。他怎能捨得將她拱手奉人?

    夜深沉,睿親王徘徊在自己的園子裡,徘徊在綺蕾的門外,幾次都想敲門進去,可是進去了,他對她說什麼呢?讓她留下嗎?

    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已經不是他願意不願意讓她留下,也不是她自己願意不願意為他留下的問題,而是皇太極已經決定了要她明天進宮。那麼,她就必須明天進宮。否則,不但他們要皇太極死的意志要落空,而且他們自己是不是可以保住性命都很難說了。

    想到這裡,他真想衝進門去,緊緊地抱住她,哪怕什麼都不說,就只是抱著她,默默地坐著,一直坐到天明。他忽然想起母親殉葬前夜與代善大貝勒的緊緊相擁,也忽然明白了母親說過的那句奇怪的話,他竟然有些羨慕代善,羨慕母親,他是不可能擁抱綺蕾的,因為綺蕾不是母親,而他也不是大貝勒代善,他們並不相愛。他是悲哀的,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心底裡除了母親之外,竟沒有一個真正愛著的人。從小到大,他的心裡就只有恨,是恨令他日益堅強,直至成為滿洲第一武士,也是恨讓他千方百計救活綺蕾,栽培她,調教她,好讓她成為幫助自己復仇的一件秘密武器。可是現在他發現,一個只有恨的人其實是悲哀的,軟弱的,因為他即使可以得到全天下,但是得不到一份真正的愛,那麼天下也就是空的。

    他張開雙臂,覺得自己的懷抱空落落的,心裡也空落落的。他知道自己想擁抱綺蕾,如果他可以緊緊地抱住他,那麼自己這一生就是充實的,值得的。可是,他能抱得住誰呢?他的心裡已經被恨充滿,還有什麼位置來安放愛呢?況且,就算他肯把一份愛悄悄藏在心底留給綺蕾,可是綺蕾的心中,為他留了餘地麼?她的心和他的一樣,都是只有仇恨,只有報復的呀。

    在這個淒寂的月夜,多爾袞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類似於生離死別的奇特情緒。他覺得似乎自己失去了一些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又似乎在期待著一些什麼從來不曾得到過的東西。但是,他不敢細問究竟,因為,就是問明白了,他也是不敢去爭取,去挽留的。

    月亮升至林梢,更高,也更冷了。

    第25節一連三夜的處子之舞(1)

    夜是靜謚的。

    但這靜不是萬籟俱寂,不是息勞歸主的那種靜,而是嘈嘈竊竊,鬼鬼崇崇,蠢蠢欲動,虎視眈眈。

    是床幃內故意壓低了的淫聲笑語,是耳邊風,也是床頭草,是灶房裡老鼠的悉悉索索,小太監偷嘴吃又悄悄分了一半給相好的小宮女,是不得志的嬪妃咬著被角在喃喃詛咒,是舔傷口,也是放冷箭,是鬼魂們從墳塚裡鑽出來,開始成群結隊,飄忽來去——文人們形容安靜時喜歡說「像墳墓一樣的安靜」。一點兒不錯,像墳墓一樣,但要補上一點,像飄滿了鬼魂的墳墓一樣,安靜而紛繁,空寂而擁擠,帶著噬骨的寒意。

    連清寧宮外兩盞不滅的宮燈也像是磷火一樣,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

    今天已經是綺蕾進宮的第四天,然而婚禮上越是隆重熱鬧,到了夜裡,宮中就越是清冷森寒,除了冷冷的紅燈籠外,就見不到半點喜氣。

    從盛京的至高點鳳凰樓頂上望下去,整個宮殿群都是沉默而怨憤的,彷彿擠滿了醋意沖天的婦人。即使看不到她們的身影,也可以聽見她們的咒罵;即使聽不清她們的聲音,也可以感覺到她們的窺視;即使抓不住她們的眼神,也可以觸摸到那充溢在整個後宮每一道牆壁每一塊磚瓦裡的酸澀的氣息。

    這也難怪,向來一個新妃子的得寵都意味著無數個嬪妃的被冷落,她們的怨氣升上天空,籠罩在後宮的上方,形成一道不散的陰霾。

    後宮的初夜,從來都是怨恨大於纏綿的。

    皇太極一連三夜幸召綺蕾。

    所有的嬪妃都嫉妒得發瘋,後宮的夜晚充滿了輾轉難眠的煎熬和絞盡腦汁的窺測。每當黃昏來臨,她們就和往常一樣充滿盼望地守在自己的寢宮裡等待大汗的傳召,然而等到的消息總是永福宮綺蕾侍寢。

    她們眼巴巴地瞅著高高的宮殿頂,祈禱皇太極早一點對綺蕾厭倦,猜測她到底用什麼辦法一連三夜獨霸龍床,甚至設計怎樣賄賂抬輦的小太監,縮短大汗和綺蕾相聚的時間。

    然而她們沒有想到的是,這三夜裡,綺蕾和皇太極根本沒有上床。

    赤身裸體的綺蕾,和慾火中燒的皇太極,居然,沒有上床!

    赤身裸體。是的,綺蕾枉自學了近半年寬衣解帶的優雅姿態,然而在後宮,竟全然派不上用場。

    她是被剝光所有衣裳又細細檢驗後才用錦被裹著被太監抬進清寧宮的,錦被打開,惟一的遮掩只是一頭青絲。別說刺刀匕首了,就是一根簪子也無法攜帶進宮。

    然而皇太極依然興致不減,他親自執了燭台,照著綺蕾嬌柔冷艷的臉看了又看,而且生平第一次,纏綿綿地念了一句漢人的詩:「今宵剩把銀燈照,還恐相逢是夢中。」

    他等得真是太久了,久得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美人是真的,這美人,肌膚如玉,幽香細生,以最無遮攔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而臉上,卻只是冰清玉潔,若無其事。

    她是艷的,艷如春天第一朵桃花;她又是冷的,冷如冬天裡垂在鳳凰簷角的冰凌,晶瑩透剔;她是生動的,每一絲頭髮都一個細胞都充滿了誘惑,令面對她的男人無法不血脈賁張;然而她又是絕對的嫻靜,詩裡說「靜如處子」,又道是「靜女其姝」,而她,可不就是一位秀美婉孿的處女嬌娃?

    對著這樣的尤物,皇太極覺得既驚歎又欣然,驚歎於造物主最完美神奇的作品,欣然於自己恆久的等待畢竟值得。他放下燭台,親自伸手去挽扶心愛的佳人。

    然而綺蕾將頭髮輕輕低俯,滿頭青絲便滑過柔膩的香肩,露出她光潔的背,那一道起伏優美的曲線。這樣一個姿態,似乎含羞,又分明勾引。

    於是皇太極便不由自主,將手落在了綺蕾的肩上,順著那曲線緩緩地撫摸著,感受著手心裡傳來的陣陣悸動。這樣的經驗於他是新鮮的,生平佳麗無數,他也曾自命風流,然而勇士的天性讓他習慣於直截了當的方式,這般小心翼翼的觸摸與若即若離的誘惑對他還是第一次,這全新的體驗令他近乎於感動,而由衷的欣賞和無限的寬容便在這感動中產生了。

    一連三夜,他竟然不忍心強奪綺蕾的處子之身,而只是撫摸,親吻,欣賞,讓自己的慾火一次次地被愛慕點燃,又一次次地被憐惜熄滅。

    在這三夜之中,綺蕾沒有說過一句話,更沒有明顯的抗拒,甚至沒有一個不情願的眼神。她只是羞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羞怯;她只是彷徨,煢煢白兔東走西顧的彷徨;她只是柔軟,孤助無依欲訴還休的柔軟;她只是婉媚,予取予求進退兩難的婉媚。

    她羞怯地低俯著她的頭,卻柔軟地抬起她的手,彷徨地舞蹈,婉媚地回身,這是怎樣一種妖姬般香艷又聖女般端凝的舞蹈,宛如風拂柳擺,水映霞空。她不叫皇太極過久地接近她的身體,卻又在俯仰由他的舞蹈中讓他盡情領略自己身體最驚艷的柔韌與生機。

    皇太極為之顛倒。

    還從沒有一個女子這樣地使他傾心,簡直魂授夢與。他總是焦急地等待天黑,又總是在綺蕾剛剛罷舞離去時便開始想念。他從來沒有這樣地想念一個女人,想念一個女人的身體,而又不僅僅是因為那身體本身。他有點怨恨哲哲定下的新規矩:為什麼不讓召幸的妃子留宿寢宮,而必須在事後即刻離去呢?他多麼想擁抱著綺蕾比玉生香的身體一同入夢,那樣,他的夢一定會很平和很香暖,而不再永遠是硝煙瀰漫的戰場和大漠蒼原。

    然而他壓抑著自己,一連三天。

    他並沒有急於佔有綺蕾,他等著她主動投降於他,或者——行刺於他。自願入宮為妃的綺蕾真的是順服了嗎?被多爾袞調教了一年的綺蕾真的只是一個進獻的禮物、一份忠心的表白嗎?

    他等待著,焦灼而悸動。他急不可待地要看綺蕾的底牌,也急不可待地要驗證多爾袞的真心。

    然而,她只是跳舞,以那樣一種柔順的姿態委婉地欲迎還拒,讓他不能自已,又無法判斷。

    既然她不出手,就只有他來發兵了。征服一個部落的辦法是武力或者聯姻,對待女人也是這樣,慣於征服的皇太極,是不會沒有辦法的。

    不出所料,到了第四天晚上,綺蕾終於開口說話了。

    那個晚上最初和前三個晚上一樣,綺蕾任由皇太極撫摸著自己,卻不肯真正順從。她用身體傳遞著這樣一種婉轉的央求,她舞蹈,香汗淋淋,嬌喘細細,像蝴蝶震翅一樣地輕輕顫慄著,不知是因為疲倦還是因為恐懼。

    第26節一連三夜的處子之舞(2)

    皇太極的憐愛由然而生,他捧著她艷如春花的小臉,忽然說:「為了你,我會善待所有的察哈爾人,不對他們趕盡殺絕。」

    綺蕾一愣,抬起頭來。她看著他,這是她第一次正視他,四目交投,他在她的漆黑的眼仁裡看到了自己,他幾乎有些哽咽,發誓一樣地說:「我知道你愛你的部落,你的族民,我也知道你們的首領可林丹汗從上次戰敗就逃去了青海,並且帶走了察哈爾十萬精兵。現在滅他對我來說是易如反掌,但是為了你,這一年來我一再拖延,沒有向青海發兵。」

    綺蕾看著他,忽然身子一矮,跪拜下來,三天以來,她第一次以這樣一種投誠的姿態面對他,清楚地說:「綺蕾感謝大汗的無上恩寵。綺蕾懇求大汗,他日如與察哈爾相遇,請大汗以德懷之,莫行殺戮。」

    「好!」皇太極豪邁地應承,「察哈爾一定會臣服於我!整個天下都會是我的!但是我答應你,一定手下留情,秋毫無犯,不傷他一兵一卒。」

    綺蕾閉上了眼睛,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她是為了她的部落,她的親人而進宮的,以身侍虎,臥薪嘗膽,就是為了報仇。然而現在,她的仇人告訴她,察哈爾部的首領林丹汗還活著,並且帶著十萬精旅遠赴青海,那十萬人中,也必是有她的親人的吧?

    原本以命相抵拚死力戰的刺殺計劃現在忽然變得顧慮重重,不再是義無反顧不計後果的了,因為如果失敗,那將意味著察哈爾餘部的又一次滅頂之災。她彷彿看到年輕的勇士們一批批地倒下來,倒在她腳下的血泊中,不,那不是想像,是回憶。她曾親眼目睹過那場殘酷的鬥爭,就在漠南蒙古的大草原上,紅旗獵獵,殺聲震天,所有人都一層遞一層地吶喊著「吾皇太極」,那聲音把天都震得低了,整個天下彷彿只剩下皇太極一個帝王,而其餘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臣民。當時,可林丹汗逃走了,她的父兄卻戰死在腳下,於是,她孤注一擲,拼著一死將匕首刺進仇人的胸膛。然而,她失敗了。

    一年前的蒙古漠南草原上,她失敗了;一年後的今天,在盛京清寧宮的龍榻上,她有機會成功嗎?

    漢人有一句話叫做「不成功,則成仁」,那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生與死,她並不在乎。可是,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難道也可以不在乎青海餘部的十萬生命嗎?

    除了歸順,綺蕾別無選擇。

    而當她心中的劍被解下,她的一部分生命和靈魂也就同時被抽空了。剛才還韌如春籐的綺蕾,忽然變得柔軟無力,宛如一朵桃花從枝頭飛下,飄落風中。

    皇太極接住了這朵桃花。

    並且,讓她在錦榻繡褥之上燦然開放。

    四宮的妃子們第一次空前地團結起來,同仇敵愾,齊心協力,將目標對準共同的敵人——綺蕾。

    她們開始越來越頻繁地造訪永福宮,躲躲閃閃地打探綺蕾的行蹤,猜測她到底憑著什麼過人的媚術獨擅專寵。當著她的面,她們不是冷嘲熱諷,就是偷窺打量;背了她,就惡言詛咒,罵不絕口。

    眼神起初還是飄忽的,話語也還含糊,後來就漸漸尖銳起來。不知是誰先罵出了第一句「小賤人」,其餘的人覺得這個詞簡直就是從自己的心底裡掏出來的一樣,立刻得到了一致的共鳴。設計懲治小賤人,成了諸宮嬪妃當前最緊張的功課,遺憾的是,一直都沒有人可以拿出良策來。

    一日午後,娜木鍾用過午膳,只覺渾身倦乏,口乾舌燥,卻又並不是想喝水,只將小丫環支使著,一會兒叫伴夏給捶腿捏胳膊,一會兒又叫釵兒來把頭髮打散了重新梳起,左右不如意。

    天氣熱得突兀,蟬嘶如泣血,空氣中一絲兒風也沒有,極度的嘈吵,極度的靜謚。大太陽白花花地照下來,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也不願意睜開眼睛。這個時候,只該放下所有的事情,在葡萄架下倉促地睡去,做一個汗淋淋的夢。

    扇子有氣無力地搖著,不能停,也不敢快,快起來帶動的只是熱風,徒然亂了貴妃的頭髮。

    看見你們就覺得熱。貴妃罵丫環。可是又不許她們走開。唐宮仕女圖裡的妃子旁邊,不都是有個侍女搖扇子麼?

