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蛩;三尺劍,六鈞弓,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九阿哥福臨奶聲奶氣卻口齒清楚地背誦著,小小年紀,似乎已經很懂得聲律的韻味,念得抑揚頓挫,有板有眼。
娜木鍾躡手躡腳地走來,隔窗笑道:「莊妃大學士也太課子嚴苛了,才三四歲大的毛孩子,每天不是習武,就是學文,也該叫阿哥休息玩耍一會兒才是。」
莊妃只顧聽兒子背書,竟未留意到娜木鍾進來,聞聲忙起身含笑相迎,又嗔著丫環道:「貴妃娘娘進來,怎麼也不通報?越來越不懂規矩。」
娜木鍾笑道:「你別罵她們,是我不叫聲張,想進來嚇你一跳的。」
莊妃笑道:「你也是就快做娘的人了,怎麼反倒比前淘氣些。」因命忍冬帶福臨去裡屋做功課,叫看著不許偷懶,背熟這一篇對課才許休息。
娜木鍾搖頭道:「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我總不知你叫孩子念這些做什麼,咱們蒙古人,祖祖輩輩馬背上長大,草原上埋身,要那麼多詩詞學問有什麼用?正經學學彎弓射箭還差不多,明兒皇上打下中原,也好封個親王管理一方。」
莊妃微笑不答,心中不屑,暗道:封個親王?福臨將來是要做皇上,入主中原,坐殿金鑾的,不學習漢人的學問,又怎麼管理朝政,令漢人臣服呢?然而這番話卻不必與外人說起,因只看著娜木鐘的肚子問:「有三個月了吧?倒不大顯。感覺怎樣?」
娜木鍾道:「也沒怎的,只是每日裡從早到晚地想吃酸。」
莊妃「唉喲」一聲笑道:「酸男辣女,這是好兆頭呀,該不是我們福臨就要有弟弟了吧。」又道,「好在是夏天,新鮮果子多的是,想吃酸倒也不難,別虧著自己。」遂催著丫環撿極酸的果子送上來,又讓把西域才送來的還魂草沏一壺來。
娜木鍾忙止住說道:「皇上也賞過我的,只是那草茶怪香怪氣,我很不習慣,自從開罐嘗過一次,便放在那裡再沒有動過。你若喜歡,我叫丫環拿來給你。」隔一下又冷笑道,「這些吃的喝的,皇上倒是雨露均沾,不分彼此的,有東宮的,也必會有西宮的,甚至兩側宮的妃子也都有份,卻又值什麼呢?那年你給皇上寫折子,說是『何必珍珠慰寂寥』,真真說得不錯。『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我這麟趾宮早晚也該改個名字,叫做『廣寒宮』才好了。」
莊妃笑道:「喲,剛說想吃酸,這就拈上醋了。還好意思抱怨,要真是廣寒宮,嫦娥的肚子可就怎麼大起來了呢?難道果真是玉兔搗的靈藥,煉的仙丹,有這麼大本事不成?」
說得連丫環們都握著嘴笑起來,又不敢,只好死忍,擠眉弄眼地做出種種怪狀。娜木鍾不好意思起來,推莊妃道:「拿你當正經人說兩句心裡話,你倒編排這些巧話兒損人,倒讓奴才看笑話。如此我便走了,看誰以後再來理你?」
莊妃忙笑著拉住道:「別走,娘娘好歹原諒我這一回吧。我原本是看貴妃娘娘有孕在身,一心效仿那古人戲綵斑衣,逗娘娘笑一回解解悶兒,身子也好了,心裡也鬆快了,不想倒惹娘娘不高興,這才是弄巧成拙呢,小的便在這裡叩頭謝罪可好?」
弄得貴妃無法,啐道:「好也是你歹也是你,別說皇上,便是我也拿你沒法子。」
莊妃笑道:「要說皇上對你也還算好的,況且也不是冷著你一個人,自從松山、錦州一帶打起來,鬆鬆緊緊地打了兩年,咱們總也沒有佔到什麼好處,可謂建京以來打的最艱難的一場仗。如今皇上枕革待旦,一年裡倒有大半年不在京裡,難得回來幾天,倒讓你和綺蕾一齊懷了孕,還不夠慶幸的?」
娜木鍾恨道:「誰願同那罪人一道養胎?她也配?這件事,說起來都是皇后娘娘不好,怎麼悄沒聲兒地就把個罪人從禪房裡拉出來,又眼不見地塞給皇上了呢?想當年我們多不容易才把這狐狸精鎖進籠子裡,這倒好,她一聲不響,就又放虎歸山了。」
大玉兒一愣,「狐狸精」的說法她是第一次聽見,以往有人稱綺蕾為那個察哈爾的刺客,那賤人,罪人,甚至那尼姑,也有過說她會妖術,擅使魘魔法兒,裝狐媚子媚主的,然而這樣直統統地稱其為「狐狸精」卻是第一次,倒像是漢人的口吻。
不過細想一下,綺蕾還真是有幾分狐相:她尖尖的下巴,小小的嘴,還有那雙溫順裡帶著倔強、沉靜中露出鋒芒、忽然靈動起來卻是明光流麗的一雙眼睛,可不就像是一隻狐狸?
大玉兒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哥哥吳克善在草原上獵過狐,有一次獵到一隻受傷未死的白臉狐狸,一時興起便不許殺,竟帶回家養起來。當時已經長成一個大美人的姐姐海蘭珠格格曾嘲笑她說:「這種狐狸有個名字叫玉面狐,你又叫玉兒,難怪你喜歡它。」後來因為那狐狸咬斷繩索逃走,逃走前還咬死了兩隻雞,海蘭珠歎道:「這才是漢人說的,養狐為患呢。」記得當時自己還取笑姐姐錯了,說那句成語該是叫做「養虎為患」的。如今想來,竟還是姐姐說得對,簡直一語成譖。
現在,娜木鍾說綺蕾重新入主關睢宮是「放虎歸山」,那是又一次指狐為虎了。大玉兒不僅深深歎息,也許,這便是命運吧?
那段日子她正在養息中,阿哥未滿百日,不許出宮。直到那日皇后娘娘送「百歲饅頭」來,才故意輕描淡寫地提起,皇上已經再納綺蕾為妃,仍賜住關睢宮,雖無封號,但一切配享與五宮無異。
月子中的大玉兒聽了,直氣得眼冒金星,四肢無力。剛剛送走了一個海蘭珠,又來了一個綺蕾,這兩個人,一而二,二而一,怎麼竟是陰魂不散呢?人們傳說八阿哥和福臨是一條命,難道海蘭珠和綺蕾,也其實是一個人嗎,一個打不死送不走的九世狐狸?
但是她又能怎樣呢?一個月子中的產婦,難道能打炕上跳下來,奔去關睢宮找那個綺蕾理論不成?況且就算她可以出宮,又能對皇上說什麼呢?他是萬民之上,九五之尊,他要寵愛就寵愛誰,想封誰為妃就封誰為妃。而自己,只是他眾多的選擇之一,又能對他的其他選擇說什麼呢?
就像此時,她聽到了貴妃的抱怨,句句都是自己心聲,可是也決不能隨聲附和流露出絲毫怨恕之意,因為皇后是自己的親姑姑,她不可以讓別人察覺到自己與姑姑的隔閡而反過來輕視了自己的勢力和背景。娜木鍾就是因為看不透這一點,才一邊拉攏著巴特瑪一邊卻無肆無忌憚地嘲罵貶斥她,而讓人們並不真正把她們看成團結的一派的。自己是要做大事有大志的人,卻不能這般沉不住氣。
因此任憑娜木鍾抱怨不休,大玉兒只是不動聲色,直到娜木鍾罵得盡興罵得累了,她才適時點了一句:「只要她一天得不到封號,就一天不可能越過你我的頭去;怕只怕她肚子裡究竟不知是男是女,俗話說母以子貴,如果她這回生了兒子,那麼皇上就可以這點理由冊封她了,豪格的娘不是封了繼妃嗎。」
第86節沙場上誰是真英雄(2)
娜木鍾一言驚醒,躊躇起來:「她和我腳跟腳兒地有了身孕,算日子還比我早著幾天,算起來最多再過兩三個月也就該有個信兒了。這倒要好好問問太醫。」忽又抿嘴兒一笑,擠眉弄眼地道,「我聽說,我聽說那狐狸精自有了身孕後,忽又裝起正經來,說什麼也不肯和皇上同房,且在宮裡面重新設立神座,每天拜神唸經地,只差沒有重新吃起長齋來,不知是什麼意思。莫不是養精蓄銳,吸了陽氣就做起法來了?」
莊妃聽她如此胡謅,失笑道:「一派胡言。哪裡真有這麼邪門?不過是有孕在身,不爽快是有的。」
娜木鍾也笑道:「那便天保佑,她一輩子身子不爽也就罷了。」忽又想起一事,問道:「你每天看了詩書看兵法,又天天打聽前線戰報,到底知不知道皇上什麼時候回來?」
莊妃憂心忡忡地歎一口氣,答非所問:「崇禎這回派的可是洪承疇。」
娜木鍾道:「洪承疇便怎的?他很厲害麼,有三頭六臂?」
莊妃笑道:「是不是三頭六臂我倒沒見過,但是他的名字卻沒少聽說。他是薊遼總督,戰功無數,又是出名的常勝將軍,行軍帶兵都很有一套。年初我們的人兵臨錦州,本來已經佔了上風的,但是明主朱由檢派了洪承疇統領十三萬大兵救援,內中又有吳三桂等八總兵,都是有名的大將,早先我陪皇上審奏章,看到前線抄來的邸報,上面說『援錦大軍,用兵異於前,錦州圍城之兵勢不可擋』,竟是要與我們決一死戰。要不,皇上也不會御駕親征,自己率八旗精銳馳援不算,還調集蒙古科爾沁、巴圖魯兩部協助,連我哥哥吳克善都領兵上了前線,奉命守衛杏山,聲援錦州。這一仗,必然會打得很吃力,勝負很是難斷。」
娜木鍾並不以為意:「管他是天兵天將,皇上也一定旗開得勝。咱們大清的仗還打得少嗎?蒙古也好,滿人也好,都是馬背上長大、出生入死慣了的,不比那些明軍,養尊處優,腿腳早就懶了,哪裡還拿得動槍拉得開弓?洪承疇又怎樣?吳三桂又怎樣?咱們還不是有十四爺多爾袞、大阿哥豪格這樣的神武大將?」
莊妃原本意在閒談,再沒想到娜木鍾會突然提起多爾袞來,乍然聽到名字,倒彷彿有千斤重的大錘猛地當胸一擊般,頓覺心旌搖蕩,耳鳴暈眩,一時竟是癡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娜木鍾猶自絮絮不休,饒舌道:「十四爺的福晉死了這許多年了,說是多少王公大臣托人說媒,要把閨女許他,哪想都看不進眼裡去。竟不知到底想要個怎麼樣的天仙神女才肯結親?又說是他心裡其實早有了什麼人,卻不知為什麼不肯光明正大地娶了來,只偷偷摸摸地往來。有人親眼看見的,三更半夜有轎子打王府裡出來,只不知是什麼人。」
一番話只聽得大玉兒心驚肉跳,哪裡還有心思答她,只含糊點頭道:「不過是傳說罷了,又不是你我眼見的,哪裡便好信他。」
一時娜木鍾去了,大玉兒猶自心潮起伏,滿耳裡只是娜木鍾說的多爾袞不肯續絃的話。多爾袞並不是一個忠貞的情人,他在睿親王府裡美姬無數,欲索無求,這些她也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卻自睿親王妃死後,再沒有立任何人為福晉甚至側福晉,她們只能是他的一時之歡,只是他身邊床上的一個擺設一個附屬,而從不會真正介入他的生命。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惟有自己。
自己才是他的夥伴,他的親人,他的真正的福晉——不,是他真正的皇后!稱王稱後,坐擁天下!這是他們的誓言,不是嗎?能做他的皇后的,唯有自己!而能最終取得皇位的,將是他們的兒子福臨!為了這個目標,她隱忍,她律己,她課子嚴苛,枕席備戰,無一刻松怠。
然而,他們的雄心壯志,終究什麼時候才能如願呢?她和他,又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往來,比翼雙飛,蓮開並蒂呢?
