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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 第四部分 作者:西嶺雪
    第64節十個月前必須準備的計劃(1)

    轉瞬到了五月初五,宮裡照例架設天師艾虎,以五色菖蒲製成百草山,飾以珠翠艾花,前庭賞宴群臣,文武百官按品分得些細葛香羅、蒲絲艾葉、彩團巧粽等物,後宮諸妃也都各有所賜,無非金絲墜扇、珍珠香囊、軟香龍涎佩帶等,應景兒取個吉利意思而已。

    陸連科帶著一眾小太監捱宮捱院兒地灑雄黃水,自清寧宮起,哲哲少不得叫進去叮囑幾句,又特別吩咐因宸妃有孕,雄黃氣味太過刺激,且皇上有令關睢宮不許閒雜人等進入,故可略過。陸連科恭敬應了,順腳步兒來至衍慶宮,淑妃向來畏羞怕吵,只命剪秋應酬眾人,自己推午覺躲在暖閣內。

    陸連科明故其故,正中下懷,故意咳嗽一聲,命令小太監們:「要細細地灑,一處也不可遺漏。」自己便拉著剪秋的手,將一個小小包裹塞在袖內,笑嘻嘻地道:「這是我前兒新得的,你替我收好了,裡頭另有一個小包是給你的。」

    剪秋忙袖了,搖手不叫陸連科再說,回身且命小丫環奉茶來,又向裡間張望一眼,見巴特瑪睡得熟了,這才回身向陸連科推了一把,抿嘴兒笑道:「你急什麼?當著人,也不防忌些。」

    陸連科笑道:「你以為她們不知道?都猴兒精似的,誰在這宮裡沒個相好的?況且我是皇上身邊的一等大太監,你是淑妃娘娘身邊的人,他們就算知道咱倆好,還敢上告不成?」又道,「我告訴你個故事,你知道福子和釵兒的事吧?他們兩個吃對食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福子現做著御茶房的跑腿兒,西華門掖角上自有屋子,更比別人方便,釵兒卻不是天天可以偷偷出來,所以福子耐不得寂寞,前些日子竟將原先跟靜妃後來給了宸妃的那個朵兒也勾上了。被釵兒撞破,堵著門,非要福子當面兒把朵兒打一頓,不然就要嚷出來,大家活不成呢。」

    剪秋嚇了一跳,又擔心起來:「哎喲,這可怎麼好?釵兒和朵兒原就有仇,這下子結得更深,還肯罷休?若她當真鬧出來,會不會連我們也扯進去?」

    陸連科道:「那不會。好端端的他們咬我們出來做什麼?俗話說『拿賊拿贓,捉姦捉雙』,這種事只要沒有把柄在人家手上,誰敢說三道四?就算有人舉報,抵死不認就是了。況且釵兒未必有膽子真鬧得魚死網破,對她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剪秋憂心道:「你不知道釵兒那火爆脾氣,紅冠子公雞托生的,最是爭強好勝,面子看得比臉大,惹火了她,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陸連科道:「那也沒什麼好怕,等我改天勸勸福子,叫他擺個東道出來,向釵兒好好賠一回禮,和那朵兒一刀兩斷就是了。」

    原來後宮之中陰盛陽衰,除了皇上是十足的男人且是人上之人外,其餘無非都是些嬪妃婢女並奶媽稚兒,再就是些半截子人的太監。妃子們一心一意只想著爭皇上寵,無所不用其極,宮人們有樣學樣,都攢了一肚子的風月故事,雖沒個男人對著演習,於那些抓乖獻媚的本事卻並不生疏,又正當青春妙齡,花容月貌,漫漫長日難保不會覺得寂寞,便少不了心猿意馬,思春願月。太監雖算不得是真正的男人,到底有比沒有強,再有那相貌俊俏嘴頭油滑或是心眼活絡路子靈通的,就額外受到宮女青睞,一來二去地,便有些太監和宮女結成了對家兒,做些望梅止渴聊勝於無的荒唐事,俗稱「吃對食兒」。雖是假鳳虛凰,卻也真情實意,背了人海誓山盟指生咒死的,甚或私設花堂拜天地吃喜酒,一心一意地過起日子來。將上面瞞得鐵緊,在奴才中卻都是心照不宣的,就好比陸連科和剪秋這一對,已有兩三年的交情,太監宮女中十成倒有七成知道,都把他兩人看成夫妻一般。

    因此陸連科聽了剪秋一席話,對於釵兒倘若不依不饒鬧嚷出來大家沒臉這一宗事,倒也不無擔憂。出了衍慶宮,便往麟趾宮來,想覷空兒找釵兒聊幾句。

    偏那貴妃娜木鍾因他是皇上身邊第一號大太監,不肯怠慢,親自迎出來,命小丫頭奉座上茶,自己陪在一邊問些祖上何處兄弟幾人的閒話,又打聽皇上近日臨幸過哪個妃子,往何處去得最頻。陸連科一一答了,兩眼咕嚕亂轉,只管向釵兒猛打眼色。

    一時小太監灑放完畢,陸連科告辭出來,釵兒假裝送客,隨後跟出宮來,陸連科悄悄兒地笑道:「釵兒姑娘果然聰明,福子好眼光。」

    釵兒聽得「福子」兩字,早打鼻子裡哼了一聲,扭過身去。陸連科笑著做個揖,勸道:「我和福子一場兄弟,福子得罪了姑娘,我這裡先替他賠個禮,改天福子還要親自擺一席請請姑娘,還望姑娘賞光。」

    釵兒也因他是皇上親信太監,不敢得罪,且也覺面上有光,遂道:「既然陸公公替他說情,釵兒自然無不遵從,只是有句話要請公公轉告福子:這些日子來我對他怎樣,他心裡應該明白,我釵兒是說一不二的人,他對得起我,我是心肝也可以挖出來給他;他若三心兩意,我眼睛裡可揉不進沙子,管教他七葷八素,顛三倒四,不信咱們就試試。現在他要請客賠禮,我便原諒他一次,只是我有個條件:請客時須要有四位證人,還要把那賤人也叫上,福子得當著我和各位證人的面兒立個毒誓,和賤人從此斷了,還得給我寫個字據。不然,這件事再完不了。」

    陸連科心知難為,只得道:「這個麼,還得福子自己度量。」拱手告辭,復向永福宮來。

    卻見永福宮簾幕低垂,小丫環們都守在房外,神情凝重,進退不安,連忍冬也鎖緊了眉頭,見到陸連科,忙迎出來擺手兒不叫聲張,悄悄兒地道:「莊妃不許人進去呢。」

    陸連科不明所以,詫異道:「這是皇上的聖旨,端午節各宮灑雄黃水驅蟲是老禮兒,我也是奉命辦事,若漏過永福宮,皇上問起,可怎麼回話呢。」

    忍冬攤開手道:「怎麼回話?自然是說灑過了便算。咱們做奴才的,只好上下遮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則你我都不清淨,又何必呢。」

    陸連科也只得道:「也只好這樣。莊妃娘娘向來和氣識大體,今兒個是為著什麼事發這麼大的脾氣?」

    忍冬含笑道:「公公見多識廣,還有什麼想不到的。」

    陸連科想了一想,笑道:「既如此,我也不耽擱了,還要到別的地方灑雄黃去呢。」

    忍冬倚在門上看太監們去得遠了,遂回轉身來,復把院門兒關上,仍舊坐在廊沿兒下,悄無聲息,既不敢進去,也不敢遠離。

    莊妃已經把自己關在裡面很久了,整整一個上午,不思飲食,也不許人進去。原因或許不難推測,不過是皇宮后妃最常見的憂慮——皇上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

    廊上的鸚鵡也寂寞,一遍遍空喊著「皇上駕到,莊妃接駕」。

    往常那叫聲常引起人們一陣哄笑,有時對了,有時錯了。對的時候,清太宗皇太極會扶著莊妃的肩,一併站在鸚鵡籠下,餵它珍珠小米,和加了糖的泉水,逗它叫得更響亮些;偶爾叫錯了,莊妃也只是嗔怪地朝它做一個要打的手勢,可是手還沒有放下,臉上已經笑開了,似乎在那叫聲中得到了某種滿足和希望。

    第65節十個月前必須準備的計劃(2)

    可是現在,鸚鵡除非不叫,否則,總是錯的。

    而每叫錯一次,莊妃的肩就忍不住輕輕一顫,而忍冬和丫環們就會很緊張,恨不得立刻把它來掐死,至少,也把它毒啞了,叫它不要再亂說話——因為皇上,是不會來的。

    如今,海蘭珠才是皇上身邊床上唯一的愛侶,其餘諸妃,包括她莊妃大玉兒,都已成昨日黃花,惟作壁上觀了。竟然敗給大自己四歲,晚自己進宮八年的親姐姐,怎樣的恥辱?怎樣的失敗?

    然而最令莊妃大玉兒焦慮的,還不止於此,她的心中另有一樁說不出的隱憂,連忍冬也不敢告訴。那就是——她懷疑自己懷孕了。

    皇上一連數月不曾臨幸永福宮,那麼這個孩子是誰的,答案也就不問而知。一旦東窗事發,那可就是殺頭的罪呀。莊妃看著眼前的粽子,知道送給關睢宮的必然是重新另做,不放麝香的;人家懷孕就得大張旗鼓,小心侍候,自己也有身孕,卻是天大的禍患,要藏著掖著,枕席難安的。這一盤香甜的粽子吃下去,可就是打胎的毒藥啊。

    她思前想後,若說想個萬全之策把孩子流掉,在她倒不是什麼難事。這幾年來,她苦苦研習醫藥之術,救人未必有把握,論害人卻有的是法子。但是,那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是好不容易才懷下的心血結晶,如何捨得?然而若要保住孩子,惟一的辦法,就是無論如何也要邀天之倖,務必讓皇上臨寵一次才好,如此則一可遮羞,二者也好順水推舟,就此認了自己懷孕之喜,豈非兩全其美。

    然而,皇上獨寵東宮,目無旁顧,她有什麼法子從自己的親姐姐海蘭珠那裡分一杯羹呢?

    莊妃在對著鏡子切齒。

    鏡子,真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冰涼而堅硬,卻能映出人的影像,讓人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相貌美醜。

    莊妃是美的,長眉入鬢,睛若點漆,豐滿頎長的身體像草原上的鷹。可是,美得過自己的親姐姐海蘭珠嗎?

    她永遠忘不了海蘭珠站在鳳凰樓上初見皇太極的那一幕,從那以後,不論什麼時候見到海蘭珠,她都覺得她像是站在鳳凰樓上,那飛簷斗角的閣樓,雙手捧心,對著月亮歌唱。她那月光一般皎潔的臉,還有星光一樣閃爍的眼,都讓她感到一種壓力,一種追趕不及的艷光。

    大玉兒抱緊自己的雙肩,感到深深的孤獨。

    深宮內苑,誰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原本至少還有一個姑姑可以依賴,然而自從海蘭珠得寵,連姑姑對自己也冷淡多了。在五宮爭封的鬥爭中,姑姑從頭至尾沒有幫自己說過半句話,她心中關注的,只是不要讓綺蕾重新得寵,不要讓阿巴垓那兩位佔了上風,至於自己和姐姐海蘭珠到底哪個排名在前哪個排名在後,她才不在乎呢。對於哲哲來說,自己和姐姐海蘭珠,都是科爾沁部落擺在皇宮的兩枚棋子,勢均力敵,無分軒輊。

    多爾袞,多爾袞才是她惟一的愛人,可是現在,就是多爾袞也幫不了她,她在這深宮內苑,真正是孤軍作戰,求助無援。能幫自己的人,惟有自己。自己現在已經身在井底了,如何能夠生出天梯來,讓自己浮出水面,重見天光?

    大玉兒逼著自己冷靜,逼著自己不要憤怒,不要妒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一劫必有一解,她會想出辦法來的,會想出來的。自己可以用幾炷香兩匹帛輕而易舉地利用時機重新贏得多爾袞的心,也一定會奇兵突襲重新贏取皇太極的心。哪怕一夜也好。只要一夜便好。

    但是,到底該用一招什麼計呢?她知道,為了爭取皇上的寵幸,綺蕾曾經用過歌舞聲色的招術;娜木鍾除了盡心盡意地調弄脂粉香料,新近又開始遍天下搜集珍饈佳餚的秘方兒,用美食來引誘皇上;淑妃巴特瑪則一味地賠小心,逆來順受,她那一套作派,自己是學不來的,也不願意學;而姐姐獨擅專寵,則與其說是憑借長得美,倒不如說是長得像——姐姐如今的風光是集合了她自己的風情和綺蕾的魅力於一體的,自己曾利用這一點誤會將錯就錯,抓住皇上的一句口誤把姐姐推進了東宮;現在,她該用什麼辦法,再把她從東宮拉出來,讓給自己半張床呢?娜木鍾、巴特瑪、綺蕾……

    大玉兒忽然想起綺蕾那年送詩絹與皇太極請命為尼之事,心念電轉,想得一計。皇上冷落的,豈止是自己一個人,自己又何必鑽進牛角尖,獨力掙扎呢?既然孤助無援,就要想辦法聯合別人,爭取援助。

    打定主意,大玉兒翻身坐起,叫進忍冬來,如此這般,吩咐下去。

    忍冬在門外候了半晌,正為著主子的忽嗔忽喜擔心焦慮,忽然見她沒事人一樣張羅起請客喝茶來,倒覺詫異:「若是她們不來又如何?」

    大玉兒笑道:「你只說我有事相商,她們必定來的。」忍冬不解,但見主子面上有笑意已覺安心,遂命小丫頭分頭往各宮請人去。果然貴妃娜木鍾與巴特瑪正在一起喫茶點,說已經吃過了,多謝莊妃想著;又有繼紀烏拉納喇氏一早奏准娘娘,出宮往豪格貝勒府過節去了;也有那心窄眼低,不肯與五宮妃子親近的,只推說身上不好歇下了。因此應邀前來的,不過三五位沒甚份量的東西宮庶妃。

    忍冬揣測別人猶可,惟貴妃淑妃兩位是正主子,若推拒不來,莊妃必定瞞怨自己不會辦事。遂親自來至衍慶宮裡,果見兩位妃子正盤腿兒坐在炕上,指揮著丫環逗葉戲玩兒,卻不是賭銀兩,只將些糖果做注,無論輸贏,都賞給與戲的丫環吃。炕幾填漆食盒裡滿是糖果蜜餞、各色花糕,上上下下俱玩得興高采烈,笑聲不絕。見了忍冬,笑道:「怎麼你也來了?可要一起玩兒?」又叫伴夏拿糕賞忍冬吃。

    忍冬遂捱著炕沿兒跪下謝賞,又賠笑磕頭道:「兩位娘娘金安。我們娘娘因為今兒個是端午,說是團聚的日子,故而想請兩位娘娘一同聚聚,大家聊天吃粽子。若兩位娘娘不去,娘娘必定罵忍冬不會說話,親自來請的。只是已經有幾位娘娘等在宮裡了,所以娘娘不好丟下客人過來,求兩位娘娘千萬體恤我們娘娘一番心意,還請移駕前往才好。若是娘娘怕永福宮的茶點不如這裡的可口,拿過去大家一起吃也好;或者娘娘吃了茶不願走動,忍冬情願背了兩位娘娘過去。」

    一番話說得娜木鍾笑起來,手裡的瓜子兒也撒了,指著忍冬笑道:「你這丫頭會說嘴。打著請我們喫茶的旗號,倒想訛我的東西去;也罷,我便要你背了去,你背不動,是要打的。」

    忍冬果真背對著炕蹲下身去,笑道:「這便請娘娘上馬。」笑得娜木鍾一掌推開忍冬道:「我把你這不知死活的小蹄子,只管吹牛,你若敢把我摔了,要你十條命也賠不了。」釵兒一邊湊趣道:「我這便給娘娘取馬鞍馬靴去。」剪秋也笑道:「馬鞍且罷了,只千萬別忘了馬鞭子馬嚼子才是。」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伴夏與剪秋遂侍候貴妃淑妃穿戴了,又叫釵兒將不曾用過的花糕蜜餞另裝了一食盒提上,一併帶往永福宮來。

    第66節十個月前必須準備的計劃(3)

    次日皇太極臨朝,諸臣如常上疏議政,臨散朝時,禮親王代善面有難色,上前一步稟道:「皇上,臣這裡還有一本,卻是代人做伐,不知當奏不當奏。」

    皇太極見他表情忸怩,倒覺好奇,問道:「卻不知什麼人這麼大架子,敢請禮親王代勞。」

    代善笑道:「說起這托老臣求情的人,卻不是一位兩位,而是後宮諸位娘娘集體托付的一道密折,故而老臣雖覺為難,卻不便推拒,望皇上體恤。」說著奏上折來。

    皇太極啟封看去,初而一愣,繼而略一思索,大笑起來,復將折子合起,向代善問道:「你可知道折上寫些什麼嗎?」

    代善搖頭稟道:「臣不知。娘娘奏的是密折,臣不敢擅自開啟。」

    皇太極笑道:「不妨,你既然插手了朕的家務事兒,幫著遞折求情,總得知道到底求的是件什麼事?倒是幫朕看看,這奏折上寫著的,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代善恭敬接了,啟開看時,卻是灑金紙上題著《一斛珠》三個字,下面是篇曲譜,角上蓋著諸宮嬪妃的寶印。代善看了不懂,復奉還密折稟道:「臣愚鈍,竟不能替皇上解疑。」

    皇太極大笑道:「代善啊代善,你的確是老了,真正不通風月,不解風情。」遂袖了密折,罷朝自去。

    代善打了這個悶葫蘆,好生納悶。下得朝來,猶低頭百思不解。多爾袞見他這樣,不禁好奇問道:「大哥,那折子上到底寫些什麼,竟然讓您這位身經百戰的老臣也看不懂。」

    代善遂將折上內容說了一遍。多爾袞一愣,心下遲疑,一時無話。代善會錯了意,笑道:「十四弟也不懂?若依皇上的話,你也是不通風月,不解風情。你也老了嗎?」

    多爾袞搖頭道:「大哥可知道這《一斛珠》的典故嗎?」

    代善皺眉不解:「一斛珠?那是什麼東西?好兄弟,老哥已經滿頭霧水,你就別再給大哥添堵了,你倒是跟我說說,這些娘娘們玩的到底是什麼把戲?」

    多爾袞笑道:「難怪她們要托大哥來遞這個折子,又難怪大哥不明所指,更難怪皇上說大哥不解風情。這其實只是個文字遊戲。大哥是馬背上打滾兒的人,向來不喜歡漢人的學問,自然不知道這裡的典故。」

    代善皺眉道:「文字遊戲?莫名其妙。」也不復再問,甩袖離去。

    多爾袞卻墜進另一個悶葫蘆去,也犯起嘀咕來。他一聽即明,這必是大玉兒的手筆。玉兒與自己情投意合,如膠似漆,難道還不滿足?何必這樣苦心積慮,討皇上歡心,連集體上疏這樣的招術也想出來了。真不知她說動諸宮妃子上這簽名疏要有多麻煩,分明志在必得的樣子,難道她這麼在乎皇上的寵幸?她不是和自己賭咒起誓地說要推翻皇太極,幫助自己取而代之嗎,難道又改了主意?左思右想,大不適意。