    釵兒覷著臉色,變著方兒討主子喜歡,說:「娘娘絮煩,不如找淑妃娘娘她們來鬥鬥牌,剛吃過飯,可別這麼懨懨地悶在肚子裡,仔細反酸。」

    娜木鍾卻只是搖頭:「巴特瑪的牌品太差,跟她打牌,惦記著贏,還得惦記著怎麼能要出銀子來,一場牌倒要擔著兩份心,沒意思。哲哲兩姑侄又老是打通莊,沒得讓人生氣。我是再也不跟她們斗牌了。」

    釵兒道:「說起大妃娘娘,前兒不是說江南新送來了些絲綢布匹嗎?娘娘不去清寧宮選幾匹?」

    娜木鍾憤憤道:「不提那些絲綢還好,提起來我就生氣,往年送這些個綢啦釵啦的都是先盡著我挑的,今年大汗犯了邪風,竟然指名兒叫那個賤人先挑。別人挑剩下的,我才不要。」

    釵兒無法,只得又出主意說:「那我們來做玉簪花兒粉可好?上次大汗給的方子,不是說到了秋天,珍珠粉就該換成玉簪粉了嗎?我看園子裡玉簪花開得正好,不如現在就做起來,又玩了又用了,自己調弄的總比外頭買的好使。」

    娜木鍾果然喜歡,點頭說:「就是這樣,咱們到園子裡逛逛去,看看採些什麼花兒來用。」因鼓起興致來,叫釵兒益發將素日攢的脂粉秘製方子都尋出來,一張張看去,特地選出幾張來,按著方子往花園裡尋香造粉去。

    因命伴夏挽著鏤金刻絲籃子走在前頭,自己扶了釵兒的肩,其餘小丫環隨後捧著唾盒、繡墊、雕翎扇、茶壺杯碟等物,一路穿過後院西側宮,從西角門兒石台扶梯下去,浩浩蕩蕩地往園子裡來。

    方進垂花門,卻遠遠地看到對面橋上哲哲和大玉兒正手挽了手有說有笑地一路走過,下得橋來,看見娜木鐘的隊伍,迎面站住。娜木鍾少不得上前給大妃請過安,侍立一旁。

    哲哲笑問:「你這是往哪裡去?做什麼?」

    娜木鍾道:「日子長,閒得發慌,往花園裡去採些花來做香粉。」

    哲哲笑道:「你越發能幹了,連香粉也會自己做起來——只是我乍見你這一大隊人,知道的是逛花園,不知道還以為要學大汗帶兵佈陣呢。」

    說得大玉兒也笑起來,問:「貴妃要採什麼花?做什麼粉?我在書上也讀過一些脂粉方子,倒沒自己動手試過,今天難得好太陽,不如也跟著學些本事。」

    娜木鍾用手帕子掩著口,笑得花枝亂顫,道:「我哪裡有莊妃的本事大,又會讀又會寫。不過是當玩藝兒罷了。你說在書裡讀過脂粉方子,可看看與這幾張相比怎麼樣?」說著命釵兒奉上方子來。

    第27節一連三夜的處子之舞(3)

    大玉兒一行邊走邊看,別的且不理論,單挑出那張玉簪粉的方子來,說:「這筆字寫得俊秀工麗,分明是女子筆法,卻沒有閨中常有的扭捏之氣;還有這寫方子的紙,是官中御用的薛濤箋,是用桃花水漂過上等徽宣浸漂出來的,十分難得。」

    娜木鍾高興起來,賣弄道:「這方子是大汗賞賜我的,說是那個和咱們打了多少年仗的袁崇煥的夫人手書,被範文程的探子弄了來。我只知道寫的人有些來歷,依你這麼說,連這紙也是有來歷的麼?」

    莊妃正色道:「這樣說來,這張方子竟是無價之寶,不可多得的。貴妃千萬要妥善珍藏才是。」又取出一張葵子丁香粉來,議論說:「這一張雖然普通,卻是史上有典的,醫聖賈思勰《齊民要術》有載,說用白米英粉三分加胡粉一分合勻,調取葵花子蒸熟,再用紗布絞出汁來,與粉調合,曬乾。然後再蒸曬,如此三番,做出來的粉又細又勻,最後加進香料,或者就直接用干丁香花揉在粉中,藏在密封的罈子裡,隔段時間取出,就成了葵子丁香粉了。」

    哲哲詫異:「果然漢人的書上也寫脂粉方子麼?我還以為只是些齊家治國的大學問才可以入書。如此說來咱們這後花園竟是些寶貝,以後那些胭脂水粉竟不消往宮外買去,只自己做來使,豈不又乾淨又新鮮,且也有趣。今天咱們娘兒可跟著貴妃開眼了。」

    大玉兒道:「姑姑不知道,除四書五經是正經學問外,那些野史雜書什麼沒有,別說這脂粉的方子,就連房中秘術,春宮圖冊兒都是一套一套的呢。我敢賭,貴妃屋裡就一定藏著有好些。」

    說得娜木鍾臉上飛起紅雲,嬌嗔道:「這可是瞎說,你哪只眼見我屋裡藏著好些春宮冊來?你倒是去翻上一翻,翻不出來,要你現場演給我看。」說著追著要打,大玉兒一行跑一行求饒:「貴妃莫打,我告訴你一個巧方兒。」

    娜木鍾停下來問道:「你有什麼巧方兒給我?」

    大玉兒念道:「三月三日采桃花,七月七日采雞血……」

    娜木鍾先前聽她說到春宮兒,這會兒又聽說雞血,便生了疑,仍追著要打,說:「我就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你還不肯說出好的來。」

    大玉兒躲在哲哲身後說:「你自己心思邪,不肯好好聽人說話,看你到處搜羅胭脂方子,好心說給你聽,你倒罵我。」

    娜木鍾見她躲於大妃身後,不便再追,只站住了問道:「那你好好地說完,要真是脂粉方兒便罷,要是賣弄巧嘴取笑人,還是不饒你的。」

    大玉兒道:「真個是好方子,李時珍《本草綱目》裡寫的,你聽著:三月三日采桃花,七月七日采雞血,和塗面上,二三日後脫下,則光華顏色也。」

    哲哲詫異:「你讀的書越發奇怪了,怎麼竟然看起《本草綱目》來,難道貴妃自己配胭脂還不夠,你連太醫院也省了,要自己坐堂問診,懸壺濟世了麼?」

    大玉兒自悔失言,含含糊糊地道:「哪裡,也是恰好在手邊,隨便翻上兩頁,還不是跟貴妃一樣,找找調理的方子罷了,其實和醫藥無關。」

    娘兒幾個彼此嘲笑揶揄著,牽牽絆絆走進花園裡來,各自心懷鬼胎,且不急著賞花,只管一徑走到八角亭中坐下。丫環們忙送上錦墊等物,又忙忙傳茶水點心來,頃刻擺了十幾碟子。哲哲歎道:「可惜現在是秋天,不是丁香花開的節氣,縱然有方子也沒辦法。倒是這張玉簪粉的方子是應景兒的。」

    娜木鍾便命伴夏指揮眾丫環往園裡采玉簪花去,自己和哲哲大玉兒用絹帕拭淨,精心挑選上等好花以竹剪刀剪去花莖,製成玉簪盅,灌入胡粉。

    原來這玉簪花於農曆二月抽芽,六月開花,莖柔葉圓,大如手掌,葉端尖尖的,從中心的葉脈上分出整齊的支脈來;到了六七月裡,就有圓莖從葉片中間抽出,莖上有細葉,中生玉一般雪白花朵,少則五六朵,多則十餘朵,長二三寸,開放時花頭微綻,六瓣相連,中心吐出淡黃花蕊,香淡而清,並不散發,花瓣朝放夜合,第二天就萎了,所以選取用來制粉的花朵不可早一日,也不可晚一天,早則花苞未放香氣不足,晚則萎謝凋殘香消色殆,挑選功夫極為苛刻。

    幸喜伴夏於花草習性極熟,並不見怎樣用心費目,只隨手採去,總是一叢花裡最新鮮飽滿的幾枝。喜得哲哲讚道:「這丫頭竟是花神托生的,不愧了貴妃的調教,強將手下無弱兵,難怪你的脂粉調弄得好,敢情連丫環也這樣了得。」

    娜木鍾笑道:「娘娘算得準,相得好面,伴夏家裡可不是做花兒匠的麼,因她爹死得早,才賣了做丫頭,於別的上沒什麼才幹,這侍弄花草可是極精的。」

    哲哲道:「她是花神托生的小仙女兒,你自然更該是正牌神仙了,再不濟也可封個何仙姑的。」三人一邊嘲笑一邊剪花,方做得幾盅,巴特瑪早已得了信,扶著丫環急匆匆走來。哲哲不禁笑道:「又來了一個,剛好一桌麻將。」

    巴特瑪上前請了安,一旁坐下,看見一石台的玉簪花盅,奇道:「好端端的剪了這些花來,又不見往頭上插,倒灌進這些個胡粉來,是做什麼?」娜木鍾因向她說了典故。巴特瑪笑道:「你們也真能出花樣兒,連香粉也要自己做起來。趕明兒,只怕把點心房的人辭了,連做點心也索性自己動手好了。」

    哲哲道:「只是個玩藝兒,偶爾為之的,哪裡會認真起來,要拿這個做營生呢?」

    娜木鍾卻正色道:「花朵真是可以入點心做吃食的,你們不信,改天我叫伴夏做了來請你們。」

    哲哲詫異,向伴夏問道:「花朵果然吃得麼?」伴夏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娘娘話:花朵不但可以吃,還可做茶、做蜜餞、煨湯、熬粥、入藥,可做的事情多著呢。」

    哲哲逗起興致來,更加問道:「那你說說看,都有哪些花能吃?又能做些什麼點心來?」

    伴夏答道:「天下之大,幾乎無毒的花盡皆有用,單以這園子裡來說,像菊花、桂花、臘梅、建蘭、荷、蓮、芙蓉、石榴、梔子、丁香、佛手、鳳尾蕉、益母草……盡可煨湯入藥,只要烹調得宜,都可吃的。」

    巴特瑪拍手道:「那好呀,揀日不如撞日,既然你說樣樣可以吃,這便做來讓我們嘗嘗鮮吧,別只紙上談兵、畫餅充飢,叫我們望梅止渴的才好。」說得眾人都笑了,道:「淑妃的這三個成語形容得最妙。」

    第28節一連三夜的處子之舞(4)

    巴特瑪得了誇讚,十分得意,起先娜木鍾遣小丫環叫她到園裡來,並不知為著什麼緣故,此時見人湊得齊,又聽大妃哲哲說「剛好一桌麻將」,便以為要打牌,於是問道:「輸贏是多少?我好叫丫環屋裡取去。」

    說得娜木鍾笑起來:「誰說要打牌來著?況且就是打,也不急著算賬,哪裡就輸窮了你呢?」

    哲哲忙止住說:「娘幾個好好說會子話不好?又沒的打什麼勞神子牌,我這幾日害腦仁疼,最怕算數。」

    巴特瑪原本無可不可,便順著話頭道:「也好,正是好好地說會兒話的好。莊妃妹妹,你那邊那一位如今怎麼樣了?沒跟你們一塊兒出來?」

    娜木鍾忍耐這半日,總算等到巴特瑪提起話頭,立刻接過話頭,先趕著哲哲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姐姐」,前所未有地恭敬親切:「姐姐是後宮之首,母儀天下,可要勸勸大汗愛惜身體,不能太由著他的性子鬧了。您說呢?」

    哲哲淡淡笑了笑,心說你每天變著方兒狐媚大汗那會兒怎麼不說要勸勸大汗愛惜身體,這會兒學會說嘴了。勸勸大汗。大汗是那麼好勸的?表面上不便駁回,只得模稜兩可地歎一口氣,說:「咱們大汗的脾氣,你們還不曉得嗎?也不過新鮮三天罷了。不值這麼驚惶失措的。」

    娜木鍾見不是話,又轉向大玉兒含含糊糊叫了聲妹妹,也不管輩份錯亂,稱謂混淆,趕著說:「妹妹,綺蕾住在你那裡,你就管得著她,可不能太縱了她,真當咱這後宮無人啦?」

    大玉兒做出無奈樣子來,攤手說:「大汗並不往永福宮來,只是召綺蕾往清寧宮侍寢。姑姑已經定了規矩要太監計時,不許侍妃留宿。難得大汗許了,其餘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巴特瑪將手一拍,叫道:「娘娘這個方法最好。建宮這些年,早該定規矩了,也省得大汗今兒一個明兒一個的。以後大汗有幹什麼寵幸,都要叫太監寫下來報告娘娘,不然可還有什麼譜子?」

    哲哲蹙眉道:「那都是以後的話,要交給禮部慢慢議處的。如今且只說這綺蕾,她住在永福宮裡,再張狂也還是有限,改日大汗賞了她自己的寢宮,那才叫饑荒呢。」

    娜木鍾驚道:「前些日子恍惚聽了一耳朵,說大汗要給那賤人修建新宮,還說得空想問問娘娘呢,敢情竟是真的?一個察哈爾的小賤人罷了,住進莊妃妹妹的永福宮裡已經是抬舉她了,還不足夠,蓋宮起殿的,她也配?」

    哲哲歎道:「你不知道這裡的緣故。前些日子太醫出出進進的,說是綺蕾八成是有喜了,依規矩,妃子懷孕七個月須得安排自己的寢宮,這回可好,八字沒一撇呢,大汗倒已經先給預備下了,派了專人侍候起坐,三餐都是御膳房專人負責專人檢查,都快越過我的頭去了。」