想著,益發思如潮湧,相思之情難抑,遂命丫環鋪設文案墨硯,索筆題得七言律一首,詩云:
莫向春雨怨春雷,水自風流花自飛。
卓女情奔司馬賦,虞姬血濺霸王旗。
笛聲吹徹錦邊夜,鄉夢飛凌鳳殿西。
贈我青絲掛鹿角,為君金鼎煮青梅。
寫畢,擎在手中反覆吟詠,仍覺未能盡興,正欲再續一首。恰時福臨已經背課完畢,出屋來,看到母親題詩,便也站在一旁細讀,喜不自勝,朗朗評道:「請教額娘,這『笛聲』一聯套的可是『小樓吹徹玉笙寒』之句?這寫的是錦州的前線戰事,但是『鳳殿』一句又指咱們盛京皇宮,額娘是寫給父皇的嗎?那麼文君琴挑的典故好像不恰當。倒是尾聯最妙,兒子最愛這最後一句,逐鹿、問鼎、青梅煮酒論英雄都是中原稱主的絕佳典故,額娘這句是說等父皇得了天下,要洗手煮青梅,親自烹酒相迎。這一句氣勢好又吉利,父皇看到一定很高興。」
大玉兒不料他能看破,反驚訝起來,笑道:「福兒真是長大了,竟能鑒賞詩詞的好壞,還知道批評用典。額娘這首詩寫得不好,你說得對,用典很不恰當,這比喻也為時過早。」說完隨手揉了。
福臨可惜起來,搶奪不及,瞞怨道:「額娘怎麼撕了?為什麼不交給兒子保存起來?」
莊妃笑道:「交給你保存?那是為什麼?」
福臨昂然道:「將來我做了皇上,一定頒下御旨,命人將額娘的詩詞刊印傳世,奉為經典。」
莊妃看到他這般說話,又喜又驚,繼則不安,正色道:「福臨,你身為皇子,要以天下為己任,想當皇上沒有什麼不對,但是不可以將這份心思表露得太早,更不能張揚太過。宮裡阿哥眾多,像你豪格哥哥那樣立過戰功的也不在少數,怎麼知道將來一定是你做皇上呢?你這樣說話,豈非招禍?」
福臨恭敬道:「兒子知錯了,額娘教訓得對。額娘曾跟兒子說過,皇子當謙和為上,友愛弟兄,萬不可自視太高,目無旁人。兒子出語狂妄,請額娘罰我。」
莊妃又愛又歎,忍不住拉過福臨抱在懷中道:「你真是聰明的孩子,也的確是帝王之材。你不做皇上,誰來做呢?但是你一定要記得,越是皇子,越要謹言慎行,既不可妄自尊大,亦不可妄自菲薄,出語輕浮。做皇上的人,只有心腹,沒有知己。心腹是用來為你賣命的,但是知己,卻是偷聽你的秘密的。而一個皇子,絕不可以與人分享心事,更不可讓人窺破先機,記住了嗎?」
福臨一一答應了,問道:「額娘,你幾時正式教我寫詩?」
莊妃道:「讀盡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你如今筆力未健,倘若急於冒進起壞了頭兒,只會走上歪路,寫壞了筆,以後都難得校正過來。非得寧神靜氣,不急不躁,且把李、杜、白這三個人的詩讀遍了,細細領會,再把王摩詰、李商隱的詩通讀一遍。等到這些讀得熟了,再回過頭細領一回詩經和楚辭中的重要篇章,然後再學寫詩不成。」
福臨歎道:「那得到幾時啊?若不學寫詩,額娘又叫兒子背對課做什麼?」
第87節沙場上誰是真英雄(3)
莊妃笑道:「這就叫學以致用,這個用不一定非是用於寫詩,亦可用於領略詩文的好處。你背熟了對課,再重新領略古人佳句裡的對仗工與不工。若工整時,便是和對課相合了;若不工,則問一回自己這裡何以要破。這就是精於工卻不必拘於工。像『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等句固好;而『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雖不工,卻也堪稱佳對,若拘泥於『雙飛翼』與『一點通』的對仗倒反而失掉了這份自然天成的韻味。」
福臨拍手道:「我懂了,就像額娘這句『贈我青絲掛鹿角,為君金鼎煮青梅』。連用了兩個青字,原於詩理不合,然而不論是青絲還是青梅,若換作任何一字,都會失了這種江河急流一樣的氣勢。所以只要是好句,對仗工與不工,用字是不是重複,都不必太計較了。」
莊妃含笑道:「你果然明白了。不過你現在還是初入門,這些規矩還是要守的,直等寫詩寫到『物華似有平生舊,不待招呼盡入詩』的份兒上,到時候一揮而就,熟極而流,就可以不理這些規矩了。」
福臨自覺這番講談有醍醐灌頂般的清徹,渾身舒泰,嘻嘻笑道:「謝謝額娘,兒子領教了。兒子練武的時間到了,這就告別額娘,去鵠場練射了。」
莊妃點頭答允,忽見他口裡說去,眼中卻似有不欲之色,遂問道:「你是不是累了,不想去?如果實在不想去,休息一天也無妨,但是只可以休息一天,下不為例。」
福臨忙道:「兒子不敢偷懶。兒子不是不想,是不敢,鵠場很可怕,老是有些古怪的聲音,兒子每每已經瞞准了鵠心,卻只是射不中。額娘,兒子可不可以換個地方習射?」
莊妃心裡一動,忙命丫環道:「這便傳我的話,告訴師傅,給九阿哥換個地場練習,以後不要再到鵠場那邊去了。」
福臨大喜,叩頭謝了自去。莊妃又追到門前,眼巴巴地看著兒子走遠,想起兩宮僕從勒死鵠場的慘事,大為不安。那時自己正逢分娩,鵠場上十幾條冤魂升天,那沖天怨氣曾一度籠罩永福宮徘徊不去,九阿哥生下來便為怨氣所襲,受了驚嚇,雖文武雙全,舉止有度,膽量卻不足,夢中時有驚悸不安之狀。而鵠場上至今陰風陣陣,大白天裡人們經過也覺淒涼,雖幾次請神驅鬼都不能見效,倒是一塊心病。因此低頭苦思對策,沉吟不決。
笛聲吹徹錦邊夜,鄉夢飛凌鳳殿西。
錦州戰場的多爾袞並不知道,他親生的骨肉正在皇宮後苑一天天地長大,已經長成一個聰穎過人的小小皇帝——那真是一個天生的帝王之材,他稟承著多爾袞的骨血,卻冠名以皇太極的子孫,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他都該是大清王朝皇位的惟一繼承人——但他真是時時刻刻都牽繫著那鳳凰樓西的永福宮,那永福宮裡的大玉兒啊。
他在等待著,計算著,奮戰著,只為了可以早一日得勝還朝,與卿團聚。他想她,想得這樣濃烈,以致於皇太極走到他身後都不曾察覺。
「十四弟,你已經在這裡站了好久了,可想出什麼攻城的好法子沒有?」皇太極朗朗笑道,「要是再想不出來,可就又要被范大學士搶功了。」
「範文程?」多爾袞好笑,「范大學士上次用反間計打敗了袁崇煥,這次又有什麼奇兵高見來對付洪承疇?」
「真是奇兵呢。」皇太極笑道,又指一指範文程,「范大學士,你自己來說吧。」
範文程笑著上前一步,先恭敬地向多爾袞行了大禮,這才緩緩說道:「這次是苦肉計。我聽說洪承疇是個孝子,所以派人到處搜捕他的家人,今天已經得了准信兒,他的母親、妻子、並一兒一女已經一個不落,全部在握,不日就要來到。屆時我們再挾家室以脅將軍,還怕他不就範嗎?」
多爾袞恍然道:「果然是一條毒計。難怪中文裡管敵人降服叫『就範』,我還一直納悶這『范』是什麼意思,敢情就是你范大學士的范字呀。」說得皇太極大笑起來。範文程羞赧,謙讓不已。
隔了兩日,果然清兵擒了洪承疇家人來到。皇太極厚禮相待,敬若上賓,於帳中設一席,親自打橫相陪。洪氏一家四口如石像木偶,凜然不懼,雖然被押送著風塵僕僕趕了數天的路,又饑又渴,卻視滿桌美酒佳餚於無物。且不但是洪氏婆媳如此,便連五歲的小女孩洪妍與弟弟洪開也是這樣,小小年紀,竟可忍饑捱餓,抵擋美食誘惑。
皇太極見了,心中暗暗敬佩,原以為婦孺之輩不足掛齒,既然被俘,自是啼哭求饒的,不想竟是這樣剛烈女子。遂親自斟了一杯酒,敬在老夫人面前道:「朕在京時,已久聞洪老夫人巾幗不讓鬚眉,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此即邊塞,招呼不招,惟有水酒一杯,為老夫人洗塵。」
洪母置若罔聞,不語不動。皇太極無奈,又敬洪妻一杯,笑道:「洪夫人舟車勞頓,是朕怠慢了,特為夫人治酒壓驚,還祝夫人與洪將軍早日團圓,共為我大清效力,其樂如何?」
洪妻抬頭接過杯來,皇太極以為她心動,正自高興,不料洪妻將酒隨手一灑,正色道:「我們乃是大明子民,只知道真命天子乃是大明崇禎皇帝,爾一塞外胡虜,何敢在此枉自稱孤道寡?你放心,我們大明軍隊少時就要掃平滿賊,我與洪將軍自然團圓在望,不勞你掛慮。況且就算不能夠,然只要大明天下平安,縱我等家破人亡又何懼哉?」說罷將杯子用力擲下,嗆啷落地。
皇太極大怒,拔出劍來,指住洪妻喝道:「大膽刁婦,竟敢冒犯天威,就不怕朕立時三刻將你斬於劍下?」話音未落,猛不妨那小女孩洪妍見皇太極恐嚇她母親,急了,一躍而上,竟然猛地抓住皇太極手腕,用力咬下。
皇太極一個不妨為小女孩所襲,又驚又怒,猛一震臂,將女孩摔飛出去,直撞向壁。洪妻大驚,急忙撲前相救,而老夫人自始至終,瞑目盤膝,置若罔聞。
那小女孩在母親懷中抬起頭來,額頭一角已經擦破,流下血來,然而目光如炬,炯炯地望著皇太極,竟是毫無懼色。
皇太極一驚,忽然覺得這神情十分熟悉,竟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回思之下,猛省起來,這不是那夜綺蕾試圖以琴弦勒殺自己而被自己震飛下床後的眼神嗎?這小小的女孩,這憤怒的眼神,清秀而蒼白,柔弱而倔強,儼然又是一個綺蕾了。不禁一時心軟,咳地一聲,拔腳離去。
侍衛已經聞聲衝進帳來,跪聽皇令:「請皇上吩咐。」皇太極揮一揮袖,只道:「將他們看押好,不必捆綁,酒菜侍候,明日我有用處。」
是夜,洪氏一家被安置在清軍帳中,除了帳外有士兵把守外,並不加以更多束縛。而帳中案上,放滿了新衣玩物,並軍中能打點得到的各種水果糕點,便連皇太極平日與眾士兵同食同宿,也難得這般奢侈。然而洪家老小仍是不聞不問,彼此也並不議論交談,彷彿對眼前的困境早已成竹在胸毫無顧慮似的。
第88節沙場上誰是真英雄(4)
侍衛窺其動靜,如實報與皇上。皇太極聽了,暗暗納罕,細問:「大人也還罷了,難道兩個孩子也不吵不鬧嗎?」
侍衛答:「那個小男孩是餓的,有一次偷偷牽她姐姐的衣襟意思要吃的,但是她姐姐抱他到一邊去說了半天悄悄話,我們在帳外聽不到,後來小男孩就不鬧了。她們母親和祖母反而不關心。」
皇太極聽了,無法可想,歎道:「有這樣的家人,洪承疇之氣節魄力可想而知。若是大清也能得到這般猛將,何事不成?」遂傳令下去,兩軍交戰時,若遇洪承疇,盡可能生擒而返。
次日錦州城下,皇太極命八旗列隊,令士兵押著洪氏一家四口,推至大軍最前方,縛於柱上。又挑了數十個精通漢話的士兵一齊向城上喊話,許諾洪承疇只要降清為臣,就赦免他全家無罪,且賞以高官厚祿,否則,便將洪門老小當眾開膛破肚,血祭戰爭中死去的八旗將士。
洪承疇於城頭之上見了,大驚失色,虎目含淚,大喊:「娘,恕孩兒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測,孩兒他日必斬清賊頭顱向母親謝罪。」明軍也都義憤真膺,交口大罵皇太極手段卑鄙,挾人母以邀戰,非男兒所為。
皇太極哈哈大笑,令將士齊聲喊話道:「洪承疇,你枉稱孝義,難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於不顧嗎?你又算什麼英雄?算什麼男人?」
如是三番,洪承疇只是痛罵不已,並從城上射下箭簇百支,射死了幾十個喊話的兵士。然而旗兵向來勇猛,並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湧上,對著城頭叫罵喊話。那旗人士兵久在邊塞,有什麼不敢說不敢罵的,直將天下有的沒的,滿人的漢人的髒話混話只管滿口胡說,先還只是勸降,後來便只是罵人,漸漸愈發無狀,辱及婦女先人,甚或造謠洩憤,只管嘴裡盡興的,叫道:「皇上已經許了我們,將你夫人賞給三軍,每天侍奉一個賬蓬,讓兄弟們輪流享受,也嘗嘗漢人貴婦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經享受過了,說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輪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世間,我不就成了你這個老匹夫了,那與你也算是有點交情了。」片刻之間竟將洪妻在口頭上姦淫了數十遍,直氣得洪承疇目眥欲裂,大聲喝命:「放箭!放箭!給我殺!」
瞬時之間,箭林如雨,旗人雖舉盾相擋,仍被射死無數。那些士兵們多有父子兄弟一齊上陣的,見親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顧,竟連皇太極的命令也不聽,將洪門一家自柱上解下,一邊押著後退,一邊用力鞭打,便當著城上城下千萬人的面,打了個撲頭蓋臉,且一邊打一邊仍唾罵羞辱,粗話不絕。
兩個孩子吃不住疼,只顧躲閃哭叫起來。洪老夫人仍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養神,不語不動。洪妻奮力掙扎著,喝命女兒:「洪妍,不許哭!洪開,不許哭!不許給你們的爹丟臉!不許給我們洪家丟臉!」
洪妍聽到娘教訓,立即收聲止住哭泣,雖疼得小臉扭曲抽搐也不哼一聲;洪開卻畢竟年幼無知,大哭大叫起來:「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來救我呀,救我呀!」
那些旗兵聽得哭聲,更加得意盡興,源源本本將這哭聲放大數十倍向著城頭喊話上去,一齊哭爹叫娘,學得惟妙惟肖,喊著:「爹啊,我疼啊,救我呀!」
那數十個粗魯漢子竟學三歲稚兒的口吻哭叫求救,本來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將士們聽了,卻是心如刀絞,不忍卒聞。洪承疇的親兵侍衛含淚請求:「將軍,我們打開城門衝出去吧,不能再讓他們這樣羞辱夫人和小公子!」
洪承疇鋼牙咬碎,卻只往肚子裡吞,斷然道:「萬萬不可!他們百般挑恤,就是等我們打開城門,如今我們的將士心浮氣燥,只想救人,不想廝殺,必會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時清賊勢必趁機破城,我洪承疇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
親兵道:「不然,就讓末將率百十精英殺出去,搶得夫人回來。」
洪承疇仍道不可:「我們想得到這一招,那皇太極豈有想不到的?說不定他就是等著我們用這一招了,屆時他們便可俘虜了我們更多的人做為要脅之資。若是犧牲我洪氏一家,便可保得大明萬代江山,我洪氏豈有憾哉?」眼看眾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罵洪夫人而俱感面上無光,灰頭土臉,便如被人當眾吐了一臉唾沫一般;繼而洪開又哭得軍心動搖,了無鬥志,都眼巴巴地望著自己拿主意。知道若是這一刻再拖延糾纏,必使軍心渙散,張惶無主。遂痛下決心,咬牙自親兵手中接過弓箭來,彎弓瞄準,竟然對著兒子洪開的胸口,一箭射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齊大叫起來,救援不及,只聽得那小小的三歲孩兒慘呼一聲:「爹呀!」斃於箭下,死在他親爹的手中。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聲「弟弟——」向前猛衝,卻掙不開押縛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噴出,竟暈倒過去。
一時兩軍將士都屏息靜氣,連絲喘息聲不聞。連皇太極與多爾袞等也都驚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疇會出此置之死地而後生,殺子明志之計。
第89節沙場上誰是真英雄(5)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著的洪老夫人卻忽然睜開眼來,衝著城上大喝:「殺得好!兒子,殺得好!你不愧是我們洪家的人!殺呀,再給我一箭,殺了我,不要顧惜你的老母,你要為了天下所有的母親而犧牲你自己,我將為你驕傲,兒子!殺了我,殺出我們大明將士的志氣來,殺一個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殺了清賊妄想覬覦我大明江山的賊子野心!」
任憑她唾罵喝叫,八旗士兵竟無一言可回,他們都被這老婦人的氣概驚呆了。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一個三歲孩子的祖母,竟可以這樣視生死於不顧,面對八旗百萬鐵騎而無懼色,他們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漢,豈能不愧?誰家沒有父母,誰人不生子孫,試問如果有一天異地相處,別人這樣凌辱他們的老母幼兒,他們又當如何?
眾旗兵一時垂頭喪氣,鴉鵲無聲。押著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開手來,任他們母子姐弟見最後一面。
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過來,抱起兒子,看著他柔弱嬌小的身子在自己的懷中軟綿綿地漸漸僵冷,只覺心膽俱裂,她抬起頭看一看城頭的丈夫又低下頭看一看懷中的兒子,幾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實的,這樣的人間慘劇竟然真的發生了,老天爺難道是沒有眼睛的嗎?