    皇太極下了朝,照舊先往關睢宮裡探問一回海蘭珠,然後才往清寧宮來。

    哲哲因年後接二連三的慶典活動,吃力不堪,又發了哮喘之症,故形容懶怠,每天除了早請安時坐在清寧宮裡受幾個頭外,便少理雜務,大小事只交迎春代擬意見。見皇太極進來,也只命迎春奉茶,懨懨地不欲多話。

    皇太極也循例問了一回病,故意問:「大玉兒沒來陪你嗎?」

    哲哲懶懶地道:「她每天裡也不知忙些什麼,別說我這個姑姑了,連閨女也不大理睬,一門心思地研究學問,大概要考女狀元呢。你只管問她做什麼?」

    皇太極笑道:「她們幾宮的妃子們聯合起來告了我一狀,你也不知道麼?」遂將密折授與哲哲。

    哲哲不解:「這是什麼?又不是詞又不是曲,單單的一個空名兒,算是什麼狀紙?」

    皇太極歎道:「或許真是要你這樣省心省力的脾氣,才可以載福吧。」也不多加解釋,只將密折重新收起,又叮囑大妃數句,遂向永福宮來。

    且說莊妃遞出折子,已經算到皇太極下朝後必來宮中,一早吩咐丫環薰香灑掃,將仕女捧花瓶裡遍插著葵榴梔子花,環繞殿閣,滿室生香,連屏風壁畫都一併換過,她知道皇太極雖愛她文采,卻不喜她書卷氣太重,故一反常態,只往脂香粉艷裡做文章,將宮殿佈置得花房一般。又命御膳房做了幾樣精緻小菜,葷膩油腥一概不用,肉菜素做,別出心裁,都用鑲藍碟子盛了,置於花廊之下。自己蘭湯沐浴,精心梳妝,她雖不及姐姐海蘭珠的美艷,卻也是膚如凝脂,睛若星辰,長得十分動人的。美中不足的是臉上的線條不夠柔和,有些稜角,在有情人的眼中看去或許會覺得是一種英武,而皇太極卻是覺得女人就該柔情似水的,如果讓他來評判,或許覺得巴特瑪那張線條模糊卻溫軟的臉較之大玉兒還更耐看的吧。然而今天她有意改變風格,濃妝重彩,打扮得艷而不俗,媚而不妖,端坐在美女插花屏前靜等。

    一時皇太極來到,莊妃跪接了聖駕,請安後並不起身,仍然跪著稟道:「請皇上恕罪。」

    皇太極故作不知,詫異道:「愛妃這是何故?你有何罪?」

    莊妃笑道:「皇上聖明,洞察秋毫,高瞻遠矚,無遠弗屆,有什麼不知道的?臣妾因卻不過後宮眾姐妹情面,斗膽遊戲筆墨,學前朝臣子們參了一本,冒犯天威,還望皇上憐恤一片癡心,不予降罪。」

    皇太極也笑道:「你說我高瞻遠矚,你才真是運籌帷幄呢。」遂親手挽起,看她臉如滿月,唇紅齒白,烏黑濃密的頭髮上插著鳳凰銜紅果的釵子,白皙豐腴的頸下掛一串重重疊疊的黑珍珠項鏈,素白雲錦緞子繡荷花的旗袍把個成熟的身子裹得玲瓏浮突,胸前衣襟高高鼓起,雙峰奔湧,飽滿得似要噴薄而出,不禁讚道,「愛妃,你今日與往常好像有些不同,面色光澤如許,也胖了,倒像個新婦模樣兒。」

    莊妃暗暗吃驚,掩飾道:「只准皇上給貴妃淘弄脂粉,就不許我這個醜人東施效顰,也學學妝扮麼?」

    皇太極笑道:「你如今真是學壞了,慣會挑錯找茬兒。昨日端午,朕命太監給你禮品,你自比梅妃,搬出《一斛珠》的典故來,怨我『何必珍珠慰寂寥』;今兒我不過是看你打扮得漂亮,誇讚兩句,又招你一番閒話。」又指著壁上畫軸道,「端午還沒過完,倒把七夕的畫兒先掛出來了。怎麼這樣性急?」

    莊妃笑道:「這畫兒上畫的,原出自一句詩。皇上猜得出《一斛珠》的含意,可猜得出這畫兒是道什麼題目麼?」

    皇太極笑道:「這畫的是牛郎織女鵲橋會,並不難猜,難得的是著色,在白描之上泥金,倒也特別,又雅致又華貴,竟比那些彩繪仕女圖來得還要俏麗,又不至太俗艷,又不至太素淨。」暗想古來詠七夕的詩句本來就多,後宮心願,無非兩情相悅長相廝守,便道,「若說詩謎,莫非是柳三變『願天上人間,佔得歡娛,年年今夜』?」

    莊妃搖頭道:「這用的是秦觀的典,『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皇上自己也說過,這幅畫最特別乃是著色,怎麼倒想不起來了?」

    皇太極恍然道:「原來取的是『金風玉露』二字。」遂攜了手一起往花廊下賞花飲酒去,因嘗了一口,卻是極清淡的甜米酒,戲道:「莊妃又不是白娘子,難道也怕雄黃麼?」

    第67節十個月前必須準備的計劃(4)

    莊妃胸有成竹,從容笑答:「皇上要喝雄黃酒麼?臣妾這就取來便是。只是臣妾忙這半晌,想了這幾味小菜出來,最宜米酒的香甜清淡,若被雄黃的醇烈一激,則虧損其味,反為不美。」

    皇太極笑道:「朕正想問你呢,又不是齋日,如何儘是些素菜,未免清淡太過了吧?」

    莊妃抿嘴兒笑道:「皇上倒是也嘗一口這素菜再評說不遲。」親挽了袖子,搛起一箸喂到皇太極唇邊。

    皇太極就手兒吃了,大為詫異:「怎麼倒像是肉味兒?這明明是黃瓜絲兒、胡蘿蔔絲兒、這粉盈盈的說不上來是什麼絲兒,難道竟不是?」遂又細細嚼去,猛醒過來,「是了,這是將火腿乾絲兒煨在蔬菜汁子裡,沁成菜色,吃著沒有一絲兒油膩,既是葷菜,也是素菜,虧你怎麼想來。」又嘗那幾樣,原來也都是葷菜,分別是荷葉盛的鹿腦豆腐、竹節裹的紅燒鵪鶉翅、香肝和醬雞胗拌的各色花瓣、大紅棗塞肉縻,便是那碗玫瑰百合湯,也是將瑤柱燕窩人參蟹干足等煨成高湯,再以上等細絲過濾得一星兒油珠都不見,再灑上玫瑰花瓣做成素湯形色。皇太極吃一樣便誇一樣,龍顏大悅,讚不絕口。

    莊妃敬過頭杯,笑道:「古人說美味佳餚須『色、香、味』俱全,如今我們於這三項上再加一項,就是『意』。不然,再好的食物,一頓風捲殘雲,也是焚琴煮鶴,終究無味。」

    皇太極道:「偏你總有這許多講究,吃頓飯也有許多道理。你且說說看,怎麼一個意字?」

    莊妃一邊布菜一邊笑著講解:「這盤做成豆腐狀的鹿腦,以荷葉清香去其腥味,暗藏『呦呦鹿鳴,食野之萍』;這道『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將鵪鶉翅子醃過後,再塞進挖得中空的竹管裡紅燒,同荷葉去腥是一樣的道理;這盤花瓣拌雞胗,顏色最好,是『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這棗子塞肉,是『投我以夭桃,報之以瓊瑤』;這玫瑰百合湯,是『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皇太極聽到這裡,打斷問道:「幾樣菜都說得有理。論到這碗湯,這丸子可以比作『靈藥』,『碧海』、『青天』也都好解,惟是嫦娥卻在哪裡?難道美人兒也可入湯麼?」

    莊妃掩口嬌笑道:「湯裡有蛋花,可以比作明月,嫦娥麼,自然在月亮裡面啦。」

    皇太極大笑,將筷子橫在湯碗上道:「朕也給你出一題,如果你這便算『碧海青天夜夜心』,那現在又叫什麼?」莊妃詫異道:「一碗菜,怎麼還有剛才現在的?」皇太極做個手勢笑道:「原來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朕來教你,這個名堂啊,叫做『野渡無人舟自橫』。」說罷笑得前仰後合。

    莊妃羞得滿面通紅,背過臉去。皇太極扳過她肩膀,滿眼是笑,臉對著臉兒低低地道:「愛妃,難為你想出這麼些個刁鑽古怪的主意,一會兒是上折子『何必珍珠慰寂寥』,一會兒出畫謎『金風玉露一相逢』,一會兒又『碧海青天夜夜心』,曲譜裡藏著話,畫兒裡藏著話,菜裡也藏著話,你到底有多少話要跟朕說呢?今兒朕就好好地聽你說上一晚,我們也『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如何?」

    莊妃見時機成熟,偎在懷裡笑道:「皇上即樣樣都猜穿了,臣妾還有什麼可說的?只別怪我多嘴便好。」

    皇太極推心置腹,坦然相告:「你們的折子朕已經看過了,是你的主意沒錯兒吧?其實起先你上那九九消寒令的時候,我便想過了,納妃原是為了充實後宮以廣皇嗣,一味偏寵的確有違本意。也想過要改個法子,免得你們怨我施恩不勻,無奈前朝政事緊張,朕身為天子,一味在後宮嬪妃事上用心,終究也不算明君。若不想招你們這些妃子埋怨,還真是難為。依你說,便該如何呢?」

    莊妃早已成竹在胸,獻計道:「宸妃原是臣妾的親姐姐,姐姐幸召於皇上,臣妾與有榮焉,難道反會瞞怨不成?只是後宮眾妃也都可算是臣妾的姐妹,昨兒端午,她們借過節為名到宮裡來與臣妾商議,想個什麼辦法勸得皇上回心轉意,對後宮一視同仁;臣妾也知道皇上並非無情,恰是因為太重情義,才有顧此失彼之虞。況且後宮佳麗無數,若要皇上雨露均沾,的確也太癡人說夢些。依臣妾建議,不如叫司寢太監為所有嬪妃建立花名冊兒,按日子算去,每個妃子在三個月中至少有一次與皇上同寢,這樣後宮每人便有瞭望,不至太過怨憤;而皇上便是厚此薄彼,也無傷大雅了。」

    皇太極聽了大喜,點頭讚道:「這法子果然不錯,你若是統領後宮啊,准比你姑姑強。」

    莊妃聽了,推開桌子跪地稟道:「皇上千萬別說這樣的話,臣妾一時出語無狀,還望皇上莫怪。」

    皇太極忙親手扶起,抱在懷裡笑道:「朕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啊。正相反,你替朕出了這樣一個平衡後宮的好主意,朕還要好好賞你呢。」

    莊妃撒嬌問道:「賞我什麼呢?」皇太極故意沉吟道:「這個麼可要好好想一想,你這個主意到底效果如何,朕還不是很清楚。要不這樣吧,今晚就先在你這裡實行新政,若是法子果然好,再賞你不遲。」

    是夜被薰濃香,帳暖鴛鴦,皇太極與莊妃過了異常和美甜洽的一夜,無須細述。

    次日諸妃按花名冊每三月至少寵召一次的新令傳出,後宮額手稱慶,有口皆碑,都說幸虧莊妃妙筆生花,勸得皇上回心轉意。

    數月間,後宮接二連三,喜訊頻傳,莊妃大玉兒、庶妃那拉氏、伊爾根覺羅氏等都先後受孕,據太醫診脈均為男子,皇太極益發喜悅,以為是振邦興國之瑞,因這一切都是採納了莊妃的建議,故對她額外眷顧,更與別妃不同。而莊妃費盡心機才得到皇太極再度垂顧,再不像過往那般矜持自重,等閒看之,每每服侍,必盡心盡力,曲意承歡;且她這番苦心,原只求遮過自己懷孕之丑,倒並非意在爭寵,故而不為己甚,每每勸皇太極分澤於其他諸妃。於是眾妃感激涕零,益發推她為重,尤其東西諸宮那些素向不得志的妃子,更加感戴莊妃眷顧之恩,凡有疑難,大事小情都願與她相商,大玉兒在後宮的威望日益高昂,雖然名列五宮之末,其實在眾妃心目中的位置已經遠居諸妃之上,足和中宮比肩。

    那哲哲原本是有城府沒心機的人,又向和大玉兒親密,以她為膀臂的,雖然漸也察覺莊妃令行禁止,頗有些自作主張取代自己之勢,卻深知皇太極為人最重禮法,絕不至廢後另立,況且大玉兒只是在妃子間受歡迎,真論邀恩,尚不及海蘭珠之萬一,故而並不放在心上,反而益發將諸事調度交與大玉兒,而莊妃也盡心悉意,必將每一件事處理得妥妥當當,使宮中后妃有口皆碑,惟她馬首是瞻。

    第68節桂花樹下的天仙女子(1)

    七月,海蘭珠誕下皇八子,皇太極眷愛非常,大宴三日,並特頒大清朝第一道大赦令,使萬民共賀,普天同慶。滿朝上下,俱已心知肚明,這位得天獨厚的小王子,將來必會立為儲君,繼承帝位無疑了。

    但是海蘭珠自己,倒並不見多麼開心。

    她這是第一次生產,已近三十「高齡」,從懷孕到生產所經過的,是一條極為漫長痛苦的辛酸路,但也習慣了。每每疼起來,都好像生命沒有盡頭的樣子,巴不得它趕緊結束——而一旦果真結束了,她卻又若有所失,身上心裡空落落的,這才知道當一個女人做著母親的時候,當那個將要稱她做母親的孩子還寄存在她體內的時候,這女人是多麼地充實有擔當。

    她拒絕去看那個哇哇哭泣的孩子,因為他竟然這樣毫無留戀地離開了她的身體,變成另一個獨立存在。

    海蘭珠的性格裡原本是有著一些不講理的任性的,她擁有一件所喜愛的事物時,總是竭盡全力以一種最徹底的方式盡可能地完整擁有——當母親擁有孩子,是在孕育期裡最為包辦容納,密不透風的。那時候他是她一個人的,只有她可以感受他的心跳,舉手投足,他依仗著她的生命而生存,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因為她。

    然而現在,他自由了,獨立了,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告別她的身體,以一種連她也不能預知的姿態與她對恃。這就是她的兒子麼?他會一天天長大,離開她,離得越來越遠。

    她有一種異樣的揪心。在這個舉宮歡賀,萬民同慶的時刻,她的心裡充滿的,卻是一種深沉的近於絕望的無力感。她甚至從兒子的小臉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個字——悲劇。

    她開始失眠,沒完沒了地做惡夢,醒著也會看到奇奇怪怪的人穿著奇奇怪怪的衣裳在奇奇怪怪地舞蹈。她哭泣,揮著手厲聲叫那些鬼魂走開,她趕走那些自稱是後宮主人的無主孤魂,求她們給她安寧。

    但是她們漠視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哭笑無度,揮灑自如,為著自己的悲歡而絮絮。她們穿著三秦五代唐宋元明的衣裳,釵環叮咚,足履飄然,穿行在她的周圍,穿行在她兒子的周圍,以舞蹈的姿態向她招手,命令她加入她們,與她們共舞。

    她不願意。她不肯放棄身邊的情愛,不肯放棄這得之不易的宸妃恩寵,不肯離開關睢宮和她的皇上,她沒日沒夜地與她們討價還價,呼喝她們,乞求她們,讓她們走開,放過她。她說:這不是你們的地方,你們走,我就算佔了別人的地方,也只是佔了綺蕾的,不是你們的!

    皇太極為了宸妃的不安而不安,看了太醫看巫醫,卻就是治不好海蘭珠的失眠症。還是素瑪提點了一句:格格夢中一直喊著綺蕾的名字,或許佛法無邊,可以給格格帶來好運的。

    於是,不等滿月,海蘭珠便掙扎著起來,讓皇太極陪著、素瑪扶著,去禪房看了一次綺蕾。她說,只有綺蕾的琴聲,才可以為她帶來寧靜。

    綺蕾在拜佛。

    前朝的風雲變幻,後宮的爭寵邀封,都全不與她相關。

    她已經是這紅塵之外了斷青春華艷的一個悟道者,是放棄了所有的名利財勢與恩怨情仇的檻外人。兒子死了,察哈爾降了,額哲娶了大妃的女兒,皇太極已經登基稱帝,海蘭珠接替自己的位置住進了東宮,並且終於順利地生下了皇八子,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和位置,她活在這世上的使命已完,再也不必為任何人任何事憂心縈懷了。

    一生之中,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這樣自在,這樣了無牽掛。她再也不做噩夢了,她把那些糾纏都留在了關睢宮裡;她再也無所求無所怨了,她所有的祈求都有了結果。

    然而,她眼中的精氣神兒卻也因此散了。

    她依然美麗,可是已經沒了從前那不可直視的艷光,她依然俏如春梅,卻只是一株沒有香氣的梅花,沒有了以往那種凌霜的冷傲清華。

    偶爾午夜夢迴,或許她會記起,某一年的某一天,曾經有一個男人,對她許下終生的諾言:私逃出宮,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然而她拒絕了,就像她拒絕大清建國皇帝的寵封一樣,她也拒絕了十四爺睿親王的愛惜,她是連自己心底最強烈的願望也要拒絕的,為了她的察哈爾。

    而今,察哈爾已經成了一個虛空的名頭,屬於大清國的一部分,她終究是保全了它,還是徹底失去了它?難道她以往所做的一切,刺殺、入宮、失子,都只是為了幫助皇太極多征服一個部落?

    那天,皇太極陪著海蘭珠來到御花園,在碾房之外遇到了她,他看著那昔日的愛妃,只覺恍如隔世。登基之後,他雖然無法給她任何封號,卻下諭免去了她的舂米苦役,許她另辟禪房獨自清修。然而她卻自願仍然住在碾房,不戀奢華,拒絕安逸,也拒絕他的恩寵與眷顧。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權傾天下的榮光,在她的眼中似乎都不值得一哂,即便此刻,她看著他,眼中也全無敬懼崇仰之色,也許在她清心寡慾的情懷裡,只有高高在上的薩滿神位才是她惟一的皈依,惟一的想念吧?