    娜木鍾翻翻眼睛,想你剛才還說什麼「不過新鮮三天」,這麼快倒又抱怨「越過我的頭去了」,真是做了大妃,想怎麼說話都行。然而現在不是鬥嘴賣乖的時候,大敵當前,她們須得同仇敵愾,且「綺蕾有喜」的消息也是第一次聽說,不禁大驚失色:「她有身子了?現在都這麼著,果然生了兒子,還不得上房揭瓦?」

    哲哲道:「雖然日子淺,還做不得準,看那情形總是有了七八成把握。傅太醫親自把的脈,六月二十四那日給荷花上壽,宮裡散花糕,大汗再三叮嚀給她的花糕要單做;就是方纔我去永福宮,她出來請安,傅太醫還在一旁說是大汗親下的口諭,叫她不必跪安呢。」

    娜木鍾愈發妒恨,且也詫異,問道:「為何花糕要另做?難道給我們吃的是不乾淨有毒的不成?」

    哲哲道:「你不知道,那花糕是用五色米粉、新鮮蓮蓬、拌上熟栗子肉搗的細末,調和麝香糖蜜捏成的。就因為有了這丁點兒的麝香,就把大汗驚得蠍蠍螫螫的,好像螞蟻鬚子上的兩口糕也能墮了胎似的。」

    大玉兒也說:「現在我那裡天天太醫進穩婆出的,不但麝香,就是連普通的薰香也不許點,那日賞花糕,還是在姑姑處吃了兩口,送到我們那裡的,都是另做,太醫嘗過了才給發下來,看守得嚴著呢。」

    娜木鍾訝道:「麝香能墮胎嗎?這倒是第一次聽說。」又咬著牙咒罵,「射不死的小賤人,多早晚叫她吃下幾斤麝香,真墮了胎去才阿彌陀佛呢。」

    巴特瑪驚道:「姐姐可千萬別說這話,傳出去,大汗還不治你的罪呢。」

    娜木鍾道:「左右就這幾個人,莫非還有誰會害我不成?」

    哲哲笑道:「雖然如此說,到底嘴上留個把門的才好,豈不聞禍從口出?」

    大玉兒任幾人三言兩語地亂出主意,只不肯插嘴,一展眼看見兩個小丫環捧著點心盒子隨伴夏遠遠地來了,知道是花朵點心做得了,笑道:「剛聽姑姑教訓說禍從口出,想著要三緘其口呢,這卻是進口的東西來了,又怎麼捨得不張口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迎春過來幫著伴夏把點心取出來安箸布碗,看時,卻是荷花蒸鴨、薔薇豆腐、夜來香拌筍尖、玫瑰蛋羹,並一大碗清香撲鼻的玉簪花雞蛋湯,觀之紅香綠玉,聞之心曠神怡,嘗之齒頰生香,哲哲等人不禁一齊喝起采來,便把綺蕾的事情也忘了,只顧喝湯。

    第29節夏日後宮的一個春夢(1)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歌妓一詠三歎,水袖如飛,那樣悲壯的歌聲由江南佳麗們婉轉地演繹出來,另有一種淒婉的憂傷。

    多爾袞以銀箸擊金樽打著拍子,醉態可掬。這些歌妓是從綺蕾進宮後買進府裡來的,綺蕾的離去令睿親王府如此空曠,不得不讓她們的歌舞權做填充。

    風蕭蕭兮易水寒。荊軻刺秦可以流芳百世,綺蕾呢?她若行刺皇太極得手,可會留一段千古的傳奇?

    自送綺蕾進宮那一天起,多爾袞就無時無刻不在焦慮地等待,等著刺殺得手的捷訊自宮中傳來。到了夜間,這種焦灼就更加強烈而意味深長,他充滿妒意地猜測著,此刻的綺蕾一定很妖嬈,此刻的皇太極一定很瘋狂。

    她已經將他迷惑了三個月了,為什麼還沒有動手?他和她的糾纏到底還要延續多久?如果她失敗,會將自己供出來嗎?如果她成功,會不會被處死?

    他真想把綺蕾從永福宮裡翻出來當面問個清楚。然而盛京的後宮雖然不比明宮那般闈禁森嚴,貝勒親王出入妃子寢殿畢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總得捏個因由藉口,還要時間巧,還要接應得心照不宣——宮院深深,誰又是多爾袞的內應呢?

    究竟不知道是莊妃的主意,還是綺蕾自己的心思,多爾袞每每拜訪永福宮,總是丫環陪侍,眾目睽睽,見到綺蕾的機會就少,想單獨說句話,竟是比登天還難。

    他惟一的辦法,就是拐彎抹角地向大玉兒探聽,並且一反常態地,鼓勵自己的福晉頻頻進宮,且說:「說什麼我們也是綺蕾的義父母,你這做額娘的,有閒還該常去探望走動才是,也顯得我們領受大汗的好意,知恩圖報。」

    睿親王妃巴不得一聲,三天兩頭地盛裝了顛顛往宮裡去,每次都帶回來一籮筐的閒話。她很訝異丈夫竟然有興趣聽她饒舌,便越發添油加醋地,把宮裡那些見聞盡興轉述出來,每每說到興奮處,便獨個兒先感慨嘻笑起來,搖頭晃腦地咂摸著,把剛剛說過的話又原封不動地重複兩三次。

    多爾袞耐著性子聽福晉演說,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她令他失望。那些訊息沒有半點價值,即使涉及到綺蕾,也無非是些大汗如何厚賞她眾妃如何議論她這些聽了叫人愈發生氣的話。

    於是,每次聽完那些廢話,他便叫歌妓們進來,令她們沒完沒了地歌舞那曲「風蕭蕭」。永遠是這一曲。除非成功,他此生都不打算再聽到別的歌。

    這樣子捕風捉影地等了三個月,刺殺的訊兒仍然紋絲未動,宮裡卻傳來了綺蕾懷孕、封為靜妃、賜建關睢宮的消息。

    綺蕾懷孕了?多爾袞那個恨呀,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這般仇恨,不僅恨上了皇太極,甚至也恨上了綺蕾。這個賤人,她竟然為皇太極懷孕。她沒有讓他死,卻要為他生——為他生孩子!

    那天下午,多爾袞把自己關在花房裡呆坐了整整一下午,不許任何人進去,就是睿親王妃也不可以。

    他坐在花房裡,看著綺蕾用過的妝鏡,睡過的床鋪,感覺到一種嶄新的從未有過的情緒,叫做寂寞。那蝕骨的寂寞讓他整個人覺得空落得好像隨時可以飄走,蕩在空中,漫無目的,也無可落處。

    這一刻比任何一刻都讓他清晰地明白,綺蕾走了。

    綺蕾已經走了三個月,然而他一直沒有當她真正離開。現在,他確定了,她是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而越是因為他知道她已經走了,她在的時候的那些記憶就越是鮮明地浮上心頭。

    不知為什麼,每當想起她,他記憶中最鮮明的形象始終不是她艷妝重裹的樣子,也不是她誘惑於他的種種把戲,而只是她傷病時的可憐狀。她那麼無力地而又真實地躺在那裡,毫無矯飾,把性命完全地交給自己,那是怎樣的一種淵緣?

    他記得她剛剛醒來的那會兒,他餵她吃粥,可是長久的服藥已經讓她的胃口失去了消化的功能,粥剛喝下沒多久,忽然整個兒地噴吐出來,吐了他一身。他不放棄,換了碗粥,扶起她,繼續喂。她吃得很艱難,吃了幾口,又吐出來,虛弱地搖頭。他不許她軟弱,逼迫她,如果你連一碗粥都對付不了,又怎麼對付皇太極呢?再不吃飯,你就要一輩子躺在這床榻之上了,休想再站起來,那麼,你的仇怎麼辦?恨怎麼辦?她撐起身子,又勉強開始咽粥。

    此刻,那喂粥的一幕鮮明地重現在眼前,一遍遍重複著,他現在知道那一刻他有多麼充盈而滿足。如果可以讓他一輩子替綺蕾喂粥,他將有多麼幸福,而生命又將多麼有意義。

    可是現在,她離開了他,徹徹底底地把自己從他的生命中連根拔出,棄如敝屣。她是他的人,她的命是他給的,她怎麼可以背叛他,為別人生孩子?

    她真是太辜負他了!

    曾經對綺蕾有多麼摯愛,如今就對她有多麼仇恨。多爾袞恨不得衝進永福宮去把綺蕾掐死。然而他能做的,只是掐斷了一枝插瓶用的雁來紅,將它在自己的手心裡揉得粉碎。

    微腥的花的汁液從指縫間滲出,如血。

    這一日,睿親王妃又一大早就裝扮了大張旗鼓地進宮去了。到了中午,多爾袞在前朝議完政事,大汗留膳,八旗將領向來不慣斯文安靜地細嚼慢咽,酒至微醺,興致漸濃,便有人提議猜拳,投壺,甚至斗腕,摔跤,十王亭廣場上鬧成一片。

    一時阿濟格因與豪格鬥酒輸了不肯認,兩人爭執起來,紅白旗的子弟各有相幫,竟成兩旗摔跤大戰。皇太極原本喜愛熱鬧,且旗人子弟鬥毆打架都是尋常之事,只要不傷及人命,便不必理。遂不僅不勸,反而興致勃勃地觀戰,並帶頭下注,賭兩人究竟誰輸誰贏,眾額真也都哄然叫好,下注投標,分庭抗禮,竟成賭局。

    多爾袞見鬧得不堪,乘人不備溜出席來,逕自穿過崇政殿東掖門往後宮裡來,一路思忖,遇到人查問,只說尋福晉回府順便拜會莊妃就是。

    幸喜正午炎熱,除了前庭侍宴的執事太監外,其餘僕婢竟都捉空兒躲清閒去了,從鳳凰樓往永福宮一路行來,除了蟬噪蛩鳴,花影扶疏,竟是一個人影兒不見,鴉雀無聲,連貓兒狗兒也都盹著了。

    穿過雕花迴廊,便是永福宮門首,忍冬帶著小丫環恭迎出來:「睿親王妃和靜妃娘娘往清寧宮給娘娘請安去了,莊妃娘娘新浴,正在午睡。」

    多爾袞只覺得心裡微微一動,漾過一陣異樣的感覺。「新浴」這兩個字帶給他一種莫名的刺激,使他忽然很想立刻、馬上見到莊妃,一刻也不能慢怠。可是見她做什麼呢?他沒有想過。

    「我有密事奏娘娘。」他揮一揮手,「你們不用跟進來服侍了。」

    莊妃娘娘果然在小睡。

    就睡在院子裡,花架下,涼椅上。

    第30節夏日後宮的一個春夢(2)

    午後的宮苑是靜的,幾隻鶴棲在池邊打盹兒,連廊上的鸚鵡也慵懶。

    渴睡的宮女倚著荼蘼架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莊妃打著扇,眼睛半開半合,也已經朦朧,見到多爾袞,要想一下才省過來請安。

    卻已經被多爾袞的手勢制止了。他接過扇子:「你們出去。這裡有我。」

    這句話極不通。這裡有你,為什麼就該我們出去呢?

    可是宮女們沒有多想,她們習慣於服從,習慣於不想。她們溫順地退了出去,靜靜地,裙裾拖在落花上,一絲聲響兒也沒有。

    她們剛才的位置,被多爾袞取代了。

    他拿過扇子來,卻沒有揮動,只是靜靜地坐在莊妃的涼榻旁邊看著她,看她長長的睫在眼瞼下遮出半輪新月,看她柔嫩的頰因為熟睡而嫣紅,還看她半搭在身上的錦被滑落,露出一漲湖水般的美人骨與半截酥胸。

    看著看著,他就不安靜了,試探地伸出手,輕輕沿著骨的走向撫摩著,一下又一下,緩如打扇。

    莊妃沉沉地睡著,毫無知覺,或者,是早已知覺了,卻不願醒來?

    他的手漸漸深入,移至莊妃的胸前,撫摸著,迤逗著,然後,他緊緊握住了那一對酥乳,讓她們在自己的巨掌中團成兩隻小鳥,揉捏著,把玩著,甚至將自己滾燙的唇按在上面,輕輕咬嚙,舔撮。

    莊妃的身體開始扭動,像一條蛇,柔軟而嬌媚。「嗯……」她忍不住地呻吟了一聲,是慾望在身體深處爆裂的聲音。

    那彷彿是一聲號令。

    多爾袞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掀掉錦被,將自己化成被子,伏上來,壓下去,深入,撞擊,抽動……

    「嘩啦!」躺椅承受不住兩個人的激情,塌倒了。

    然而瘋狂的男人顧不得那些,甚至沒容女人翻身坐起,便按住她繼續抽動,排山倒海的激情一陣猛烈似一陣,像草原上刮過的風,像萬馬奔騰……

    「啊……」終於,他射擊了,身體靜下來,還依然在微微地抖動。

    身下的女人,死了一樣,緊閉著眼,眼角有兩滴淚。

    他看著那兩滴淚,心裡有異樣的滿足和安靜。皇太極上了他的女人,而他上了大玉兒,他們扯平了。他對自己說,這是第一次,還會有下一次,第三次,第四次,皇太極令綺蕾懷了孕,他也一定要讓莊妃懷上自己的孩子。

    只有這樣,才可以洗去綺蕾帶給他的傷害。

    他捧起莊妃的臉,細心地將那淚吮去,抱起她,一步步走進寢宮,輕輕放在榻上,不忘了扯過另一條錦被將她蓋上,然後,離開。

    當他走時,他覺得自己拋棄了綺蕾,拋棄了對她的期待和信任,也拋棄了對她的思念和愛慕。

    他們兩個,互相背叛了。

    而自始至終,莊妃沒有睜開過眼睛。

    彷彿,只是一場春夢。

    入夜,忍冬服侍莊妃睡了,自己也在外間躺下,卻忽聽得帳內似有抽泣聲,忙起身進來,輕輕問道:「娘娘,可是做夢?」問了兩聲,不見答應,深知娘娘為人是不喜別人打探心思的,便只做聽錯了,仍回外間躺下。

    稍頃,隱隱聞得裡面又有歎息之深,忍冬猶疑不定,終不敢再進去,只聽莊妃在裡面輾轉反側,忽嗔忽喜,若有無限心事。

    忍冬屏息聽著,雖不知白日裡發生什麼事,約摸也猜著了。十四爺出門時,她原留了個心眼,不叫別的宮人進去,只自己一人進了院子,看見籐椅塌散、錦被拋疊,娘娘的褻衣被扯得裂落一地,不禁大吃一驚。再看莊妃,死了一樣躺在榻上,闔目微息,兩頰潮紅,聽得忍冬進來,只微微啟眼看了一看,想要說話又沒力氣,仍闔目似睡非睡,便不敢驚動,只快手快腳收拾了殘局,又替娘娘放下帳子,這方開門叫別的人進來。

    近身服侍莊妃娘娘這許多年,雖然莊妃為人嚴謹,不苟言笑,然而每每遇到十四爺,卻行跡親暱,每涉於狎,十四爺猶喜動手動腳,便當著丫環面也從不檢點,莊妃面上雖惱,其實半推半就,春風上臉,看情形也是願意的。她的心事,忍冬便多少猜到些了,只不確定兩人的關係到底走到哪一步,看今天的樣子,多半是成功的了。

    娘娘嫁與大汗這麼多年,雖然貴為人主,卻並不見得有多麼開心。尤其從綺蕾進宮以來,她更是心事重重,鬱鬱寡歡,忍冬每每想些主意使她開心,並不能奏效。若是她果然與十四爺情投意合,倒也是一件好事,也不枉她的美貌聰明了。

    然而,妃子與王爺有染,這是何等的大事,倘若鬧破,是要掉腦袋的。不僅娘娘的腦袋不保,自己這個貼身丫環也少不得陪上一條命,這卻如何是好?