那洪夫人自小錦衣玉食,生來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裡長大,嫁了洪承疇之後更是使奴喚婢,尊榮威儀,平日裡便是粗話也不曾聽過一句,並連下人們鬥嘴也不敢叫她聽到,一生中何曾受過今天這般委屈。因此方才被士兵們在言語中百般侮辱的時候,她已經是存了必死的心,此刻見到兒子慘死於丈夫的箭下,更無生意。
死志即萌,萬念俱灰,她用手輕輕闔上兒子的眼睛,看也不看環繞周圍的士兵,卻低低地唱起一首催眠歌來。兒子睡著了,她不要兒子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她就像每天哄兒子入睡一樣地給他唱歌,讓他睡一個長長的好覺。
那溫柔的歌聲彷彿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低沉而清晰,響徹兩軍,讓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親的歌聲吹散了,利箭的傷痕也被母愛所撫平。她的兒子不會再痛苦,也不會孤單,她將會陪他一起遠離這廝殺,這羞辱,這脅迫,他們的靈魂將自由地飛走,一起回去溫暖的家中。
她放下他的身體,緩緩站起來,走向那些士兵。那些士兵竟然本能地後退,在這樣一個心碎的母親面前,他們終於覺得了愧意,為他們方纔那些肆無忌憚的粗俗和不敬覺得罪惡和不恥。這個女人,這個在眨眼之間失去了兒子的母親,這個剛剛才承受了極度的羞辱接著又眼見了極度的殘忍的悲痛的女人,她在此刻已經晉陞為神。
更讓人驚異的,是這個女神忽然笑了,笑得那麼坦蕩,明麗,毫無怨憤,她對著城頭的丈夫,對著大明的方向再望了深深一眼,猛回頭,向著一個士兵的長矛猛衝過來。那士兵躲閃不迭,矛尖貫胸而入,洪夫人雙手抓住長矛,再一用力,長矛穿過身體,將她自己釘死在立柱上。
她站在那裡,淚流下來,血流下來,面色痛苦不堪,嘴角卻噙著微笑,這笑容是如此痛楚而高潔,竟讓那個持矛的士兵忍不住對著她跪了下去,連他身後那些剛才辱罵過洪夫人的士兵也都一齊跪下來,彷彿在神的面前為了自己的罪行懺悔。
洪承疇在城上見了,便如那長矛將他穿透了一般,痛不可抑,竟將牙也咬碎半顆。身後的將士們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將軍,再不要猶豫了,我們趁現在殺出去,為洪夫人報仇!」
「為洪夫人報仇!為洪夫人報仇!為洪夫人報仇!」將士們鬥志洶湧,群情激憤,都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立刻殺出,殺他一個痛快。
洪承疇見此時再無後顧之憂,遂猛一揮手:「好!開城,殺出去,無論親仇,不須留情,我們洪家,豈可受滿賊要脅!」
「殺!」大明將士們一片歡呼,頓時打開城門,衝殺出去。此時將士們俱已紅了眼,以一當十,奮不顧身。
而八旗兵士再沒想到一場挑釁會是這樣的結果,都為洪門一家的氣概所震懾,心中又愧又懼,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哪裡還有鬥志,只草草應戰,便鳴金收兵,退之不已。轉眼不見,便連洪夫人及公子的屍體也被明軍搶回。
這一戰,清軍大敗而回,受到明清交戰以來最大的一次重挫。而皇太極,也繼綺蕾之後,終於又領略了一個女人的剛烈究竟可以達到怎樣的偉大和神奇。
第90節相逢何必曾相識(1)
正月三十這日一早,天上便落起雪粒子來,下得又急又密,直如篩沙一般。至午後雪勢漸緩,形容卻是越來越大,初如梅花,後似鵝毛,繼爾竟是搓棉扯絮,撲天蓋地。
宮殿屋宇俱是銀妝素裹,再也看不到黃綠琉璃紅牆紫架,觸目白茫茫一片,看得人心慌慌的,好像走在最熟悉的地方也會迷路似的。宮人們行步匆匆,走個面對面都看不清楚,食盒從御膳房端到鳳凰樓已經涼透,都說:「好大雪,多少年都不曾見過的。」
因五宮之中倒有麟趾、關睢兩宮主子都在坐月子,另開爐灶,哲哲索性停了鳳凰樓大殿的午宴之聚,只命各宮飲饌由丫環自去御膳房領取,回宮後重新開火加熱,各自用膳。只不曾廢了每日早請安的規矩。
這日福臨一早穿戴了往清寧宮來給皇后娘娘磕頭,哲哲含笑受了,命迎春賞下一早備好的金錁元寶,又賞壽麵。莊妃代謝了,又讓著各宮娘娘領面。各宮少不得也有禮物奉贈。
哲哲心中歡喜,笑道:「近來咱們後宮接二連三地大喜訊,可也真是好日子,難怪有這一場好雪。先是十四格格的滿月酒,剛喝過沒幾天,接著是十阿哥出生,今兒又是九阿哥的好日子,且一早皇上前線有信來,邸報裡說連戰大捷,皇上龍顏大悅呢。」
妃子們聽了,俱喜形於色,搶著問:「皇上有旨麼?還說了什麼?到底幾時回來?」
哲哲笑道:「說是松山、錦州俱已攻下,敵軍首將冀遼總督洪承疇也被生擒,這可是皇上近兩年來的最大腹敵呀。」
莊妃訝然道:「洪承疇被生擒?果然是大喜訊。」眾妃也都歡欣鼓舞,向福臨道:「今兒是九阿哥好日子,咱們便借這碗壽麵好好慶一慶。」
福臨卻緊擰了雙眉,扼腕歎息道:「前線戰事如火如荼,恨我不能上陣殺敵,助父皇一臂之力,藏在後宮裡養尊處優,不是男兒所為。皇后娘娘,福臨今年已經五歲,是大人了,這便請娘娘允許我追隨皇阿瑪一起上戰場,英勇殺敵,建功立業。」
眾妃俱笑起來:「九阿哥五歲了麼?是大人了麼?」
福臨焦急,板起臉道:「不知娘娘們笑什麼?是福臨說錯了麼?師傅們也說過我騎射都已出師,可以做滿洲的巴圖魯。難道娘娘們不相信麼?」
說得妃子們都莊顏重色,點頭道:「說得不錯,是我們笑錯了,九阿哥著實英勇能幹。」卻又扭過頭擠眉弄眼而笑。惟莊妃一言不發,坦然自若。
哲哲招福臨過來坐在自己身邊,將手撫摸著他後頸,柔聲安慰道:「九阿哥文武全才,有勇有謀,再過幾年,真是可以領兵作戰,替皇阿瑪分憂了。不過這幾年,還是要在你額娘身邊多多受教,直到長得比你額娘還高了,才可以出征,知道嗎?你想想看,哪有比女人還矮的巴圖魯呢?」
福臨聽了,轉眼將莊妃看了一看,又比一比自己,這才作罷,低頭答應。眾妃俱又笑了,紛紛道:「還是娘娘金言,令人誠服。」大玉兒也忍不住笑了。
哲哲又道:「日子過得也真快,現在我記起九阿哥出生的情形還後怕呢,大夫們都說只怕生不下來,一轉眼倒這麼大了,都想著要上陣殺敵了。」
這話卻觸動了迎春的心事,不禁臉上一僵,心下黯然,便暗暗地向剪秋、忍冬招手,引她們出來,悄悄兒地道:「今兒是九阿哥的生日,也是伴夏的祭日,我心裡想著,咱們四個一同進宮,各自分房,雖然不是天天早晚在一處,心卻不曾分開過的,便如親姐妹一般。往年每每想著要替她焚些元寶蠟燭紙錢檀香,只恨咱們身在宮中,不得不守規矩,便心裡再有想頭,也不敢輕舉妄動。今天這雪下得好,倒叫我又想起她的冤情來,這轉眼也有五年了,伴夏的靈魂兒也不知安歇了沒有。我有心要祭拜一回,也算盡一盡姐妹的情份。也不用走遠,就到鵠場上告祭一回便好,扒開雪地化過紙錢,再用雪把灰燼一埋,日後雪化了,泥裡水裡,再沒人知道。不知你們怎樣說?」
剪秋、忍冬聽了,也都傷感難過,都說:「很是,正該如此。」
迎春又道:「等下娘娘要到關睢宮去宣旨,我少不得要跟著,等娘娘辦完了事,歇了午覺才好去找你們。你們且想著怎麼走一走守門太監的門路,放咱們出去,只是要做得隱秘,若傳出去給娘娘們知道,大不得了。」剪秋臉上微微一紅,思忖一回方道:「這個我去佈置,總之不叫一個多口舌的人知道咱們行動便是。」忍冬便說:「那我負責準備火燭紙錢。」
三人計議停當,迎春便抽身回來,剪秋和忍冬故意停一下才慢慢地捱進屋來,各自在淑妃莊妃身後站立,偷偷向主子臉上望去,卻見神色古怪,悻悻然的樣子,卻又不像是衝自己生氣,又聽哲哲說:「畢竟也算是一件後宮的大喜事,皇上既這麼高興,咱們總也得鼓舞起來,倒是商議著,怎麼替關睢宮賀喜慶祝一回才是。」越發摸不著頭腦,都猜不出這一會功夫又出了什麼新聞。
惟有迎春因為一早陪哲哲閱過聖旨,知道是那事已經宣過了,打量著晨會將散,早取出大毛氅來備下。果然哲哲又說兩句話,便叫各宮散去,披了那氅,命迎春將灶上的粥盛了,用個裡外發燒的皮套子裹嚴,一個小太監打傘,另一個捧了聖旨,頂風冒雪地,一路向關睢宮來。
關睢宮綺蕾抱著初生的女兒擁被坐著,素瑪生起爐子來,又怕綺蕾冷,又怕被煙火薰著,百般調弄那煙囪,笑道:「人家說瑞雪兆豐年,這便是瑞雪了吧?」
忽然小丫環來報皇后娘娘駕到,素瑪忙跪迎接駕,綺蕾也放下女兒,在炕上向哲哲欠身請安。哲哲忙按住,坐在炕沿兒笑道:「快別起來,仔細著了風。」
綺蕾也趕緊相讓:「請娘娘脫了鞋炕上坐吧,素瑪剛燒過的,暖和些。」
迎春便過來替哲哲脫了鞋,哲哲縮腿上炕,素瑪又另取一床被來替她蓋住腿。哲哲猶呵著手抱怨道:「好冷的天兒,才幾步路就把人凍得僵直板板兒的。」命迎春端過粥缽子來,笑道,「這是梅花鹿茸粥,用梅花瓣兒摻著梅花鹿的鹿茸做的,最滋補不過。這還是那年貴妃的丫頭伴夏臨走的時候兒教給迎春的,統共她也只會這幾樣兒,可惜了兒的。」迎春聽了,益發感傷。
素瑪早過來接了粥缽,將碗燙過,盛了兩碗來,先端一碗給皇后,再端一碗給綺蕾。兩人吃過了,哲哲俟素瑪出門去洗碗,遂向綺蕾問道:「素瑪一年好似一年了。這最近沒有再趕著你叫格格吧。」
綺蕾道:「平日裡是再不會叫錯的,但若半夜裡驚醒,或是聽到我咳嗽,或是聽到我翻身起夜,往往趕過來問:『格格要什麼?格格怎麼樣?』還是不大清醒的。」
哲哲聽了歎道:「這丫頭也是癡心,珠兒一轉眼已經死了兩年了,她還是只管記著格格兩個字。」說著拿了絹子拭淚。
第91節相逢何必曾相識(2)
迎春忙勸道:「娘娘這是怎麼了?說是來報喜的,倒一直提起傷心的事來。」
哲哲被一言提醒,不好意思起來,笑道:「倒是迎春丫頭說的對,大喜的事兒,我今兒怎的,一再提起死了的人。好在是你,若是那小心眼兒,難保不忌諱。」
綺蕾道:「娘娘念舊,是娘娘宅心仁厚,綺蕾若是忌諱,也不叫素瑪跟著我了。」
哲哲這才抿嘴兒笑道:「你猜我今天來是為什麼?一則看看你,二則還有件大喜的事兒要告訴你。」
綺蕾忙問:「可是前線大捷?」
哲哲道:「你果然聰明。剛才侍衛送來邸報,說清明兩軍膠戰這許久,月前忽然情勢急轉,如有神助一般,短短十天裡,明朝十三萬大軍損失殆盡,僅被斬殺者就有五萬多人,難道不是大喜訊麼?」
綺蕾歎道:「又不知有多少兵士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了。清人是人,明人也是人,難道不是父母所生,沒有兄弟姐妹的?又有那成了親的,知他妻子兒女怎麼樣?咱們在這裡賀喜,他們可不知有多麼傷心難過。」
哲哲笑道:「你這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性格還真是難,只管這樣想,一輩子也別想有開心的事兒。就好比你這裡的神佛,我聽說,你天天為那些沙場上死難的亡靈兒祈禱,念安息經,念完了滿人的又念漢人的,我要是佛,我還嫌煩了呢。但有戰爭,總會有勝有敗,有人想活便有人要死,世上的事,哪裡有兩全的呢?」
綺蕾道:「話不是這樣說。比方我本來是察哈爾的人,我們察哈爾和你們蒙古、還有滿人,這都是大部落,時而為盟,時而為敵。為敵時,你想著要滅了我,我想著要滅了你;為盟時,倒又好成了一個人了。察哈爾先前和滿人拼得那樣你死我活的,戰火連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現在一旦歸順了,兩家又做了親,再想想當初,竟不知道那些戰事究竟何為?那些死了的人,卻不是白死了?那些殺死人家兄弟姐妹的人,不等於是殺死了自家的兄弟姐妹?又好比今天的漢人,明清對敵時都只要對方死,但是將來不論是皇上取了天下,還是明軍得了勝利,總之戰爭總有結束的一天,到那時,今天的殺伐又是為什麼呢?所以說,天下所有的戰爭,都無非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好比手足相殘一樣,總之是傷天和的。」
哲哲聽了,默然半晌,歎道:「你這番話似有禪機在裡面,我也不是很能聽懂,卻覺得是有幾分道理在內的。只是戰爭的事,終究不是我們女人家可以明白的。做女人的,只好在後宮裡祈禱親人的安全罷了。天下再大,我們所見的也不過這幾間屋子,這幾個人。不過你說的也是,我們在這裡總是念著咱們的隊伍勝利,豈不知那漢人的兒女也都在盼望他們的親人平安回來呢。」又拉著綺蕾的手貼心貼意地說,「你本來就是出了家的人,是我硬把你又送回這關睢宮裡來的。這件事,我一直很感激你。但是我不明白,你反正已經回宮了,又跟皇上生了十四格格,為什麼倒又重新念起佛來,只管把皇上拒之門外呢?我竟不懂得你是怎麼想的。」
綺蕾低頭道:「這件事,皇后娘娘也謝過我多次了,以後可以不必再說這樣的話。總之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當初入宮是我自願的,這次重回關睢宮也是自願,十四格格是上天賜給綺蕾的禮物,便是因綺蕾塵緣未了。恩怨生死,莫非因果,我佛曾以身飼虎,難道綺蕾反而不能……」說到這裡,卻又嚥住。
哲哲微笑道:「你是要說獻身給皇上也好比佛祖以身飼虎是吧?那也沒有什麼不好說的,不是素來便有『伴君如伴虎』的說法兒麼?皇上那陣子神思恍惚,荒廢朝政,你本來已經是仙家人物,斬斷情緣了的,只為了大清的天下子民,才犧牲了自身,重新踏進塵寰裡來,這是我誤了你。如今你既堅持在家侍佛,不戀浮華,我也不好多說的,但是你雖不在意凡間名利,得失都不在你眼中,卻不會不為十四格格高興吧?所以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今天來傳旨,前線大捷還是國事,另有一件和十四格格有關的大喜事才是專門對你一個人的,你可猜得到?」
綺蕾搖頭道:「皇上若可盡快得勝還朝,自然便是天大的喜事了,還有什麼喜事可以大過這個的呢?」
哲哲笑道:「我就知道你必猜不到。這大喜事,我今早已經向各宮妃子宣過聖旨了,現在特地來告訴你,皇上在前線收到你生了十四格格的喜信兒,高興非常,恰好便在這前後接連打了大勝仗,破了錦州,擒了洪承疇,所以特地傳聖旨說格格的出生乃是『天降祥瑞,勃興之兆』,冊封她為建寧公主,享受和碩公主所有的俸祿。格格未滿歲既得破格冊封,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榮啊,還不是大喜事嗎?」
綺蕾聽了愣住,心中大覺不安。哲哲笑道:「可是高興得傻了,還不謝恩麼?」綺蕾這才省起,連忙爬起來跪下謝旨,又抱起女兒磕頭。
哲哲抱過格格,逗著她的小臉笑道:「格格聽見了嗎?你有名字了,叫建寧公主。你們瞧,格格聽得懂呢,格格在笑呢。看這好眉好眼兒的,跟她額娘一樣,將來又是一個美人胎子,等你長得大了,再叫你皇阿瑪指一門好親事,還怕不享盡一生榮華富貴麼?」
眾丫環僕從也都大喜,烏鴉鴉跪了一地,磕頭三呼萬歲,賀詞潮湧,俱感榮耀。原來按清宮規矩,只有皇后所生之女才可冊封為固倫公主,並且還要等到她十三歲以後才冊封;而庶出的格格最多只能冊封為和碩公主。所享俸祿不同。便連服侍的僕人所得月銀也都有不同。故而格格受封,這對於整個關睢宮來說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都說:「娘娘這是生了格格,皇上已經如此龍恩浩蕩;若是生個阿哥,皇上必得會像當年八阿哥那樣,說不定再頒一道大赦天下令呢。」
然而綺蕾心中卻不以為喜反以為憂,她當然明白自己當年是怎樣失去第一個兒子的,而這回保全女兒,一則是自己處處小心,並且自有身孕後便拒絕再承龍恩,每日清心寡慾,晨夕禮佛,雖然不曾恢復出家打扮,卻也是個在家的修士,帶發的尼姑了;二則也是因為早早傳出她腹中乃是女兒的消息,讓眾妃子不再忌憚於她。不想皇上寵幸之至,即使只是一個格格,她仍然得到了無上的光榮,這勢必又要重新激起五宮乃至東西側宮嬪妃們對她的妒恨和中傷,她在宮裡的日子,只會更難過。又聽到人們將十四格格與死了的八阿哥相比,更非吉音,益發不安。
且說麟趾宮的貴妃娜木鐘,自從懷孕後便處處小心,層層設防,好容易懷胎十月,順利誕下十阿哥,其出生僅與建寧格格隔了一個月,滿以為母憑子貴,必然會邀得更多的恩寵。不料喜訊送到前線,皇上卻只是淡淡地說了些喜慶的現成話兒,除給阿哥取了名字叫作博果爾外,並無特別封賞。
娜木鍾接到回信,大失所望,自此更恨綺蕾。因自覺這番冷遇同莊妃生福臨時頗有同病相憐之處,遂與大玉兒親密,日間常往走動,反比往時與巴特瑪交情更好。
巴特瑪原是個實心的人,一無背景二無口才,因往日娜木鍾多肯照應她,她便一心一意地和娜木鍾好。忽然那邊疏遠起來,竟不知是為什麼,每每上門求見,娜木鍾也只面子上淡淡的,不若往時交心,因此心下悶悶的,不知如何是好。
因這日是十阿哥博果爾百日,她一早預備了各色禮品,特特地來賀娜木鐘。麟趾宮院中已經擺下喜桌來,娜木鍾坐了首席,正與哲哲等把酒;旁邊另有一桌,上面鋪了紅氈,擺著各色寄名符、金鎖片等吉利物兒;宮人們出出進進,端喜面來與大家吃。
第92節相逢何必曾相識(3)
巴特瑪看到,知自己又來遲了,倒覺委屈,麟趾宮慶宴,竟連知會自己一聲也無,這般的存心冷落,卻不知是為了什麼。又見豪格之母繼紀在座,更覺疑心,想她連側宮庶妃也請了,倒獨獨落下自己一個,莫非是因為自己沒有為皇上生得一子半女便有意輕視嗎?