    皇太極覺得落寞,彷彿有滿腹的話要說,卻又覺得對著這樣的一個世外仙姝,不論說什麼都是多餘而且無謂的,他看著她,面前隔著一截短短的漢白玉拱橋,卻彷彿隔著天塹銀河。流淌在他們之間的,是濤濤的歲月,如花的流年,以及言述不清的恩怨和糾纏。他和她,曾經有過一個共同的孩子,然而那個孩子不等出世便夭折了,於是也割斷了他們最後的聯繫。

    現在,他又有了一個孩子,一個他視若珍寶的兒子,一個他心目中皇位的繼承人。而那孩子的母親,正承受著綺蕾曾經承受過的不安與驚夢。他是為了他新生子的母親來探訪她的,他們之間已經本來已經沒有了恩也沒有了怨,然而現在,他卻要向她乞恩來了。他如何面對她?如何啟齒說明來意?

    三人之間,惟有海蘭珠是真正心無芥蒂的。她一派天真地招著手,氣喘吁吁卻是親親熱熱地拉住綺蕾的手說:「好妹妹,我好久沒來看你,你怨我不?前兒我叫素瑪送來的喜餅糖酒,你吃著可好?你若喜歡,我叫素瑪多送些來。」

    綺蕾抬手拂去海蘭珠肩上的落花,平和地答:「多謝惦記,出家人不貪口福之欲,飲酒更是於我不宜。但我已經供在佛前,為娘娘祈福。娘娘喜得龍子,千祈保重金安,切勿大意。」

    海蘭珠不好意思地指著自己的肚子低頭笑道:「整個人散沓沓的,很難看是不是?」

    綺蕾輕輕搖頭,凝視著海蘭珠,語重心長地道:「做母親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偉大的成就,卻也是最艱險的任務,望子成龍,一日不可輕心。」

    皇太極聞言一驚,想起綺蕾當年懷子七月而終於小產之難,忽覺綺蕾似乎話外有音,不禁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

    海蘭珠卻是全無心機,只拉著綺蕾絮絮地說著她的夢境與困擾。論年齡她其實大著綺蕾幾歲,而且已經做了母親;然而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綺蕾看她的眼神卻充滿祥和縱容,彷彿對著一個小孩。

    第69節桂花樹下的天仙女子(2)

    皇太極倚著一棵桂花樹站著,看這兩個長相酷似而性情各異的麗人閒話家常,只覺所聞所見,彷彿天上人間最美的一幅靜畫。總是海蘭珠說三句,綺蕾難得答上一聲,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偏有一種言語形容不出的和諧靜美,讓人的心覺得安逸,勝敗與得失都變得微不足道,人生的至大享樂無非是對著滿樹桂花,一雙佳人。

    驀然一陣清風拂過,驚動得桂花繽紛,落紅成陣,皇太極脫口道:「久未聞仙子佳音,可肯為朕撫琴一曲,以賀宸妃?」

    綺蕾微微遲疑。皇太極已覺後悔,便是從前他與綺蕾朝夕相伴之時,再四央她彈琴也難得如願的,況且如今兩人已經仙凡殊途,自己對著一個出家人提此要求,未免失禮。

    然而綺蕾只是微一錯愕,便婉然答:「這就為皇上取琴來,只恐拙劣之音,有辱聖聽。」說罷轉身回房,果然抱了琴出來,便置在桂花樹下,以水淨手,燃起沉香,十指輪撥如蝴蝶穿花,行雲流水地彈奏起來。

    皇太極靜息聆聽,悠然神往,看著桂花樹下撫弦而歌的綺蕾,益發覺得她不像一個真人,不像一個真正活在這世上的血肉之軀,她的心太高太遠,她的眼睛又只對著自己的心,即使一個帝王的愛情也不能使她溫軟。他看著她手中的琴弦,那琴弦,曾經勒緊自己的頸項,將一段柔情從此斷絕,讓他和她永成陌路。不是他貶逐了她,而是她先拒絕了他,在她面前,他從來都是軟弱而無力的。

    他曾經深愛她,她曾經痛恨他,而如今兩個人沒恩也沒仇了,卻可以重新平平靜靜地坐下來,彈琴,聊天,做朋友——通過海蘭珠,皇太極在遠離了綺蕾之後,終於又在另一個極點起步,向她跨近了一步。這就是命運的撥弄麼?

    皇太極長歎一聲,又看一看立在綺蕾身後的海蘭珠,她的眼睛那樣明亮,笑容那樣恬淨,她是上天賜給自己的最豐厚的禮物,是對於綺蕾的峻拒所給予的一種補償,她是代替綺蕾來陪伴自己、安慰自己的,她甚至替綺蕾終於為自己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兒子。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綺蕾,可再也不能失去海蘭珠了。

    想著,忽見海蘭珠眼中淚光一閃,竟是傷心欲泣的模樣兒,不禁走近一步,握了她的手,輕聲道:「好端端的,怎麼傷起心來了?」

    海蘭珠嚶嚶地道:「我看著綺蕾這樣子,忽然想起那年她教我彈《霓裳羽衣曲》的事來了。她說霓裳舞是楊貴妃脫了道服入宮後做的,這才隔了幾年,她自己倒穿起道服來了。」說著眼中滾下淚來。

    皇太極一驚,愈發感慨造物弄人,世事無常,耳畔忽響起綺蕾那年唱的《水調》來:「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心中忽忽若有所思,卻不便說什麼,只道:「你身子弱,禁不得風,站這一回也該累了,回宮吧。」

    海蘭珠也自神倦力竭,遂點頭允諾,素瑪傳了軟椅來,抬著回宮。那日以後,海蘭珠果然安心多了,不再莫名其妙地哭泣,也不再做那些含含糊糊的怪夢。

    皇太極感念綺蕾之恩,明知她不重賞賜,只叫陸連科記著,每月按時送鮮花果品與綺蕾奉佛,並再次下旨另辟禪房,又親自選了兩個宮女過去侍候。

    綺蕾固辭無效,只得擇日遷入,然而派去的宮女,卻終是拒絕,說是出家人豈可自視清高,奴役他人,倘使不能抗命必得接納她二人,也只可視為同道,寧可反過來照顧她們的。皇太極知不可強其志,也只得罷了。

    轉眼立冬,算日子莊妃有孕已經七月,當年侍候過綺蕾的趙太醫住進了永福宮。他驚訝地發現,其實自己的侍奉根本是多餘的,因為這位莊妃娘娘的醫藥知識遠比一般老中醫還要豐富,幾乎每每自己開方治藥,她都要親自驗過藥方,酌為增減,而用藥之準,心思之細,似乎更在自己之上。

    趙太醫悄悄將這一奇事告訴了傅胤祖,又道:「我診出莊妃的娘娘的脈象沉穩,身孕似乎不止七月,竟是臨盆之象呢。我曾出語試探,娘娘說是因為吃了補藥的緣故。她有時與我討論起醫理來,竟是滔滔不絕,思維綿密,針插不進的。」

    傅胤祖聽了,點頭歎息,半晌,忽然說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話:「果然是她。」隨即再三叮囑趙太醫,這件事再勿向他人提起,否則難保不會言多有失,惹禍上身。趙太醫聽了,更加不明白,卻惟有唯唯諾諾,點頭答應。

    這日,大玉兒閒坐無聊,往關睢宮來探宸妃,姐妹兩個坐著親親熱熱地說了一回話。因小阿哥醒了,海蘭珠便抱起來方便奶媽換尿布。

    大玉兒羨慕道:「皇上心疼你,許阿哥同你住在一處,不像我,淑慧沒多大就被抱出宮去,我天天夢裡頭都聽見她哭,那陣子心裡真是淒惶。」

    海蘭珠笑道:「皇上啊,倒不是心疼我,心疼阿哥倒是真的。就算我捨得把阿哥交給奶媽帶,皇上自己也不肯答應的。他說征戰半輩子,生了這些個阿哥,就數八阿哥長得最像他。」

    奶媽子也在一旁附和著道:「說的怎麼不是?男人疼孩子,我看得多了。可是像皇上疼八阿哥這樣兒的,真就還沒見過呢。有一回半夜裡阿哥醒了,也不哭也不鬧,所以連我們也都不知道。皇上睡在夢裡不知怎麼倒給知道了,叫醒我們說:八阿哥該換尿布了。我起來一看,娘娘猜怎麼著?八阿哥眼睛骨碌碌轉著,瞅著人嘻嘻笑呢,打開尿布,果然尿個精濕。人家都說母子連心,卻原來這父子也通著骨頭連著筋兒呢,我們都說到底是皇上,疼起兒子來也和凡人不一樣,連夢裡都睜著一隻眼呢。」說得海蘭珠和大玉兒都笑起來。

    大玉兒伸手道:「讓阿姨抱抱。」遂抱過來逗弄一回。小阿哥先還瞪著眼看人,忽然嘴巴一扁,彷彿針扎一般大哭起來,倒弄得海蘭珠不好意思,忙抱過來交還奶媽說:「大概哥兒餓了,你抱他下去餵奶吧。」又問大玉兒:「淑慧格格的感冒好些了沒有?我因為哥兒太小,也不敢去看看。」

    大玉兒歎道:「別說是你,竟連我這個當娘的也不能去看,太醫說怕我著了病氣,過給腹中孩子。只得一天三遍地遣人去問候一聲兒罷了。」

    海蘭珠道:「太醫也是好心,到底小心些總沒錯處。」恰時丫環進來報說東西側宮幾位妃子相攜來訪,海蘭珠忙命快請。

    於是一路聽得釵環清脆,繡鞋踏地,五六個妃子並丫環嘻嘻哈哈地擁進來,頓時將關睢宮擠得水洩不通,都說來看看八阿哥,沾些喜氣。海蘭珠只得重新命奶媽將小阿哥抱出來拜見各位娘娘,眾人見小皇子生得虎頭虎腦,眉清目秀,雖是不足歲的襁褓嬰兒,可喜竟不懼人,因此無不喜愛,爭著說些吉慶讚美的吉利話兒。

    說來也奇,那八阿哥眼神清明,笑容可掬,舞手紮腳地要人抱,惟獨一到大玉兒面前,便縮臉擠眼,做出要哭的樣子,嚇得奶媽趕緊抱開。

    大玉兒坐不住,心想人家說新生的孩兒眼睛乾淨,嘴裡雖然說不出,其實心裡什麼都明白,難道竟是真的?自己的計劃便是多爾袞面前也不曾明言過的,這小小嬰兒倒未卜先知不成?遂佯推身子不適,告辭回宮。

    第70節桂花樹下的天仙女子(3)

    一路上越想越氣。自己和姑姑、姐姐共事一君,鼎足三立,然而先自己入宮的姑姑做了中宮,後自己入宮的姐姐做了東宮,一個是現成兒的皇后娘娘,一個是未來的皇太后,自己呢?自己算什麼?皇太極竟為了一個初生的孩子頒出大清第一道大赦令,萬民同慶,這無異於頒了一道立儲遺旨,遍告天下,八阿哥將來必是大清皇位的繼承人,要坐主江山的。看那些妃子們簇擁著海蘭珠母子的諂媚樣子,分明也都看清楚了這一點。她們的眼裡,哪裡還有自己呢?海蘭珠的兒子登基為帝,自己的兒子怎麼辦?就像多爾袞對著皇太極那樣,把本來屬於自己的帝位拱手相讓,再為了一個奪位仇人浴血沙場,鞠躬盡瘁嗎?

    想著,且不急回宮,逕往御花園來,意欲散散步調養胎息。太醫按時間掐算說她已有七八個月的身孕,她卻自知臨產日近,但為不使人起疑,又自恃身子壯,故意裝出一副身手敏捷的樣子,雖不必早請安,卻時常往各處走動。

    昨日剛下過雪,園裡人跡罕至,梅花香得驚人。大玉兒暗暗歎息,心想今年比往年雪下得更早,也更冷,滿宮裡防感冒不敢出門兒,竟把梅花也誤了,真可謂因噎廢食。

    一路循著梅花香氣行來,順腳兒走至西華門角,也是合該有事,行經值房,忽聽內裡傳出爭吵聲,大玉兒見是小太監的住處,料想不過是奴才們內訌,原不欲理睬,正要走開,卻聽到其中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頗為耳熟,竟像是娜木鐘房裡的釵兒,便站住了,掩在一棵老槐樹下,靜聽裡面吵些什麼。

    這御花園後角西華門兩旁各有一排房屋,左膳右茶,御膳房供應滿宮裡兩頓正餐,排場大,活計多,可是有鍾有點兒;御茶房除了早點宵夜外,還要侍候娘娘們心血來潮的下午茶,甚至各房丫頭的體己小灶,又瑣碎又操心,且慢不得粗不得,一個招呼不周,不定碰著誰的霉頭,派個「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的罪名兒,就是一場好鬧。然而也有便利處——就是隔三差五可以偷個嘴兒,孝敬相好的丫頭宮人,且出入宮門也方便,故雖在二門外,難得親近天顏,卻比裡邊侍候的另有許多得益處。

    那與釵兒吃對食兒的太監福子,便是這御茶房的跑腿兒,答應宮裡傳茶遞碗的,夜裡便睡在西華門掖角上的值房裡——這門除了採購太監出入,等閒不開,故並不另派侍衛看守,只是太監們輪班值夜——當日多爾袞為著綺蕾下重金收買了福子裡應外合,便是看中這一點方便。

    那福子是個心靈嘴巧,八面玲瓏的角兒,年齡又輕,生得唇紅齒白,戲台上小生一般,又天生的會做低伏小,甜言蜜語,最會賣乖討好兒。為著他爭風吃醋的宮女原不在少數,那福子又是個多情的,對誰都不肯咬死口兒,又對誰都不肯撂開手兒,那日為著陸連科出面調停,當著釵兒面應承與朵兒斷了,心裡到底不捨得,遂藕斷絲連地,隔三差五送些花粉頭繩獻慇勤兒,一來二去,竟和關睢宮新請的奶娘又勾搭上了。釵兒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哪裡肯讓,也不顧光天化日,大白天地便冒死找到值房來與福子理論,說是「你既和我好,便不該再勾三搭四;便要勾三搭四,也不該再吃回頭草,況且吃著鍋裡望著盆裡,和朵兒那不要臉的賤人勾上了不算,還要和奶娘打通伙兒來欺瞞我一個,誰看了不笑話?如今我豁上性命不要,大家撕破臉來,好好地鬧上一鬧,不叫那賤人和奶娘兩個四腳朝天,見不出我釵兒的手段!」

    莊妃愈聽愈驚,心道深宮後苑,竟然有這男盜女娼的勾當,成何體統?自己若破門叫出二人來教訓,卻又羞於啟齒,連自己也沒體統;待要走開,又覺不捨,且心中隱隱覺得,這裡藏著一個天大契機,將有助於自己完成絕世心願。

    正自猶豫,可巧忍冬因見她久不回宮,不放心,出門來找,遠遠看見,大喜叫道:「娘娘,叫我好找,原來卻在這兒。大冷的天,站在這雪地裡,凍著可怎麼好?」

    裡面人吃了一驚,頓時鴉雀無聲。莊妃也不說破,故意應道:「這梅花香得驚心動魄的,就忘了冷了。你不說我倒還不覺得,站這半晌,真凍得腿都木了。」說著轉了身做出要走的樣子,卻足下延俄,有意試探那不知死的奴才可懂得見風使舵。

    果然未及行得兩步,門上吱啞一聲,福子共釵兒兩個搶步出來,也不顧雪水泥濘,一聲兒不響,只管跪下磕頭。忍冬倒嚇了一跳,驚問:「是怎麼了?」

    福子忙再磕一個頭,道:「求娘娘可憐,若娘娘要奴才死,奴才再沒活路。」又向忍冬打千作揖地道,「求姑娘說情,千萬留我們一條狗命。」

    忍冬約摸猜到,吃了一驚,啐道:「你們兩個作死!幸虧是我們娘娘,若是旁人,這就剝了你們的皮。」

    莊妃卻和顏悅色,輕鬆地道:「這說的是哪裡的話?平白無故的,我要你們的皮做什麼?難不成宮裡沒狍子皮做衣裳麼?」

    福子聽莊妃語氣中若有玩笑之意,不知何意,惟更加磕頭不迭。釵兒卻是凜然無懼色,直挺挺跪著,一副豁出去不管不顧的神氣。

    莊妃看了,倒不禁暗暗點頭,心知需得再給點鼓勵方可收服,遂道:「這不是貴妃屋裡的釵兒麼?我和你主子情同姐妹,她的丫環便和我的丫環一樣,打落牙齒和血吞,只有替你維護的理兒,沒有讓你吃虧的理兒,你有什麼委屈,說出來,我替你做主便是。」

    釵兒起先本著拚死無大礙的一股子猛勁兒,只想這回死定了,索性豁出去,及至見莊妃語氣緩和,存了僥倖之心,反倒軟服下來,流淚回道:「是伴夏姐姐說的,叫我到園子裡采梅花,要給娘娘做點心。所以我到園裡來,和福子遇上,白拌了兩句嘴,驚擾娘娘,求娘娘饒命。」

    莊妃知不可強問,並不追究,只順著她話頭道:「貴妃又有新鮮主意,要吃梅花點心麼?」

    釵兒叩頭道:「娘娘若喜歡,我便多採些梅花,叮囑廚房多做一碗出來,晚些送給娘娘。」

    莊妃見釵兒如此知機乖巧,倒心中讚歎這丫環著實難得,遂點一點頭,笑道:「便是這樣,晚上你來時,我叫忍冬給你留門,不要驚動旁人,悄悄兒地送來便好。」說罷轉身離去,竟不再多話一句。

    第71節桂花樹下的天仙女子(4)

    福子不知是福是禍,只看著釵兒發愣。忍冬也是不解,但她習慣了只要莊妃不說的便不聞不問,遂扶著莊妃走開。

    莊妃面帶微笑,一尊佛般地平和慈愛,手撫在自己高高鼓起的肚子上,隔著肚皮撫摸著自己的兒子,未來的大清皇帝。只有他,才可以繼承大清的無限江山,並且把這江山擴展得更大更遠,創萬代基業。她知道,他會做到的,一定會做到的!

    隨著生產之期日近,大玉兒腹中所懷胎兒確定為男子,她的意志也越來越堅定,彷彿懷胎十月,肚子裡漸漸成長的不止是胎兒,同時還有仇恨和野心。

    絕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對海蘭珠的兒子俯首稱臣,這是自己的志向,也是多爾袞的仇恨!與多爾袞翻雲覆雨之際發過的那句誓言一直響在耳邊,且愈來愈洪亮,愈來愈堅定:「你是皇上,我是皇后!大清是我們的!天下是我們的!總有一天,我會和你稱王稱後,坐擁天下。」

    稱王稱後,坐擁天下。如何稱王?如何稱後?弒主謀反,奪朝篡位嗎?當今大清戰事連綿,國力尚虛,若要起內戰,非但沒有必勝把握,甚或可能被外敵趁虛而入,坐失江山。

    那不是她大玉兒所為,不是一個巾幗天子女中豪傑的見識,她不是那種鼠目寸光只顧眼前的娘們,她要母儀天下,就得高瞻遠矚,雄才偉略,忍常人之不可忍,更要為常人之不可為。她不僅是自己要享一時榮光,更要讓未來的兒子享萬世江山。

    兒子!這個兒子才是真正的天龍!他是自己向海蘭珠要回萬千寵愛的法寶,更是多爾袞向皇太極討還大清江山的憑藉,他是上天的旨意,是神的使命。無論把他視為多爾袞的骨肉也好,當成皇太極的血脈也好,他都有足夠的理由稱王稱帝,一統江山!他,才是真正的大清皇帝!