    這樣想著,忍冬大是不安,竟也忽嗔忽喜,輾轉反側起來,豎耳聽得莊妃在裡面鼾聲微起,已然睡熟了,自己卻再也睡不著,思前想後,通宵達旦。

    大玉兒在夢裡見到了多爾袞,並再一次抵死纏綿。

    她彷彿回到了大草原上,那裡沒有後宮,沒有戰事,沒有爭寵,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她的多爾袞,是那樣一個輕裘寶馬的英俊少年,而她,貌美如花,天真活潑,他們傾心相愛,如影隨形,片刻也不分離。天為穹廬,草做錦褥,他們擁抱,親吻,沒完沒了地顛鸞倒鳳,不知疲倦。

    醒來時,她的嘴角仍然感覺到多爾袞綿密的親吻,她的懷抱仍然殘留著多爾袞結實的體溫。直到這一刻,她才相信,她與多爾袞,是真的合為了一體。

    夢比真實更清醒。

    她12歲離開科爾沁,在哥哥吳克善的陪同下遠赴遼陽嫁給了皇太極。第二年,皇太極登基稱汗,所有人都說大玉兒好福氣,然而表面的榮華彌補不了內心的創痛,在別人眼中,她是大汗的側福晉;在她自己心裡,卻只當自己是個孤兒。

    離開了熟悉的草原,離開了摯愛的親人,對一個12歲的小小妃子來說,邀寵鬥艷都不是她的真實心思,她最大的痛苦,是孤單。在這宮裡,大汗和姑姑本應該是她最親的人,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大汗,更像是她的對手,而姑姑,則把她當作棋子。

    第31節夏日後宮的一個春夢(3)

    12歲的她,既不能成為一個好的調情高手,亦不能瞭解對奕之道。面對大汗的冷落和姑姑的抱怨,她覺得挫敗,更覺得無奈,四面楚歌,孤助無援。

    而惟一的慰藉,就是多爾袞。

    多爾袞是汗宮裡的另一個孤兒。

    父死母殉,汗位被奪,多爾袞在一夜間遭受了人間最慘痛的三大悲劇,不僅僅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更成了新汗王皇太極哥哥的眼中釘。他的性命笈笈可危,人生旅途荊棘叢生。他變得沉默寡言,內斂乖戾,排斥宮裡所有的人,只除了代善和大玉兒。

    兩個孤獨的孩子結成了最親密無間的夥伴。

    他們天天一同讀書,習射,騎馬,遊戲,把對方當成生命中最親近的人。所有親情的損失都要在對方身上找回來,所有付不出去的感情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彼此。他們曾經發過誓要一生相守的,然而隨著一天天長大,那些誓言一天天淡滅起來。

    雖然她在心底裡仍然認定他是最親的,但是男女之間的交往想要往前發展,最終總要歸結到肉體的糾纏上。單純以精神之力,除非是無妄的相思,乾脆藏在心底永遠不見天日的,否則總會在日復一日的隱忍和壓抑中日漸消磨。

    一個是大汗的側福晉,一個是受封的睿親王,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每見一次面都只會把他們的距離更加拉遠一分——因為見面,無非是在提醒著他們彼此的身份,告訴他們過去所有的情誼都已經過去,此刻的他與她只是守禮相望的君臣親戚。

    直到這個春夢一樣美好的夏日午後。

    這個旖旎放縱的午後,這美輪美奐的夢境,這激情纏綿的交合,終於把兩個人重新拉在了一起,近得中間一絲縫兒都不留下。

    它不僅喚醒了大玉兒的感情,也重新喚醒了她的身體。

    她是自從嫁與大汗的那個夜晚便對身體糾纏心存戒懼的,那撕裂的痛楚,那點點的血跡,那狂暴的衝擊,無不令她驚惶厭惡。她雖然也曾積極地參與到眾妃的爭寵之戰裡,卻並不真是為了恩寵或需要,而只是面子攸關,是尊嚴的爭取。

    但是和多爾袞的偷歡是不同的。

    一切那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卻又偏偏完美浪漫得像一場精心安排的演出。它使大玉兒彷彿回到了童年那無憂無慮青梅竹馬的交往中,早在那時候,她就應該知道,她和多爾袞才是真正的一對兒。隔了整整十年,他們才終於走到一起,是不是太遲了?

    這個早上,大玉兒在梳洗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哲哲請安,而是遣人往睿親王府請福晉進宮一敘。

    昨天和多爾袞的交手太激動人心了,她怎麼可以讓這一幕沒有下文?然而王爺和妃子的見面難比登天,她一個側妃,有什麼理由召王爺進宮?

    於是,就只有讓與多爾袞最親近的睿親王妃代勞了——儘管,大玉兒是那麼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昨天整個的過程都好像一場夢,讓她一而再地回味思想,卻怎麼也想不清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她迫切地要見到一個人,可以與她談論多爾袞,說起他的名字,講述他的故事。這個人,除了睿親王妃,又能是誰呢?

    大玉兒的種種心思,睿親王妃是想破頭也始料未及的,她天性裡有一種擇善的憨真,只聽莊妃說是悶了,想找位姐妹敘敘家常,便一廂情願地高興著,找盡了話茬與她解悶。說來說去,自然便會說起睿親王爺多爾袞——根本除了多爾袞,她的世界裡又哪裡還有別的精彩呢?

    通過與睿親王妃時時的敘話,大玉兒覺得和多爾袞又見面了,他們在他妻子的談話中幽會,彼此會心微笑。她不擔心這蠢笨的王妃會不回去向多爾袞匯報今天的談話內容的,所以,當她向著她說話的時候,她看到的根本就是多爾袞,覺得自己在對多爾袞說話,於是那一顰一笑就有了新的意味。

    她在這遊戲中樂此不疲,直到有一天聽說多爾袞要奉命隨大汗去塞外圍獵,這叫她忽忽有所失,變得悶悶不樂起來。

    她挖空心思地想方設法如何能和多爾袞再見一面,並且生平第一次打破自己寧為人知勿叫人見的做人原則,不避嫌疑地讓忍冬悄悄出宮給多爾袞送了一封信,囑他無論如何設法進一次宮。

    然而,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多爾袞進宮的那一天,他們卻失之交臂了。

    而多爾袞,則在許久的等待之後,到底和綺蕾單獨見了一面。

    那天是淑慧格格生日,睿親王妃照例備了些金鎖片長壽麵之類欲送進宮裡去巴結莊妃,早兩天已經開始念叨,臨去這天,偏偏一早兒起來便嚷頭疼,只得將喜包交付多爾袞帶進宮去。

    多爾袞自那日與莊妃有了肌膚之親,又接了忍冬的信兒,也一直惦記著再找個機會重溫鴛夢。得了這個由頭,便於下朝後施施然逕自闖進後宮來,逢人問,只亮出包裹說是與淑慧格格送禮,小太監們倒也不敢攔阻,遂被他一路來進永福宮裡,卻見宮裡只有綺蕾和朵兒兩個在挑花兒,見到多爾袞,朵兒忙跪下請安,稟道:「不知十四爺來訪,莊妃娘娘陪淑慧往御花園逛去了,奴才這便去請。」

    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行插柳柳成行,自綺蕾進宮以來,多爾袞不知找了多少機會想求單獨一見而不能,如今輕易得來,始料未及,看著綺蕾,感受到自己心底裡洶湧如潮的慾望和思念,這時候他才發現,他是這樣地想念她,想念這桃花一樣的女子,想得心都疼了,想得面對面都仍然覺得遠,覺得渴,覺得絕望。

    然而她冷若冰霜艷如桃李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沒有半分表情。

    這提醒了他,她畢竟不是他的情人,而只是他的同謀。他和她之間,有一宗大秘密,而她還沒有給他一個答覆呢。

    他的聲音也隨即變得冰冷,跡近威脅:「為什麼還不動手?」

    「他答應放過林丹汗。」綺蕾坦白地回答,聲音平靜,眼神空靈,彷彿靈魂已經被抽空。

    他答應放過林丹汗。短短八個字,再沒有一句多餘的話。然而她的心志已經表白得再清楚沒有,他知道,這不是解釋,而是宣言——結束合作的一種宣言。

    她再也不是他的同謀。

    第32節夏日後宮的一個春夢(4)

    一直以來,他把她當作另一個自己,以為她就是他,她的入宮為了替他報仇。然而忽然之間,她提醒了他,她是她自己,從來都只是他身外的一個人。他們來自不同的部落,擁有不同的使命,儘管他們的敵人一致,然而兩個人的仇恨加在一起,卻仍然不能帶來慰藉。

    一直以來,他背著一段仇恨在這世上踽踽獨行,到處都是走著的人和風景,但是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卸下重負。忽然遇到一個同路的行者,他以為她可以與他呼吸相應,心靈相通。她卻將他拋棄在荒野,毫無顧惜。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自作多情,自行其事。他的悲哀從來都只屬於他自己,她的內心也從來沒有真正對他打開過。她霸道地走進了他的生命,並且借助他的幫助恢復生機,可是她就像一隻吸血的蝙蝠那樣,一旦吸飽喝足,就翩然飛去,再也不理會那具被她抽空的身體。

    多爾袞覺得失敗,從未有過的失敗;更覺得孤獨,從未有過的孤獨。

    他失去綺蕾了。

    也許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

    但是在她誘惑他又拒絕了他的那個晚上,他以為她是愛過他的。那個晚上她用的方式是扮演他的母親,重演他母親殉葬前昔的情形。這讓他為她傾倒,同時也以為她心中有他。

    他從沒有真正地愛過什麼人。母親臨終前夜與代善的長久相擁,成了他對愛情的唯一理解,那無言的擁抱,絕望的守候,就是他心中最神聖最絕美的愛了。

    曾經有一個夜晚,他徘徊在愛的窗前,他一直以為,如果當時他可以鼓起勇氣敲門而進,也許他就可以擁抱愛情。可是因為那時候他心裡裝載得的更多不是對愛的渴望而是復仇的熾願,他與這唯一一次得到他心目中真愛的機會失之交臂了。

    可是他至少渴望過。

    現在,她的回答把這一點點可憐的想像也打破了。他於是知道,即使那個晚上他破門而入,他也不可能擁有她。她不屬於他,不屬於任何人,而只屬於她的察哈爾部落。她是為了察哈爾而拚死一搏,而以身侍虎,同樣也可以為了察哈爾而忍辱負重。

    她不是沒有感情,不講義氣,只是,她所有的感情和義氣都給了她的部落,而屬於她自己的那部分人性,早已經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裡隨血流盡了。

    她和他,從此再也不相干,就彷彿兩個陌路人,曾經擦肩而過,然後永無交會。

    多爾袞離開永福宮的時候,是低著頭走出的。宮門外,一片荒野,從原始走向永恆。

    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流了淚。

    第33節當爭寵不是後宮主題(1)

    又到深秋。

    秋與窗戶總是緊捱著的,那纏綿的雨絲,飄飛的落葉,都像一幅撲面而來的畫,固執地以窗戶為畫框,鮮明地逼顯在面前,令人無從迴避,從而清楚地意識到,秋天來了。

    女人們在秋天會覺得懨懨地沒有興致,男人在秋天卻會摩拳擦掌地覺得渾身的勁兒沒處使。

    滿洲的額真將領們是從不肯在秋天蝸居屋內的,這個時候風吹草低,正是圍獵的好時候。如果不上戰場嘶殺,就一定要去獵場逐鹿,不然,可就不是真正的巴圖魯了。

    九九重陽,明崇禎帝這一天將會駕幸御花園的萬壽山,宮眷宦官穿著菊花補服隨同登高,飲菊花酒,吃迎霜兔,以賀重陽;而滿洲大汗皇太極,則要在這一天率領諸貝勒及八旗好漢遠行葉赫圍場,塞外打馬,登高圍鹿,直到過了冬至祭天大禮方回。

    皇太極告訴綺蕾:「好好等我回來,我要親手殺隻老虎剝了皮來給咱們的小阿哥做帽子。等我回來,新宮也該建好了,我連名兒也想好了,就叫『關睢宮』。『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就是我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我回來,就賜你住進去。」

    一句話倒有三個「等我回來」。這樣的婆婆媽媽依依不捨,對於皇太極同樣是新鮮的經歷。直到出宮前一瞬,他還在執著她的手一再央及:「靜妃,自你進宮以來,我對你百依百順,但只不見你對我笑上一笑,這次回來,我讓你住進自己的宮裡去,你肯不肯對我笑一下?」