正胡思亂想,大玉兒倒先看到她來了,特意離座拉了她手笑道:「淑妃娘娘來遲了,可要先罰一杯麼?」
她這樣嚷出來,娜木鍾便也覺得了,忙迎上來笑道:「你怎麼才來?我已經打發人專去請你了。剛才還說呢,若再不來,我就親自去了。」
巴特瑪這方釋了心懷,笑道:「你叫人去衍慶宮了麼?我去過清寧宮,因沒見著娘娘,才知道你們都往這裡來了。」遂讓剪秋將禮物呈上來,入座坐了,又向哲哲請安。
娜木鍾遂接著方纔的話題,仍與莊妃絮絮些育子養身之得,問道:「十阿哥晚間三更往往嘔奶,近來竟成慣例,卻不知怎麼是好?九阿哥小時也嘔過奶麼?」
莊妃笑道:「小孩子哪有不吐奶的?不過是積了食睡覺,又或者著了涼。雖不可小病大養,卻也不能掉以輕心。要說治這個病倒也簡單,只要忍得下心,晚上那一頓不給吃就好了。若仍不好時,我給你個方子,照方煎兩服藥,包好。」
巴特瑪聽得兩人說話,全插不進嘴去,越覺失落。悶悶地坐了一坐,便推禁不起戲班鑼鼓吵鬧,也不等著吃百歲饅頭,提前離席,逕自回宮來盤腿兒坐在炕上,獨自想了一回,悄悄地滴下淚來。
剪秋猜得她心中所想,卻不敢勸,只得搜心刮肚,想出些新鮮笑話兒與她解悶,因說:「娘娘可知道關睢宮的新聞麼?連貴妃娘娘也親口說那位主子是狐狸精變的,連十四格格也是小狐狸呢。」
巴特瑪原本無心閒談,然而剪秋這個題目著實新奇,少不得止了眼淚抬起頭來聽她說。
剪秋見自己一招奏效,更加三分顏色作大紅,繪聲繪色地講道:「說有人親眼看見的,每到月圓夜裡,那宮裡帷帳間就有白光閃出,建寧格格生來便是睜著眼睛出來的,不到半歲就會說話,又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阿瑪額娘』,倒是清清楚楚的『建寧公主』呢。說來也怪,大家都只叫她十四格格,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建寧,還是個公主呢?娘娘說,這可不是奇聞?」
巴特瑪聽出了神,問她:「你這些話,都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剪秋笑道:「我們做下人的偶爾一處坐著說話,什麼新鮮事兒打聽不來?要不也不配做娘娘的眼線了。如今皇上不在宮裡,各宮娘娘來往反比先前少了,我們丫環們來往卻是不受影響的。又沒兄弟姐妹,又沒爹娘親戚,只這幾個一起買進宮來的異姓姐妹罷了,什麼話不能說?」
巴特瑪歎道:「倒是你們的情誼來得真誠。反是做主子的,今天你一夥,明天他一幫,到底沒有什麼真心朋友。」
剪秋勸道:「宮裡原本就是只講權不講情的,有的只是君臣主僕四個字。娘娘深得皇上歡心,凡皇后娘娘可以吃的玩的,娘娘也都有一份兒,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巴特瑪瞅她一眼道:「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思。」
剪秋笑道:「娘娘不說我也知道了,不過是為著老題目。娘娘雖沒有個阿哥格格撐腰,然而依奴才說倒也沒什麼不好,尋常老百姓想要兒子,不過是為了養老傍身;娘娘們想要阿哥,卻是指著他將來可以封個親王貝勒甚至當皇上,豈不知天下的事並沒有一定的。原先皇上為了八阿哥大赦天下那會兒,大夥兒都以為將來八阿哥是一定要當皇上無疑的了,誰料想他卻短命得很,連宸妃娘娘竟也跟著去了。宮裡人都傳說八阿哥死得奇怪,又說當年靜妃娘娘那未出世的兒子也死得奇怪。就是現在,關睢宮有個建寧公主,不過是個格格,只因皇上多疼著她點兒,娘娘們已經多瞧不上的,事事處處與她做對,幸虧她是出家人不計較,不然不知惹出多少官司來呢。這樣看來,倒是沒有生孩子的省心。」
這一番話,卻是巴特瑪從來沒有想過的,聽了,不禁發起愣來,倒用力想了一回。
時交五月,天氣漸暖,宮人們脫去春裝,紛紛著紗披綢,比鬥彩繡功夫。後花園龍池裡荷葉滿坡,荷箭成簇,風過處,一片清涼冷香拂宮過殿,令人心曠神怡。各宮紛紛折了長枝荷花箭供在瓶中,預備著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又因前線已傳准了信兒說皇上不日就要回京的,妃子們俱興興頭頭的,滿宮裡懸燈結綵,一團喜氣。
這日娜木鍾仍舊使人往各宮裡送玉簪花粉,獨永福宮的這一份,卻是親自攜來。大玉兒接了謝過,又命丫環看茶,笑道:「你倒是年年不變的,已經做了額娘了,仍舊喜歡這些脂粉花朵兒的。」
娜木鍾歎道:「外人看著咱們,只覺做娘娘的是多麼風光可羨的一回事;自己人卻不必裝腔作勢,直跟坐牢差不多少。不過是多吃幾口,多穿兩件,究竟要想多活兩年也不能,你看八阿哥就知道了,皇上將他寵上了天去,也不過那麼著。想想也真叫沒趣味,若再沒點子玩意兒,更活得不成人樣兒了。要說我這調脂弄粉,可也跟你苦讀詩書是一樣的,都不過怡情罷了。」
大玉兒聽了刺心,卻只得假意笑道:「你這是從哪裡來,這一車的牢騷話,不過說的倒也是實情。」
正說著閒話兒,福臨習武回來,進門便說:「額娘,我今天看到了一個人。」
娜木鍾先笑道:「都說九阿哥聰明過人,今兒個是怎麼了,連口齒都不靈了,什麼『看到了一個人』,你哪天不是看到許多人來人往?咱這宮裡別的沒有,還少見了人去?」
大玉兒也笑著拉福臨上炕道:「慢慢兒地說,是不是見了一個什麼特別的人?」
福臨笑道:「正是。我和師傅學騎射,在十王亭廣場上繞圈子,看到亭殿後面小屋子很多士兵把守的,裡面住著一老一小兩個人,卻不是咱們宮裡的。那小的是個小姑娘,跟我差不多大,長得可好看哪。」
娜木鍾又忍不住搶先笑起來:「喲,九阿哥才多大的人,就知道姑娘好看了。」
素瑪倒上水來,福臨接過一仰脖子喝了,莊妃忙止道:「這天氣一天天地熱了,瞧你這一頭的汗,小心喝得急了,把熱氣逼在心裡著病。」又問道:「你剛才說一個小姑娘?什麼樣的姑娘?怎麼住在宮裡,我們竟不知道?」
娜木鍾也被提醒了,問道:「就是的,咱們怎麼沒聽說宮裡住著兩個外邊女人?那小的和你差不多,老的卻有多大?」原以為必是年輕女人,在小哥兒眼中二十歲已算老人了。待聽到福臨答說是那小女孩的奶奶,卻又放下心來,笑道:「哪裡來的祖孫兩個?難道是親戚不成?」
莊妃道:「必然不會。若是誰家的親戚,又是女眷,住到後宮裡來就是了,怎麼會安排在十王亭,又怎麼會派兵把守?」左右想不明會是哪個。
福臨又問道:「額娘,我現在下了課,可不可以去找那個小女孩玩兒?」
娜木鍾不禁又笑,莊妃因從不見兒子這般熱切,遂問道:「你喜歡那個小女孩嗎?」
福臨重重點頭,一派天真地答道:「我喜歡她,我想娶她為妃。」
第93節相逢何必曾相識(4)
這一回,連大玉兒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才多大,就想娶媳婦兒了?況且,也還不知道人家女孩兒願不願意呢。也罷,你就去找她玩兒吧,如果她是親戚,額娘就替你先訂了親;如果她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就把她召進宮來做宮女兒,服侍你,好不好?」
福臨道:「她是個貴族,決不會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兒。額娘,你只要看見她就會喜歡上她了,她長得好漂亮,又好高貴,和宮裡所有的格格都不一樣,比淑慧姐姐還漂亮還高貴。」
娜木鍾已經笑得直揉胸口,大玉兒也掌不住笑道:「好了好了,你去吧,去找你的貴族小姑娘玩兒去吧,別忘了問清楚,她到底是誰家的女孩兒,額娘好跟她家大人商量,接她進宮來陪你。」
福臨聽得跳起來:「額娘說得果真?」遂蹦蹦跳跳地去了。倒勾起大玉兒一片好奇來,因福臨年紀雖小,卻舉止穩重,從不曾這樣手舞足蹈的,倒不知是何等樣的小姑娘,竟讓他只見了一面就這般掛在心上,連好色之心也有了。只是宮中阿哥們多有早熟的,便淘上天去,只要不出大格兒,便不當一回事。
娜木鍾笑道:「咱們的九阿哥倒是多情,小小年紀已經是個風流種子,長大了不知又有多少女人為他爭風吃醋害相思。」
大玉兒只淡淡地道:「男孩子太重情並不是件好事,福臨別的尚好,只是生得太單薄秀氣些,若再於情上用心,更恐心血不足了。」
娜木鍾道:「若是別的人家,孩子心思古怪些或者叫大人操心為難,但他是個阿哥,多情好玩些卻不是什麼大事,管他什麼人家的閨女,只要阿哥看上了,給幾兩銀子叫進宮裡來就是了;便是不給銀子,難道阿哥要她陪,她父母還敢不答應嗎?再稀罕的姑娘,只要弄到身邊兒來了,新鮮勁兒過去,也就不當一回事了。倒不必拘著他,反而擱在心上,越得不著越是當回事兒。」
大玉兒也深以為然,微笑點頭。方說著,忍冬領著淑慧格格進來,給她母親請安。大玉兒看見女兒出脫得花朵兒一般,玉顏朱肌,骨骼停勻,倒也歡喜,遂拉過來坐在炕上,問她近日飲食寢臥諸事。
淑慧笑道:「額娘隔三差五要見的,每每見了都要問這一大堆,從來不變樣兒,您便不問煩,我答這十幾年,可也煩了。」
莊妃失笑道:「原來你已經十幾歲了,大了,會逗嘴兒頂撞額娘了麼?」
貴妃一旁搭腔道:「現在是問幾句話嫌煩還罷了,只怕再過幾年出了門子,便連回門見面也怕煩了。」
說得格格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嘟噥著:「最是貴妃娘娘喜歡取笑人家,說的什麼呀。」
一屋子的人也都笑了,淑慧便要找她弟弟說話,貴妃又搶著說道:「他認識了一個漂亮小姑娘,不稀罕跟姐姐玩兒了。」
淑慧詫異道:「什麼小姑娘?哪裡來的小姑娘?」
莊妃道:「竟連額娘也不清楚。可是的,去了這一會子,也該回來了。」便命忍冬去找來,又叫丫環擺飯,款留貴妃一同用膳,又問淑慧:「你是在額娘這裡一起,還是回你奶媽子那邊?」
淑慧想一想說:「我還是過去和姐妹們一道吧,來時並沒說過要在這邊晚飯,怕回頭他們又要囉嗦。」又撒嬌兒說,「我哪裡有弟弟那樣好福氣呢,可以天天同額娘一道用膳。我們那邊兒侍候的嬤嬤公公們,說是服侍我們,倒不如說是看管我們還更貼切些。略有些不到處,便嘀嘀咕咕有一車子的話。我們雖是主子,卻也畢竟是女孩兒家,又不好同他們理論的。」
莊妃眼圈一紅,心下過意不去,卻不便說話,只得看著淑慧去了,低頭半晌無語。娜木鍾也知她心裡不過意,打岔問道:「前些日子我恍惚聽誰說過一耳朵,好像誰家提親來著,是不是說的咱淑慧格格?」
莊妃道:「是我哥哥,要替科爾沁的一位新冊封的貝勒提親,倒也還門當戶對,滿蒙聯姻也是老例,並沒什麼不滿意處。只是我想著淑慧還小,總不捨得這麼早就叫她出嫁,說好放幾年再說的。」
貴妃笑道:「小?可也有十一了吧?今年放了訂,明年就好出閣了。那年你嫁咱皇上,不也才十二麼?」
莊妃眼圈兒又是一紅,隔了一晌方慢慢兒地道:「就是因為這麼著,我才不叫女兒再走我的路。」
貴妃正要說話,卻見福臨跟著忍冬進來了,一臉悻悻,滿腹心事似的,大不如往常活潑,不禁笑道:「九阿哥可回來了,你姐姐在這裡等你好大一會子呢。」
福臨過來給莊妃、貴妃見過禮,臉上仍不見一絲笑模樣兒,飯也不肯吃,便要回屋去睡。
莊妃倒也不強迫他,只叫過忍冬悄悄兒地問是怎麼一回事。忍冬又是皺眉又是笑,回道:「我按娘娘說的,找到十王亭後面的小屋子去,果然看見阿哥在那裡,隔著門和一個小女孩子嗑牙,那女孩兒偏不理他,阿哥自個兒一會兒說笑話一會兒講故事,可是到我去的時候也沒逗到人家開心,所以在發脾氣呢。」
娜木鍾聽了詫異道:「有這等事?憑咱們九阿哥,誰敢不給面子?宮裡這些姐姐妹妹,哪個不是上趕著找阿哥玩兒,那小女孩什麼來頭,好大的威風!」
莊妃也覺意外,問素瑪道:「你問明白那孩子到底是誰家的了嗎?」
忍冬道:「我問了,侍衛不肯說。但是我隔著門看了,裡面一位老夫人,雖然穿得襤褸,可是好威風好體面的樣子;那小姑娘只有五六歲年紀,眉清目秀,生得果然好看。不是咱們宮裡的,也不像是誰家的親戚,從來不曾見過,而且她們的裝扮,倒像是漢人。」
第94節相逢何必曾相識(5)
莊妃益發詫異,再問不出什麼,只得擱下,命忍冬另收拾些飲食留在一旁,等會兒阿哥的氣消了再哄他來吃。
福臨這一夜卻只是放不下心,次日一早吃過飯,又忙忙地梳洗了往前朝來,逕穿過東掖門來到十王亭後身,尋著那間屋子,隔窗看見小女孩已經起了,正拿著一本書在讀。便隔窗問她:「你看的什麼書?」
女孩不答。
福臨又道:「我拿了果子來你吃。」
女孩仍不理。
福臨無法,心想她既然讀書,必然學問不錯,必得如此這般或能吸引她注意。遂背手身後,仰頭念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下何處無芳草。」
女孩兒愣愣地聽著,忽然抬頭道:「錯了,不是『天下』,是『天涯』。」
福臨笑道:「你總算說話了嗎?」
女孩察覺上當,臉上一紅,啐了一口,扭頭不答。
福臨故意長歎一聲道:「『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杳,有情反被無情惱。』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錯,可惜只有一個字用得不恰當。」
那女孩又忍不住問道:「是哪個字?」
福臨詫異道:「你竟不知道嗎?就是牆字呀,應該用個窗字才恰當。你我明明是隔著一扇窗子的嗎。」
女孩終於笑了,道:「不聽你胡謅。」
福臨見女孩終於肯同他說話,直喜得抓耳撓腮,不知該怎樣恭維才好,問她:「你是誰?怎麼會來到這裡?」
不料女孩反而問他:「你又是誰?這裡是哪裡?」
福臨奇道:「你竟不知道嗎?這裡是盛京皇宮啊。你住在皇宮,倒不知道這裡是哪兒?」
女孩愣了一愣,臉上變色:「是皇宮?他們竟把我們抓到盛京皇宮裡來了?」
福臨更加奇異:「抓?他們為什麼要抓你?又是誰抓了你們?你告訴我,我替你報仇。」
女孩一雙黑亮亮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他,問道:「你替我們報仇?你住在宮裡,你是誰?」
「我是九阿哥福臨。」福臨挺一挺身,連母親最大的忌諱也忘了,男孩子當著女孩面吹牛是天性,這會兒他的童真天性萌發,遂大氣地許諾:「我是未來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為妃。」
「清賊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臉鄙夷之色,凜然道:「我不與清狗說話!」
福臨見說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臉,大覺不捨,忙叫道:「你幹嘛罵人?我怎麼得罪你啦?」正欲理論,卻值忍冬找來,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課呢。」
福臨雖不捨,也只得走開,人坐在課堂裡,卻哪裡聽得進書,浮想聯翩,滿心裡只是剛才那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一時想她有多麼嬌俏好看,一時想她怎麼對談詩詞,一時又想起她生氣的模樣兒,便是蹙眉怒板臉也是另有一種可愛的,後宮裡的格格們也都算好看,可是總沒一個比得上她,只不知為什麼那麼痛恨清人,聽到自己是阿哥,何以會大發脾氣。