    所有擋在兒子登基路上的障礙,她都要替兒子掃除;所有違逆自己坐擁天下意志的人和事,都是自己的敵人;而釵兒和福子,卻是自己射向敵人的兩支箭。

    掌燈時分,釵兒果然悄悄地提了一隻食盒來到永福宮,忍冬已在等待,見她來,一聲兒不問,逕直領進來見莊妃。下人們早被支開去,連忍冬領進釵兒來見了禮,也以倒茶之名走開。

    釵兒遂跪下來,打開食盒,獻上一盤梅花餃道:「娘娘不殺之恩,釵兒死不足報,若有驅遣,絕不敢違。」

    莊妃暗暗驚心,好丫環,被我抓到這樣致死的把柄,不說求我饒命,倒來表忠心了,分明知道我這樣待她是另有所圖,跟我做生意來了。若留下她來,早晚是個禍害。等借她的手完了我的願,第一件事就是封了她的口才是。打定主意,遂誠心誠意地拉起釵兒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也是個多情的,那會兒在園子裡,你們的話我已盡知了。我和你主子不一樣,最是個圖省事的,不肯輕易讓大家撕了面皮,傷了和氣。然而這件事既然讓我知道了,少不得就要設法平定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傳出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深宮內苑的,竟容奴才這般胡鬧,可還有規矩沒有?」

    釵兒見莊妃義正辭嚴,又羞又怕,又不明所以,只得重新跪下,流淚道:「釵兒知錯了,求娘娘教給釵兒,只要逃過眼下這一劫,釵兒來生做牛做馬報答您。」

    莊妃歎氣道:「糊塗孩子,快起來,我若不幫你,又叫你來做什麼?這件事若不了,早晚鬧出來,還是逃不過一死。原本也不是大吵大鬧的事,除非一方走了,眼不見心為淨,才真正大家平安無事呢。我是斷捨不得你走的,可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叫關睢宮的出去,若是明白說出來,又不是幫你了。所以倒要想個妥當辦法,隨便捏個錯兒,讓人走了便是,於大家顏面上都好看。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宮裡的體面,不全是為了你,這個,你要明白,以後做人做事須得小心謹慎了。」

    釵兒哪裡還有話可回,惟磕頭稱是而已,又道:「娘娘耽這大干係保全我,釵兒若還不知錯,還是個人嗎?娘娘大恩,釵兒粉身碎骨也難報答,娘娘若看我還有點可用之處,便搾骨吸髓也是願意的。」

    莊妃笑道:「好丫頭,真個伶俐懂事會說話,難怪你主子疼你,肯用一根釵子換你。連我看到你,也忍不住想向你主子要了你來,天天跟我做伴呢。」

    一根釵子換丫頭原是釵兒生平至得意之事,如今見莊妃也鄭重提起,不禁臉上浮起得意之色。莊妃察言觀色,知她再無防逆之心,遂取了一小包藥粉在手,叮囑道:「這包粉末,叫回奶散,是大戶人家媳婦給孩子斷奶時回奶用的,只要抹一點點在乳頭上,奶水就停了,最是乾淨爽利。」

    釵兒猶自不解,欲接不接地。莊妃笑道:「糊塗丫頭,那奶媽若是沒了奶,關睢宮還留她做什麼呢?便連旁邊侍候的人,也會派個疏忽不周之罪。」

    釵兒這方恍然大悟,趕緊接過來揣在懷中,淚流滿面地謝道:「娘娘這樣幫我救我,真叫釵兒無話可說,便是連下輩子搭上,也報不了恩的。」

    莊妃又叮囑道:「這件事,連福子也不可以告訴,一個不妨,就是幾條人命。你趁洗衣晾衣的時候,找機會悄悄把藥粉抹在奶娘的貼身小衣上,不叫一個人知道。事成之後,你在福子的值房等我,記得提前遣走旁的人,我還有事要托付你。」說罷,故意沉吟半刻,方緩緩地道,「福子是十四爺心腹的人,到時候,記得聽著門,讓十四爺進來。」

    釵兒一驚,自謂這樣隱密的事娘娘都不防我,自然當我是心腹知己了,難怪要幫我,原來也是一樣的人,要借我來替她搭橋鋪路,早風聞莊妃娘娘和睿親王爺有交情,原來竟是真的。想今後有了這個倚仗和把柄,自己和福子的事那就等於過了明路了,還有什麼可懼的?遂得意非常,再無一絲疑憚,只將藥粉收妥,磕頭謝恩而去。

    第72節稱後路上第一個犧牲品(1)

    崇德三年(1638年)正月27日,夜色如鐵,彷彿敲上去會有冰冷的金屬聲。整個盛京後宮都睡熟了,連守夜的更夫敲梆子的聲音聽上去都像是夢囈。

    御花園有吱呀的開門聲,壓低了嗓子請安的諂媚,太監和宮女偷情慶功的蕩笑,以及來不及發出聲響的臨終驚吼。有兩對瞳孔幾乎是同時地放大了,看著眼前那個臉色如冰的男人,那偉岸的王爺,那個他們苦心巴結的靠山,那閻王的使者,那個一言不發血刃相見的殺手。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問他一聲為什麼,就已經化作了兩條枉死的冤魂,匆匆奔赴九泉,正應了他們曾經的誓言: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清寧宮照舊是清冷安寧到靜寂的。哲哲早早地睡了,天冷,覺卻長了,迎春守在外間炕上,警醒地聽著屋裡的聲音。大妃每晚三更必會起夜,這是上了三十以後就有的毛病,她自己也覺得窘,並且因為窘,便尤其不耐煩迎春答應得慢了。倘若大妃已經起了炕而迎春還不見進來,必然是要捱罵的。所以每晚睡下,迎春前半夜總是半醒著的,要等到侍候大妃起過夜了,才能夠真正睡得沉。日子久了,便也成了習慣。

    永福宮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太醫和丫環各自安寢,莊妃通常晚上要看一會兒書才睡下,便是大腹便便也不曾改變。今晚她看的是《三十六記》,正讀到「借刀殺人」一則。很早就看過了的,如今再看一回,讓心裡踏實。看過了,踏實了,便睡了,並不曾多說多問過什麼。

    麟趾宮門關得早,關門的時候伴夏發現釵兒不見了,猜也猜得到她的去向,暗暗歎了一聲,不敢聲張。貴妃問起的時候也替她遮瞞了過去,何必呢,張揚開來,大家都不得安心。臨睡前又悄悄起來,將門栓子拉開留得一縫,心裡說天保佑那蹄子快些回來,別只顧作死忘了時辰。

    衍慶宮裡的淑妃這幾天身上不痛快,夜裡起了幾回換裹身布條子,肚子疼得躺不住,叫剪秋幫忙揉著,便歎了口氣:「疼得倒像是人家有身子的要生產似的,偏又沒懷上。後宮裡這一年來那麼多妃子有孕,連東西兩宮那些人也都喜氣洋洋的,偏我一點動靜沒有。」

    剪秋早聽慣了主子的這些自怨自艾,也說慣了勸慰的套話,偏今夜不知怎的,想起新故事來,竊竊地笑道:「娘娘便沒有一男半女,也好歹是衍慶宮裡的正頭主子,那起東西宮的側妃又敢怎的?要說懷不上孩子,我倒想起十四爺來,聽說十四爺和他們府裡的好多丫環都有手腳,可是這些年來,就沒生出一點骨血來。非但那死了的睿親王妃抱怨,那些癡心妄想等著一舉得男或許便可扶正了的丫頭們也都懊悶著呢。」

    巴特瑪還是第一次聽見這話,訝道:「十四王爺和自己府裡的丫環們很不妥當嗎?」

    剪秋笑道:「娘娘沒聽說麼,整個盛京皇城,就屬睿親王府的丫環又多又漂亮,簡直環肥燕瘦,無所不有,十四爺就跟那些大戶人家收古董的一樣收著那許多美女兒,明著說是丫頭,其實都算是小老婆。閤府裡大小通吃,整個就是小後宮麼。」

    巴特瑪笑道:「果然有些我自為王的味道。睿親王妃死了這許久,皇上幾次勸十四爺納福晉,十四爺只說國事當前,私事當後,卻原來背地裡這樣風流快活。」忽又問道,「這些個閒話,你卻是從哪裡聽說的?我在後宮裡就跟瞎子聾子一樣,萬事不知,你倒耳目通天的,哪裡來的這些笑話兒?」

    剪秋臉上一紅,豈敢說出自己是從大太監陸連科處得知、陸連科又是從王公大臣處聽來,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也是聽人家瞎說……」一語未了,忽然聽得門外大亂,又哭又叫,倒像有千軍萬馬一般,忙起身叫醒其他宮人,開院門問時,卻說是關睢宮出事了。

    關睢宮裡一聲淒厲的慘叫之後,緊接著哭聲震天,足聲雜沓,整個後宮都被翻騰起來了。宸妃娘娘哭得死去活來,連皇上也赤著足滿地裡奔來奔去,紅著眼睛喊打喊殺,守衛們衝進來,所有的下人都被悉數捆綁,說要究查原因——八阿哥死了!是突然暴斃的!是中毒死的!是中了鶴頂紅的毒死的!

    同時中毒的,還有八阿哥的奶娘!而毒液,來自奶娘的乳頭!

    八阿哥是在吮吸奶娘乳汁的時候忽然痙攣而死的,奶娘被捆起來扔在房間一角等待發落,她哭著叫著表白著,然而聲音漸漸微弱,當人們發現她情況有異時,她已經死了,奶頭潰爛,口角流血。

    起初宮人們還以為是畏罪自殺,但是太醫很快發現奶娘的死和八阿哥的死因一樣,是由於中毒,鶴頂紅的毒。這才想起要翻查奶媽全身上下,結果發現毒液就在她的奶兜上,隨著奶汁的洇濕而發作開來,毒死了吮奶的八阿哥,也毒死了奶娘自己。

    奶娘死了,再沒有人知道那毒液是誰塗抹在奶兜上的;其實就是奶娘活著,她也想不通怎麼會平白地中了毒,且是鶴頂紅那樣罕見的劇毒。

    「鶴頂紅!怎麼會有鶴頂紅!是誰下的毒?是誰毒死了我的八阿哥!」皇太極幾乎瘋狂了,揮舞著雙手,大喊大叫著,就是前線戰事最吃緊最危急時也不曾叫他這樣失色。

    海蘭珠死死地抱著兒子,不肯讓任何人奪走他,她不相信兒子已經離開了自己,她不相信這麼小這麼可愛的兒子會死——死?那是多麼遙遠的事情。兒子才只有幾個月呀,他才剛剛會含糊不清地叫媽,還沒有學會說話呢。他得學說話,學寫字,學騎馬,學射箭,學習怎麼做個好皇上。他是未來的皇上呀,他是天子的兒子呀,他怎麼會死?

    她抱著兒子,輕輕呼喚著他,搖晃著他,甚至不敢動作稍大一點,她想他是睡了,她怕驚了他,弄疼他。眼淚從她皎潔的臉上滾珠一樣跌落下來,她哽咽著,可是不哭。

    她不哭,她為什麼要哭啊?兒子這麼可愛,這麼會逗她笑,她抱著親愛的兒子,怎麼會哭呢?

    太醫跪著請求:「娘娘,八阿哥已經去了,您放下他,讓老臣為他清理一下吧。」

    去了?去了是什麼意思?海蘭珠癡癡地抬起頭,恍惚地看著太醫,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她發現自己忽然失聰了,起先還只是聽不懂太醫的話,漸漸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她有些知覺,發現素瑪在搖晃她,在哭,但是漸漸素瑪的臉她也看不清了,她看不到素瑪,看不到皇上,也看不清兒子,她只是抱著他,感覺著他——感覺著他的身子越來越冷,僵硬如鐵。

    她忽然明白過來死是什麼了。死就是一團冰,一塊鐵,就是了無聲息,就像懷中的兒子。

    海蘭珠終於放聲驚叫起來。那是多麼慘烈的不可置信的一聲驚叫呀,它是一個母親心碎的嘶喊,更是她對上蒼憤怒的聲討。

    然後,海蘭珠就暈死了過去。

    素瑪大哭著,宮人也都哭著,連皇太極都帶著哭腔,胡亂地下著命令:「救醒宸妃,救醒阿哥,快救醒他們啊!」

    宸妃可以救醒,可是八阿哥再也救不醒了。

    這小小的襁褓男孩,這個皇太極最鍾愛的兒子,這大清王朝未來的皇帝,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暴死了,尚不足滿歲。

    第73節稱後路上第一個犧牲品(2)

    八阿的死,就這樣成了大清建朝後的後宮第一宗懸案。緊隨著他之後的,將是更多的殺戮,更深的心機,最辣的陰謀。

    他並不是宮廷奪位的第一個犧牲品,也決不會是最後一個。

    然而,他卻是他母親惟一的摯愛,是海蘭珠的命。

    從哭出第一聲後,海蘭珠便再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只是無休無止地流著淚,對萬事萬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甚至沒有聽到,皇太極對著一眾宮人下的格殺令。

    那是事發之後的第二天早晨,皇上廢了早朝,正於清寧宮與哲哲等商議為八阿哥造棺發送等事。侍衛來報:當早班的小太監一進御花園,就在門口發現了太監福子和丫環釵兒的屍體,他們雙雙死在花園門口,看情形,是有人從園門裡進來用刀捅死的,手法很乾淨。讓人想不通的是,福子自己看守園門,怎麼倒會放人進來殺死自己呢?釵兒又為什麼會和他死在一處?

    皇太極不耐,揮手咆哮道:「兩個下人,死了也就死了,這些芝麻小事也來報告,還不快滾出去?!」

    哲哲卻上了心,小太監和小丫環的死原無關緊要,但是死的時辰太蹊蹺,未免不簡單,況且他們一個是御花園的太監,一個是麟趾宮的丫環,能和八阿哥扯上什麼關聯呢?因阻道:「且慢出去,你說昨晚是福子值夜,他把守著後花園的門,怎麼倒會放個殺手進來?況且,三更半夜,釵兒跑到後花園去做什麼?貴妃,釵兒是你宮裡的人,你昨夜有派她去後花園麼?」

    娜木鍾脹紅了臉,叫起來:「皇后這樣說,難不成是懷疑我毒死了八阿哥嗎?我的丫頭死了,我還不知道找誰要人呢,娘娘倒來問我?」

    「你且別嚷。」哲哲喝道,「誰說你什麼了,你便大喊大叫。既然能在奶兜上塗毒,那麼這個下毒的人必然是後宮的人,而且是個女人。她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衝著八阿哥去的,算準了奶兜上的毒液會在餵奶的時候洇開了,那麼就會隨著小阿哥吃奶也把毒汁吃進嘴裡去。這下毒的人斷不會是奶娘自己,她要下毒,用不著這麼費事,更不會把自己也毒死。所以這下毒的人還活著,就活在這後宮裡頭。其心如此險惡,若不清查出來,後面必然還有更大的禍患。」

    然而皇太極暴怒至極,根本不想思考留情,只聽一句「下毒」,便喝道:「還查什麼?查出來,八阿哥能救得活嗎?凡有嫌疑人等,一概處死。」

    眾人聽了,又驚又怕,都不敢出聲。太監立時通傳出去,讓侍衛進來抓人。反是哲哲不忍,勸道:「皇上三思,這斷不是關睢宮自己人做下的,道理明擺著,想要下毒,辦法兒多的是,何必費事往奶媽的奶兜上打主意?況且能接觸到奶媽衣物的人也多的是,洗衣房的人有機會,來關睢宮竄門子的妃子,連同跟隨妃子的丫環,也都有機會。尤其是丫頭子們,她們正是愛笑愛玩的年紀,不管進了誰的宮,自然是主子同主子喫茶,丫環找丫環說話,前院後殿的哪裡去不得?奶媽是下人,媽媽的屋子她們更該去得了,抽冷子做點手腳,機會多的是。皇上倒不要冤枉了好人。」

    然而皇太極只是聽不進,冷哼道:「好人?他們好好地在關睢宮服侍,卻害死了八阿哥,就是失職,就是該死!」

    一時侍衛來到,逕往關睢宮拿人。眾人聽到口諭,只驚得癱倒在地,屁滾尿流,一行躲一行哭一行求,口裡只嚷「皇上饒命」。

    朵兒拚死力掙脫一個侍衛,衝出宮門,大聲喊著:「皇上,奴才有話稟告。」迎面見到皇上正帶了哲哲等往這邊行來,不管不顧,直衝過來。

    陸連科忙擋在皇上面前,喝道:「放肆!還不拿下!」隨即兩個侍衛跟隨上來,抓住朵兒一齊跪倒,向皇太極謝罪。

    朵兒大哭高叫道:「皇上冤枉啊,這明明是釵兒和福子吃對食兒,嫉恨奶娘,害死了八阿哥,現在害怕了,畏罪自殺,與旁人無干。我們可是清白的呀!」

    「吃對食兒」一說於皇太極卻是頭一次聽說,登時愣住:「後宮中竟有這等不成體面之事?朕在前線餐風露宿,出生入死,就是保衛後宮的安寧。你們不知感恩,竟然做下這等醜事!穢亂後宮!死不足惜!」遂怒向哲哲道,「都是你管的好家!」

    哲哲聞言也是驚疑不定,又見皇上大怒,不敢再勸。連娜木鍾也嚇得呆住,不敢說話。巴特瑪更不消說,舌頭從來都只用來吃飯。其餘的東西兩宮側妃更不肯多嘴,生怕惹火燒身。一時眾人都念起大玉兒,要是這會兒她在就好了,必然會想些法子出來平解,偏她又臨產不來。

    偌大院殿又是皇上又是妃子又是太監丫環又是侍衛,卻不聞得半點聲息,只聽得皇太極鐵一樣的聲音宣佈:「八阿哥猝死,關睢宮上下難逃其咎;麟趾宮的丫環和太監私通,穢亂綱常,該死!旁人知情不報,該死!朕意已決,來人,立刻將兩宮服侍之人悉數捆綁,押入值房,明日午時於鵠場處死!」

    一句話,葬送了關睢宮和麟趾宮上下十幾條人命。

    就這樣,為了八阿哥,皇太極頒布了大清建朝後的第一道大赦令,也發起了第一次後宮奴婢大屠殺。

    那一天,太監宮女們奔逃哭叫,披頭散髮,然而不論他們的哭求有多麼慘切,他們的掙扎有多麼瘋狂,最終還是一一被捉,捆在值房裡等待處死。

    娜木鍾看到這般情形,哪裡還敢再鬧,然而別人猶可,獨伴夏也要一同陪綁,大為不忍。少不得軟了聲口,苦苦求皇后:「釵兒死在後花園裡,是我管教不嚴;可是伴夏為人皇后也是知道的,不聲不響,便如木頭一樣,她和這件事再不會有什麼干聯的。記得舊年皇后娘娘還誇讚過她的百花點心呢,好不好留她一條小命,閒時也可侍候皇后呀。」