    連問三聲,綺蕾只是低頭不答。

    皇太極歎息:「求江山易,求美人心難。古有褒姒千金一笑,只不知欲博愛妃一笑,當須幾金?」直至出宮,仍耿耿不能釋懷。

    偌大的宮庭彷彿忽然空蕩下來,雖然並沒有少多少人,但是大汗不在,眾嬪妃失去了爭寵的目標,便頓時失了心勁兒。

    莊妃自從那個春夢一般的午後,就把多爾袞的名字烙在心上了。她開始夜復一夜地夢到他,並在夢中與他交合,纏綿,無始無終,沒有足夠。

    開始她還每隔幾天便遣人去睿親王府請福晉過來敘話,並且前所未有地以一種近乎慇勤的態度來待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也許這便是所謂的愛屋及烏吧?她只是渴望著見到多爾袞身邊的人讓自己有一種親切感,並想聽聽別人怎樣閒扯自己喜歡的人,不論說的是什麼,她都願意聽。

    可是多爾袞不在府裡,睿親王妃便沒了什麼新聞,所思所述,無非都是家中生活起居瑣事,甚或丫環如何調皮搗蛋不聽話也要絮絮幾次,令莊妃大不耐煩。

    這個拙於口才鈍於思維的表姐從來都不是她的朋友,她們惟一的共同點,就是曾經擁有同一個男人,或者說,曾經為同一個男人所擁有。

    多爾袞的離開使得睿親王妃的面目越發可憎,莊妃不由得遷怒,也不再找睿親王妃來敘話了。

    這弄得睿親王妃很糊塗,她不明白莊妃為什麼對自己忽然那般熱情,而如今丈夫不在家,她正想到宮裡散散悶,莊妃卻又不召見自己了,忽如其來的冷淡與忽如其來的親熱一樣,都使她感到惶惑而茫然。

    而莊妃的遊戲已經回到了小時候。她想起小時,每當多爾袞出征她就跑到代善的帳篷裡抱著他的衣裳等他歸來;而每次他歸來,她就第一個跑到戰士的馬頭前,載歌載舞,又唱又跳,讓他一走進盛京就看到她的身影;她還想起了那次改變過自己在皇太極心目中地位的圍場秋獵,好不好再來一次男扮女裝,衝到圍場去給大汗一個驚喜呢?

    圍場的管理不像宮中這麼嚴,說不定可以找到機會同多爾袞私會。但是,這會不會太冒險了一些?如果大汗不願意自己出宮,會不會就一怒之下廢了自己?

    關於多爾袞的記憶與憧憬佔據了她整個的身心,這些個胡思亂想轉移了她對綺蕾的仇恨,尤其大汗不在宮裡,邀寵之戰沒了目標,就更加減了鬥志和敵意,加之綺蕾能文擅賦,才思敏捷,雖然不喜說話,然而自有身孕後為人隨和許多,閒時與莊妃聯句吟詩,談講學問,也頗投契。因此這一段時間裡,兩人的親近和睦倒不是裝出來的。

    這日因提起前人佳句有意思相同而用句不同的,又有用詞大抵一致而意思相差萬里的,莊妃因說:「同寫恨,『砌成此恨無重數』便不如『人生長恨水長東』來得現成而雅,更不如『此恨綿綿無絕期』;同寫情,『但願君心似我心』,竟不如『換你心,為我心』,何等痛快淋漓?同寫愁,『一江春水向東流』便不如『舉刀斷水水照流』,將無奈之愁竟寫盡了。」

    綺蕾搖頭道:「我卻不這樣看,自古而今,詠得最多的就是一個愁字,是相思也愁,相聚也愁,花開也愁,花謝也愁,然而真正愁起來,其實不需著一字而愁自見,如李後主之『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易安之『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這些都是真正刻骨銘心之愁;便是將一個愁字明白寫出的,意境也有高有低,愁情有濃有淡,似『無邊絲雨細如愁』便是淡愁,『西風愁起碧波間』勝之,『以酒澆愁愁更愁』更勝,既至『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已為濃愁矣;而凡此種種,歸根到底,都不如李易安一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莊妃聽得「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之句,臉色大變,滿腹狐疑,只得強笑道:「果然好句,一個愁字都說不完了,那自然是真愁了。」

    兩人正自閒談,不妨大妃哲哲自外走進來,笑道:「好好兒地,幹嘛左一個愁字,右一個愁字的?哪裡便有這許多愁?」

    莊妃和綺蕾連忙起身讓座,哲哲笑道:「我也不坐了,今兒來,原是想著天氣好,約你們兩個往園裡走走。不想你們在這兒對著談愁呢。既說起易安詞來,我倒想起另一句來,說你們兩個可是正好。」

    莊妃綺蕾忙問是什麼,哲哲故意沉吟片刻方慢慢地道:「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莊妃聽了笑起來,恭敬道:「姑姑平時只自謙說不懂這些,真個搬起古書來,連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都不是對手。我白白每日從早到晚裡讀書,也還不及姑姑,曉得拿巧話兒來打趣人了。」

    哲哲笑道:「我雖不通,談詩論典那是不行,難道兩三句現成話兒也不會的?說到詩,古人每多詠菊佳作,可見菊花之助人才情。去歲大汗移種了十幾種新菊花種子到園裡,算日子也是該開花了,不如一起去逛逛,我是白看著聞聞香味兒,你們兩個詩人見了,還怕沒有好詩出來嗎?」

    莊妃笑道:「可是的,白辜負了春光,竟沒抽出空閒好好觀賞,反正無事,不如去園中陪陪菊花,勿使陶淵明後繼無人才是。」遂催著綺蕾穿戴了,帶著大眾隨從,穿廊倚石地往御花園來。

    果然一路菊花夾道,正逢其時,葉碧如染,花繁而厚,開得極是燦爛。繞過湖石,迎面便是菊圃,花色繽紛撲面,高低疏密,盡態極妍,種類竟有幾十種之多。

    第34節當爭寵不是後宮主題(2)

    莊妃一頭看,一頭便叫丫環只管揀開得顏色最好花盤最大的用竹剪刀剪下來,用嵌玉琺琅盤子托著,以備插戴。

    一時大妃來到,莊妃便命小丫環立起鏡子,獻上花盤,請哲哲先挑。哲哲便挑了一枝「柳線」,一枝「畫羅裙」,一枝「秋水芙蓉」,都排列在冠子下;大玉兒只挑了一枝「雲中嬌鳳」,斜插鬢邊,哲哲覺得單調,又親替她選了一枝「金雀屏」插在嬌鳳之下;綺蕾本不欲插花,無奈哲哲和大玉兒都只管相勸,只得選了一枝「明月照積雪」綴在襟前。

    哲哲興頭起來,遂命丫環多多地采剪花朵,各宮各院地送去給眾嬪妃們插戴。丫環們都領命分頭去了。隔不多時,娜木鍾挽了巴特瑪一同進園來,老遠笑道:「顯見是親姑姑,連朵花兒也要偏袒內侄女兒,自己結幫打伙地跑進園裡來高樂。這樣好興致,如何不叫上我們,難道人醜,一朵花兒也不許戴了麼?」

    哲哲笑道:「你也太要強了些,一朵花也有這些刺兒可挑。過來,看我打扮你。」

    娜木鍾正欲上前,隨行太醫早先一步搶上,躬身施禮道:「學生斗膽,請貴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將隨身香袋解下,免得傷了靜妃娘娘。」

    娜木鍾大怒,拂袖道:「趙太醫,你要搜身不成?」

    趙太醫嚇得頭也不敢抬起,反覆施禮道:「學生不敢。學生嗅到貴妃身邊有絕佳香氛,沁人肺腑,當是上等麝香兌新鮮花蕊炮製。此香世間罕有,霸氣凌人,也只有娘娘巧手慧心才配製得出來,然而只恐於胎兒不利。」

    哲哲也遠遠笑言:「貴妃,你就別難為趙太醫了,也不能怪他,這還是傅太醫立的規矩,大汗親自下的旨,叫靜妃所到之處,不許任何人帶有麝香。還不快解了香袋過來呢。」又笑對趙太醫道,「太醫在這裡最好,我正要選些可做菊花茶的花兒來,看到這滿園子菊花千奇百怪,竟不知哪些可以喝得,哪些是喝不得的。倒要請太醫掌眼。」

    趙太醫領命答應,卻不肯就去,仍立著等貴妃解囊。娜木鍾無法,只得解下香袋交給丫環送回宮中,這才悻悻走至哲哲身前坐下。

    哲哲便叫「花來」,迎春微窺其意,忍著笑自己向小丫環手裡接了盤子遞與娘娘,哲哲遂橫一朵豎一朵,只管重重疊疊將各色菊花來給娜木鍾插了滿頭,逗得眾人都大笑起來。娜木鍾從鏡中看到,隨手翻倒鏡子,嗔道:「不來了,娘娘這樣欺負人!」

    巴特瑪因為聽說大妃在這裡,料想必要喝茶聊天,來時特意備了十幾樣點心,命小丫環以剔紅山水人物八方提梁盒提著,一一奉請眾人。哲哲大玉兒都各自選了合意糕點謝了,惟有綺蕾端坐一旁,一塊不取。巴特瑪尚不怎的,娜木鍾且先發作起來,冷笑道:「哪裡就吃壞了腸子呢?又不見天天吃麝香糕。」

    綺蕾雖不知她們前些日子關於花糕所言,卻也猜到幾分,並不辯解,亦無歉然之態。娜木鍾有火發不出,堵氣道:「靜妃有孕在身這麼大的事,可把咱們嚇壞了,幾乎連飯也不敢吃,話也不敢說,大氣也不敢出——怕氣味薰壞了靜妃,那可不得了!」

    綺蕾這方斂衽行禮,端然答:「各位姐姐恕罪,不是綺蕾輕狂,不肯與姐姐們盡興,實在宮規難違,綺蕾不敢擅自主張。如果娘娘有旨,許綺蕾與姐姐們一同用膳,綺蕾巴望不得呢。」

    大妃笑道:「那怎麼可以?有喜的妃子另桌用膳,是咱們向來的規矩,我哪有強你共膳之理?都是貴妃妹妹胡鬧,太挑剔了,可惜這裡無酒,不然,定要罰她三杯。」因岔開話題說:「冬至要到了,我聽太監說,在明宮裡這日子要捱屋兒地發九九寒梅圖,每天塗染一瓣花瓣,守滿八十一天,倒也雅致有趣;咱們雖沒那些規矩,也該早早準備起來才是,倒是想出些別緻法子來消寒是正經。」

    娜木鍾道:「這有何難,咱們也做九九消寒圖就是。學士府養著那麼些人,還怕沒個會畫梅花的不成?」

    大玉兒道:「畫梅不難,只是拾人牙慧,沒什麼意思。不如以文字入畫,九個字,每字九筆,像白描畫那樣兒只寫個輪廓,然後每天按照輪廓塗滿一劃,並在旁邊小字註明當日陰晴風雪,塗滿八十一天,就算消寒,日後重新拿出來,想知道某年某月什麼氣候,也有個記載可查,豈不又雅致又有意義?」

    哲哲欣然道:「就是這樣,那九個字,就交你來想了,事先說好,每個字九筆,要連成一句話兒,而且還得是句吉利話兒。」

    大玉兒領命,便叫忍冬取筆墨來侍候,苦思冥想如何對出那九筆九字吉利消寒詞兒。

    忍冬心細,想主子難得在眾人前展示一回筆墨,今日賞花揮毫,必定安了心要藝壓群芳的,便不肯取那平時慣用的端硯徽墨湖筆貢宣,而特特地開了箱子,將莊妃素日所收的珍品取了,用托盤托著,黃巾蓋著,親自捧了回來。

    眾人看時,都不認得,笑問:「莊妃學問好,收藏的文房四寶也和尋常人不一樣。正經龍鳳龜的硯台也見了不少,倒是這種鵝形的沒見過,看它黑黝黝有些年歲,感情是硯台的老祖宗不成?」

    莊妃見了也自笑道:「忍冬丫頭怪僻,如何把這些個壓箱底兒的存貨也請出來了?」因指著那四樣一一解說,「這是蘇東坡的澄泥硯。你說鵝形的沒見過,其實沒見過的還多著呢,澄泥硯的好處是色澤光潤,質地柔軟,宜於雕刻,我曾見過一隻荷花魚形硃砂澄泥硯,雕工比這還精緻細巧,最難得是沿著硃砂澄泥本來的顏色紋路,因質就材,雕得才叫好看,這只硯不過是蘇東坡用過,所以珍貴;這管毛筆是象牙制的管,嬰兒的胎毛制的毫,貴在材質,其餘也不怎地,這兩件一個是因人而異,一個是因質而異,便珍貴也還有限;倒是這墨和宣紙,正經是李後主所謂『文房三寶』中的兩寶,李廷珪墨,與澄心堂紙,材質和來歷都算難得的。」

    巴特瑪打斷說:「什麼『文房三寶』,不是說『文房四寶』嗎?」

    莊妃遂侃侃而談:「文房一詞始於南北朝《梁書》,原意是一種官職,和咱們現在的大學士差不多意思;後來晚唐後主李煜把自己的書房稱為『建業文房』,把『文房』和書房混為一談,後人也都混淆起來;宋李之彥《硯譜》中說:『李後主留意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之冠。』從此有了『文房三寶』一說;再北宋蘇易簡《文房四譜》,遍錄天下筆墨紙硯;後人以訛傳訛,便有了『文房四寶』之說。」

    哲哲撫掌道:「如此說來,這『文房四寶』原是『文房三寶』和『文房四譜』合併轉化來的,只不知李後主『文房三寶』與通常筆墨有何不同?」

    莊妃舉了那墨說道:「史書上說『南唐有澄心堂紙,細薄光潤,為一時之甲』;李廷珪墨,『堅似玉,紋如犀』,素有『黃金易得,李墨難求』之說;又有傳說李後主用的龍尾石硯一尺長,硯上三十座山峰,石質雕工俱佳,南唐亡後傳入民間,有人用它換了整座豪宅,只可惜下落不詳,只剩下傳說。」