好容易等得下課,不及向師傅行禮,忙忙地又往十王亭來,卻已是人去屋空,哪裡還有什麼小女孩老祖母,便連那些侍衛也不見了。福臨這一驚非小可,呆呆地站了一回,猛然省起什麼似的,一氣奔回宮中,撞進大玉兒懷中,抓著手問道:「額娘,那小女孩兒呢?那女孩兒去哪兒了?」
莊妃一臉無辜:「什麼女孩兒?說過你幾次了,還是這麼慌慌張張的,瞧這一頭一臉的汗。」
福臨急得跳腳:「就是十王亭廣場後面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呀。她跑到哪裡去了?早上還在呢,我上完課她就不見了。」
莊妃笑道:「我哪裡知道?從頭到尾我也只是聽你說,從來沒見過什麼小姑娘。」
「忍冬見過的,忍冬知道的,是有那麼一個小姑娘,忍冬今天早晨去找我的時候她還在呢,一定是你們趁我上課的時候把她弄走了。她說她是被抓進宮裡來的,是不是你們又把她抓走了,她在哪兒?」
福臨叫著,並且生平第一次大哭起來:「我要那個小姑娘,我要和她玩兒,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然而不論他怎麼哭,怎麼求,莊妃只是不為所動,自始至終堅持自己不知道什麼十王亭的小姑娘,沒有人知道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沒有人知道真相。
福臨就這樣斷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戀,爆發了生平第一次的傷心和叛逆。而從開始到結束,他都不知道,那個他渴望誓死捍衛的小姑娘究竟是誰,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第95節參湯是一柄雙刃劍(1)
崇德七年(1642年)初,皇太極率兵入關,佔領薊州,深入河北、山東,破三府十八州八十八城,擄百姓二十六萬,奪金銀一百二十萬餘兩,牛羊五十五萬頭,並生擒明朝大將洪承疇得勝還朝,並囚於宮門之外不遠處的三官廟內,只隔著幾步遠的地方,押著他的母親和女兒。
這真是決定江山意氣飛揚的一戰。金鑾殿下,群臣跪服,三呼萬歲,慶賀皇上得勝還朝,開疆擴土——松錦冀魯先後攻陷,明朝山門已破,直搗黃龍也就指日可待了。貝勒額真們想著不日就要打進紫禁城去,見識真正的金鑾殿,俱摩拳擦掌,喜形於色。
皇太極論功行賞,自又是多爾袞居頭功,其餘豪格、阿濟格等也都有賞賜。賞謝既畢,復求計於群臣道:「此次擒得洪承疇、祖大壽等明將還朝,究竟該如何處治,還望眾愛卿獻計。」
文武百官七嘴八舌,也有說斬首祭旗的,也有說遊街示眾的,也有說零割了交鏢局送回北京城給崇禎老兒送禮,嚇他一個屁滾尿流的。惟多爾袞早知皇太極心思是要收服洪承疇以為己用,見百官提議俱大違聖意,遂投其所好,上前一步稟道:「祖大壽松山戰前已經降了我們的,其後又反悔,此次再度被擒,這等出爾反爾的小人,留他何用?即便他肯再降,也須殺一儆百,斬草除根;至於洪承疇,確是一員猛將,若能為我朝所用,來日之戰,必建奇功。」
皇太極深以為是,撚鬚笑道:「十四弟所言甚是,只是那洪承疇對崇禎死心塌地,我聽侍衛說自從他被解來盛京,關進三官廟,已經絕粒數日,意欲以死明志,卻派何人勸降?」
多爾袞低頭思忖,也大為遲疑。沙場之上,是他親手活捉了洪承疇獻給皇太極的,原以為皇太極必先問及戰事,大出所料的是,他卻像個女人一樣,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洪承疇身上,還婆婆媽媽地噓寒問暖。當時幾乎沒把多爾袞看傻了,想了一想才明白皇太極這使的又是懷柔之策,然而洪承疇卻毫不領情,只是肩上一振便將裘氅抖落在地,是個軟硬不吃的好漢。說到勸降,談何容易?遂笑道:「讓我帶兵打仗可以,這動嘴皮子勸人鬥志的活兒卻不敢當,但臣願推薦一人,請聖上量度。」
皇太極笑問:「是誰?」
多爾袞道:「便是范大學士範文程。范先生也是漢人,又口才了得,請他勸降洪承疇,或可奏效。」
皇太極苦笑道:「這一計還須你說?那三官廟,朕早令范大學士去過兩回了,還不是碰壁而返?前日讓他與老母弱女相見,實指望可勸得他回心轉意,不料那老夫人更是忠義耿直,反說了許多迂腐道理給他。這一家人,無論老小,竟都是鐵打的骨頭。」
範文程也上前一步笑道:「臣有辱聖命,愧悔不及。然而臣察言觀色,卻發現那洪承疇意志雖堅,卻並非全無軟肋。」皇太極忙問何以見得。範文程道:「臣聞洪承疇血衣鐵甲,每日向著明朝方向三叩九拜,原也以為他心堅如鐵。然而他每次拜過起身,必然仔細拂去膝上塵土。皇上試想,一個一心要死的人,連性命都可不顧,又怎麼會顧惜一件衣裳呢?故而臣由此斷言,那洪承疇其實口硬心軟,眷戀紅塵。」
百官聽了,俱不以為然,只道範文程因不甘失敗,才說了這些遁詞出來,卻也不便指破,都顧左右而言他,仍舊互相吹捧功績,諛詞如潮。
皇太極下了朝,心事重重地往關睢宮來,方進門,不及太監通報,小公主已經尹尹呀呀地早在屋裡叫起來:「皇阿瑪,阿瑪抱抱建寧!」
「建寧,阿瑪來了。」皇太極開心地叫著,一步跨進門去,抱起建寧來,高高舉起,「建寧今天乖不乖?想皇阿瑪了沒有?」
小建寧拍著小手,咯咯地笑著,雖然不會說話,可是她的神情和聲音分明都在說:她很開心,很想皇阿瑪。皇太極抱著她,只覺一天的煩惱都散了,在這個小女兒的面前,朝廷瑣務、勸降洪承疇、甚至開疆拓土,究竟又能算什麼呢?他只想抱著建寧,陪著綺蕾,一生一世,好好地過日子。
「綺蕾,」他癡迷地看著他至愛的妃子,那朵不會笑的桃花,看了十年,仍然覺得她是一個謎。「綺蕾,如果我不是皇上,而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你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們一夫一妻,帶著建寧過日子,你會不會高興一點呢?」
綺蕾一震,抬起頭來,何等熟悉的言語哦。曾經有一天,有一地,有一個男人,也曾這樣對她說過的,說要帶著她遠走高飛,男耕女織,過最平凡的日子。當年,她拒絕了,為了她的察哈爾;現在,她可以接受麼?她的身體早已重新接受皇太極,成為他的妃子,他女兒的母親,為了天下;然而,要到什麼時候,她可以真正為自己活一回呢?難道真要像他所說,直到遠離了皇宮,做一個普通的女人,嫁一個普通的男人,她過的,才是自己要的日子嗎?
「皇上,」她低下頭,委婉地說,「您坐一坐,也該去各宮走走才是。大家都等著您呢。」
皇太極笑著歎了一口氣,彷彿早已猜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他著迷地看著她,如醉如癡,即使是她的拒絕吧,在他眼中,也是這樣地委婉溫柔,令人心動。他親一親建寧粉紅飽滿的小臉蛋,笑著說:「那好,我便不煩你,去別的宮轉一轉吧。如果那些妃子能夠親耳聽到你的話,不知該多慶幸呢。」遂放下女兒,往麟趾宮來。
娜木鍾歡天喜地地接了,問道:「皇上是順腳兒來逛逛呢,還是就歇在這裡?」
皇太極笑道:「你這一天裡從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怎麼我剛進門來,腳還沒踩實,你倒先問起歇不歇的話來了?」
娜木鍾也笑道:「若是皇上只不過來稍坐呢,我叫人沏茶就好;若是歇在這裡不回去呢,就該傳膳了。怎麼關心皇上,倒關心錯了不成?」
皇太極道:「錯是沒錯,只太性急了些。」一時奶媽抱出博果爾來磕頭。皇太極接過來抱了一回,仍復交到奶媽手中,向娜木鍾道:「十阿哥只比建寧小一個月,怎麼建寧已經會說話了,他還只是啞巴一樣。」
娜木鍾聽了大怒,掛下臉來道:「我說呢,原來是在關睢宮呆過了才來的。只是關睢宮那位又會彈又會唱,生下的女兒又會說話,皇上何苦又到麟趾宮來跟啞巴生氣呢。」
皇太極蹙眉道:「你這幾年裡就說不得話,但凡見你,總有一肚子牢騷,竟越來越難相處了。」便不肯多坐,只用了半盞茶,仍命擺駕。
娜木鍾倒又後悔不迭,自個兒守著燈生了半夜的氣。
第96節參湯是一柄雙刃劍(2)
是夜,皇太極仍宿於莊妃處,於枕間聊起朝廷之議,歎道:「滿朝文武,竟無一計良策,這洪承疇倒是一塊哽了喉嚨的雞骨頭,嚥不下,吐不出了。」
莊妃笑道:「我原先聽說洪家母女被擒來宮中住過幾日,就幾次想偷偷過去看看來著,到底也沒敢輕舉妄為。現在洪承疇本人被抓來了,更叫人好奇,臣妾便當面請求皇上,可不可以讓臣妾悄悄兒地去三官廟會會他。」
皇太極笑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去看他做什麼?天下哪有妃子勸降敵俘的,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莊妃道:「女人心細,說不定我去勸勸他,還能替皇上解了心頭之憂呢。」
皇太極更是不信,道:「你去勸他?朝中那麼多文武百官都拿他沒辦法,你有什麼辦法勸他?你是沒見過,那洪承疇的骨頭不知多硬,戰場上我綁了他的兒子要脅他,他都敢眼睛不眨地把親生兒子一箭射死,他會聽你的勸?」
莊妃道:「皇上剛才不是說過,范大學士勸降的時候,洪承疇雖不理不睬,對著明朝的方向不時叩頭明志,卻每次起身,必然拂拭膝衣嗎?」
皇太極道:「那便如何?這更說明他心意已定,志懷故國,要誓死以殉朱由檢呀。你不知道,他那一身盔甲滿是血漬,但他卻死都不肯脫下來更換清軍的服飾。寧可穿著又重又髒的明軍戰衣夜以達旦,真是一個鋼鐵漢子。」說罷不時歎息。
莊妃搖頭道:「皇上疏忽了,一個真正想死的人,怎麼會在乎衣襟乾不乾淨呢?他連一件已經渾身是血的衣服上的灰塵都無法忍受,可見活得有多麼精緻講究,強忍著不換衣裳只是一種矯情造作,其實他心裡不知多麼想脫下那件衣裳。這樣的人,絕不是真正無隙可尋的鋼鐵漢子。只是沒有人能夠找到他最柔軟的地方一劍刺下去,否則必會奏效。」
皇太極詫異起來,沉吟道:「你說的話竟和範文程如出一轍,今日在朝上,范大學士也說過洪承疇必有軟脅。只是,誰又知道他的軟脅是什麼呢?」
「請皇上允臣妾前往。」莊妃進一步請求道:「我相信只要能和他面對面地談一次話,一定能找出他的死穴,把他獻給皇上。只是,如果成功了,皇上賞我什麼呢?」
「賞你?等你成功了再說吧。」皇太極哈哈笑道,「不過你可以先說說看,你想要什麼封賞?」
「就賞我可以帶著福臨一起,陪您批閱奏章。」
「什麼?」皇太極一愣,頓感不安。
莊妃見時機不利,忙改口道:「就是您扔掉沒用的一些舊折子,想請您賜給福臨,讓他學習一下,也知道些君臣道理的大規矩。他畢竟是皇子,只讀些孔孟之書又怎麼能成大器呢?」
皇太極和顏悅色,笑道:「你想得很周到,好,朕許了。不過這也不算什麼賞賜,還是那句話,等你真正立了功再說吧。」
「那麼,皇上是許我去三官廟看熱鬧了?」莊妃笑著謝恩。其實在她心裡,絕對不像她表面上說的那麼輕鬆,她不是去看熱鬧的,她是去立大功奪皇權的。這次的三官廟對她而言,是一場不見刀光的戰爭,而且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因為如果敗了,她再也等不來第二個介入國事的大好良機;一旦成功了,她就可以踩著洪承疇的頭,一步步地向那個金鑾殿上的玉璽伸出手去。
三官廟。明朝大將洪承疇已經整整三天未進水米了。
然而他無懼,亦無求。只盤膝而坐,對著大明的方向,闔目待斃。
屋裡靜得墳墓一樣。忽然門外一陣騷動,有士兵高聲唱禮:「請莊妃娘娘安。」
接著傳來一個女人嬌媚的聲音:「我奉皇上之命,來給洪將軍送參湯。」
莊妃娘娘?洪承疇心裡一動,這又唱的是哪一出呢?送參湯,和披貂裘一樣,又是皇太極懷柔政策的新招術吧?說實話,當他第一次把貂裘解下,披到自己身上時,自己的心裡未嘗沒有幾分感動,可是,愛國壯志,報君忠心,又豈是一件貂裘可以收買?
洪承疇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血衣盔甲巋然不動,盤膝閉目,如老僧入定。
莊妃進來了,鶯聲嚦嚦:「洪將軍,我親手為你制的參湯,喝一碗可好?」
他不語。她便自顧自坐在他身旁,一股說不出的幽香細細傳來,跟她的髮絲一起被風拂向他,粘向他,攸地便直鑽到心裡去,拔也拔不出來。
他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一手,不禁面紅耳赤,卻強自鎮定,不語不動。不是沒想過皇太極會用美人計來勸降,他忍受過苦肉計,拒絕過高官厚祿,又豈會對付不了美色這一招?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莊妃,皇太極再大方,也不可能送個枕邊人來給他享受吧?難道因為他害怕自己不原諒他逼死自己妻子的仇恨,竟派了莊妃來償還他?如此胡思亂想著,身體便再不如先前僵硬。況且那樣一個暖玉溫香的身子依偎著他,廝磨著他,也不許他僵直下去。
半晌,忽聽得她「哧」地一笑,聲音幽細不可聞,卻是就響在耳邊:「你不喝,我來餵你。」
她當真要餵了,噙一口參湯,湊過唇來,口舌相哺。那溫軟的唇壓在他暴裂干結的嘴唇上,是一種心悸的難受,又是那樣舒服,彷彿有一種聲音從心底裡發出,像是嗚咽,像是呻吟,更像是無言的吶喊。
他猶豫著,踟躕著,要不要張開嘴來,接受了那一滴甘露,這樣冷硬,是否太絕情了。女人小小的舌尖伸一點點在唇外,於他結了痂的唇上輕輕舔逗著,太難受了,他就要叫出來,「哦……」
方啟唇處,一口參湯驀地滑入,鮮美啊!
不等他回味,第二口湯又送到了,他毫不遲疑地喝下去。喝下去,同時噙住了那送湯的矯舌,那哪裡是舌,分明就是蛇。蛇妖嬈地舞,妖嬈地舞,舞在他的口中,翻騰跳蕩,如饑似渴。
「將軍,我熱……」衣服忽然綻開,露出酥胸如雪。雙臂如籐,抱住他,纏住他,女人整個的身體也化做了蛇,在他懷中不安地扭動,太不安份了,一隻手,在他身上遊走,捏一捏,揉一揉,微微用力,不至於疼,可是癢,癢從千竅百孔裡鑽出來,受不了,受不了了!
那隻手,忽然插入胯下,驀地一抓,盔甲下,一柄塵根不由自主,騰地躍起如旗。
旗到處,丟盔棄甲。
所有的堅持、主張、節義、忠烈都顧不得了,宇宙間只剩下這方寸之地供他馳騁,衝殺。
他猛然翻身坐起,將女人掀至身下,這就是他的戰場了,那高聳的雙乳便是丘陵山峰,微隆的小腹是平原曠野,接下來草原茂密,水源充足,他竭盡最後的力氣、全部的意志拚搏著,發洩著。
逐鹿中原。他要征服她,佔有她,享用她,從而也被她徵用。
風住塵香,空氣中瀰漫著輕微的腥氣,一種冶艷的味道。女人已經重新妝裹停當,他的盔甲也回到了身上,於是那股氣味便成了他們剛剛宣淫過的唯一物證。
第97節參湯是一柄雙刃劍(3)
還有,便是女人臉上不謝的桃花,和他自己的面如土色。
他敗了。他敗了。他敗了。
不僅僅敗在戰場上,更敗在了床上。
女人對鏡整理珠釵,一邊斜睨著他:「你一定在想,不如死了的好。」
洪承疇一愣,驀地抬頭,那女人是這樣直命要害地說出了他之所想。不錯,這一刻,他的確在思酌,太丟人了,已經沒臉再活下去,只等這女人一出門,他就要血濺壁板,不復偷生。可是,這想法竟被她看穿了,於是這丟人就更甚三分。他不僅僅在她面前赤身裸體,更連自己的思想都袒露給了她。丟人,太丟人了!