    哲哲搖頭歎道:「我也知道這件事裡冤枉了無辜,但是昨兒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許多年裡,你可曾看到過皇上發那般大怒沒有?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是聽不進去了,說不定,還要把旁的人搭進去。不如大家都省些事兒,存些小心罷了,好歹停過這一陣子,再慢慢地尋訪不遲。橫豎這兇手總在這宮裡頭,殺幾個下人警告一下也好。今晚我且叫迎春帶幾個人過去服侍你,明天你再另挑服侍的好了。」

    娜木鍾聽了,皇后這話裡分明還有疑己之意,不禁恨得咬牙,卻也不敢再說,惟有委委屈屈地應道:「迎春是娘娘的貼身丫頭,娘娘一會兒也離不得她的,便和我離不得伴夏那丫頭一樣。古話兒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怎麼敢使喚娘娘的丫頭?隨便找個什麼人過去支應一聲就是了。」

    哲哲卻堅持道:「派別人去我不放心。這件事著實委屈了你,我叫迎春去服侍你,也是一番心意。」

    迎春有感於貴妃待伴夏的主僕情重,也情願服侍的,遂上前跪下回道:「娘娘既命迎春服侍貴妃娘娘,求貴妃娘娘好歹給些薄面,容我代伴夏妹子盡點孝心。迎春雖不如伴夏妹子心靈手巧,總也服侍了娘娘這許多年,好歹規矩是知道的。」

    娜木鍾不好再拒,只得帶了迎春出來。既至回了麟趾宮,見茶冷燈熄,庭空院靜,更是淒涼。想起伴夏種種好處,益發傷心。

    第74節稱後路上第一個犧牲品(3)

    迎春命小丫頭捅開爐子燒沸了茶,恭敬奉上,勸慰:「娘娘對一個丫環也肯這樣念情,便是迎春見了,也覺感恩。」

    娜木鍾接了茶,見不是常喝的菊花,更覺刺心,歎道:「你哪裡知道她的好處……」一語未了,又嚥住了。

    迎春覷著顏色,悄悄兒地獻計道:「娘娘果然捨不得伴夏,不如讓我出去,拿幾個錢買准了看守的校衛,放伴夏出來與娘娘磕幾個頭見上一面,也好知道娘娘的一片心意,便是死,也覺得心安了。」說到末一句,聲音不禁哽咽起來。

    這幾句正撞在娜木鍾心坎上,立時便取了錢來交給迎春,命她悄悄地去打點。又叫小丫環準備兩樣吃食,直等天黑得透了,才好去值房探伴夏。

    且說剪秋在宮裡聽到消息,說是釵兒與福子雙雙死在御花園,已經約摸猜到後宮穢聞即將曝露,只怕自己也要耽干係。又忽然見到無數侍衛衝進關睢宮拿人,忽然又衝出來,將麟趾宮諸人也綁了,更是大驚非小可。

    連小丫環們也都驚悚,直向剪秋討主意,問道:「剪秋姐姐,關睢宮出了事,怎麼麟趾宮也要陪綁?我們衍慶宮會不會有事啊?難道八阿哥出事,皇上要殺了我們所有宮人陪葬嗎?」又有的說,「那釵兒和福子死得奇怪,怎麼會有宮女和太監死在一處的呢?又是什麼人進來殺的?御花園豈是隨便什麼人可以進進出出,既進來了,又不偷又不搶,只是殺了他們兩個,這明擺著是自己人幹的了。又什麼人同他們兩個有仇呢?難道是皇上自己派的兵?」

    說得剪秋心亂如麻,罵道:「別滿嘴裡跑馬只管混說,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了?小心禍從口出,連我們也被綁了去。」

    好容易等得淑妃巴特瑪回宮,剪秋急忙迎上去,扶到屋裡坐下,也不等喝口茶喘勻氣,便急著問她主子:「娘娘剛才在清寧宮,可知道到底出了什麼新聞?怎麼忽然有那些兵衝進來,把兩宮的奴僕都綁了去,我聽他們哭天搶地叫得好慘,頭皮直髮疹呢。」

    巴特瑪歎道:「咱們衍慶宮沒事,已經千恩萬謝了,只管打聽什麼?」待不說,自己卻又忍不住,便將小丫頭們支出去,悄悄兒地把緣故告訴剪秋,又問:「那朵兒說是釵兒和福子吃對食兒,皇上氣得發抖,所以拿人。你可知道,什麼叫吃對食兒?如何吃法?」

    剪秋唬了一跳,又驚又怕又傷又羞,驚的是朵兒這蹄子該死,如何竟能把這天大秘密說出,害死許多無辜;怕的是自己身上有屎,皇上果然把這「吃對食兒」追究下去,自己也不得乾淨;傷的是又有多少好姐妹就此陰陽永隔,做奴才的真正生命如草芥,任人踐踏;羞的是巴特瑪這樣相問,卻是如何回答是好。遂紅了臉,含含糊糊地答應:「我哪裡知道什麼是吃對食兒,又去哪裡聽這樣的話來?」

    好在巴特瑪並不深問,擾攘這一天,跟著大驚小怪大呼小叫一場,也是倦了,遂命剪秋盛了稀飯來吃,早早歇息。

    那剪秋心神不寧,哪裡坐得住,只侍娘娘睡了,便抽身出來,遮遮掩掩地在清寧宮門前踮腳張望。恰好那陸連科也正要尋她,正慌慌張張往外走呢。兩人見了,也不急說話,拉著手一溜小跑,來在高牆後面,見左右無人,這才交握著手,眼對眼兒看了一回,猛地抱在一起。

    這一天裡,兩人都是驚心動魄疑神疑鬼,人雖不在一處,心卻想著同件事,好容易見著,竟像是隔了多少年,生死重逢似的,都是哽咽不已。剪秋哭道:「釵兒和福子死得奇怪,終究不知道和朵兒可有干係。現在朵兒也要死,那也罷了,偏又饒舌,害死許多人。倘若明天行刑時她再胡說八道,供出更多事情,連你我也都難逃一死。那麼今日之見,便是永訣了。」

    陸連科安慰道:「你放心,朵兒的事,我早有佈置,定不叫她胡說。便是有事,我一個人扛了便是,死也不會牽連到你。」

    不料剪秋聽了,怫然不喜,甩袖子道:「你這說的可是人話?我前兒怎麼同你說的,不管你是什麼人,我總之已經當你是我的男人,與你生死都在一處,我剪秋生是陸家人,死是陸家鬼,你若死了,我豈會獨活?」

    陸連科心情激盪,哭道:「我陸連科自小家貧,割了命根子做這半截子太監,再沒人拿我當個人。只有你剪秋,才真正當我是男人。你這麼漂亮,又這麼聰明,趕明兒出宮,什麼樣的人家找不到?我豈可害你一輩子?今兒有你這一句話,我已經死都瞑目了。」

    剪秋也不再辯,只淡淡道:「你看我可是那言而無信的人?只等著瞧罷了。」

    且不提這兩人盟山誓海,只說那兩宮十幾個太監丫環關在值房裡,自知必死,都啼哭不已。忽然見著迎春進來,都指望有一線活路,頓時哭天搶地起來,叩頭哀告,拖手拖腳,只求迎春姑娘救命。

    迎春與這些人素日也有交好的,也有不和的,此時見這般慘狀,頓起了兔死狐悲之心,拭淚勸道:「各位姐姐妹妹,我們相識多年,今兒個各位先我而去,我這裡無法可想,只好磕幾個頭送過各位了,趕明兒必定多多地化紙錢超度各位,也算是姐妹們相好一場。」說罷果然跪下,連磕了三個頭起來。

    那些人聽聞,自知無望,都放聲號啕起來,與迎春對著磕頭。惟伴夏一聲兒不響,臉上竟無懼色,亦無悲慼,只比往時更加呆了。

    迎春過來拉住道:「隨我出來,貴妃娘娘來看你。」伴夏聽聞,這才抬起頭來,眼中泛起淚光,問道:「果然娘娘來看我了?」一語未了,哽咽難言。

    一時出來,果然貴妃已經在外等候。伴夏意出望外,跪下磕頭行禮,哭道:「給娘娘請安,恕伴夏不能再服侍娘娘了。」

    不等說完,娜木鍾早拉起來哭道:「我時常只是罵你,如今一旦分離,才知道你是我身邊最得力的一個,左膀右臂一般。如今你要走,便如拿刀子剜我的肉一樣。伴夏好丫頭,你往日兢兢業業,我卻只是嫌你笨,待你不好,你怨不怨我?」

    第75節稱後路上第一個犧牲品(4)

    伴夏放聲大哭,說道:「娘娘待伴夏的好,比天還高比山還重,伴夏感激還來不及,豈敢抱怨。況且今天有娘娘來送伴夏一回,就是伴夏的天大福份了,伴夏死不足惜,只是娘娘身邊再也沒有了親信的人,宮裡是非多,伴君如伴虎,娘娘一定要自己小心哪。」

    娜木鍾聽她口口聲聲都只是在替自己著想,半句不提求情的話,愈發感念。

    伴夏又拉著迎春拜託道:「我們娘娘每天早晨要喝花粥,晚上要用花茶,用金銀花泡的水漱口,桑木汁兌的水梳頭,鳳仙花搗的胭脂染指甲,茉莉花蒸的米粉搽臉,有時心口疼或是食慾不振,總要做些新鮮花糕調解……」說到這裡,不禁哭道,「若是我們麟趾宮的姐妹有一位在,也還有個知道娘娘口味習慣的服侍身邊,我便走也放心了。只是皇上好狠的心,竟然滿宮姐妹一個不留,叫我們娘娘今後可怎麼辦啊。我這裡雖有許多弄花的方子,可恨我不會寫字,不能留下來,一時又說不了那麼多,只好撿重要的說給姐姐,求姐姐好歹記在心裡,早晚幫我們娘娘做一碗,也就是咱們姐妹一場的情份了。伴夏就是死了,陰靈兒也感謝姐姐的。」又口述烹製之方。

    娜木鍾聽了,更似萬箭攢心,淚流不止,竟不顧體面,抱住伴夏號啕起來。

    校衛看了害怕,跪下回道:「娘娘保重。已見過了,就讓伴夏姑娘進去吧。這是皇上欽點了要處死的人,若出了差錯,小的人頭不保。」

    不及貴妃說話,迎春先就罵道:「糊塗東西!娘娘只是念伴夏追隨服侍多年,不忍分離,與她敘舊話別,又不是要劫獄,你怕的什麼?難道你這會兒項上人頭保住了,明天敢保還健在嗎?」

    侍衛嚇得叩頭不迭,不敢再多話。反是伴夏主動勸道:「深更夜靜,這裡離宮裡又近,風又大,娘娘若是受了風,又或是因為伴夏明兒惹了口舌,伴夏是死也不安的了。還求娘娘早些回宮安歇吧。」

    貴妃哪裡肯捨,顧不得侍衛與迎春百般勸說,又拉著哭了良久,直到侍衛來報說大太監陸公公來了,才不得不走開,尚一步三回頭,拭淚不止。

    陸連科不意貴妃在此,忙跪下見了禮,直等貴妃走遠方敢起身,帶著幾個小太監進得值房來,向侍衛點一點頭,也塞了一錠銀子入手。

    侍衛心領神會,低聲道:「陸公公,您做得乾淨點,別害了人命,讓兄弟耽干係。」自行出去,關上門。

    陸連科遂過來,親手解下朵兒,笑道:「我和福子兄弟一場,他既去了,你又是他心愛的人,我做哥哥的少不得要替兄弟照顧你。」

    朵兒不明所以,求道:「公公救命!」

    陸連科歎道:「你與福子那樣深情重義,他就這麼去了,就沒留一句話給你麼?」

    朵兒搖頭,驚怔不定,卻也覺出不妥,只悄悄兒地向牆角蹭去。

    陸連科裝模作樣地又歎了一聲,笑道:「這倒怪了,他與你那樣好,不給你留句體己話兒,倒托夢給我了。你猜他跟我說什麼?」

    朵兒仍是搖頭。

    陸連科道:「他托夢給我,對我說,他想你,要你去下邊陪他,仍然同你『吃對食兒』。」

    朵兒大驚,這方知道這些人生怕明日鵠場行刑時自己供出更多姦情,今夜乃是殺人滅口而來。方要喊救命時,幾個小太監早上來死死按住,連連掌嘴,不許她出聲。

    陸連科扳了她臉,逼近了冷笑道:「你好快的嘴,好利的舌頭,一句話就送了麟趾宮多少人命。我若救了你的命,只怕連我也被你害死!」說罷,一手抓住朵兒頭髮不使她的頭臉轉動,另一手便將個刀子伸進口裡,只一絞,已經將個舌頭斬下半截。

    朵兒連哼一聲也不及,便暈死過去。眾人雖看見,也都恨朵兒供出「吃對食兒」一說牽連甚大,暗暗稱快。

    次日午後,兩宮僕從被校衛們按在西華門外貝勒們閒了射鵠的空場上,以繩索一一勒死。朵兒口角流血,半死不活地被拉出來,可憐至死不曾再說過一個字。旁的人也都沒發現異狀。

    那十幾條冤魂的哭聲在盛京皇宮的上方盤旋了幾十個夜晚,淒厲慘切,令人不忍卒聞,最終還是眾太監們湊在一起,捐了些錢請道士來打了個醮場,才算將紛擾平歇了。

    惟一得了特赦令的人是素瑪。

    她是海蘭珠打小兒陪伴的人,是她的心腹,就算全天下的人對不起海蘭珠,素瑪也不會做一半點背叛格格的事的。故而直到行刑之前,皇太極忽然想起了她,怕海蘭珠清醒了會找她,特意傳旨到值房命放了素瑪。

    但是素瑪自己卻不能釋然,自事發便一直以淚洗命,自責不已,又在值房裡胡思亂想地過了一夜,次日見一同關押的人頃刻間全成了孤魂野鬼,獨獨自己還活著,反倒不相信起來,疑神疑鬼,幻視幻聽的,總以為自己已是一個死人,還說看到了小阿哥,還聽到小阿哥說話呢。

    皇太極怕她的胡言亂語惹得宸妃傷心,只好讓人將她帶去綺蕾的禪房,暫與神座為伴。

    從此之後,大清皇宮的御花園裡,除了一個冷心冷面的妃子外,又多了一個瘋瘋顛顛的丫環。

    第76節福臨和八阿哥是同命(1)

    鵠場的淒厲哭聲傳進後宮,驚醒了多少不眠的皇族。

    他們是大清王朝最尊貴的人物,高居在萬民之上,位於權力的頂層,卻飽受著生離死別的折磨苦痛,無能為力。

    皇太極可以輕輕一句話便斷送兩宮十數條人命,也可以任性發動一場戰爭荼毒蒼生,但是,他卻沒有能力決定自己兒子的生死,不能留住這世上他最珍惜最寶貴的親生骨肉。

    他抱緊海蘭珠,他的兒子的母親,然而兩個傷心的人抱在一起,卻並不能將痛苦分擔。海蘭珠自從兒子死後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的面容憔悴,神情慘淡,是一朵抽乾了水份將要枯萎的花。兒子突然的慘死,在瞬間耗盡了她的心智,她曾用盡所有的意志來拒絕相信這一慘事,然而終究回天無力,那一切如此殘忍而倉猝地發生了,不容她迴避。當兒子在淒厲的掙扎後,抽搐著在她的懷中閉上眼睛,吐出最後一絲微息,母親的生命力也就隨之煙消雲散,從此後,世上的奼紫嫣紅都再不與她相關,她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看不見所有的色彩。

    她的心裂成了碎片,而每一片上記錄的,仍然是兒子淒慘的哭聲。

    皇太極的心也碎了,他握著愛妃的手,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個絕望的母親。身為天子,他不明白,為什麼越是心愛的越挽留不住,一次又一次,他看著自己的骨肉支離破碎而無能為力。

    這一刻,懷中擁著的這個柔弱而絕望的女子,這失去了至親骨肉的母親,究竟是海蘭珠還是綺蕾?皇太極覺得恍惚,是不是自己每一次動了真情,就會失去一份至愛?是不是自己只合生在沙場,而無福享受溫情?是不是自己的罪孽深重,必要用兒子的血來清洗?