    第35節當爭寵不是後宮主題(3)

    娜木鍾聽了扼腕,說道:「要是能打聽得到是誰得了那方龍尾石硯,我一定想盡方法弄了來送給妹妹,讓你把這三寶收藏完全。」

    莊妃笑道:「談何容易?別說龍尾石硯滿天下也只有那一方,再找不出第二塊的;就是這墨與紙,究竟也流傳不多,細心找了這許多年,我也只有這一塊墨,半盒紙,哪裡捨得用,只藏在箱子裡閒時取出賞玩一回罷了。今兒忍冬丫頭瘋了,竟把它搜出來獻寶,還不快收了去呢?」

    忍冬笑著,遂將那四樣寶貝妥當收起,命小丫頭重新取了尋常用的筆墨來,注水磨墨,預備揮毫。

    娜木鍾吃著糕,便使性子說:「這一檯子花樣兒,都是見天兒吃慣了的,點心房就只會糊弄人,再不捨得弄點好東西來咱們吃。剛才說到酒,倒逗起我的饞蟲來。」因攛掇大妃,「難得今兒咱們湊在一處,又好興致,不如晚膳別再叫御膳房照牌子送那些羊腿豬肉了,每天都是那幾樣,早吃膩了,咱今天要些新鮮的,就在這園子裡吃,一邊看花,一邊吃酒,也是不負菊花的意思。」

    哲哲笑道:「偏你就有這些個主意。每天後宮用膳都是有定量的,幾斤豬肉,幾斤羊肉,多少隻雞,多少只鴨,多少梗米、黃老米、高麗江米,以至白面、麥子粉、糖、蜂蜜、香油,都是有數兒的,你這會子不叫按水牌來,又不是節,御膳房又沒準備,一時半日哪裡拿得出新花樣兒來?」

    娜木鍾道:「這個簡單,咱們又不是要他們做什麼特別稀罕的,要他做,他也做不來;咱只叫他們把那水牌拿來,按上面有的點幾樣,就像那尋常人家逛小酒館子,還不是照著牌子點菜嗎?難不成也坐下來就等酒保上一樣的菜不成?」

    哲哲想了想,道:「也使得。竟也不必要水牌來,橫豎平常吃的也就是那些式樣,咱們各自點幾樣自己愛吃的,傳下牌子去,叫御膳房給做上來是正經。雖然絮煩些,到底不是天天這樣,想御膳房也不好意思推辭的。」

    娜木鍾笑道:「他們平白領著宮中那些錢糧,就天天絮煩他們又怎樣?也不能叫他們太悠閒了去。」又推莊妃道,「你先別緊著悶那九九消寒詞兒,先替咱寫了菜牌子,好叫御膳房照著做去。」

    莊妃提起筆來,笑道:「你拿我當酒館傳菜的了,幸虧叫忍冬把寶貝收了,不然這會子拿它們寫起菜譜來,可不荼毒了——且請說,客官想要些什麼?」

    眾人也都笑起來,遂一一口述自己所愛饌食,莊妃仔細謄錄,復交哲哲過目。哲哲看時,卻是:燕窩扁豆鍋燒鴨絲一品,酒燉鴨子一品,酒燉肘子一品,燕窩肥雞絲一品,羊肉片一品,托湯鴨子一口,清蒸鴨子一品,燒狗肉攢盤一品,糊豬肉攢盤一品,竹節卷小饅首一品,孫泥額芬白糕一品,巧果一品,奶子二品。另有蔬菜點心數量不拘。因笑道:「倒也不算囉嗦,只是太累贅重複些,單是鴨子就有四五樣,御膳房准要說,吃鴨子就吃鴨子,何苦興好多花樣兒。」於是交迎春送餐牌下去,娜木鍾且叮囑:「別忘了要幾壺好酒來,好給我們行酒令兒助興。」

    少時莊妃九字消寒令也已擬好,卻是:亭前昜柳珍重待春風。

    哲哲看看亭外幾棵柳樹隨風擺拂,點首讚道:「果然應景,天然得體。」

    說話時酒已送至,乃是金莖露、秋露白、荷花蕊、寒潭香。娜木鍾喜道:「今兒個御膳房當值的是誰?好知情趣。娘娘該好好賞他才是。」

    哲哲含笑點頭,遂命迎春傳賞下去。迎春領命去了,不到一盞茶功夫,轉回說:「御膳房都在門檻邊兒上磕頭謝恩了,說謝娘娘體恤,又說前兒重陽節采的螃蟹還剩下幾隻,因此御膳房自願辛苦,除娘娘令牌上的菜品外,另行孝敬一品蟹黃豆腐,外加一品酒釀圓子宵夜。」

    丫環們排出膳桌來,眾人便請大妃哲哲坐了首席,莊妃坐在下首相陪,綺蕾坐了對首,卻在旁邊另置一小桌,每道菜來,都由太醫仔細驗查方端上桌。娜木鍾益發不悅,卻也無法可想。

    大玉兒先斟一杯酒,奉與大妃,賀道:「昔慶歷年間,韓魏公見後園中有芍葯一本,分作四歧,每歧各出一花,上下都作紅色,中間卻間以黃蕊,乃是稀世奇種『金纏腰』,百年難得一遇的,因為特地置酒高會,招邀當時四才子同來共賞,以應四花之瑞。後來這四個人在三十年間,竟先後都做了宰相。今天我們五個人把酒賞菊,將來也必有大富貴的。」

    哲哲聽了更加高興,道:「說得好,且雅致。正是寡酒無味,剛才我去你們房裡時見你們談詩,竟把我的雅興也勾起來了,不如我們也風雅一回,行個酒令兒才好。」

    巴特瑪唬得道:「可別來。我最怕這些咬文嚼字的把戲,我哪裡弄得來這些?」

    莊妃道:「又不是真要叫你做詩吟詞,不過是玩藝兒。再沒讀書,幾首唐詩總還是念過的,咱們行簡單些就是。」

    娜木鍾也道:「就是要有賞有罰的才好。你不會作詩,還不會喝酒麼?大不了灌幾盅,怕什麼?」

    巴特瑪仍然拘促,哲哲向大玉兒道:「你出個簡單的令來,不要太難為了人,只要熱鬧便好。」

    莊妃想了一想,道:「便如姑姑方才說的,我們平時雖不大做詩,現成話兒總還有些,今兒索性也不必做新詩,只將《千家詩》裡的成句念出來,一句一句地合一首新詩出來,合不上的或是錯了韻轍的罰酒就是,如何?」

    哲哲道:「這個簡單,使得。」娜木鍾綺蕾也都無意見,巴特瑪雖不情願,也只得從了。

    哲哲遂率先喝了門杯,道:「今兒個我們的聚會原是因為逛後花園戴菊花起的頭兒,我這第一句是現成兒的,就是『雲想衣裳花想容』吧。」因傳令給貴妃。

    娜木鍾接了令,聯道:「夕陽明滅亂流中。」

    莊妃批道:「這第一句就不對,夕陽也還罷了,這『亂流』二字可是胡說,我們這會兒好好地喝酒吃菜,又不是漂洋過海,哪裡來的亂流?」

    娜木鍾笑道:「這個我不管,一句裡面有半句應景已經很好了。」

    第36節當爭寵不是後宮主題(4)

    莊妃無奈,只得應了,又催巴特瑪。巴特瑪只是漲紅面孔,道:「我說不來,你們偏強著我來,起的這刁鑽古怪的題目,卻如何接得下去?」莊妃道:「你是第三句,又不必壓韻,又不必對仗,正是最便宜的,隨便說上一句,只要平仄不錯就算你過關便是。」

    巴特瑪仰首想了半晌,遂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莊妃讚道:「這就很好,又應景又現成,比貴妃的好。」娜木鍾笑道:「你別只管批評,且往下來,咱們最後論輸贏。」

    下首該著綺蕾,接道:「昨夜星辰昨夜風。」

    莊妃點頭讚道:「好句。孝武秦皇聽不得。」又傳回令杯給綺蕾。

    綺蕾略一思索,聯道:「楚雲滄海思無窮。」

    這回娜木鍾也不禁拍手讚道:「對得果然工整。且聽我的,『故人家在桃花岸』。」

    該著巴特瑪作結,自知無論如何對不上,自罰酒一杯,告饒道:「還是綺蕾妹妹替我吧,我喝酒便是。」

    綺蕾並不推讓,舉杯作結道:「更隔蓬山一萬重。」

    眾人舉杯共賀,又吃一回菜,而後第二輪開始,這回由莊妃重新起句:「大漠窮秋塞草菲。」

    娜木鍾笑道:「這是大玉兒妹妹想念大汗了。我來對了吧,『羨他蝴蝶宿深枝』。」將杯子恭敬奉與大妃。

    哲哲笑道:「這到底是誰在思春,竟連『羨他蝴蝶宿深枝』也出來了。」接過杯來一飲而盡,起頸聯道:「朱門幾處看歌舞?」

    巴特瑪搶著道:「這回我可有了,是『片雲何意傍琴台?』如何?」

    莊妃笑道:「意思也還好,無奈錯了韻了。」

    巴特瑪不服氣:「這還錯?『幾處』對『何意』,還不工整麼?」

    莊妃道:「朱門是平起,你該仄收才對。」

    巴特瑪只得另聯一句云:「夢裡曾經與畫眉。」

    莊妃聽了,笑道:「這句不大工整,不過也還是實情,與上句意思也貫通,罷了,我來起第三聯:天下三分明月夜。」

    哲哲喝道:「好氣魄。這句要好好對起,不可誤了好句。」抬頭冥思許久,一時許多句子湧過,竟都不如意,因命綺蕾道:「你且對一句來聽聽。」

    綺蕾隨口道:「一生襟抱未曾開。」

    哲哲點頭道:「雖然不工些,總算意思不錯。」

    莊妃道:「姑姑也太膠柱鼓瑟,古語說『詩言志』,志向意思為首要,其餘韻腳對仗這些畢竟是玩意兒,不可過強。杜工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何嘗講究工整?只要有好句子,平仄對仗竟都不消論起。」

    巴特瑪不悅,道:「我對的句子,你一時說不合平仄,一時又說不夠工整,偏她對了一句,你就說什麼『平仄對仗竟都不消論起』,太也偏心些。縱然她如今深得大汗寵愛,也不必這樣只管揀高枝兒攀去,真個是『羨他蝴蝶宿深枝』了。」

    莊妃辯道:「你因不知詩,故有這些閒話說。你的句子不是不好,只不過成句入詩,並無自家意思,這樣的句子,一時要一千句也有,終究無趣。靜妃對的句子,卻有大志向在內,故而雖然不十分工整,也仍是難得絕對。」

    巴特瑪仍然不服,哲哲忙打圓場道:「且休議論。綺蕾這句的確欠工,就罰你再起一尾聯,將功補過。」

    綺蕾但聽三人評議自己,並不解釋,亦不感謝,直到大妃有命,方恭敬起道:「無情有恨何人覺?」

    該著娜木鍾收尾,結道:「正是歸時底不歸?」

    哲哲撫掌笑道:「這一句結得好,更問得好。可以等大汗回來,奉上做禮物了。」令莊妃謄出,反覆吟詠數遍,道:「雖然我們也是聯的古人成句,畢竟有了新意思,該另起個題目才是。」

    莊妃道:「這個容易,姑姑細玩這首詩,竟然句句寫實,雖然未提相思二字,然而無一句不暗指大汗,姑姑既說要送與大汗做禮物,題目自當與大汗有關,便是『深宮懷君』吧。」

    莊妃點頭讚許,莊妃遂將四字題在詩前,序云:

    「天聰七年秋,大汗塞外祭天,眾妃聚永福宮為大汗祈福,聯古人句書成深宮懷君七言律一首,詩云:

    大漠窮秋塞草菲,羨他蝴蝶宿深枝。

    朱門幾處看歌舞,夢裡曾經與畫眉。

    天下三分明月夜,一生襟抱未曾開。

    無情有恨何人覺?正是歸時底不歸?」

    眾妃又聯了數首,一一抄寫清楚,捱篇看去,當數莊妃與綺蕾並肩第一,哲哲與娜木鍾次之,巴特瑪居末。巴特瑪道:「我原本不來,如今只好任你們懲罰,喝酒便是。」

    娜木鍾道:「只是罰酒無趣得很,成了外面的男人划拳酗酒了。倒是今天裝的這些個玉簪花盅,都交與你,要你按方子蒸出香粉來,每宮裡送上一瓶才好。」

    哲哲笑道:「這罰得巧,便是這樣。」巴特瑪也自無話。眾人又喝一回酒,便散了。

    此後竟成了例,每隔數日,必定聚一次,或吟詩作對,或調鶯賞花,變著方兒將天下美食只管嘗鮮,把個御膳房忙得團團轉,竟比大汗在宮時還要緊張瑣碎。因大玉兒提議綺蕾身子不便,且每每出動,必定隨從大批宮女御醫,未免興師動眾,因此聚會最宜於永福宮裡舉行。

    大妃哲哲讚許:「這想得周到。」眾妃自然也都無異意。

    一時永福宮裡香風縹緲,繡帶招搖,熱鬧非凡。只是但凡飲食聚餐,必為綺蕾另置一桌,至於飲酒更是涓滴不沾,且趙太醫時時隨行在側,每令眾人不能盡興。

    第37節誰是大汗最愛的女人(1)

    如此過了月餘,轉眼冬至。大妃果然命太監將九九消寒令特地用蠟黃金粟箋印了,分發諸宮,眾人都道新雅有趣。因跟隨大汗的侍衛趕回通報大汗已與貝勒於們離開了葉赫,不日即將回宮,諸妃都歡喜盼望,因此各宮各殿趕製冬衣,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頻繁聚會,行酒取樂。

    這日哲哲正在細閱御膳房所備大汗回宮接風宴的菜單,小太監趕來稟報,說科爾沁草原吳克善貝勒攜妹子海蘭珠格格來拜。哲哲歡喜:「怪道昨兒燈花爆了又爆,原來應在今日。」忙叫快請入宮中相見,又命人去永福宮通知莊妃。