女人收回眼光,專注地向鏡中打量著一枝金步搖從發間掛下來的搖蕩,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可是,如果你想死,為什麼不死在昨天,死在前天,死在被俘的時候呢?你絕食三天了,以此來表明不降之志。既然不食周粟,卻又享用了滿洲的女人,這可不是比食周粟更厲害?做都已經做了,現在卻又要後悔,來得及麼?除非你殺了我這個人,就當剛才你什麼都沒做過。你下得了手麼?」
乾乾脆脆幾個問題,如同鋒鋒利利四柄長劍,刺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求死的念頭,忽然就散了,灰飛煙滅。
原來,他是連死也來不及的,沒資格選擇了。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他懂得了,他現在懂得什麼叫死也艱難了。
她轉過身來,已經梳妝停當了,重新妖艷如桃花。可是他的眼中卻再也沒有了精氣,那裡是茫茫大漠,一片荒涼。
他的眼睛,已經死了,他的鬥志,也死了,可是,偏偏他的廉恥還活著,像一堆爛肉裡的一根骨刺,除了處處同自己做對,使自己疼痛難當之外,已經完全支撐不起那個腐爛的身體。
不,他殺不得她,不是因為心軟,而正是因為那最後一點羞恥之心。是她勾引了他,可是,並不是她強暴他,他是一個男人,做已經做了,悔又何為?
一切正像她所說的,不食周粟,卻享用了旗人女子,沒有死在戰場上,卻用三分余勇馳騁床笫,就算他把她殺了,別人不知道他的窩囊,他自己的心氣卻已經散了,從此,他沒有面目再見江東父老,再報效朝廷,再自稱頂天立地大男人。他只是女人裙下的一條狗,輸得沒有半分立場。就是死,也已經太遲了。
遲了。
女人姍姍立起,俯向他,輕佻地在他頰上一抹,暱聲說:「我告訴皇上,就說你降了啊。」
他又是一震,卻沒有反駁,頭垂得更低了。
當洪承疇降清的消息傳出,最震驚的人不是皇太極,而是洪承疇的母親洪老夫人。她決不相信兒子是這樣貪生怕死的人,決不相信洪家會出了一個叛臣逆賊。
然而洪承疇跪在母親的面前,親口承認了這一切。
其實即使他不說一句話,他剃成葫蘆瓢的頭髮,他小帽輕裘的清人服飾,還有那些堆在她面前的美食華服也足以向她說明了:洪承疇已經變節,再也不是那個剛烈的明朝大將,再也不是她忠義節孝的兒子了!
洪老夫人張開口來,不待相問,卻猛地一口鮮血噴出,幾乎不曾跌倒。洪妍忙扶住了,叫道:「奶奶,你別著急呀!」
「妍兒,我們走!」洪老夫人被孫女的這一聲叫醒了,她不能再在這兒呆下去,她已經有了一個叛徒的兒子,不能再有一個叛徒的孫女兒,她看著她的小孫女兒,那年僅六歲的小小姑娘:「妍兒,你是跟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爹錦衣玉食,還是跟著你白髮蒼蒼一貧如洗的老奶奶相依為命?」
「我跟奶奶走!」洪妍斷然答,然而又狐疑地望著父親,「爹,你真的變了嗎?」
洪承疇簡直沒法面對女兒清澈的目光,他扭過頭,囁嚅著:「母親,何必太固執?留下來,讓兒子服侍您……」
「呸!」不等他說完,洪老夫人早一口唾在他臉上:「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忘了,你的兒子是怎麼死的?你忘了,你老婆又是怎麼死的?現在,你降了,你叛國了,你還配做我的兒子嗎?我就是乞討為生,就是死,也不會吃一口嗟來之食的!」
那一天,大清的滿朝文武都看到了,往昔威風凜凜鐵骨錚錚的洪承疇是怎樣跪在他母親的面前,被罵得狗血淋頭的。他磕著頭,流著淚,一言不發。他是那麼萎縮,那麼怯弱,哪裡還有一點點馳騁沙場時的英武剛烈?
當他看著年邁的母親拉著六歲的女兒的手一步步走遠,他那灰敗的樣子,真像是一條狗。
人們自動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讓出一條路來,眼看著她們走出大清宮殿,沒有一人阻攔。她們沒有再回頭,彷彿當洪承疇已經死了,再不須看他一眼。
所有人都覺得匪夷所思,有這樣的娘,這樣的女兒,洪承疇怎麼就會降了呢?他們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勸降洪承疇,說破了三寸不爛之舌,許遍了天花亂墜之恩,卻始終不見奏效。怎麼一夜之間,他就降了呢?
洪承疇的降清帶給八旗將士的不是成功的喜悅,反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之情。他們覺得失落,一個鋼鐵將軍就這樣變成了走狗,真正令人抱憾。倒反而是洪老夫人和洪小姐的割袍斷義,更令他們覺得欽佩而有真性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議論不休。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疇正式剃髮易服,投誠大清,皇太極賜宴崇政殿,並許以重任。
此後,洪承疇戴罪立功,堪稱清軍入關的「引路人」,替皇太極建下不世功業。然而,與其說洪承疇是在為大清效力,倒不如說是在為莊妃娘娘大玉兒效犬馬之勞,或許更為恰當罷。
莊妃得到了她夢想的賞賜:皇太極特許福臨可以隨母親習閱奏章,甚至常常將國事與他母子談論講解,儼然將永福宮當成了小朝廷。她知道,目標已經一天天地接近,生了格格的綺蕾再也不是她的心腹大患,然而建寧公主卻仍然是橫在她心頭的一根刺——因為,皇太極未免過於疼愛她了,遠遠超過了對福臨的重視。她可以不再為自己爭寵,卻不能不為兒子妒忌。
第98節參湯是一柄雙刃劍(4)
建寧已經三歲了。她一生出來,他父皇的基業就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般地興旺,而他又把興旺都歸功於建寧身上,說她是父皇的開心果、幸運星,對她寵得如珠如寶,無法無天。
小小的建寧雖然只是一個庶出的格格,然而這宮裡卻並沒有第二個格格像她這樣得到過皇太極如此強烈的寵愛,他對她的縱容幾乎是無限的,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只怕她的皇阿瑪也說什麼都要替她摘下來。這叫大玉兒,以及所有的嬪妃,都不能不為之妒恨。
就連皇太極自己,有時也會覺得驚異,不知為什麼,每次擁抱這個嬌艷如花的小女兒,他的心中就會湧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溫柔痛楚,就彷彿看到一朵即將消逝的春天的花,或者看到一抹天邊的霞一樣,感到一種不能久長的深沉悲哀。
他來不及地要疼愛她,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心,一種悲哀的情緒,一種不屬於滿洲巴圖魯的纏綿悱惻和柔情傷感。他也曾同範文程私下討論過,范大學士說那是多情的人面對完美事物時固有的一種無奈,是正常的。可是皇太極不信,如果是這樣,那麼為什麼他對待自己別的兒女時沒有這種悲哀和心痛呢?難道他們不夠完美嗎?難道自己不是一樣地疼愛著他們的嗎?
於是範文程又說,那是因為八阿哥早逝,皇上是把對已逝兒子的愛也一併給了建寧公主,所以才會在愛憐之餘同時感到傷心。
皇太極接受了這解釋,可是仍然悶悶不樂。他不想讓建寧弄得自己這般多愁善感,不像一個威嚴的皇上,倒像漢人閨院裡的小姐。他說,我是那種一輩子不可能吟詩作賦的人,我敬重學問人,可是討厭他們裝腔作勢無病呻吟的腔調。我不要那些無謂的情緒,它們會消磨鬥志。要是每個人都為了一朵花兒一隻蝴蝶落淚,還有誰去拿起武器來打仗呢?
可是現在他看著小女兒感到的那種悲傷,正是一個文人面對一隻美輪美奐卻挽留不住的蝴蝶所感受到的那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痛。
他變得絮叨起來,不管建寧聽不聽得懂,每次見到她,總要將她放在自己膝蓋上說很多很多話。
那可是皇上的膝蓋啊,是一對龍膝。作為普通平民家的孩子,坐在父親的膝頭上也許不算什麼,可這是在宮裡,嬪妃無數,皇子眾多,建寧從來都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更不記得皇阿瑪有多少正側庶妃,只聽說光為皇阿瑪生兒育女的妃子就有15個,那麼父親的妃子該有多少啊?
但是可榮耀的是,那所有的阿哥格格中,只有自己才有權坐在皇阿瑪的膝頭,撫摸著他青青的胡茬,同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一切正像是小戶貧門的一對普通父女一樣。
在普通人中間偶爾不平凡一次容易,可是在不平凡的人事中想偶爾普通一次卻是難比登天,而建寧,就是登上了天。她坐在天子的膝蓋上,也就等於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坐在萬民的頭頂上了。
她的榮光,是無以盛載的,連半瘋半傻的素瑪都常常自言自語說:「這樣的福份,也不知是好事壞事,享福太過,只怕傷了天和啊。」她曾親眼目睹了舊時皇上對於八阿哥的寵愛,也撕心裂腑地經歷了八阿哥的慘死。如今建寧過分的尊榮,又會帶來怎樣的殊遇呢?
綺蕾更是益發地長齋禮佛,虔心誠意地為女兒祈禱一生的平和安順。她那麼靈幽透剔,怎麼會看不到女兒的將來?一個盛載非凡福份的人,必定也會承受非凡的折磨苦痛。自從女兒降生後,她便拒絕再與皇太極同枕席,而只肯做他名義上的妃子,做他女兒的好母親。她從不肯與他單獨相處,然而每當他抱著建寧喁喁敘話,她卻常常耽在屋子一角,默默地看著他們父女親暱,可以一看就是一整個下午。
他抱著那如花的小女兒,笑容慈愛得近乎淒涼,對她說:「你將來總有一天要出嫁,要離開我的,那時候我將多麼哀傷。」他說:「可是我不會將你嫁得很遠,我要你嫁給八旗中最英勇的青年,最顯赫的貴族,讓你繼續停留在我的視線裡,讓我仍然可以常常見到你。」
可是,他沒有來得及看到他最愛的小女兒出嫁,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到她長大。就在說這些話的那年,他的命運遭遇了極具戲劇性的一次強大打擊,一次來自後宮的,來自床笫之上,因而毫不設防的打擊。
大清朝的歷史,就此改寫了。
那是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八日,皇太極赴睿親王府家宴。舞姬歌女的表演和金樽清酒的頻進使他覺得暈眩——這暈眩是自從錦州戰場上回來就開始了,近日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每日裡時常心悸,身上虛汗沁出,夜間也往往驚夢不斷。然而召太醫來診脈,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只開些寧神滋補的藥來交差。他自己便也當是勞累太過,長年征戰不得休息的緣故,便也不認真當一回事,只隨意調養著,不過想起來吃幾副藥罷了。
因這日又覺迷糊起來,便要退席小息片刻。多爾袞無法可想,令侍女扶皇上往自己房中休息,叫好好侍候。然皇太極寢時是不許有人在身邊的,便叫侍衛與侍女都在門外守候,隨時聽召,自己抱枕閉目歇息。不一刻朦朧睡去,恍惚見一女子走來,像是海蘭珠又像是綺蕾,欲語還休,目光帶淚。
皇太極初時以為是綺蕾來接自己回宮,忽一想又覺不可信,再看那女子滿眼深情,再無懷疑,知是海蘭珠鬼魂來見,忙上前執手叫道:「愛妃,你想死我了。」
海蘭珠泣道:「皇上,自臣妾去後,無一刻不思念皇上,如今我夫妻團圓日近。然我雖渴望與皇上重逢,卻又不忍看皇上英年早逝,因此前來與皇上見上一面,請皇上勿以臣妾為念,擅自珍重,不可輕信身邊人,免使奸人得計。」
皇太極聽了不懂,問道:「愛妃這說的是哪裡話?怎麼不可輕信身邊人,又是什麼奸人得計?」
海蘭珠歎道:「天機不可洩漏。臣妾如今身列鈞天部女史,本應跳脫紅塵外,斬斷兒女情,然而臣妾不能相忘當年皇上待我一片深恩,今見皇上有難,特瞞過天兵天將來見皇上一面,實為擔心皇上安危。這便別過了。」說罷施禮欲去。
皇太極哪裡肯捨,追上喊道:「愛妃莫走!」身子向前一掙,卻把自己掙醒過來,手裡尤自扯著海蘭珠半截衣袖。一時內心酸痛不已,便拿那袖子拭淚。忽然醒悟過來,既然是夢,哪裡來的衣袖?
定睛看時,卻並不是什麼袖子,倒是一塊詩帕,想是擱在枕下床邊,被自己無意中扯出來的。帕子是綠緞湖錦,上面字體娟秀中透著英氣,寫道:
莫向春雨怨春雷,水自風流花自飛。卓女情奔司馬賦,虞姬血濺霸王旗。
笛聲吹徹錦邊夜,鄉夢飛凌鳳殿西。贈我青絲掛鹿角,為君金鼎煮青梅。
絹子一角,繡著著小篆的「玉」字。皇太極看了,渾身冰涼亂顫,將那帕子收在袖中,往望便走。侍衛丫環在門外站了一地,見皇上醒來,嚇得撲地跪倒磕頭不迭,皇太極順起一腳,將個侍從踢倒,一言不發,逕自去了。唬得其餘一干僕從驚疑不定,一邊磕頭求饒,一邊悄悄兒地使眼色叫外邊侍候的人趕緊往前堂報信去。
第99節參湯是一柄雙刃劍(5)
待到多爾袞得了信兒,並不知為著什麼,只好整頓衣帽忙忙追來,皇太極已將出府,直追到殿門廊下方趕上了,多爾袞因緊著行禮問候:「皇兄怎麼這便要走?是臣弟哪裡招呼不周?」
皇太極看也不看他,只打鼻子裡憤憤地「哼」了一聲,甩袖子便走。倒把多爾袞驚了個愣,立得旗桿樣兒,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皇太極去了,究竟不知到底是哪裡得罪了他。
皇太極回到後宮,逕自往永福宮來。大玉兒率著一眾宮人跪接了,皇太極點一點頭,面無顏色,只道:「玉兒,你跟我進來。」又叫:「忍冬出去!」
忍冬不明所以,只得帶著所有服侍的人一同出去,既不敢捱近,也不敢走遠,怕隨時招呼著,只得都坐在房簷兒底下聽宣。
莊妃看到皇太極這般做作,又知他是從睿親王府裡來,便已猜到三分——此情此景夢裡心裡也不知過過多少個遍兒,倒也並不驚惶,只溫婉地笑道:「皇上將人都遣去了,只得臣妾親自服侍您。皇上先略坐片刻,我外間剛煎了參湯,這便端一碗來給皇上醒酒。」
參湯?皇太極聽著刺心,益發想起另一宗往事來。當下倒不急著先問帕子的緣故,只向莊妃道:「玉兒,你老實說,那年你到底是用什麼辦法勸降了洪承疇?」
莊妃不意於此,倒吃了一驚:「怎麼?」
皇太極淡淡地道:「沒什麼,我只是想聽到實話。當初,你告訴我是用一碗參湯喚醒了他的思鄉之念,求生之志。我信了你。但是,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不會的。」
莊妃獻上參湯來:「皇上,喝一口吧。」她進前一步。只能進,不能退了,沒有後路。
「略嘗一嘗。」她媚笑,笑得幾近淒厲。是他逼她出手的,是他將她逼到了絕路,逼得太緊了,簡直逼上梁山。
本來不需要這樣急,本來還有餘閒,本來尚可從容。是他逼她的,退無可退,便只得進。
「皇上,喝一口吧。」她繼續勸著。
她勸得這樣殷切,笑得這麼卑微。讓他無法拒絕。他只得接了,喝了,嚥了。喝了她的參湯,便先軟了幾分氣勢,把滿腔憤怒換成深深歎息:「玉兒,你當初也這樣勸洪承疇來著?我早應該想到,洪承疇一代名將,鐵骨男兒,不懼強權,不慕富貴,萬車金銀放在面前都不會動心,一碗參湯就可以讓他低頭?」
莊妃自知無幸,已是豁出去,笑問道:「皇上,您到底想說什麼?」
「告訴我實情!」皇太極上前一步,抓緊莊妃的肩搖撼,「我要知道真相!」
莊妃忍著沒有呼痛,只平靜地望著皇太極,一字一句地說:「真相是洪將軍降了您,這才是最重要的。」
「什麼?」皇太極一窒。
「結果最重要。至於用什麼辦法勸降,又何必細問?」
皇太極鬆了手,連退幾步,驚愕地看著莊妃。這個自己同床結髮十八載的女人,他覺得就要不認識她,是她成長得太快,還是,他根本從來就沒有看清過她?