    夜寒刺骨,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大清國第一任天子和他至愛的妃子身上,卻是縞素如冰,沒有絲毫人中龍鳳的輝煌炫麗,倒彷彿一對亡命鴛鴦般淒艷哀絕。

    與此同時,在咫尺之隔對面而居的永福宮裡,卻極具戲劇性地上演著人生另一幕大戲——莊妃要生了。

    莊妃的胎動是從午時就開始了的,從鵠場上第一條被勒死的靈魂升天時就開始的,並且一開始就來勢洶洶,疼痛難忍。忍冬慌慌張張地招了產婆來,見這樣子,也是大驚,忙叫:「還不趕緊鋪炕?」

    原來,照滿人規矩,產婦臨盆時,炕上要鋪一層厚草,稱之「落草」。待孩子生下後四天,這草才拿去埋掉,取個吉利平安。

    一時丫環們抱進曬好的草來,便請娘娘下炕。大玉兒哪裡有力氣挪動,直將身子掙得挺直,繃得臉色慘白,雙眼突出。嚇得忍冬又是哭又是勸,伙著三四個丫頭才將娘娘扶住了,產婆鋪過了草,重複讓莊妃躺穩,便將手在她腹上輕輕揉按,緊著問:「娘娘覺得這會兒怎樣?要喊便喊,不必忍著。」

    莊妃瞪著兩眼,滿頭是汗,想說又說不出來的,孩子在肚子裡踢打著她,不知道是太想出來還是不想出來。彷彿有兩種力量同時存在於她的身體裡,將孩子向兩個方向拉扯。瞪了半晌,方扯著嗓子喊出一句:「皇上救我!」然後便一聲遞一聲地喊起來,停也停不下。她嘶叫著,呻吟著,翻滾著,掙扎著,從不信太醫的她顯露出從未有過的軟弱,哀叫:「太醫,救我!」停一下,又喊:「皇上,救我!」

    皇上是九五之尊,他的力量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但是此刻他正為了另一個兒子的死傷心莫名,自顧不暇,哪裡還顧得上生死徘徊的莊妃和她未出世的胎兒?太醫們汗如雨下,手足失措。莊妃並非頭胎,平時體力又壯,原不該如此受罪。然而按日子計算,這胎兒分明是早產了,雖然胎音強烈,妊娠反應也正常,可畢竟是提前發作,而且是如此強烈的發作,看莊妃的情形,竟是難產呢。

    他們飛趕去清寧宮報訊,哲哲由迎春扶著顫巍巍地趕來,拭著淚:「這可怎麼好?那邊兒剛出了事,這邊兒又這麼著,真是造孽啊。這可怎麼好?」

    迎春忙勸慰著:「娘娘別是急慌了,生孩子是大喜事呀,有什麼怎麼好的。這裡這麼多太醫,不會有事的。您就等著抱小阿哥吧。宮裡這幾天上下不寧,也該有點喜事來沖一衝了。」忍冬也附和著:「皇后娘娘放心,迎春姐姐說得對。我們娘娘大福大貴,積善行德,定會平安無事順利生產的。這裡人多氣味雜,招呼不周,千萬別薰著皇后娘娘,就請娘娘先回宮休息,這裡的情形,我們隨時回報就是。」

    哲哲聽了有理,且自己近來也七歪八病的,受不得累,又見莊妃鬧騰半晌,此時朦朧睡了,便先點頭出來,叮囑忍冬有什麼事隨時來報,又命人去關睢宮給皇上送信。

    然而哲哲方走,莊妃卻又疼醒過來,復又嘶聲大叫起來。產婆看時,羊水已破,卻仍未有生產跡象,俱又驚慌起來,都暗想:「莫不是橫生倒養吧?又或是死胎不成?」更有那沒知識的太監宮女私下議論紛紛,怕道:「前院殺人,後院生子,這陰陽互衝,怕是陰盛陽衰,陽不敵陰,不會是那些冤魂兒纏著娘娘和小阿哥吧?娘娘和孩子看這情形竟是凶多吉少呢。」

    說來也奇,兩宮十幾條人命雖是勒死,不見刀光的,可是行刑時,卻蓬起一陣血霧升上天空,盤環不去。入夜後格外分明,便如一陣腥紅的光暈般,籠罩著永福宮,襯著莊妃強一陣弱一陣撕心裂腑的慘呼,格外滲人。因此冤魂索命的說法不脛而走,十成人倒信了九成。小丫頭們未經過事,聽見這說法兒,哪有不饒舌的道理,俱都當一件大事般傳說著。

    不防被忍冬聽見,大罵一頓,恐嚇:「再叫我聽見這話,立刻報給皇后娘娘,打一頓趕出宮去!」說著便要向清寧宮來,嚇得多嘴的小丫頭跪在地上,滿面是淚地求道:「求姐姐饒我這一回,再不敢了,姐姐報給娘娘,我哪裡還有活命!」

    忍冬道:「我有事回稟,與你無干。」小丫頭哪裡肯信,只是抱著腿哭求不放。忍冬氣道:「你再不放,我現在就叫人趕你出去。」小丫頭嚇得鬆了手,又哭起來。

    忍冬也無心與她理論,匆匆往清寧宮來,面見哲哲,跪下求道:「娘娘不要怪忍冬多嘴,近來宮裡出了一連串的事,我們娘娘又正在生死關頭,或是請道士來做場法事請請神安撫一下也好。我們娘娘的情形,竟是不好呢。」說著嗚咽起來,又不敢哭,惟有拿絹子堵著嘴。她心中尚有一句說不口的話來,就是明知釵兒和小福子死得蹊蹺。那日在後花園裡,她眼見娘娘撞破了釵兒的姦情,卻並不發作,只叫她晚上悄悄兒地到永福宮裡來一趟。兩人關起門來說話,連忍冬也不叫進去。隔了沒這幾天,關睢宮便出了事,說是有人在八阿哥乳娘的胸衣上下了毒,還不及審,釵兒和福子倒又雙雙死了。如今這些事想起來,竟似都有干係的。為了這事一連死了那許多無辜的人,他們的冤魂兒纏著永福宮不去,未嘗沒有緣故的。

    第77節福臨和八阿哥是同命(2)

    然而這些懷疑只好悶在心裡,豈止不敢說,便是想也不敢往深裡去想的。當下忍冬只跪著給哲哲磕頭,求道:「午時行刑起,我們娘娘便不好了的,如今已鬧了幾個時辰了。先時大白天的還不覺得,如今黑下來,宮頂上竟是籠著一團光,宮裡都說是冤魂不散,陰盛陽衰呢。這也怨不得人,這個時候兒,誰心裡不怕,怎麼不疑神疑鬼?皇后若是不信,自己親眼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哲哲聞言遲疑:「這話原說得也有些道理,只是皇上正在傷心,又素恨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宮裡現亂著,倒又請一班子人進來裝神弄鬼的,難保惹皇上不喜。」

    忍冬磕頭道:「托了陸公公幾次報訊關睢宮,皇上總沒一句話傳下來,難道我們就這樣白看著娘娘受罪嗎?可憐我們娘娘現在人事不知,不能為自己說話。奴才斗膽,求皇后娘娘做主。我們難道不知道擅作主張是死罪,也只得乍著膽子奔命罷了。」

    哲哲本是沒有決斷的人,耳根子軟,又心思遲鈍,想來想去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況且永福宮頂上的紅光也是她親眼見的,未嘗不心驚,遂只得說:「大膽奴才!單憑你這幾句話有怨上之意,我就可立時命人拿了你去,治你個大逆不道之罪。只是看在你對主子一片忠心上,且饒你情急無狀,口無遮攔。你先自去,我這便叫人請一班和尚來念場平安經,安一安大家的心也好,只是不可太張揚了。」說罷命丫環請進陸連科來商議叮囑,又叫迎春去永福宮傳話,若再聽見誰信口雌黃,立刻捆了送進值房等候發落。

    眾人聞訊色變,知道並非恫嚇,兩宮剛死了十幾個人,還怕再加一個永福宮進去嗎。因此俱緘口封舌,一聲大氣也不敢出。

    夜色一寸寸地跌下來,永福宮燈火通明,足聲雜沓。人們進進出出,卻只聞衣衫悉索,而無一語交耳,個個面色凝重,心思沉鬱,都不知莊妃娘娘終究抗不抗得過今晚,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的命運又將何去何從。

    莊妃的呼吸緊一陣緩一陣,疼痛疏一陣密一陣,一縷靈性縹緲,只是虛虛蕩蕩地守不住,駕著風,浮游搖曳,和尚們一波連著一波的唸經聲也挽系不住。她飄過宮廷,飄過草原,飄過如夢如幻的莊妃生涯,一直飄回自己的少女時代。

    那一年,她十二歲。

    曠野蒼穹,送親的馬隊浩浩蕩蕩,12歲的大玉兒不肯坐轎,騎在高高的馬上,被眾人簇擁著向遼陽姍姍而來,從這一個部落走向那一個部落,從少女走向成人,從父親的掌上明珠走向陌生男人的帳篷,成為眾貝勒妃之一。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茫茫的大草原,彷彿沒有盡頭。

    那天晚上,她徹夜難眠,不知天亮後迎接自己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

    馬隊都安歇了,她抱著膝坐在帳篷外,望著極遠的天際,那草原的盡頭。晨光微曦,再過一會兒,太陽將要從那裡升起。太陽會升起來嗎?

    大玉兒等待著,這馬背上長大的小姑娘曾經迎接過無數個日出日落,卻惟獨這一次,是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在守候,在祈禱,在等待著太陽的升起。

    她等待著,這等待是如此虔誠而熱切,漫長而盲目,彷彿沒有盡頭……

    「啊——」陣痛驚醒了莊妃的夢,也打斷了少年大玉兒對日出的等待。她聲嘶力竭地慘呼起來,叫聲淒厲而含糊,侍候的人很用心才能聽明白,娘娘喊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來了嗎?」大玉兒雙手緊緊地弱絞著穩婆塞給她的被子兩角,面如白紙,汗如雨下,掙著脖子問:「皇上呢?皇上在哪兒?我要見皇上——」

    「皇上就在外面等著哪,男人不許進產房,這是老輩兒的規矩。」穩婆欺哄她,也是可憐她,身為娘娘又怎麼樣呢,生死關頭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太醫們又忙忙擁上來診脈,忍冬卻哭著跑了出去,她要去見皇上,求皇上,如果娘娘今夜便要去了,那麼至少,她在走之前,應該見到皇上!

    可是關睢宮的人把守著宮門不許進。八阿哥死了,奶娘死了,朵兒死了,關睢宮服侍的所有人都死了。一夜之間,關睢宮已經完全換了模樣,雖然還是那些假山池水,還是那些古樹梅花,但是樹不再綠,花不再香,人們,也都不再歡笑。如今的關睢宮,被一陣愁雲慘霧所籠罩,到處懸掛著白燈寵,鬼氣森森,連守門的侍衛,都像是沒有人心的泥偶,冷而僵硬,任憑迎春怎麼哭怎麼求,都只有一句話:「皇上有旨,不見任何人!」

    亂了,全亂了。這還是後宮嗎?這裡竟沒有一個忍冬認識的人,沒有一個宮女,甚至沒有太監,有的,竟是帶著武器的侍衛。男人是不許進後宮的呀,而這關睢宮的門前守著的,分明是御前行走的帶刀侍衛,他們怎麼竟然進到了內宮來,怎麼會阻止莊妃娘娘的身邊丫環,他們怎麼敢?死了一個八阿哥,難道連後宮的秩序都沒有了嗎?莊妃娘娘陪伴了皇上整整十年了,如今在她生死關頭,竟連見一面的願望都不能達成,這什麼都有的皇宮裡,難道竟獨獨容不下一點點人情味兒嗎?

    忍冬跪在關睢宮門前,伏地大哭起來。

    紅光蔓延,太陽就快升起來了!

    大玉兒沉沉地想,皇上在外邊等著呢,等著呢,太陽就要升起來,太陽會出來的,就要出來了。

    她鬆開手,又在等待中重新昏睡過去,並在睡夢中繼續著她另一輪的等待。

    太陽,太陽就會升起來了。十二歲的玉格格坐在帳篷外,似乎只是打了個盹兒的時間,再一抬頭,地平線上,草原的盡頭,太陽竟然探出了小半個臉兒。

    小格格跳起來,目瞪口呆,屏息而待,那澄紅的、凝脂般的、初升的太陽,有稜有角,灩灩欲滴,一點一點,探出來,探出來,猛地一掙,躍在半空——

    「太陽出來了!」小格格歡叫一聲,扯開馬繩躍馬揚鞭,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狂奔過去,奔過去,初升的太陽照在她身上,流光泛彩,萬道光芒。

    「太陽!太陽!」莊妃喃喃著。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穩婆歡叫著,報喜聲頃刻充盈了整個屋子,「是個阿哥!是個阿哥!」

    「恭喜娘娘,是個阿哥!」穩婆用金剪剪斷臍帶,手腳利落地纏妥,抱至莊妃眼前。

    然而莊妃的眼睛只是微微開闔,低語一聲:「太陽出來了!你們看到了嗎?」頭一歪,再度昏迷過去。

    穩婆莫名其妙,卻懂得見機行事,立刻以更加喜悅的聲音大聲告訴著:「是個阿哥!娘娘說看見太陽了!是太陽落到永福宮裡來了呢!是大喜之兆啊!我們都看見了!真是太陽呢!」

    眾太醫從午時勞累至夜,如今終於大功告成,母子平安,遂分外興奮起來,隨聲附和著:「是呀,咱們都看見了,太陽降到咱們永福宮了呢,小阿哥大福大貴,將來必是龍虎之材!」

    永福宮一時掛起紅燈,又分別去各宮報喜傳訊,眾人自謂這一番辛苦必得重賞,俱喜氣洋洋,顧不得辛苦勞累,都腳步輕盈起來。

    第78節福臨和八阿哥是同命(3)

    忍冬正自跪在關睢宮前哭得撕心斷腸,忽聞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夜空,不禁一震,心道:好響亮的哭聲!爬起來便往回跑,卻與來報信的丫環撞個滿懷,忙拉住問道:「娘娘怎樣?」

    「生了,是個阿哥!」小丫環歡天喜地,嘻笑著,「我們正往各宮報訊呢,皇后娘娘已經來了,命我過來請皇上呢,姐姐也快回去吧。」

    忍冬大喜,回頭對著侍衛啐道:「莊妃娘娘生了個阿哥,還不去報訊嗎?狗仗人勢的東西!」拉著小丫環一路跑回。

    侍衛氣得直翻眼,卻不敢怠慢,只得跑進關睢宮報喜:「恭喜皇上,永福宮莊妃生了,是個龍子!」

    然而皇太極彷彿沒聽見,又或者聽見了卻不清楚太監話裡的真正含意,仍然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摟著海蘭珠默默坐在八阿哥小小的棺槨前,對侍衛的話置若罔聞。

    侍衛不得法,只得磕一個頭再次稟報:「皇上,莊妃得了一個龍子。皇后娘娘已經在永福宮裡候著了,請皇上也過去看看。」

    皇太極這才抬起眼來,微微地一揮手,淡然道:「知道了,去吧。」

    小阿哥嘹亮的哭聲驚天動地,被裹在一床小小的錦被裡,雖是剛出生且是「早產」的嬰兒,卻已經稀稀地有了一圈胎毛,臉蛋飽滿通紅,皺成一團,張大了嘴,用哭聲向全世界宣告著自己的降生,彷彿在說:人們,看吧,我來了!

    哲哲從產婆手裡抱過嬰兒來,笑道:「難為這麼小小的一個孩兒,倒有這麼大嗓門,將來跟他父皇上了沙場,不用舉槍動箭,就是一聲獅子吼,也可退敵了。」

    產婆將胞衣提去房後埋掉,忍冬指揮著眾人手忙腳亂地收拾水盆毛巾,又在門首高樑上懸起一張小弓和三枝小箭,紅線為弦,蒿桿作箭,射向門外,預祝孩子將來必會長成一名英勇擅射的巴圖魯。忽遠遠地見陸連科來了,大喜,忙拉著進來見哲哲。

    陸連科跪著見了禮,又向哲哲道喜。哲哲因問道:「皇上知道了嗎?」

    「知道了。」

    「那皇上怎麼說?」

    「就說知道了。」

    「就說知道了?還說什麼了沒有?」

    「再沒說別的。」

    哲哲聽了,又驚又歎,半晌無語。忍冬等更是如入冰窖雪洞一般,將一團高興逼住,宮人們面面相覷,俱失落莫明,卻不敢怨言。永福宮得子偌大喜事,卻只興奮了幾分鐘,彷彿石子投湖,蕩幾圈漣漪就平淡了下來,非但不見半分喜氣,反而有種壓抑隱忍的淒惶感。

    人們一時靜寂下來,都不知說什麼才好,惟聽見嬰兒洪亮的啼哭聲,穩婆先驚醒了,跪下問道:「回娘娘,紅雞蛋已經煮好上色,是這便送去各宮,還是等到天亮再送?」

    忍冬也轉過神來,回道:「炮仗一早備下,現在可以鳴放嗎?」

    哲哲歎口氣,低頭想了一回方道:「送雞蛋的規矩是滿人的老禮兒,為小阿哥祈福的,斷不可省,各宮這時候早已驚醒,這便送去吧,也讓大家高興高興;至於鞭炮,皇上一早有令,舉宮三月不許聞絲竹之聲,何況炮竹?還是免了吧。」

    莊妃得子的喜訊轉瞬傳遍宮中,有人歡喜,有人妒恨,而皇太極,卻只是冷淡。

    後宮原是勢利之地,永福宮莊妃生兒子這樣大事,皇上就在咫尺之遙的關睢宮裡,卻不肯移駕走幾步過來看一眼,連句安慰嘉獎的話兒也沒有。其冷淡之情,不要說與當初海蘭珠生八皇子時的那般大張旗鼓相提並論了,就連東西兩宮的那些庶妃都不如。如此種種,宮人們豈有不看在眼裡的?私下裡俱議論紛紛,「一樣是生兒子,宸妃生產的時候怎樣熱鬧來著,這可好,冷冷清清的,連句話兒都沒有。」「小戶人家生兒子還得分雞蛋放鞭炮呢,何況皇上得了阿哥?」「誰敢啊?關睢宮那位正傷心,舉宮上下三月不許聞絲竹之聲,還放鞭炮?」

    這些話,莊妃並沒聽見,但是也猜得到了。生了兒子,可是皇上連看一眼都不肯,永福宮一早備下炮竹喜燈,也都不見鳴放。難道就為海蘭珠死了兒子,別人就不許生兒子了嗎?生了兒子就不能高興了嗎?

    新生的嬰兒聲嘶力竭地哭泣著,聲音宏亮,所有的人都說,聽啊,這孩子的聲音,好像號角一樣呢。大玉兒睜開眼睛,在她恢復說話能力的第一時間,在她的神智還不曾真正清醒時,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把福兒抱來。

    福兒。這新出生的孩子就這樣擁有了他的乳名兒。他被抱至他母親的面前,被他的母親緊緊擁在懷裡。大玉兒看著自己新出生的孩子,暗暗發誓:兒子,別哭,你出生了,你來見媽媽了,你就像太陽升起一樣光芒四射,這是多麼好的事情。你還為什麼要哭呢?是在怨恨你父皇不疼你嗎?沒關係。眼前的小恩小惠不算什麼,咱們想要,就要他整個兒的江山,父皇的懷抱算什麼,那崇政殿的金鑾椅才是你的位置!孩子,我一定會抱著你,陪著你,走上那代表無上尊榮的金鑾殿的。

    兒子,你來了,來奪你父皇的江山來了,來替你額娘討還公道,建立不世功勳來了。你又何必哭呢?他該笑才對,該陪著額娘一起笑,笑到最後,笑得最好!