    莊妃聞訊大喜,她與哥哥姐姐幾年未見,豈有不想念之理。因忙忙趕至中宮來與姑姑會合,見到海蘭珠,並不及問候一句,投入懷中,兩行淚直流下來,哽咽難言。吳克善也在一旁拭淚,又緊著勸慰:「自那年送妹妹大婚,距今已經整整十年,若不是宮裡相見,都要認不出妹妹來了。妹妹如今大福大貴,做哥哥的看見,心裡真是高興。」

    哲哲也自動情,挽了海蘭珠的手細細端量,見她雖然已經二十六歲,卻依然美若處子,艷光奪人,歎道:「我天天想著你,前兒還夢見你小時候的樣子來著,醒來還跟迎春說我夢見仙女兒了,今兒見著真人,竟比夢裡的還要漂亮。」又指著莊妃道,「你妹妹比你小四歲,也就算是美人胎子了,我還說她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呢,這一看見姐姐,就又給比下去了。」

    海蘭珠低著頭,羞得滿臉緋紅,掩面低聲道:「我哪裡好和莊妃妹妹比?就是姑姑,雖然大我十歲,然而儀態端方,雍容華麗,也遠不是我輩庸脂俗粉可以相比。」

    大妃越發喜歡,當即便命迎春收拾床鋪,要留下海蘭珠與自己同寢。又叫傳命給吳克善另行佈置住處,並傳御膳房準備上等宴席款待貴客。

    海蘭珠聽了羞道:「這怎麼可以?姑姑住在清寧宮,是大汗出入之地,我怎麼方便……」說罷低了頭捻著衣角,滿面緋紅。

    哲哲笑道:「你不知道,大汗秋圍出宮已經幾個月了,前兒侍衛說大概這一兩天回來,等他回來你再另行安排住處不遲,或者就往你妹妹的屋子裡去也好。」

    莊妃聽了,立時便命忍冬回宮收拾。哲哲詫異:「哪裡就急在這一時?」

    莊妃笑道:「姑姑忘了?我那裡還住著那位主兒呢,地方又小,鋪設起來不像姑姑這邊方便;若是讓姐姐和我同個帳子,又怕形跡過密,厚此薄彼,削了那位的面子;況且我也打算留下姐姐好好住些日子,所以倒要著實地收拾一番,怎麼也要忙上三兩天才妥當,不然趕明兒姐姐搬過去豈不著忙?」

    哲哲蹙眉道:「還是你的心思細密。我倒真忘了這一筆,如此說,珠兒倒是不方便往你那邊去的。」

    莊妃忙道:「那也沒什麼不方便,偌大房子偌大炕,別說三個人,十個也睡下了。只是要重新打帳子著忙些罷了。」

    原來五宮佈置相仿,都是裡外兩屋,一面是門,三面倒是炕,沿屋連成一圈兒,俗稱「卍字炕」,擺著些炕桌炕櫃,煙榻茶几,供著薩滿神座。妃子們住裡屋,丫環住外間。綺蕾入宮後,一直跟著莊妃住在永福宮裡,兩人各佔一面炕頭,並排一式一樣放著兩座寢帳。如今海蘭珠來了,自然便須再騰一面炕出來,少不得要搬動家什,重新佈置屋子。因此莊妃指揮丫環,釘帳子挪家俱縫被頭,著實忙活了兩天。

    哲哲更是將宮裡所有辦得出的精品佳餚悉命御廚揀最上等的一樣樣做來,換著方兒要海蘭珠品嚐,仍然把她當作自己當年離開草原時的那個小姑娘。她與侄子侄女睽隔多年,又見海蘭珠出脫得天仙般模樣兒,舉止說話又可人心,最難得是天性裡那一派純真嬌娜,柔和婉轉,竟像是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一般,不由得人不變盡了方法去疼愛她。又知她自小體弱多病,見她行止輕柔,態度風流,凡飲食每樣都只取一箸,淺嘗輒止,便疑她不可口,又叫人重新換別的口味來。

    海蘭珠笑道:「姑姑真是的,從見面到現在,一會兒茶點一會兒宴席,只是讓人吃個沒完,還只管問我愛不愛吃。我統共只得一條舌頭一張嘴,吃這半晌,早已麻了,哪裡還嘗得出鹹淡甜酸來,愛不愛吃也都不知道了。」說得眾人都笑了。

    哲哲也笑著,又命人沏了新采的菊花來漱口。看看時辰將晚,同她閒話一回家常,又喝了消食茶,便命迎春焚起香鼎,又叫太監給準備洗澡水。

    海蘭珠從未見過太監,大不習慣,脹紅了臉不肯抬頭。迎春等大丫環都忍不住握著嘴笑,命小太監抬了水桶澡房門外侍候,親自挽了袖子試過水溫,款款地向海蘭珠道:「格格放心,他們都是知道規矩的,只管侍候洗澡水、澡盆、毛巾、香皂、香水,只在簾外侍候,不會進裡間來的。您看著他們覺得不好意思是不是?開始我們也彆扭來著,後來才知道,太監根本不是男人,格格儘管使喚他們,就當我們一樣看待好了。可有一樣,我們做得的事情,他們都做得;我們做不得的事情,他們也做得。說他們是男人呢,少著樣兒東西;說不是,可到底又比我們有氣力,所以這漢人的宮裡才養著好幾萬的太監呢。」

    海蘭珠坐在椅上,見各人訓練有素,井井有條,果然太監並不進門,一應毛巾胰子都用托盤轉遞侍浴宮女送進來,一一放妥,接著兩個宮女托著只盛滿各色花瓣的盤子走來,將花瓣抖落在木盆中,頓時滿屋裡香氣氤氳,霧氣蒸騰,令人如同置身在御園中賞花尋春一般,心清氣爽,塵慮齊除;且迎春是姑姑身邊的一等執事大丫環,如今親來服侍自己脫衣,若再忸怩,只恐被人笑話小家子氣。只得安心坐穩,由著迎春幫同素瑪服侍寬去外邊衣裳,露出緊身肚兜來。先前那兩個撒花宮女便走來將毛巾在澡盆裡浸透,扶起海蘭珠胳膊來,一遍遍用毛巾輕輕擦拭、溫潤,然後打上胰子,再換過兩條毛巾重新擦拭,如是三番,接著是背,然後是胸;上身清洗完畢,迎春便叫宮女換進新水來,卻倒進另一隻澡盆裡,仍然以花瓣鋪滿,方換過毛巾清洗,這回,是洗下身的水。

    海蘭珠一言不發,細心觀察各人行事,暗暗記憶。全身清理一遍,迎春親自捧了一隻羊脂白玉瓶子來,說是玫瑰花露,蓋子打開,只聞得一陣奇香撲鼻,果然是玫瑰芬芳。迎春將瓶中水均勻地灑在海蘭珠身上,再用乾毛巾將全身輕揉輕按,使肌膚吸收香澤,這才算是洗完了。宮女早已捧來一套繡花白綢襯衫,並一件繡花睡襖,說是娘娘所賜。

    海蘭珠謝了恩,坐在椅上,由宮女拭乾頭髮,編結髮辮。這才緩緩問道:「那些太監……他們是漢人,又不是咱們家的包衣奴隸,從哪裡來的?」

    第38節誰是大汗最愛的女人(2)

    迎春正有心賣弄,見問,一邊用象牙梳子將海蘭珠頭髮細細梳篦,將桑葉汁兌香料制的潤發膏替她細細抹在頭上,一邊便絮絮地說些盛京新聞給她聽:「要說他們的來歷呀,還真是夠寫一本書的,說是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呢。這些人大多是自己動了刀子要往宮裡自賣自身做太監可是沒被收錄的,也有一小半是宮裡的太監老了或是犯了錯兒被攆出來沒地方去的,他們不男不女,無家可歸,又沒人肯請他們做工,便自己結幫成伙的,只在京城四處遊蕩,人稱『無名白』,自成團體,那病老殘弱的,就乞討為生,那身強力壯的,就敢明搶明奪。那年大汗遷都盛京,建了宮殿,名揚海內,那些人得了訊兒,便都成團結隊地投奔了來,說既是宮殿,不能沒太監,想在盛京裡謀個職事。還是範文程大學士說了句情,說是如今有了後宮,不比從前遊牧時候住帳篷,男侍多有不便,收些太監來做事也是有必要的,且他們對明朝宮事很有瞭解,說不定對大汗東征有幫助。這麼著,咱們盛京宮裡就開始用太監了。大汗安排他們住在崇政殿和鳳凰樓之間的兩排值房裡,連繫前朝和後宮,等閒也不往裡邊來的。」

    素瑪聽了咋舌:「我的媽呀,天下還真有那些人想銀子想瘋了,竟連男人也不要做,要自己割一刀做太監謀營生,可不應了那句話:不男不女,不陰不陽了麼?」

    迎春笑道:「妹妹不知道,那太監做了大官的在漢人的宮裡多了去了,叫做宦官,有財有勢,連朝裡一般的官兒都沒有他神氣。家裡人非但不覺得丑,還以為光宗耀祖呢。所以才有那些人爭先恐後,都急不耐地要捱了刀子去做太監,實指望一旦得勢,好雞犬升天的。」

    素瑪道:「哪裡有那樣穩妥的發財法子,就是做太監也不敢保一定會做宦官的,一百個裡頭也未必遇上一個,何況做不成的?既然有『無名白』那樣的說法,自然是做不成太監的半截子人多了去了,怎麼世人還不驚醒,還會有那些傻子動刀動槍地往宮裡去碰運氣?」

    迎春笑道:「動這想頭,自然是因為沒有別的活法兒了。天上仙宮,地上皇宮。天上的仙宮什麼樣子沒人見過,地上的皇宮如果進得去,自然人人都想著要進去的,哪裡還管捱不捱刀呢?別說北京的皇宮了,就是咱們這盛京的汗宮,打一建立起來,每天就不知有多少人想盡了法子削尖了腦袋要往裡鑽呢,要不哪裡來的這些太監。我聽那些太監說呀,有些明宮裡的太監或是犯了事,或是年老多病被攆出來,都不願意走的,大冬天的也抱在一起守在宮門邊兒上,縮在宮牆根兒底下,癡心想著皇上哪一日出宮遇上,或許天可憐見的還會開恩叫他們回去,有些守著守著,就那樣在冰天雪地裡凍死了。」

    素瑪焦急:「呀,那不是白死了?」

    迎春笑道:「可不白死了怎的?其實,別說皇上等閒不出宮,就算真的會出宮,侍衛也必先清道的,哪裡會讓他們見著皇上真面呢?有些太監在宮裡做了一輩子,到老到死也沒見過皇上的面兒——別說太監了,就是宮女,白守在宮裡幾十年沒見過皇上的也多著呢。」

    素瑪益發驚歎,嘖嘖道:「那皇宮該有多大呀。比咱這宮還大麼?」

    迎春道:「到底有多大我也沒見過,不過聽那些太監說,北京的皇宮有房子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一個宮殿的房子都有咱們整個宮殿大,那整個皇城該有多大,真是想也想不出的。只盼咱們大汗早日打贏了明軍,或許今生還有緣法可以親身進皇宮裡看一看,走一走,那才真是萬世的榮幸呢。」

    海蘭珠聽到這裡,暗暗驚動,脫口問道:「大汗要打進北京城麼?」

    迎春笑道:「大汗這些年裡和明軍不知打了多少仗,雖然以寡敵眾,到底打個平手,兵力非但不減,軍心不但沒弱,反而越來越壯大了,就連明軍隊伍裡也天天都有自願投奔來的。照這樣子,大汗打進北京皇宮的日子也不會遠了,大汗遲早是要做漢人的皇帝的。」說到這裡,又看著海蘭珠抿嘴兒一笑,恭維道,「看娘娘對格格這樣喜愛,是一定要留格格在這裡長住的,到時候格格自己慢慢兒地看吧,好玩的故事多著呢。哪日得閒,叫個太監進來問著他,那說得才叫好聽呢。」

    一時打扮妥當,迎春和素瑪一邊一個引著海蘭珠回到清寧宮來,哲哲早挽了手讚道:「這美人出浴,洗去一路風塵,就更加脫胎換骨,連仙女兒也比下去了。」

    直到睡下,猶讚不絕口,一個勁兒地說:「海蘭珠,你是我的驕傲,是我們科爾沁草原最當之無愧的公主,你天生最應該得到最好的。告訴姑姑,你想要什麼?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要讓大汗想辦法幫你摘下來。」

    然而這段話帶給海蘭珠的卻不是感動而是感慨,這一整天下來,每個人和她談話時都不住地提到大汗,儘管皇太極不在宮裡,可是他的影子無處不在,讓海蘭珠覺得窒息。她不禁想起當年姑姑致信科爾沁,最初指定的新妃子原本是自己,然而自己立誓要嫁就嫁給天下最優秀的男人,因此任性拒命,而父親也著實捨不得自己遠嫁,受那長途跋涉之苦,便以妹子大玉兒替了她。

    至於那個最優秀的男人到底是誰,是什麼樣子,海蘭珠心中其實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她只是朦朧地覺得,總有一天那個人中之龍會從天而降,帶著無限榮光來迎娶自己。許多年過去,她出脫得越來越美麗,歲月與風霜都不能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她依然驕傲、純美、艷麗無雙,但是那個最優秀的男人,卻始終沒有出現。她漸漸以為上天生出自己這樣的一個人兒根本是個奇跡,舉世並沒有可以和她匹配的男人。但是現在,她卻突然明白,那最優秀的男人正是皇太極,這草原上的雄鷹,天下無敵的英勇汗王,中原未來的君主皇帝。

    每個人都在議論大汗,男人服從於他,女人邀寵於他,姑姑向自己表示憐愛的方式是要替自己向大汗請賞,可是,可是自己為什麼不可以由自己來完成這賞賜,而要假手於人呢?男人通過征戰而獲得天下,女人卻通過男人來達成一切。她要的,不是天下的財富,不是無上的權力,而是掌握著所有權力和財富的那個男人。