她是這麼美,成熟嬌艷,正是一朵花開到最盛的時候,身體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骼都發育得勻稱妖嬈,渾身向外散發著一股逼人的女性魅力,只有瞎子才會看不見她的美,只有石頭人才不為她心動。
可是,自己就是那樣一個明目的瞎子,心軟的石頭。只為,自己的眼裡只有皇權,只有戰爭,只有逐鹿中原的霸氣和鬥志。是的,結果最重要,他太沉迷於勝利的喜悅,太在乎勝利,於是,忽略了許多細節,忽略了眼前這個女人的美麗,更忽略了她的心機,她非同尋常的膽識和手段,以及毫不遜於自己的強大野心。
一個女人的身體是她最原始也是最強有力的武器,如果她不能用它來降服自己,至少可以用它來降服敵人,繼爾,以降服的成績來贏得自己的信任與重用。
歸根到底,自己還是敗在這女人的原始武器之下,通過洪承疇的被打敗而間接被打敗了。
當他嘉獎著她的成功的時候,其實就是彰揚自己的失敗。
是失敗,更是恥辱!只要是男人都不能忍受的恥辱!
驀然間,許多往事撞上心頭,圍繞著莊妃所發生的一切意外:綺蕾的流產,睿親王妃的死,八阿哥的死,九阿哥的早產,多爾袞形跡的可疑……難道……一陣心悸,皇太極忽然撫住胸口,一口鮮血噴出。
腥紅的血,夾著參湯特有的氣味,噴濺在床幃上,艷如桃花。
又是參湯。他忽然明白過來:「你沒有給洪將軍喝參湯,卻給我了!好!玉兒,玉兒……」
他的話沒有說完。他死了。
莊妃親手為他除去外衣,將他的屍身平放在床上,然後,才打散自己的頭髮,驚惶地叫喊起來。
第100節坐擁天下稱王稱後(1)
皇太極死了。死於心肌梗塞。享年五十二歲。
太醫含含糊糊地說,這是由於房事用功太過的緣故,一時血氣上湧,抵擋不住,遂使心悸而死。其死狀,與當年的睿親王妃如出一轍。
也有的說,皇太極這一向就有頭昏暈眩的症狀,並不是突然病發。不過是今兒在睿親王府喝了酒,原本興奮太過,幾下裡湊成一處,遂使血氣奔湧不調而致命。
總而言之,皇上駕崩了,在史書上留了一筆「無疾而終」。並在莊妃的床上,以自己生命的終結完成了這女人後宮爭寵戰最後的勝利。
最完美的勝利——皇太極死在她的床上,還有誰能比她更徹底地擁有他呢?
男人的身體,男人的生命,還有,男人全部的思想與愛恨——他在生命最終念著她的名字死去,念得切齒銘心,無論,那是不是為了愛。
後宮嬪妃哭得死去活來,那哭聲中的意義複雜非常,有嫉妒,有驚慌,有真正的傷心,也有虛浮的竊喜——改朝換代的時候到了,誰知道誰會登基,誰知道誰會得勢,誰知道誰會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呢?
豪格之母、繼妃烏拉納喇氏的身份忽然前所未有地重要起來,東西側宮妃子一天三遍地前往請安,聚會得比五宮尤頻。人們紛紛議論:自古至今,皇上死了,都是太子繼位。皇太極雖然沒有立過儲君,可是長者為尊,豪格自是理所當然的太子呀。
她們的猜測倒也不是空穴來風,前朝關於豪格繼位的傳言的確風傳日盛,尤其以兩黃旗為首,都歃血盟誓:認為豪格是先皇的大貝勒,又是戰績彪炳的肅親王,歷年來南征北戰,功績赫赫,由他繼承帝位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並打出了「父死子繼,立嫡立長」的旗號來,擁肅親王豪格為帝;
但是兩紅旗的將士一致提出:早在奴爾哈赤時期,代善就曾一度攝政,如今非常時期,非德高望重的禮親王不足以服眾;
阿濟格與多鐸則帶領兩白旗強烈聲援他們的兄弟多爾袞:當年奴爾哈赤臨死,曾遺命大貝勒代善繼位,而後傳給多爾袞,卻被皇太極奪了先機。如今皇太極駕崩,帝位難道不該還給多爾袞嗎?
這種說法也得到了代善本人的贊同。他在這個多事之秋裡不避嫌疑,私訪睿親王府,稟燭夜話,老淚縱橫:「多爾袞,我欠你母親一個人情,十幾年來,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讓我不能安心。況且,當年先帝駕崩,也曾經命我繼位,等你年長後再傳位於你,現在,你既然有意奪回王位,我自當全力扶持,與你共進退,以慰你母親在天之靈。」
帝位之爭漸漸升級,索性連奴爾哈赤時期的疑案也一併被重新翻出來,大福晉的慘死被人一再提起,皇太極與小福晉德因澤矯旨另詔竄位登基的隱秘也揭穿了,這叫兩黃旗的人怒不可當,紛紛指責兩白旗對先皇不敬。
然而到了這種時候,誰又顧及得到敬與不敬這樣的小事呢?倘若多爾袞登了基,他就是天之驕子,又需要敬誰去?
黃旗的人因此意識到,如果真是多爾袞登基,那麼首先發難的一定是自己人。多爾袞已經恨死了皇太極親領的兩黃旗,他已俯首稱臣這麼多年,一旦得勢,怎麼可能饒過自己呢?
這已經不是帝位之爭,而是生死之戰。兩黃旗的人因此更堅定了擁戴豪格的心,口口聲聲要輔佐皇太極的正宗嫡系登基,而決不許皇權旁落。他們看得清楚,禮親王代善已經一面倒地站在了多爾袞那邊,他雖已年邁,但是資歷老、地位高,手中仍握有兩紅旗的實力,他的支持與反對可以直接左右事態的發展。單以兩黃旗的力量是不足以與多爾袞抗衡的,他們要想繼位,必還得爭取更多的聲音,同等的支持,那就兩藍旗。鑲藍旗主鄭親王濟爾哈朗是努爾哈赤的侄子,雖然他不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但他的向背卻對各派系有著重大影響,也是惟一能與禮親王代善同重量級的人物。因此豪格與他的親信,在這段日子裡頻頻私訪鄭親王府,忙得夜以繼日。
按照朝規,初十日一天,王公大臣俱持齋戒,諸王率固山額真每早往靈堂哭臨一次,凡此七日,十三日之內舉國禁止屠宰。然而這些都只是一個形式,諸旗主親王最關心的,仍然是帝位之爭,而爭論的焦點,漸漸集中在大貝勒豪格和十四爺多爾袞身上,雙方旗鼓相當,各不相讓,漸成水火。
一場八旗混戰勢在必行,一觸即發。
然而就在這個晚上,莊妃大玉兒又一次錦衣夜行,偷偷潛入了睿親王府。沒有絲毫寒暄過渡,她只用一句話就擊敗了多爾袞:
「不要爭位,把皇位讓給福臨吧,他是你的兒子!」
無啻於焦雷炸耳,多爾袞被擊得暈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福臨,是你的兒子!」大玉兒一字一句,不容置疑,「多爾袞,你算一算日子,福臨是你的兒子!我是在懷了他之後才邀請皇太極臨幸的,就是為了掩蓋懷孕的事實。」
多爾袞不能相信。可是又不能不信。他想起了那年端午朝堂上代善的代妃上疏,他聽說過那份奏章,當時已經猜出是大玉兒的手筆,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志在必得地爭寵邀恩。記得後來他當面問過她的,可是她笑而不答,只神秘地說將來會讓他知道的。
原來事實是這樣。她所以那麼苦心竭慮地求得皇上一夕之恩是因為她懷孕了,懷了自己的兒子福臨!自己有兒子了,那就是九阿哥福臨!福臨是自己的兒子!自己親生的兒子!
多爾袞漸漸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接著喜悅之情就像波浪般地一浪接一浪地奔湧而來,他抱住大玉兒叫道:「你說的是真的?福臨是我的兒子?是你給我生的?」
大玉兒幸福地笑著,重重地點頭:「是的,是我們的兒子!他長大了,就要當上皇上了!」
他要當皇上?多爾袞冷靜下來,遲疑地看著大玉兒:「你要我擁福臨當皇上?」
「是的,這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可行的辦法!」莊妃一字一句地分析給他聽,「如果你堅持要當皇上,雖然不一定不可能,但是兩黃旗的人決不會輕易罷手,結果勢必兩敗俱傷。然而如果你推福兒做皇上,他也是皇太極嫡子,那麼兩黃旗的人就無由反對。代善的兩紅旗是你這邊兒的人,當然也不會反對;而我已經求准了姑姑,屆時她會站出來說話,下懿旨立福臨為帝的,雖然她已是先皇之後,然而到底也有些份量,何況我們科爾沁家族的人也不會等閒觀之,這樣,方方面面都沒有足夠的理由來反對福臨登基,帝位之爭便可以兵不血刃地解決,豈不為美?」
第101節坐擁天下稱王稱後(2)
然而多爾袞仍然遲疑:「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苦苦爭戰這麼多年,難道是為了拱手讓人嗎?福臨即使是我的兒子,但是他現在這麼小,又怎麼能服眾望?」
「這個更簡單了。」莊妃輕鬆地說,「就是因為他小,你扶他才等於立自己呀。我已經替你籌劃好了,屆時你只要自動提出擁福臨為帝,自己願意攝政輔佐,自然不會有人反對。那麼實際的政權仍是在你手中。誰當皇帝又有什麼不同呢?如果你怕眾人不同意,不妨再立一位佐政大臣與你並肩,一則可以爭取多一位援助,二則也可以堵眾人攸攸之口。」
多爾袞微微心動:「那便是濟爾哈朗最合適。他是鑲藍旗主,如果我立他出來,那麼兩藍旗便也可為我們所用。有這六旗支持,還怕那豪格做什麼?」
莊妃笑道:「不止是六旗。兩黃旗的口號是立嫡為繼,可是福臨也是嫡系呀,而且豪格之母只是繼妃,我卻是西宮側妃,所以福臨的年齡雖小,又無戰功,但是出身卻遠比豪格高貴,只要立福臨為帝,兩黃旗也就沒有反對的理由了。所以,你是八旗在握,必勝無疑。」
多爾袞點頭沉吟,一時無語。
莊妃見他已經動搖,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更加知己說道:「多爾袞,今兒既然什麼都告訴你了,我便徹底跟你說吧,你知道皇上是怎麼死的?他是在你這裡做客,看到了我送你的詩帕,窺破了你我的事,要回去同我算賬呢。我自己的性命是不顧的,既然跟了你,便早晚等著這一天了;但是我不能不顧你的性命,為了不叫他有機會跟你發難,我便在參湯裡下了讓人心跳加疾加速的藥,這才……」說罷故做驚惶狀,拿帕子掩了面哭泣。
多爾袞見那帕子正是她舊日私自送給自己的那條,前些日子忽然不見了,還曾到處找尋過呢。細想起來,正是皇太極暴斃那是失蹤的,自然是被他拿了去質問大玉兒了。如此說來,自己和大玉兒的事情已經暴露,若不是大玉兒當機立斷,自己的這顆大好頭顱還在不在頸子上都很難說了。思想至此,更無遲疑,決然道:「玉兒,你這樣為我出生入死,不惜殺主保我性命,我還有什麼可懷疑的?福臨是我的兒子,他登基也就是我登基,他稱帝也就是我稱帝。既然你什麼都想到了,我便依你,明天朝堂之上,只須如此這般,皇位江山,便是你我二人的了!」
八月十四日,議政王會議於崇政殿前繼續召開,這已是爭位議事的第五天。
大殿之上,握有旗主頭銜的七位親王——禮親王代善、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肅親王豪格、武英郡王阿濟格、豫親王多鐸、以及多羅郡王阿達禮按品分坐,各執己見。
而七人之中,自是豪格與多爾袞的名字被最頻繁地提起,而其中最為德高望重的當屬禮親王代善與濟爾哈朗,兩人偏又各有所傾,不肯同聲同氣。
大殿之外,兩黃旗與兩白旗的兵士劍拔弩張,將大殿守得水洩不通,只等一聲令下,即以武力奪權。
風雷隱隱,刀光爍爍,一場廝殺在所難免。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一聲嬌啼,莊妃大玉兒渾身縞素自內殿奔出,衝入朝堂,跪在群臣面前,淚下如雨,顫如梨花,痛哭請求:「各位王爺,各位額真,請允許我、博爾濟吉特氏以死殉主,跟隨皇上。」
她說:「我是皇上的寵妃,皇上深愛之人,皇上既死,我理應追隨皇上於地下,永侍皇上身邊。」
口口聲聲,一句一個皇上,是求告,更是示威。
所有的人都被這出乎意料的一幕給驚呆了。惟有多爾袞首先站出來反對:「萬萬不可,這兩年來,莊妃娘娘陪侍皇上左右,兢兢業業,克己自持。皇上與我們兄弟閒談時,每每說有莊妃陪伴批閱奏章,神清氣爽,事半功倍,並且特許莊妃與聞朝政。如今皇上駕崩,新帝推選在即,正是用著娘娘的時候,焉能輕談犧牲?」
接著眾大臣也紛紛清醒過來,連聲勸慰:「九阿哥年紀尚幼,皇上在天有靈,也是不忍心看你母子生生分離的。」
莊妃跪在地上,哭了又哭,謝了又謝,將額頭在青磚石上磕出血來,可是她的心底在笑。以退為進,她又勝一招,勝得相當光彩。
而且,她以這種鮮明的方式讓所有的臣子都注意到了她,認識了她,並且同時省起,她有一個兒子叫福臨。福臨,也是皇上的嫡子呀,也同樣有著皇位繼承權的呀。
而且,她的母親是這樣的嫻淑貞烈,德才兼備,如果福臨登基繼位,莊妃是有能力擔起輔佐幼帝這個責任的。
於是,就有正黃旗猶猶豫豫地開口了:「或者,九阿哥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繼位人選。」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一愣,只覺出乎意外,竟然一時無聲。
又是多爾袞率先表態:「如果福臨登基,我沒話說,甘願同鄭親王共任輔臣,為幼帝左膀右臂。待福臨年長之後,再歸政於王。」
濟爾哈朗一愣,原本以為這裡沒自己什麼事兒的,最多只是擁立豪格登基後可以偏著自己這方一點,如今卻忽然冒出一個輔臣來,這樣說來,倒是福臨登基自己的實惠最大了,因為無論是代善、豪格、多爾袞還是多鐸繼位,都會獨斷專行,加強自己一旗的勢力,可是福臨只有六歲,他的登基只是一個形式,皇位等於仍然虛位以待,而自己既然做了輔臣,國家大事那是已經坐了一半交椅了,哪有不從之理,於是立刻表示:「睿親王既有效忠之心,老臣當然無可退讓,自當鼎力相助。」
兩黃旗諸臣相顧,暗自盤算,無論是豪格還是福臨,只要是皇太極嫡子繼位,兩黃旗就仍是天子自將之旗,地位顯赫,遂也都嘻笑點頭:「只要是先皇嫡子,我們一視同仁,理應報效。」
豪格自知大勢已去,眼看著情況急轉直下,因為太過出乎意外,反而一時想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來,只好支吾點頭:「皇弟登基,我無異議。」
至此、紅、黃、藍、白八旗再無異議。
丹墀之下,居然再無一個不同的聲音。
歷時五天五夜的皇位之爭,竟這樣戲劇性地得到了解決,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意外地達成了共識——六歲的九皇子福臨登基,多爾袞和濟爾哈朗為輔臣。
莊妃立在鳳屏之後,露出勝利的笑容。
這就是她要的結果——出其不意,出奇制勝,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她熟讀歷史,不會不知道那著名的斷腕太后的傳說,遼太祖阿保機未立儲君而猝逝,述律皇后自己上殿申請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勸阻,遂自斷手腕入棺陪葬,以此感動了群臣,遂立幼子為帝,而述律被尊為太后。
現在,莊妃大玉兒重演了這一幕,一樣地剛烈忠貞,一樣地請殉不遂,一樣地立子為帝。惟一的不同,是她才不肯斷腕。
她不捨得,她也不需要。因為她有多爾袞。
她還要留著這雙手撫摩她的情人、取悅攝政王殿下呢。
第102節坐擁天下稱王稱後(3)
多爾袞沒有辜負她的深情與厚意,更沒有違背她的意志與心願,他大度而決然地把帝位讓給了幼皇福臨,甘願退居為攝政王,一錘定音。
丹墀之下,她剛才跪拜磕頭的鮮血猶自殷然,似桃花,更似旌旗。
現在她明白先帝臨死時吐出的那口鮮血像什麼了,那一口濺在永福宮床幃上的桃花血跡,正是皇太極親手授她的一面勝利之旗,更是玉璽的猩紅朱泥!