    第79節福臨和八阿哥是同命(4)

    但是此刻還不是慶功的時候,還不能無顧忌地笑,還不可以把所有的心思表露在臉上。度過了生死攸關的一日一夜,再醒來的大玉兒已經非常清醒而且理智,並且慈愛寬容。對於皇上的種種冷遇,她非但無怨無尤,反常常對人講:「姐姐出了這樣的事,我做妹妹的最傷心,要不,也不會提早了整個月生下福兒,好在看著還筋骨齊全,沒病沒殘的,就是八阿哥在天之靈保佑了。我在月子裡出不得門,不能去看望姐姐,你們誰替我帶句話兒,請她得空來看看她的親侄兒,就當是看見八阿哥了,也可略寬心些。福兒緊著早產,還是晚了三天,也沒緣看見他八哥的面兒。」說著傷心落淚。

    旁邊的人趕緊勸慰:「莊妃千萬別這樣,月子裡的人見不得眼淚,傷了身子最難補的。已經是早產了,要再不好好保養,坐下病來,可是要不得的。都這時候了,還只顧著別人寬心,怎麼自己倒好好地傷心起來了呢?」

    莊妃復又拭淚道:「各位娘娘說得是,只是我心裡想著,我姐姐打小兒就身子單薄,若再不自己當心,可叫皇上心裡怎麼過得去呢?雖說人死不能復生,然而姐姐還年輕,自己調養著,不過一年半載,再生個阿哥格格,也是一樣的。豈可為去了的人傷了身邊的人呢?」

    眾人愈發感戴,都說:「到底莊妃是讀過書的人,想得比旁人周全深遠。」說了幾次,話風終究吹到皇太極耳中去。太宗覺得內疚,這方離了關睢宮,匆匆往永福宮來探望一回。奶娘抱出阿哥來,皇太極也只是在奶娘懷中看了一眼,並不伸手來抱,臉上也毫沒一絲兒模樣兒。

    大玉兒暗中切齒,臉上卻絲毫不露,賠笑說道:「皇上雖傷心,也要自己保重。福兒雖生早了一個月,倒幸喜身子強健,還等著皇上給取名兒呢。」

    皇太極淡淡地道:「你不是已經定了叫福兒嗎?就隨你好了。」

    莊妃道:「這只是一個乳名,隨口叫叫的,正名字還等著皇上來起呢。」

    皇太極道:「急什麼?哪個阿哥不是等著滿了歲辦了禮才起名的,便是八阿哥,也還沒個正名字呢。」說到這裡,想起八阿哥至死還沒來得及有個名字,不禁刺心傷懷,聲音哽咽。也不及囑咐幾句,拔腳便走。

    宮人們見說得好好的,忽然皇上站起來走了,嚇得伏地叩送不迭。大玉兒氣得發昏,卻惟有強自忍耐,自己發話下去:「阿哥的名字,我自己來取好了,就叫福臨!」

    關於福臨的出生,宮裡流傳著很多種神奇的說法:有人說莊妃因為受了驚嚇動了胎氣才早產的,可是福臨生下來面闊體壯,足斤足月的,哪有半點早產兒的柔弱,分明天生貴人,有神明暗助;也有人說福臨的出生和八阿哥的死僅差了三天,根本就是八阿哥英靈未遠,轉世重生,他們兩個,其實是一條命,永福宮頂上的紅光就是明證;還有的說,大傢伙兒親眼看見的,福臨出生的時候,永福宮殿頂上光芒萬道,就像有太陽罩著一樣,這位阿哥長大了,必定是大福大貴,位極人臣的。

    這種種的說法,讓皇太極聽見了,大不耐煩。在他心目中,是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死去的八阿哥的。況且,就算福臨可以補償八阿哥的死,又有誰能補償海蘭珠的香消玉殞呢?

    任憑太醫們窮經皓首,翻破萬卷書,餵了幾十公斤的參湯當歸下去,海蘭珠卻仍一日瘦似一日地萎頓下去,急得皇太極每天跳腳兒罵人,恨不得解散了太醫院,改成死囚牢才好。

    傅胤祖一日三番地跪著磕頭,口稱罪臣,直說臣等無能,罪該萬死。皇太極焦慮萬分,罵道:「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你們便是死一萬次又有什麼用?太醫院供佛似的供著你們,難道是白吃飯的?宸妃若有事,自然要提你們的頭來,便磕爛了也沒有用。」

    太醫們唬得衣襟簌簌,只不敢說話。皇太極一時軟下來,又央著傅太醫:「當初綺蕾病成那樣子,十成死了九成,你還不是妙手回春,從閻王殿裡給拉回來了?現在宸妃不過是傷心傷身,又不是病,怎麼倒不見你有主意了呢?」

    傅胤祖磕頭道:「皇上,當初靜妃娘娘重傷,只傷在身,未傷在心,她為人意志堅定,兼在底子好,所以能救;如今宸妃娘娘憂思至深,原本自小體質薄弱,如今又自己不肯保養,每日裡只念著八阿哥,要與阿哥一道去。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老臣縱有回天之力,卻也無法可想呀。」

    皇太極聽了,益發揪心裂膽,痛不可當。每日一有時間就守在海蘭珠身邊,搜心刮肚地說些寬心的話,除此也只有聽天由命而已。哲哲先時還一天三次地往返探視,守著說些節哀順便的現成話兒,然見海蘭珠待搭不理的,漸漸心也淡了,只命太醫小心服侍便是。

    可憐那海蘭珠原本花朵一般嬌艷柔軟的人兒,如今卻如游絲灰槁,彷彿隨時都會隨風散去,且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算起來,竟是糊塗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

    而福臨的降生,加速了她的死亡。一夜又一夜,福臨的哭聲穿閣越戶,讓她清楚地聽到,卻恍惚地遲疑:是八阿哥在哭嗎?八阿哥去了哪裡?

    她總是一遍遍地問宮人:你們聽到八阿哥的哭聲了嗎?他是不是餓了?是不是醒了?

    宮人們莫名其妙,她們並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但是面對宸妃的問題卻不能不含糊回答:不,不是八阿哥,是永福宮莊妃的兒子、九阿哥福臨的哭聲。

    皇太極聽了,更加煩惱憐惜,不顧青紅皂白,命陸連科到永福宮傳口諭,叫奶媽好好看著阿哥,不叫哭鬧,驚擾宸妃休息。

    第80節福臨和八阿哥是同命(5)

    莊妃聽了旨,氣了個發昏,卻只得勉強忍耐,隔著簾子說:謝謝陸公公關照。我尚在月中,就不起來了,請公公回稟皇上,小阿哥很乖,並不大哭的。至此大玉兒徹底死了心,再也不指望皇太極來探望於她,便是偶爾來了,她也只守禮應對,並不如前歡喜。

    生下了福臨,生下了她與多爾袞共同的兒子,這叫大玉兒對自己的前途、對兒子的前程已經看得很清楚,她這一生已經沒有了退路,是必須陪著福臨健康地長大、並且勇往直前、一直走上金鑾殿的帝皇寶座,除此更沒有第二種選擇的。皇太極的心中只有海蘭珠,只有八阿哥,即使是一個死了的八阿哥吧,也要比剛剛出生的九阿哥更叫他看重。這樣的丈夫,不要也罷;這樣的阿瑪,不要也罷。況且,他本來就不是兒子真正的阿瑪。

    抱了這樣的心思,大玉兒反而坦然起來,每日只加緊自己調養,閒時便看看書下下棋,或者逗鸚鵡玩一回,頗為悠閒自得。

    且說哲哲因那日朵兒臨死之前說過一句「吃對食兒」的話來,心中大不快意。只因宮中接二連三的紅白喜事,才一直隱忍著不曾顧上。

    這日早請安畢,因舊話重提,面向眾妃道:「按說宮裡的女孩兒服侍這麼些年,也都大了,該是放出去的時候了。那天朵兒的話你們也都聽見了,宮女和太監們竟有這些勾當,我再容不得這些個事,雖是釵兒和福子死了,難保還有不乾淨的,這盛京皇宮裡豈是藏污納垢之地?因此我的意思是,上下通算一算,按照花名冊子將各宮裡的大丫頭一齊發放出去,或賣或配,或令父母領回,又或者看她服侍得好,賞幾兩銀子令她自尋去路,另換更好更新的來。你們看是怎樣?」

    貴妃娜木鍾因自己的丫頭去得盡了,巴不得各人也都像她這般丟了心腹的才好,因此第一個搶先說道:「皇后這說得最是有道理不過,古往今來的宮女也都有規矩的,幾年一采,幾年一放,沒有總扣著耽誤人青春的。況且這些女孩兒這些年也大了,知道的事兒也多,脾氣也大,不知養出多少種嘴裡形容不出的壞毛病兒來呢,也的確是該清掃一回了。」

    諸宮妃子聽了,俱面面相覷,大有不忍之色。尤其巴特瑪,最是心軟面和之人,偏是手下的幾個丫頭卻個個伶俐練達,尤其大丫頭剪秋,更是身邊片刻少不了的眼線膀臂,比尋常主子還聰明有決斷呢,大凡巴特瑪思慮不定的事兒,多是剪秋代她拿主意;又或是日子裡該添該減的,也都是剪秋留心著增減調度;便是宮裡的眉高眼低,也都是剪秋在旁提著她,助她逢凶化吉,察言觀色。因此聽了這話,竟是摘心尖子一般,忍不住辯道:「也不一定是各個都該去的,也該問問她們自己的意思才好。」

    娜木鍾一愣,她與巴特瑪一處,向來是她說一巴特瑪絕不說二的,如今竟為著一個丫頭和她唱反調,不禁大怒,反唇相譏道:「若是事事都問她們的意思,咱們也真叫白做一回主子了。」

    巴特瑪紅了臉,不敢再說,然而努嘴別頭的,分明是不願意。哲哲看了,也不好立下嚴命的,看看四周,五宮之中,原已有兩宮的下人是死絕了的;如今莊妃剛剛生產,告假不來;巴特瑪雖在,卻是說明了不樂意的。推算下來,竟惟從自己的清寧宮清除起來,方可服眾。

    正欲說話,不料迎春早在簾外聽得一清二楚,明欺皇后心軟,又缺乏手段,遂拼了一個目無尊上之罪,掀簾子進來,朝著哲哲身前便跪下去,抱腿哭道:「娘娘,奴才是早立了誓要一輩子跟隨娘娘的,娘娘若攆我出去,迎春是惟有一死了。那釵兒沒廉恥,是她自家做下的醜事情,至於朵兒的話,不過是臨死前要拖人下水,她說的那些混話,奴才是聽也聽不懂的,更絕無此等骯髒行徑。求娘娘明鑒。娘娘若是因為宮裡新近出了許多事情便要攆出奴才去,那奴才便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說著大哭。

    哲哲早已軟了,不由地說道:「迎春丫頭起來,我又並沒說你什麼。只是你也大了,難道一輩子守在宮裡不成?」迎春只是磕頭不起,指天誓日地說要服侍終生。

    諸妃看見哲哲顏色鬆動,知她心中早已允了,只是話說得滿了下不了台,遂都假意勸說,都贊迎春忠心,這是皇后娘娘慈恩浩蕩感動上蒼,老天才特意派下這麼一個人來服侍她的,就同王母娘娘身邊的金童玉女一樣,是她命中如此,倒不可強其志的。

    哲哲聽了自是受用,遂笑道:「這也讚得她太過了,做奴才,自然該是忠心的,若是各個都像那個叫什麼釵兒的那般油腔滑調,藏奸耍鬼的還了得?」又命各宮回去整飾宮闈,裁減僕從,說是「做主子的別只惦著一心邀皇上的寵,自己身邊養著小鬼兒呢都不知道。回去說給那起不長眼的奴才們知道,宮裡的聲名要緊,若是再有那起不三不四的人事叫我知道,非但當事的人要死,便是知情不報的也要連坐的。」

    各宮都不好應聲,只得低頭聽訓,過後應景兒地隨便點一兩個用不上的丫頭報數,隨哲哲發出宮去。剪秋等一干人心懷鬼胎,都以為這回必定死了,大驚小怪多日,打聽著事情消停了,這才放下心來,從此果然收斂許多,不敢再像從前那般頻約密會,無法無天。

    第81節綺蕾又回到了關睢宮(1)

    春將盡時,海蘭珠的生命卻也走到了盡頭,便如一朵風雨飄搖中的嬌花,在開到最盛的時候,突然地萎謝凋零了。

    那一天,園子裡的春花一夜謝盡,萬木蕭條。綺蕾在桃樹下彈琴,想著那年也是在這裡奏琴給皇太極和宸妃聽的情形,忽有所感,停下弦來對著素瑪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去送送她吧,晚了,就再見不著了。」

    素瑪去了,可是她已經不認得她的主子,她從小服侍到大的海蘭珠格格,那草原上美麗得像一個神話一段傳說那麼珍貴的仙女,那盛京宮裡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宸妃娘娘,那嬌嫩光滑像一隻剛剛出蚌的珍珠樣的美人兒,怎麼會是這樣一副枯槁的模樣?

    宸妃,海蘭珠,她在生命結束之前,靈魂已經走遠了。這個冬天,苦苦掙扎在世上的,只是一具傷心的軀殼,如今,這軀殼耗盡了最後的血氣,終將化為一縷輕煙歸去。

    她已經兩三天粒米未盡,然而見到素瑪,卻又像有些明白過來似的,喘著氣問道:「素瑪,這些天你跑到哪裡去了?這麼大的人了,還是貪玩。」

    素瑪撲到帳前跪下,哭得哽咽難言,只知磕頭,將炕沿碰得梆梆響。海蘭珠歎一口氣,嗔道:「我又沒罵你,只管哭什麼?別磕頭了,去,把我的鴿子籠取來,光知道玩,也不知道喂鴿子。」

    聽到這話,連哲哲也滴下淚來。她曾聽說過的,海蘭珠在草原時,頗喜歡養鴿子,說是鴿子比人飛得遠,看得世面廣,有知識有靈性。看她雖然言語好似清楚,神智卻是迷糊,所說所想都只在兒時徘徊,便知她大限已到,由不得傷心。

    這幾日因常常往來探視,一坐就是半日,哲哲倒是第一次好好打量宸妃起臥的這間屋子。各宮各殿的家俱不是紅木就是花梨,都是一堂一堂的,透著沉穩大方。這一間裡卻怪,所有的木器都是雕花嵌貝,透著輕薄鮮亮,卻有點壓不住似的,老有種隨時隨地一陣風就飄去了的輕盈,活潑是夠活潑了,看著倒也順眼,卻不硬氣,是留不住的樣子。哲哲便歎息起來:這樣的一個人兒,怎能載得住福呢?

    她想起早先在草原上的時候,那時海蘭珠還是小小格格,可美麗明艷已經出了名了,卻偏偏生得單薄,所以寨桑貝勒老是耽心養不活,請了寄名符、長命鎖、富壽玲瓏玉墜子,頸上腰間纍纍垂垂繫著好些,連手腕腳踝也都戴著金鈴,說是金子墜得住,用金子壓住四角,神鬼就帶不走了。

    也是因這份過度高貴挑剔,才耽誤了海蘭珠的青春,叫她老大未嫁地擱在家裡許多年,直至進宮跟了大汗了吧?後宮粉黛爭妍,偏她又與皇太極投緣,不肯分一點兒恩澤與旁人,怎怨得鬼神忌憚呢?

    她還只是在想,素瑪卻跪在海蘭珠帳前,絮絮地叨咕著,竟將她心裡的話全都說了出來,哲哲乍聽之下,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聽岔了呢,或是管不住舌頭,竟然自言自語起來。定一定神,才發覺是素瑪在一行哭一行說,字字句句,竟都像是打自己心窩子裡掏出來的一樣,不禁呆了。

    只聽那素瑪並不哭泣,只跪在海蘭珠幃帳前,哀哀訴說:「格格,奴才自小服侍您,知道你一直想著要嫁一個全天下最偉大的男人,一個獨一無二的英雄,您做到了;您嫁了大汗,做了東宮,您跟奴才說過,後半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把八阿哥守大,看著他成為第二代明君。這一回,咱們敗了。格格,敗了,那也沒什麼,您還年輕著哪,還可以再生呀,哪個娘娘不是生過三兒兩女,您沒了八阿哥,還會有新的阿哥來陪您的。幹什麼萬事都只要獨一無二呢?格格學問深,不聽見說『紅顏薄命』嗎?生得天仙模樣已經受人忌天妒的,恩深愛重也是折福,八阿哥那樣聰明靈透卻偏偏短命,焉知不是鬼神忌妒折了福呢?格格但凡肯看開點兒,也斷不會落得今天這樣。格格又美麗又聰明,只是心太重,打小兒是這樣,一輩子都是這樣。心太重,得到一點就失去一些,太在乎那得到手的,還不如沒得到。這就好像格格給我講過的那個『剖腹藏珠』的故事,若是為了一顆珠子,把肚子剖開,連命也捨了,倒不如沒有那顆珠子的好。格格,您去了,素瑪也不要活了,咱們一塊兒找八阿哥去,我還是服侍您,死活都不離開您。那年咱們一同來盛京的時候,在路上您就說過的,到哪兒都帶著我,這次,您也不要丟下素瑪啊。」

    她這樣說著,聽者無不落淚。哲哲聽她比出「剖腹藏珠」的典故來,話中竟有大道理,不禁癡了,心想這丫頭半瘋不癲,說的話卻通禪,倒不知是癡人近佛,還是因為跟著綺蕾唸經的緣故。

    皇太極早已哭得哽咽難言,這幾日夜裡守在海蘭珠身邊,幾乎就沒闔過眼睛。先還顧及體面強忍,既聽得素瑪這一番話,又見哲哲也哭了,再無遮掩,遂抱住海蘭珠失聲哭道:「愛妃,等你好了,我同你一道回科爾沁去。」

    「科爾沁……科爾沁……我好想回科爾沁。」海蘭珠聽得「科爾沁」三個字,倒又似清醒幾分,定定地看著皇太極,好像要努力辯認他是誰,喃喃道:「皇上,記得要送我回科爾沁呀,記得給八阿哥準備衣裳,同我一道兒回去。」

    說完這一句,海蘭珠眼中忽然放出光來,緊緊握了皇太極的手,使盡最後的力氣叫道:「皇上,我去找八阿哥了,我只有捨了你了……」

    海蘭珠說著,兩眼上插,早又昏厥過去,皇太極放聲大哭,抱著她的身子只管呼喚,海蘭珠哪裡還有答應,只聞喉中咳咳作響,漸漸只有出的氣兒,沒了進的氣兒。

    太醫們一齊跪下來,請皇上與娘娘出外暫避,說是將去的人,濁氣最盛,恐於貴體有違。皇太極哪裡肯捨,猶拉著手只管呼喚,哲哲只得也跪下了,稟道:「皇上好歹避一避,也好叫人給她換衣裳呀,再誤一時,可就遲了。這裡交給迎春照料就好,連太醫也要一起迴避的呢。」

    宮人們見皇后娘娘尚且跪了,都不知所措,只管跟著跪了一地。太醫又再四懇請,皇太極無奈,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於是宮人們進來服侍更衣,素瑪豈肯叫人動手,搶上前來要自己做,只說:「服侍格格穿戴,是奴才從小做到大的,別人替她打理,哪裡知道格格的心思?」

    迎春怕她眼淚弄濕衣裳,讓海蘭珠靈魂兒不得超生,欲不叫她做,又哪裡勸得,只得一旁小心,又暗暗地叮囑了宮人留心素瑪,不要叫她尋了短見。自己又出去請娘娘回宮休息。

    哲哲已是望四的人,且身體發福懶動,鬧這一回也著實累了,看海蘭珠已口不能言,卻又不能一時就去,料還有三五更的時辰可拖,遂由著迎春扶回休息。料皇太極必不能捨,遂也不勸,只命太醫小心照看,見機行事。

    第82節綺蕾又回到了關睢宮(2)

    果然到了臨天明,素瑪守著海蘭珠吐出最後一絲微息,也不哭也不鬧,親手替主子再次淨了面,又跪下來彭彭磕了三個響頭,轉身就向牆角撞去。饒是宮人留著心及時拉住,還是將額頭蹭破了一層油皮,只得送回禪房求綺蕾代為照顧。