    海蘭珠在盛京宮裡的第一晚,徹夜無眠。

    且說各宮嬪妃聽說莊妃兄姐來拜,早知海蘭珠是草原第一美人兒,便都捏個因由往清寧宮請安,見到海蘭珠,俱咬嘴咂舌,歎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妙人兒,要不是親眼看見,再不能相信的。」

    惟巴特瑪拍掌叫道:「娘娘這位內侄女兒的模樣兒,打眼一看,倒不像莊妃的姐姐,倒像是靜妃的姐姐。兩人在一起,活脫一對同胞姐妹。」

    眾人細看,也都說像。哲哲笑道:「我說呢,昨天見她時心裡就有些犯嘀咕,總覺得說不上哪裡有點像一個人,還只疑心是把她小時候的模樣兒記在心裡,也沒細想。經淑妃妹妹這一點破,還真是的。」

    海蘭珠聽了,便留心向綺蕾多看兩眼,果然面目依稀,似曾相識,不禁心生親切之感,微笑著過來再度行禮問好。綺蕾也溫顏還禮,兩人執手對面而立,便如照鏡子一般,看得眾人都笑了,說這個情形,該讓畫工一筆不差地描畫下來才好。惟有大玉兒卻一言不發,面色尷尬。

    第39節誰是大汗最愛的女人(3)

    按說後宮佳麗無數,大妃哲哲雖已年近四十,然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難得那一種母儀天下的從容態度,無愧中宮正妃,雍容華貴;娜木鍾艷麗無端,巴特瑪溫柔淑媚,大玉兒英氣勃發,綺蕾更是淡雅中見冷艷,不似人間凡品,其餘嬪妃貴人也都春花秋月,各擅勝場,然而與海蘭珠比起來,竟俱都相形見絀起來。只覺她竟不能以年齡、胖瘦、甚至美醜來評價,無論什麼人見到,腦裡只留得一個詞:妙人兒。

    海蘭珠的美已經不是眼睛怎麼樣的亮,嘴巴怎麼樣的潤,皮膚怎麼樣的吹彈得破,腰肢怎麼樣地柔軟纖妙,甚至不是明眸善睞的眼風,花嬌柳媚的神情,不是應對得體,舉止合宜,而是這所有的細節融合在一起,匯聚成一種氣質或者一種氣息,滲透身體的每一寸肌膚,然後再自每個毛孔裡散發出來,讓周圍的人感覺到。

    最難得的,是她態度裡的那種可親,你只要和她呆上一會兒,說幾句話,或者只是盯著她看上幾眼,就會被她的那種魅力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對她體貼憐愛起來。她是一個女人,一個成熟的二十六歲的女人,沒有女人會比她更像是一個女人了;同時因她生得弱,自小嬌生慣養,父母捧在手裡含在嘴裡寵大了的,從未經過什麼煩惱憂愁,雖然已不年輕,舉止作派中卻有一種天然的稚氣,孩子一般的天真和依賴,卻又不是矯揉造作,讓人見了,忍不住心生憐惜,對她予取予求,百依百順。

    因此諸宮嬪妃都情不自禁,各自取出自己心愛之物來贈給海蘭珠做見面禮,娜木鍾是一對翡翠蝴蝶並一串大東珠項鏈,巴特瑪是金釧和銀手絡索各一對,其餘諸妃也俱有所贈,無非珍珠玉器,玲瓏如意,惟綺蕾與眾不同,是一本早已失傳的孤本曲譜,珠光寶氣,倚紅偎翠,頃刻堆滿了一桌子。

    海蘭珠謝禮不迭,命素瑪取出所備錦盒來一一還禮,諸妃見每個盒子上都以金鎖片鏤出各宮名諱,所有嬪妃連同格格們無一遺漏,知道對方禮數周到,早有準備,自是重視尊敬之意,都覺欣喜欽佩,說到底是位格格,真正識大體懂規矩的。

    惟有娜木鍾卻比別人多個心思,私下裡向巴特瑪道:「別看她們現在笑得開心,改天不知怎麼後悔呢。」

    巴特瑪奇道:「你這話沒道理,兄弟姐妹久別重逢,自然開心,哪裡有後悔的道理?」

    娜木鍾歎息道:「說你呆,真就是個呆子。你想啊,大汗那貪新愛花的性子,要是見了海蘭珠,還不得納為妃子才怪。到那時,就是她們姐妹姑侄反目的時候了。」

    巴特瑪擔起心來,道:「果然那樣,我們可怎麼好呢?」

    娜木鍾冷笑道:「有什麼好與不好?一個綺蕾已經進宮了,還在乎多來一個海蘭珠嗎?左右這陣子大汗的心思不在你我身上,樂得看她們爭個頭破血流,我們才來收拾戰場呢。」

    隔了一日,皇太極率隊歸來,見過大妃,即往永福宮來。莊妃特意奉上眾人所聯詩句,大汗見了,果然歡喜,道:「我不在宮裡,眾愛妃就是要這樣彼此和睦,想些消閒解悶的遊戲來才好。」又特意指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一生襟抱未曾開」兩句有大志向,說:「倒像我的口氣。只是後一句『無情有恨何人覺』怨氣重了些,不過有結尾一句收歸到深宮懷君上頭來,也就算還好。」又稱讚九九消寒圖題得別緻。

    莊妃得意非常,原本還要細說給他哪一句是誰的提意,哪一句當時大家如何批評的,但皇太極早已丟開來,只管執了綺蕾的手噓寒問暖。問三句,綺蕾只好答一句,悉由親隨侍女朵兒代為回答。皇太極亦並無不喜,仍然和顏悅色地,又叫太監將打賞綺蕾之物送上,果然是一頂作工精美的虎皮帽子,道:「這是我親手獵的老虎,當地官兒找的巧手女工做的帽子,給咱們未來貝勒的。」

    綺蕾謝了賞,令朵兒將帽子收好。

    莊妃這方捉空告訴哥哥姐姐現在宮中,又道海蘭珠就住在清寧宮裡,問大汗剛才可見了沒有。

    皇太極並不以為意,只擺手道:「等下接風宴上一起見好了。」

    莊妃聽了,卻另有一番心思,因又問道:「我哥哥說起那年送我成婚時曾和十四爺比馬,輸了半個馬頭,至今還耿耿於懷呢。這次來,除了給大汗請安送禮外,還想再與十四爺比馬,看看有沒有長進。不知十四爺隨大汗一同回來沒有?」

    皇太極道:「他另有公幹,先我幾日回來,已經又出發了,你在宮中沒有聽說麼?」

    莊妃大失所望,既擔心前線戰事,又恨多爾袞薄情,頓時啞口無言。

    幸好皇太極並不留意,仍含笑向綺蕾道:「我聽禮部說關睢宮已經籌建得差不多了,只等開了春,草木花發,就可以遷進安住了,不如愛妃與我同去游賞一番可好?」綺蕾形容散淡,無可無不可地,命朵兒取了披風來,便與皇太極同去。

    莊妃一番慇勤,忙這半晌,然而皇太極匆匆來去,竟連一盞茶也不肯坐下共飲,從頭至尾,只顧與綺蕾話舊,眼角也不向她略轉半下。這一場冷落,竟比以往逾月不肯臨幸永福宮還更加叫人羞愧。想自己枉費一番苦心,將綺蕾約束在宮裡居住,原指望可以分一杯羹,吸引皇太極的目光,如今看來,竟是全盤皆輸。皇太極在永福宮出出進進,眼裡只有綺蕾一個人,自己偌大個人站在他面前,竟好似透明一般;現在已是這樣,日後綺蕾搬進關睢宮去,自己豈非連大汗的面也見不到?

    又想多爾袞既然回過盛京,又明知皇太極不在宮裡,竟然不肯與自己見上一面,便連句告別的話也沒有,真也薄情得很,因此一腔情懷冷落,滿腹相思成空,頓時鬱鬱起來。自覺進宮以來,明爭暗鬥若許年,大事小戰經了不少,竟數這一遭輸得最為徹底,簡直不消一兵一卒,已經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同樣是女人,綺蕾就這般受人憐寵,自己就如此微不足道,情何以堪?她大玉兒絕不是輕易認輸的人,只要她自己不認,誰敢宣佈她輸?

    第40節誰是大汗最愛的女人(4)

    雖然表面上聲色不動,然而一場緊鑼密鼓的備戰號角已經在內心吹響,大玉兒慢慢地握緊了拳頭,她知道,一場真正的戰鬥,這就要開始了。

    恰時丫環報說大妃娘娘親自送海蘭珠格格搬過來了,大玉兒忙迎出門外,果然見哲哲攜著海蘭珠的手過來,迎春並素瑪帶著三四個丫環捧著些包裹妝鏡跟隨其後,俱是海蘭珠日用之物。大玉兒忙命忍冬接過來,寢帳被褥早已準備妥當了的,便將海蘭珠的衣物妝飾一一收拾整理。

    哲哲道:「大汗剛才打個轉兒就說要往永福宮來,我本說帶珠兒過來拜見的,怎麼他倒又走了?」

    大玉兒冷笑道:「大汗麼,他哪裡呆得住?早和綺蕾逛關睢宮去了。」

    哲哲蹙眉不喜,悻悻道:「他會逛,難道我們是不會逛的?迎春留下幫忍冬一起收拾吧,我們幾個都站在這裡,幫不上忙,又轉不開身。珠兒來了幾天了,光忙著說話,都還沒好好走走看看,這會子反正無事,不如也逛逛去。」

    海蘭珠拍手道:「好啊,我老早就聽說鳳樓曉日是盛京城裡最美的奇景,來這裡幾天,還一次沒有上過鳳凰樓呢。姑姑這便帶我去好不好?」忽又猶疑:「大汗剛剛回宮,我不好好呆在屋裡等著召見,倒四處走動,未免失禮,回頭叫人家笑話到底草原上來的,沒見過世面,不懂規矩。」

    哲哲笑道:「那是你多心了,誰敢笑話咱們?至於大汗,等下家宴上總要見的,這時候巴巴地等著,倒覺焦心。」三人遂牽衣連袂而去。

    且說皇太極攜著綺蕾一同進得關睢宮門來,但見奇花異草,曲徑迴廊,並有池塘丘壑,假山浮亭,隔水一間亭榭遙遙相望,風裡霧裡,依稀如畫,不禁觸動情致,反覆吟道:「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指著一帶松梅道,「古人說梅畔撫琴,松畔聞箏,所以我特地命禮部在此植松種梅,以不負愛妃絃索,你喜歡麼?」

    綺蕾斂衽謝恩,望著對岸,溫婉地說:「大汗看這一天秋氣,半箭湖水,倒讓我想起另一首詩,似乎比《關睢》更加應景。」因朗朗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她自從那場大病後,原本一直面色蒼白,羊脂雪玉一般,然而如今身懷六甲,雙頰憑添幾分血色,更加艷壓桃花,明媚不可方物。

    皇太極癡癡相望,但覺觀之不足,情難自已,歎道:「這首詩裡寫的女子,真像是你,不管我怎麼樣追求接近,你卻永遠好像若即若離,宛在水中央。」握了綺蕾的手,情深意長地說:「愛妃,你知道嗎?我在圍場上的時候,每射出一箭,都在想著,這是我在替我的愛妃射獵,我要把最好的一切都贏來送給她。白天騎在馬上,我想著你;晚上睡在帳篷裡,就更加想你。在夢裡,我看到你對我笑,眼睛黑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你的笑容可真美呀!」他停下來,充滿希望地問:「靜妃,你能對我笑一下嗎?哪怕一下也好。只要你肯對我笑一下,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然而綺蕾只是一味顧左右而言他,婉言謝道:「大汗賞賜我的,已經遠遠比我所要求的多得多了,就好比這關睢宮,應有盡有,我還能要求什麼呢?」

    皇太極大失所望,思及綺蕾自進宮來,不苟言笑,無論自己怎樣要求於她,終不肯展顏相報,然而自己卻仍不能忘情於她,竟像是前世欠了她債一般,也算一段孽緣了。

    一陣風聲鶴唳,綺蕾微微打了個寒顫,皇太極頓時緊張起來:「是不是覺得冷?你身子不便,千萬不可著涼。我們先回宮歇息吧,等下接風宴,還要費精神呢。」親自把臂相扶,仍然自來時的門裡走出。方出院門,已經一眼看到了站在鳳凰樓上的海蘭珠。

    那科爾沁草原上艷名遠播的鳳凰女,就站在鳳凰樓上飛簷斗角的金鈴下面,微仰著頭,雙手抱在胸前,彷彿在為盛京宮殿的宏偉建築而驚歎。哲哲和大玉兒陪在兩旁,分明是正引著她四處遊覽,看到皇太極時,三個人一齊站在樓上彎身行禮。

    皇太極仰起頭,看著高高在上的海蘭珠,覺得炫惑。夕陽鍍在她身上,卻無由地卻給人一種夜晚的感覺,彷彿珍珠剛剛自她的蚌殼裡走出,身上灑滿星光。

    那珍珠女郎吸盡了天地精華,緩緩站起身來,拾起長長的裙裾,裊裊娜娜,自鳳凰樓上拾級而下,只見她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身上披著秋香色遍地金妝緞子鶴氅,下著湖綠宮錦百褶裙子,搖搖擺擺,弱不禁風地,走到大汗身前一尺的距離,鶯鶯嚦嚦地問一聲好,便柳插花擺地叩拜下來。

    皇太極親手挽起,只覺觸手暖玉溫香,他驚奇地發現,海蘭珠的眉眼之間,竟有幾分像綺蕾,然而卻遠比綺蕾多著一份可親可愛,不禁一時有些失神。

    海蘭珠緩緩抬起頭來,明蛑皓齒,莞爾一笑。皇太極益發驚動,那笑容,分明就是他夢中的綺蕾。他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夢境,竟然在海蘭珠的身上借屍還魂。那一刻,他幾乎無法分清,他身邊的兩個女人,究竟哪一個綺蕾,哪一個是海蘭珠。

    然而海蘭珠卻已經清楚地知道了,從這一分鐘起,她要讓自己成為,大汗心中最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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