「這是鹵簿,這是法賀,這是傘蓋、儀刀、弓矢、槍、殳戟,這是麾氅、幡幢、節鉞、仗馬,這是星御仗、引仗、吾仗、旗、瓜、靜鞭、品級山……」
次日午後,多爾袞親自引著莊妃與九阿哥來到珍放朝儀的鑾駕庫房,一一指點與福臨,說明名稱及用途,以及行登基禮時皇上的行為規範。
滿室裡金碧輝煌,耀眼生花,福臨一行答應,一行心中暗記。
這個記憶皇家儀仗的過程,也就是福臨一點點接近金鑾寶座的過程,每記住一樣,他就在心裡對自己說一遍:我要登基了,我要當皇上了。
當走出朝房的時候,他已經學會了用「朕」來稱呼自己。
他被忍冬帶回了永福宮休息,但是莊妃和多爾袞沒有。他們仍留在儀房內,看著那些儀仗禮器,體味著成功的不易與快樂。
終於得到了,進入到皇家鑾儀庫的一刻,足以與登上金鑾殿相媲美。這些美麗的禮器,它們象徵的是無上的權力與威儀,價值遠遠超過本身,儘管它們本身已經是世上最寶貴的金珠寶玉。
多爾袞撫摸著那些禮器,把玩著他原本唾手可得卻又失之交臂的皇位,百感交集。又一次,又一次他放棄了應得的皇位,為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想她的兒子稱帝,於是他便屈服了。
如果母親地下有知,她看到這一幕是會欣慰還是會憤怒?
大玉兒沉靜地看著多爾袞,她的愛人,她兒子的父親。不必任何言語,甚至不需要一個對視的眼神,她已經清楚地讀懂了他心中的不捨與不甘。她微笑了,既然知道用什麼方法從他的手中拿走皇權,自然也就明瞭該用什麼方法讓他仍然擁有得到的感覺。要一個人犧牲不難,難的是如何讓他心甘情願地犧牲了,卻還以為自己在得到。
她慢慢走向他,親手服侍他寬衣解帶,為他一一穿上那龍袍,繫上那玉帶,遞上那權柄。她自己,卻並沒有穿戴起那鳳冠霞帔,相反地,她把它們堆在自己的周圍,然後面對多爾袞,微笑著,一件一件,一層一層地,脫去自己的衣裳。
她已經三十歲了,正是從青春走向成熟的當口,卻還不曾衰老,只是熟得透了,渾身的肉都有了一種熱力,是即將發福卻還沒有發起來的,那樣一種霸氣。
當她赤裸著身體,站在那些鳳冠霞帔間,那裸露的成熟的女人的肉體就額外地有了一種收穫的意味,彷彿金秋等待收割的稻麥,隨風擺盪。每一陣波動都是一種誘惑,欣喜的,熱烈的,肉慾橫流的,彷彿不是生命給了肉體活力,而是肉體自身有了活力似的,可以脫離思想而存在,甚至脫離慾望而存在,因為它就是慾望本身,就是誘惑的根源。
然後,她就這樣赤裸著跪下,跪在她男人的腳下,撫摸著他,取悅著他,以一種服從的姿態,鶯聲燕語:「臣妾給皇上請安。」
巍峨的龍袍,赤裸的女人,沒有比這更加令一個男人自豪而且興奮的了。這才是真正的勝者為王,這才是真正的夢境成真,這才是真正的坐擁天下,稱王稱後!
就在這珍藏皇家權儀的鑾駕庫內,就在侍衛的層層把守之中,大玉兒,這先皇的遺妃、新皇的母后,和當朝攝政王多爾袞,在皇上登基大典之前,先預演了一場小規模卻是空前絕後驚世駭俗的登基典禮。
或者,這才應該是真正的皇上登基。
因為他與她,才掌握著真正的皇權,擁有著整個的天下。
然後,他們便同時扯掉龍袍玉帶,赤裸著擁抱在一處,扭滾在一處,糾纏在一處,縱心縱慾地用他們的方式來宣洩最滿足的快樂。
這是慶功的日子,大局已定,他們志得意滿,心花怒放。還需要再忌諱什麼人呢?他們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來往,什麼叫苦盡甘來,什麼叫心想事成,什麼叫春風得意,這就是了。
狂潮退後,偃旗息鼓,他們看著那些龍袍鳳冠,沒有再重新穿上它們,卻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笑,走過去,端端正正地並肩坐在了龍袍之上,坐在了天下萬眾的頭頂。
稱王稱後,坐擁天下。他們,真的做到了。
且說因皇上貼身侍衛及太監一併受命殉主,議命傳出,舉宮又是一番忙亂。忽然又聞得衍慶宮淑妃娘娘的貼身侍女剪秋撞牆而死,赤膽忠心,僕代主殉。
眾人都以為異,惟有迎春和忍冬卻心裡明白,剪秋哪裡是殉主,殉的倒是大太監陸連科才真。兩人兔死狐悲,少不得又大哭了一場。
迎春道:「以前我聽說過,敬事房裡的那些太監,在死後要把命根子和身體合葬,這樣才算是全屍,下輩子才有機會重新投胎做人。不然,就找不回自己的命,投不成胎,做不成人啦。要是家裡有幾個錢的,還要替公公買個名義媳婦,把八字和他的一塊兒燒了,死後不至做個孤鬼。剪秋這孽障既然癡心至此,竟比人家真夫妻還仁義,若是能將他二人合葬,想他們便做了鬼,也會含笑的。」
忍冬難道:「話雖是這麼說,但這怎麼可能呢?太監們守著皇陵,剪秋是頂著淑妃娘娘的名頭殉的皇上,棺柩另在一處,如何合葬?難道我們兩個能把屍體偷出來掉包兒不成?」
迎春道:「雖不能偷運屍體,然而一兩件體己並生辰八字要想掉包兒還不難。」
忍冬省道:「果然是好主意。咱們想法子買通給他們裝裹的人,將他們兩人貼身小衫兒換過,兩個的生辰八字兒在紅紙上寫了,縫在衣襟裡,再替他們辦個冥婚,兩人便到了地下,也不至於分離兩地了。果然他們的魂兒能遇上,廝守拉扯著,再一同投胎做人,來世果然做個真夫妻,也不枉了剪秋這一撞了。」
兩人計議已定,各自行事。
第103節坐擁天下稱王稱後(4)
便在這時,宮裡卻又傳出一項大新聞——繼莊妃娘娘以退為進的假意請殉、淑妃娘娘李代桃僵的僕替主殉之後,關睢宮真的有一位娘娘投環殉主了,這便是綺蕾!
那綺蕾自從皇太極裝殮入棺就請允了哲哲皇后,素服截發,前往守夜陪棺,齋戒齋宿,已經接連五日夜。到了第六日,她已經想徹因果,下定決心。
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了,與她恩怨糾纏了十二年的皇太極將永遠地離開她,獨赴黃泉。曾經她那麼地希望他死,兩度鋌而走險,冒死行刺。現在,他真的死了,卻不是死在她的手中,更不是死於她的意志。
她現在比任何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希望他活著,活著,寵愛他們的女兒,看著女兒長大。他死了,建寧怎麼辦呢?
綺蕾的眼中沒有淚。她早就是斷絕了塵緣凡欲的人,早就越足檻外了,是哲哲將她拉回來的,是皇太極把她拉回來的,是建寧把她拉回來的。然而現在,皇太極死了,保護建寧的人死了,哲哲的丈夫死了,她,還有什麼理由活著?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本是乾乾淨淨地了斷了的,本是梅花樹下參仙了的,為什麼卻又重新踏入塵寰、糾纏情慾、甚至生下女兒了呢。女兒,建寧,這是她最牽掛的,卻正因為對她的牽掛,對她的保護,對她的防患於未然,而叫綺蕾清楚地預見,她自己,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一日,皇太極出殯的前夜,她終於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永福宮,走向黃泉路。
「回娘娘,關睢宮求見。」忍冬腫著眼睛,含含糊糊地稟報。
大玉兒正與多爾袞喝茶,聞言一愣,不禁踟躇。連多爾袞也驚訝地回過頭來,滿腹狐疑:綺蕾何以求見永福宮?有什麼事,該找清寧宮才對呀。難道她守夜守得通靈,窺破天機了?但是綺蕾按說不是那種輕舉妄動的人,便是猜破皇上死的蹊蹺,也必不敢說出,卻又來?卻也惟有端正了顏色,說一聲「請」。
他們早已不再避人,攝政王與皇太后商議政事,誰敢說個不字?因此多爾袞並不迴避,只仍坐著飲茶。
忍冬打起簾子來,綺蕾拉著建寧,由素瑪陪著進來,一進門便叫建寧給莊妃跪下。
莊妃見綺蕾已經恢復了禪家打扮,更加驚異,忙命左右:「快扶建寧格格起來。這是怎麼說的,好好兒的跪什麼?」
綺蕾只不許建寧起來,並連自己也跪下了,清清楚楚地道:「綺蕾請求莊妃娘娘看在相識一場的情份上,照料建寧。」
莊妃微微吃驚,問道:「這是從何說起?」
綺蕾道:「先皇待綺蕾恩深義重,今不幸乘鶴仙去,綺蕾自該請殉。惟有幼女建寧,是綺蕾心中一份牽掛,故來托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綺蕾份上收她為女,綺蕾在天之靈也是安慰的。」
莊妃大驚,勸道:「你這是何苦?」
綺蕾低了頭道:「綺蕾心意已定,娘娘不必相勸。綺蕾初進宮時,原是住在永福宮的,承蒙娘娘照看我,一直無以為報。如今又以托孤煩擾娘娘,是綺蕾不該,求娘娘恕綺蕾無狀。」又指著素瑪道:「她原本是娘娘的親姐姐宸妃的使女,後來跟了我,雖不如以前聰明伶俐,卻最是老實聽話,也求娘娘收留。」
聽到這一句,連多爾袞也是動容變色,心知這綺蕾已經算無遺策,將所有的後路都想得清楚:她知道,福臨要登基了,莊妃要做皇太后了,她不會放過她們母女的。除非,她主動請死,而將女兒托庇在仇人的翼護下,而素瑪的陪伴,則是為女兒的平安長大找了另一份護惜,是沒有辦法中的惟一辦法。
為了聲名,莊妃勢必會對建寧很好,很慈愛。所以,綺蕾的死,正是為了保全建寧平安的生存。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建寧獲得生機的惟一理由。
多爾袞真正地服了綺蕾,那一刻他知道他在戰場上的英勇實在不算什麼,所有被歌頌的勇武有力也都不算什麼,在一個母親的毫無懼畏的犧牲前,那些蠻武的表現膚淺至極。
他想到的,莊妃也都想明白了,面對一個聰明人,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麼。綺蕾是非死不可的,既然她自己請死,便也省了自己的手勢;建寧是不能死了,然而一個小小格格,活著便活著,在自己的庇護下活著,成就自己賢良寬恕的美名兒,也沒什麼不好;至於素瑪,正像綺蕾說的,她不夠聰明伶俐,那更好,要的,就是她這份不聰明,卻忠心。
於是,莊妃放軟了顏色,溫和地說:「綺蕾,那麼你就放心去吧,不論是建寧還是素瑪,我都會善待她們,讓你在天之靈安心。」
建寧是早已經被教過了的,從進門來便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這時候才磕了一個頭,對著莊妃喊一聲:「額娘。」重新抬起頭來時,小臉上已經滿是淚水。多爾袞滿心歎息,他看著那小小的公主建寧。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一種熟悉的神情,一種破碎的東西,一種痛楚的陰影,他知道,那是死亡。
當年大福晉的悲劇在今天的永福宮裡重演了。
然而母親卻分身成了兩個人,一個是綺蕾,一個是大玉兒。這兩個人都以殉葬為名,以退為進,一個是為了保福臨登基;一個是為了讓建寧偷生。
母親臨死前夕的話響在了耳邊,那天,盛妝的大福晉抱著自己,定定地看著大貝勒代善,期待地問:「我死以後,你們兩個,真的可以繼承汗位嗎?你會替我照顧我的三個兒子嗎?」
代善回答她:「福晉放心,我一定不叫弟弟們吃虧。」
母親是這樣子去的,臨去之前,還曾笑了一笑,笑得那麼美,那麼淒婉。母親是為了保護自己才自願殉葬的,綺蕾又何嘗不是?
且她的選擇較之母親更為主動,英勇,徹底且決絕。
第104節坐擁天下稱王稱後(5)
他的心強烈地疼痛起來。如果說他給了大玉兒自己一生的事業與愛情,那麼他不瞭解自己給過綺蕾的是什麼?知己之情?同仇之義?他看看綺蕾又看看大玉兒,一時竟恍惚起來,不知道她們哪一個更像是母親,更值得自己保護。
他只有對自己說:綺蕾的托孤,不僅僅是衝著大玉兒的,也是衝著自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裡,他一定要保全建寧公主平安。
他願意相信自己的這一推斷,這使他覺得他和綺蕾之間仍有一種默契,一種血脈相連的同情知己,一如當年她在睿親王府的時候。他們之間早已沒有了盟約,也沒有了虧欠。然而每當他看到她,仍然還會感到那種熟悉的心痛。他曾經射過她一箭,差點要了她的命;而他又接她入府,千方百計挽回了她的命。他氣過她,也幫過她。如今,她的生命再一次走到盡頭,是她自願的。而他竟不能留。
他不能留。他不是皇太極,莊妃和綺蕾之間,他只能選擇一個。
他只能選,他兒子的母親。
莊妃大玉兒聽到綺蕾的種種說話,也不能不佩服,見她既然想得如此通徹,自己倒不必再做虛辭掩飾,遂親手拉起建寧來抱在懷中,又招呼素瑪過來站在自己身邊。
素瑪卻忽地福至心靈,若有所悟,抱住綺蕾的腿哭道:「格格,格格,你怎麼又要走?怎麼又不要素瑪了?」
綺蕾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道:「素瑪,你又發瘋了,我不是你的格格,莊妃娘娘才是。」
素瑪糊塗起來,愣愣地瞅著莊妃半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將手一拍,又重複給莊妃磕了一個頭,憨笑道:「二格格,咱們又在一塊兒了。你要不要騎馬?我去刷馬。」
莊妃聽她沿用的仍是當年在家時的稱呼,倒覺心酸,拉著她的手道:「好奴才,你是我姐姐最忠心的人,打小兒就在我家服侍我姐姐,現在你主子把你托了我,也是你我有緣,以後,你就跟了我吧。」又命忍冬帶她去換衣裳。
素瑪糊里糊塗,憑忍冬拉著去了。建寧卻掙脫莊妃懷抱,跳下來走到母親身邊,抱著腿哀哀地道:「額娘,建寧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額娘不要我了。額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寧?」
她的話,讓多爾袞這樣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潤濕,綺蕾卻忍著心,只做沒聽見,對著莊妃深深拜下去,行訣別大禮。
莊妃於心不忍,勸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別叫孩子心裡一直留著遺憾。」
綺蕾這才低下頭,猛地抱住女兒,將臉埋在女兒尚散著乳香的發間,深深嗅聞。建寧原先因為大人教過不許哭,故進門後一直忍著,然而一旦投入母親懷抱,卻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額娘,別不要我呀,建寧以後會學乖的,額娘,你抱我,別放手呀。每個阿哥格格都只有一個額娘,為什麼你要我喊別人叫額娘?我不要叫別人額娘,我只有你一個額娘呀。額娘,別跟我分開,抱緊我……」
綺蕾肩上猛地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將女兒緊緊一抱,轉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終,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悲苦,並且在她放下女兒後就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無視於她至愛的女兒淒厲的哭聲,一直地走出去,走過永福宮的長廊,走向死亡。
她的腳步並不見得沉重,也不躊躇,只是比平時略見急促。但是經過門檻時,她停了一下,彎下身來,拾起一隻斷了翅的蝴蝶,將它輕輕地放在一叢蘭花樹下,便繼續往前走了。
那一刻多爾袞清楚地瞭解到這是一個感情有多麼強烈的女子。在她即將放棄這個世界,甚至連人類最根本的親子之情都決意放棄的時候,她卻在一隻蝴蝶的歸宿裡流露出了無限的情意。
所有的人都沒有說一句話,她也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宮女們從樑上解下那條白色的綾,人們都沒有就這個殉葬的妃子再多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