    關睢宮裡一時舉起哀來,皇太極哭得幾乎昏過去,太醫們再四跪求皇上節哀,且去小息片刻,皇太極只是流淚不允。

    哲哲來哭了一回,將傅胤祖拉在一邊,拭淚問道:「有什麼法子可以讓皇上休息一會兒,這樣子哭可不行,大清朝可都指望著他呢。」

    傅胤祖也早在為這件事設法,只不敢擅作主張,聽得哲哲這樣說,心裡有了依仗,遂回道:「回娘娘話,若是四周點起安息香來,再煎碗藥水給皇上服下,不難使皇上少睡片刻,只怕皇上醒後生氣,怪罪下來,這欺君之罪臣豈敢擔當?」

    哲哲歎道:「傅太醫過慮了,這是忠君,何罪之有?你有什麼靈丹妙藥但用無妨,皇上怪下來,有我呢。」停一下又道:「太醫醫術高明,可有一種藥,叫人不要傷心太過的?」

    傅胤祖苦笑道:「都說人心難測,心病難醫。測都測不來,又從何治起。除非眼下有什麼人或事可以讓皇上把心思從宸妃去逝這件事上轉開,不要憂思太過,或可稍解。」

    哲哲聽了,低頭默思許久,終無良策。

    一時藥已煎好,傅胤祖跪獻皇上,皇太極正哭得口乾舌燥,接過來一飲而盡,究竟是苦是甜也不知道,並未查覺是藥。胤祖鬆一口氣,果然稍時皇太極朦朧起來,漸不能支,忙命宮人扶去就寢。自己與眾人也都橫七豎八,胡亂找地方將息一夜。

    天方亮,皇太極醒來,換過衣裳,又到靈前撫床大哭。哲哲率領眾妃子一齊跪求皇上珍重,終不能勸。各宮各殿也都來拜祭了,連莊妃也扎掙著從炕上起來,由忍冬扶著過來大哭了一場。忍冬連聲勸慰:「娘娘,九阿哥不滿百日,您且不可傷心傷身,傷了元氣啊。」

    哲哲也道:「月子中的人,不宜在新喪之地久留,小心過了病氣給九阿哥,反為不美。」

    莊妃遂由忍冬扶著起來,又交了一塊銜口的玉蟬給哲哲,拭淚道:「這是給姐姐含在嘴裡的,就當我陪著姐姐了。」

    哲哲見那塊玉晶瑩溫潤,兼且雕工精美,較原本擬用的玉蟬精緻十倍,遂點頭歎道:「還是你心思細緻,知道準備。」

    莊妃一窒,欲待解釋,倒又不好說什麼,只得藉著哭啼含糊避過,又向靈位拜了三拜才離去。

    一時禮部擬了誄文上來,宸妃謚號敏惠恭和元妃,大禮發送。只因宸妃無後,故摔盆截發乾孝儀皆由小阿哥們代執。

    皇太極聽得「無後」二字,又觸動起八阿哥早夭之痛來,復又大哭起來,幾至昏厥。哲哲等深恐他痛極傷身,只得又命傅太醫送上安歇之藥,哄得他睡了。

    如此幾次三番,連胤祖也怕了,跪著向哲哲請罪道:「娘娘恕罪,胤祖無才,這睡藥的覺吃一兩服是救急之方,然而事不過三,多用只恐於龍體有礙。」

    哲哲無奈,也只得由著皇太極哭靈陪床地鬧去,惟盡人事苦勸而已,自己也少不得陪了幾夜,便覺頭昏體沉起來。實指望皇上悼亡之情於封棺後會好些,不料竟是毫無起色,此後一連數月,不但上朝問事常常脫空,連前線戰報也都懶得過問。

    後宮裡多的是錦上添花的小聰明,卻缺乏雪中送炭的大智慧,皇上從來都只是爭寵的目標,又什麼時候向別人乞求過同情和幫助呢?

    清宮內外,一時籠罩在濃郁的愁雲慘霧之中,即使戰事最吃緊損兵折將的時候,也不曾這樣蕭條。

    這日多爾袞從朝堂上回來,正坐在自家府裡飲酒,英王阿濟格與多鐸一齊來訪。三兄弟廝見了坐下,阿濟格便開門見山道:「皇太極登基以來,也還算精明肯幹,咱兄弟雖不甘心,卻也佩服。然而如今他為著一個妃子每日裡昏昏沉沉,不理朝政,卻實在不像個皇上,豈止不像皇上,簡直連普通勇士也不如,全朝文武都很不滿他,不如想個法子,叫他把皇位還給你算了。」

    多爾袞飲酒不語,多鐸卻笑道:「哥哥都封了郡王了,說話還是這樣直爽無顧忌的。」

    阿濟格道:「這裡只有我們三兄弟,難道還怕你兩個會告我一狀不成?何況我看皇太極那個半死不活的樣子,就算你們告了,他也未必有心情理會呢。咱們兄弟幾個成天前線作戰盛京上朝的,他可好,就只知道抱著棺材哭喪。」

    然而無論阿濟格與多鐸如何議論,多爾袞卻只是顧自飲酒,因酒壺已空,遂叫:「酒來。」

    烏蘭卻偏偏倒了茶出來,給三位王爺醒酒,勸道:「三位爺,也喝了有些時候了,又不肯吃東西,這乍暖還寒的天氣,最容易著病的,小菜雖不可口,好歹略嘗嘗,暖暖胃口也好呀。」

    阿濟格見那四樣小菜十分精緻,不禁大喜,笑道:「好丫頭,這麼知疼知熱的,給個主子格格也不換的。」俟她出去,遂向多爾袞道,「我知道你早已把她收房,也該給她個名份才好,便不肯扶正,至少也可以封個側福晉吧。」

    多爾袞笑而不答,卻果然將酒杯換了茶。

    他在盛京呆不住。在自己的睿親王府也呆不住。

    再大的花園也不及草原敞亮,再柔的清風也不如馬背瀟灑。連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紗帳裡,都有一種陰鬱的味道,令人窒息。他急不可耐地要出去,揚鞭馳騁,哪怕是上戰場也好吧,只要能撒得開馬蹄,揮得圓彎刀,然後搭弓上箭,一矢中的,那是何等的暢快?

    在府裡,惟一的馬就是女人;或者說,女人就是馬。烏蘭,所有的婢女,老媽子,甚至廚子的妻,只要被他在「需要」的時間裡碰上,就難以逃過被駕馭的命運——然而那些女人也並不指望逃脫,反而有些期盼的意思,隨時隨地地期望著驚喜。

    相對來說,烏蘭是他較為固定的伴侶,也是惟一可以與他同床共枕的。這或許是看在去了的睿親王妃的面上,因為烏蘭是王妃默許了的——從這一點看來,多爾袞的心中,對王妃其實是一直有著份忌憚的,即使在她死後,也仍然本能地敬重,不敢越過那道無形的雷池。

    福晉是一種身份,也是一種名份。多爾袞從不曾給過她足夠的情愛,然而於名份上卻是給足了的,她是他的正室,也是他的惟一。無論他怎麼縱性也好,總會避過她的耳目,雖然只是形式上的避一避;她顯然也是領情的,故而對他在臥房以外的放浪從來不聞不問,只要他不叫她「看見」,那麼便知道也做不知道,彼此倒也相安。

    第83節綺蕾又回到了關睢宮(3)

    對於福晉的死,多爾袞始終存著一份虧欠,因他明知她的死因卻不能替她報仇,而且是不願替她報仇,甚至和那個殺妻仇人如膠似漆。因為這一份虧欠,他始終不肯再娶,而將那個睿親王妃的名號當作亡妻永遠的靈位。

    那日莊妃送信出來,叫他無論如何要趁夜入園殺了釵兒與福子,他雖不知莊妃如此佈置究竟為著什麼,卻猜到她必有重大圖謀。不料次日即傳出八阿哥暴斃之訊,很明顯兩件事兒是連著的。他猜不透莊妃到底用了什麼法術致八阿哥於死命,又因莊妃生產而無法約她出宮見面,但他們兩個曾經有過稱王稱後坐擁天下的誓言,所有的一言一行,都是為著這個偉大目標而努力著,這一點,他時刻都不會忘記。只是莊妃深藏在永福宮裡,他怎樣才能想法與她見上一面,好好謀議一番呢?

    此刻能與他相謀議論的,只有兄長阿濟格和弟弟多鐸。可是莊妃的事是無法向兄弟們明言的,因此他只默默地喝酒,把所有的虧欠和隱衷隨酒嚥下,然後才忽然抬頭,另起話題:「咱們和明朝的軍隊打了這許多年的仗,依你們看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打進京去?」

    多鐸笑道:「哥哥只問什麼時候打進北京,並不問勝敗如何,那麼是已經勝券在握了。可是便贏了又如何,還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多爾袞冷笑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盛京稱皇算什麼?最多也只是和明王朝分庭抗禮,況且我聽那些個太監說,這盛京宮比起北京皇宮來,十分之一都不及。我若稱王,要坐就坐北京皇宮裡的金鑾殿,到那時候,皇太極又奈我何?」

    多鐸初而一愣,接著明白過來,忙站起來拱手讚道:「原來哥哥胸中早有成竹,果然深謀遠慮。論文才論武功,皇太極豈可與哥哥相比?大清帝王,捨你其誰?」

    阿濟格卻仍不懂,問道:「你們兩個說什麼?皇太極現稱著皇上呢,我們不打他,倒替他去打北京,只會讓他把天下越坐越穩,卻如何掀他下來?」

    多鐸笑道:「也不必掀他,只怕二哥打進北京的時候,他還在抱著宸妃的棺材灑馬尿呢。到時候,還怕他不把玉璽拱手相讓嗎?」

    阿濟格這方明白過來:「你們的意思是,我們先不必理睬盛京朝廷,倒是按部就班地繼續拚命去,待到打下了北京城,也不用報訊,也不用邀功,就直接進去坐了金鑾殿便是。可是這樣?」

    多鐸笑道:「你可算明白過來了。對明戰爭一直是由二哥掛帥,到時兵權在握,黃袍加身,皇太極鞭長莫及,何況就算他麾兵打我們也不怕,難道我們兩白旗還怕了紅旗不成?」

    阿濟格鼓舞起來,大喜道:「果然是妙計。到時候只說戰事緊張,不住要求增兵,把八旗主力全部分散,我們這裡再設法拖住皇太極不叫他親征。等到二弟做了皇上,我們悄悄地裡應外合,打他個措手不及,逼皇太極退位,保準萬無一失。」

    多鐸冷笑道:「到那時候,可不只是退位那麼簡單了。想想我們的母親是怎麼死的?我早就對自己發過毒誓,早晚要叫皇太極嘗嘗被活埋的滋味,就讓他替他的愛妃陪葬去吧。」

    多爾袞卻道:「且別張揚。若是皇太極一直半死不活的倒也罷了,就只怕他過些日子重又振作起來,不好對付;況且對明作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誰知道到時候又有些什麼事故出來?」

    阿濟格、多鐸也都默然,心知多爾袞所言不錯,皇太極心思縝密,手段毒辣,又豈是那麼容易上當的呢?這件事,總還得從長計議,小心處之才是。

    且說素瑪自被送回了禪房,雖沒有再鬧著去死,卻每天坐在禪房一角,眼神渙散,口齒不清,嘀嘀咕咕地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要不就趕著綺蕾叫格格,還直問她為什麼打扮得這麼古怪,非要服侍格格梳妝更衣不可。

    綺蕾憐她癡心,不肯和瘋子理論,只得隨她妝扮。她原本和海蘭珠就酷肖,再換上海蘭珠的衣裳,簡直就成了一個人了。

    一日兩人閒話時被哲哲撞見,乍看嚇了一跳,還當是海蘭珠復活了呢;細一看才發現分別,知道是綺蕾還了俗家裝扮,這倒提醒了她。八阿哥死了,海蘭珠死了,已經沒有一個人可以勸慰皇上,就連小阿哥福臨的出生都不能令天子展顏,太醫們束手無策,大臣們的上疏和妃子們的獻媚更是無濟於事。當初她和大玉兒曾經藉著海蘭珠的酷肖綺蕾對皇太極演過一齣戲的,如今何不藉著這點巧合再演一齣戲呢?

    哲哲一生中大概就聰明了這麼一次,在整個後宮亂成一片、連前朝也群龍無首的時候,她這個一朝之後、天下之母終於站出來,以寬容和智慧挽救了皇太極的鬥志,也挽救了大清的命運。

    因為這一點寬容和大度,她無愧於母儀天下的後位,做了生平最漂亮最偉大的一件事。

    「你去陪陪皇上吧。」她對綺蕾說,「以前我因為皇上寵你,沒少找你的麻煩,是我的不是。但是你是這麼聰明大度的一個人,你會體諒我後宮之首的為難的,是不是?如今皇上整個人已經崩潰了,他要是倒下來,大清也就完了。你幫幫他吧。只有你才可以幫到他。他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前朝的大臣、後宮的妃子們已經想盡了辦法,可是皇上一味沉溺在傷心中,把天下置之度外,他忘記了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甚至不是後宮的事,這關係天下蒼生。他是皇上,他是不可以倒下來的!為了救皇上,我願意做任何的事情,包括獻出生命,可是我幫不了他了。綺蕾,只有你能幫他,你肯不肯這麼做?」

    當綺蕾聽到哲哲的決定時,大吃了一驚,幾乎不能相信這是從哲哲口中說出的話。

    第84節綺蕾又回到了關睢宮(4)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的確是曾經恨不得置她於死地的哲哲,是那個口口聲聲稱她是「察哈爾刺客」的皇后,她說:「綺蕾,我知道你一直忌憚我,我也一直忌憚著你。但是皇上跟我說過,你是個心懷天下的奇女子,不可以用常人的眼光來評價你。如果真是這樣子,綺蕾,你就該為了天下人救救皇上,我如果只是一個普通人的妻子,也許寧可和丈夫抱在一塊兒死也不願意和別的女人分享他。但是我是皇后,當天下的利益和我個人的情感發生衝突時,我只能沒有了自己。我不是大度,也不是理智,我是責無旁貸。別說和你分享皇上,就是讓我把皇后的位置讓給你,只要救得了天下百姓,我也是心甘情願的。綺蕾,我替天下的百姓求你。」

    哲哲說著欲跪,而綺蕾卻已經先她而跪下了,斬釘截鐵地說:「娘娘但有所命,綺蕾盡力而為。」

    她再次回到了關睢宮,再次站到了皇太極面前。

    面對著這熟悉的地方,這熟悉的人,綺蕾的心中,不能不浮起一種人生如夢的感慨。眼前的這個男人,曾經是她恨之入骨的,卻也曾經與他肌膚相親,他們還曾經共有過一個兒子呢。後來海蘭珠代替了她的位置,住進了關睢宮,生下了八阿哥,可是,只是那麼短短的幾年啊,一切就像場夢一樣煙消去散了,八阿哥死了,海蘭珠死了,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來過一樣。海蘭珠,簡直是踩著自己的足跡亦步亦趨地重走自己的路呢。

    命運。

    這命運的驚人的重合使綺蕾不能不對皇太極覺得同情,發自骨肉真心的一種同情。

    她看著皇太極,他是一個帝王,主宰天下蒼生的天之驕子,她安慰他,等於安慰了整個天下,為了天下,她一個小女子的獻身微不足道;同時,他又是一個可憐的男人,一個失去了愛妃與幼子的傷心的丈夫與父親,她對他的同情,是發自內心的,毫無委屈的,只要能夠幫助他,她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可以做。

    她,一個女人,一個他曾經愛過的女人,想要安慰一個男人,能做些什麼呢?

    能做的很多,也很少,但很管用。當年,她為了對付他曾經學過很多本事,是下了苦功夫的,現在,她又要用到這些本領了。再一次,動用女人的原始本錢來改變命運。

    改變。命運。

    綺蕾又開始跳舞了。

    她對著皇太極,一層一層地,脫去她的衣裳,打散她的釵環。像花朵一瓣瓣地綻放,露出嬌嫩的花芯。

    花的芯,女人的心,多麼誘惑。

    曾經皇太極在看到她的最初,已經強烈地渴望過,渴望剝開她所有的衣裳,渴望可以像剝去層層衣服那樣層層剝去纏縛於她靈魂之外的重重束縛,然而他又害怕,當她赤誠相見,心底裡所有的不過是仇恨,僅僅是仇恨,再無其他。

    他怎麼敢奢望,有一天,她會在他面前,主動讓自己赤裸?

    她整個的服飾,是和海蘭珠生前一模一樣的。在她出現的第一瞬間,已經讓皇太極覺得錯愕,震動,顫慄,感慨。而隨著她的舞蹈,她的身份漸漸不明,她一會兒是綺蕾,一會兒是海蘭珠,而兩個女人,都是他生平至愛的。

    他又一次恍惚了,如被蠱惑,如中魔咒,站起來,癡癡地,癡癡地,走向她,抱住她,伏在她的懷抱裡,痛哭失聲。

    這是一個帝王的哭泣啊。這是一隻受傷獅子的哀鳴。這足以令天地震動,風雲變色,讓歷史的如椽之筆龍飛鳳舞,搖落銀河。

    哭泣和淚水在清洗著皇太極地動山搖的傷心,而綺蕾一陣風樣溫柔而恬靜地擁抱著他,呵撫著他,拂動著他,喚醒著他,也解脫著他。

    她脫盡了自己的衣裳,便開始脫他的,一層一層,彷彿脫去他所有的冷漠和傷心,脫去他對這世界的拒絕。而他由著她,由著她手的撫摸,由著她嘴的親吻,三年多的冰清玉潔並無損於她的靈巧柔軟,反而更使她有了一種凡人不及的誘惑與神奇。

    這不是綺蕾,這是海蘭珠。只有海蘭珠才會這麼迎合於他,順從於他,邀媚於他。

    他終於一絲不掛地站在她面前。一個赤裸裸的女人,一個赤裸裸的男人,他們可以做什麼?

    皇太極前所未有地狂熱,前所未有地盡興,要了一次又一次,彷彿把所有的傷心和激情都釋放出來,又彷彿把所有的鬥志和生機都激活起來,不知疲倦。而綺蕾盡態盡妍,俯仰承歡,將身體彎曲成各種幾乎不可能的姿勢來迎合他,取悅他,以女人最原始的能力來激發出男人最原始的動力。

    他們這歡喜佛一般驚天動地的交合把鬼神都驚動了,不得不給予他們超乎常理的氣力和精力,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縱性,從午夜,到天明。

    隔了兩天,當皇太極再度走上金鑾殿時,臣子們驚訝地發現,他們的皇上竟然比以前更加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八阿哥和海蘭珠接連的慘劇所帶給皇上的所有陰晦已經一掃而空,他處理奏章時,比以往更果斷,更英明,更有帝王之氣。

    因為他,終於真正得到了他一生中最想得到的那個女人。

    這一次,是那個女人主動獻身的。這無疑是皇太極人生情史上最值得驕傲的一筆。

    那個女人曾經兩度行刺於他,辜負於他,但是有過了這一夜,她對他所有的虧欠都補償了,她為他做的,遠不止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那麼簡單,而等於是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她救了他,救了大清朝廷,救了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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