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了東京城都,洗了河上飛橋,潤了岸邊楊柳。
都說春雨貴如油,但碰上如此天氣,只叫茶樓酒肆的老闆們叫苦不迭,冷了的廳堂生意,如同門外被雨水浸透、蕭然低垂的繡旗,失去了往日的熱鬧與生機。一早,掌櫃無所事事地空撥了一個多時辰的算盤珠子,心中再如何哀怨也對老天爺無可奈何,最後只得乾脆伏在櫃檯後打盹。店小二到是難得清閒地坐在門口的石階望天,想想家中父母兄弟,企盼今年也是一番好光景。
路上行人極少,偶爾有一兩個經過也是來去匆匆。估計雨今日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店小二正嘀咕著是否要回店裡學那掌櫃的睡上個囫圇覺,才抬起頭來,眼前卻驀的一亮,只見一藍一白兩道修長的身影正穿透薄薄的雨霧,由遠及近地迎面走來——
「掌櫃的,有客人上門了!」他連忙回頭喊道。
「客人?你昨天就說有客人上門,結果卻是個問路的窮酸書生,還順便避了半個時辰雨,白喝了我一壺茶!下雨天,留客天,進來了就哄不出去,你可給我看準了再招呼!」掌櫃的睜眼,瞪了店小二一記,沒好氣地斥道。
「這次真的是——」
「徐掌櫃,既然知道『下雨天,留客天』的道理還如此斤斤計較作甚?區區一壺開水加幾片沉茶也要耿耿於懷,白爺爺前幾日與你的賞錢還嫌不夠麼?」
店小二正欲開口辯解,來客已經一前一後邁進了店內,白衣那位看不慣掌櫃的那副勢力嘴臉,銳利的眉眼一挑,便是一番不客氣的教訓。
「玉堂,我們上樓去坐還是此處便好?」藍衣那位收好了傘,唇邊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等同伴訓夠了,這才不急不徐地揚聲問了句。
「貓兒,還是樓上雅間去坐吧,免得看了閒雜人等讓白爺爺煩心!」白玉堂邊說,邊扯了展昭的手腕,蹬蹬幾步上了樓。
二人挑了後窗臨著河的雅間,一起在窗邊的長椅上坐了,叫了一壺君山銀針,幾盤點心,一邊隨意吃喝一邊閒談。
「這鬼天氣,光下雨也就罷了,怎麼走到半路刮起風來!」白玉堂一襲月白錦袍濕漉漉地沓透了半邊粘在身上,箍得難受;再看展昭,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不過這一來到可見老天爺也有偏心的時候,這隻貓分明已被打濕了貓毛,額前一縷黑亮的烏絲貼在臉上,卻是絲毫也沒有破壞他半點清朗俊逸,反到使那雙精亮好看的眸子蒙上了一層潤澤的水氣,更添了幾分奕奕神采——
腦中如此想著,那握慣了雪影、永遠快了半拍的右手已經自作主張地伸了出去,撥開那縷濕發,微溫的指腹掠過他如玉石般光滑略冷的臉頰,然後眼見那貓明顯被嚇了一跳,不由得得意起來,露出一個囂張的笑容——
「落湯貓!」
「好說,過水鼠——其實風不算大,傘太小卻是真的。出門時我說要多取一把傘,你偏說只是牛毛細雨,一把就夠。」展昭咳了一聲,卻沒有如白玉堂預料的那般臉紅髮窘或是立刻閃避,而是一動不動地坐著——沒錯,他剛才是被他的動作驚了一下,不過他也不是首次被這般放肆的戲耍,今次就來個反其道而行之,看他下一步要如何動作。
「貓兒,今天你的心情好像格外好啊……」白玉堂懶洋洋地半瞇著眼,手指又戀戀不捨地在展昭臉上停留了片刻才收了回去。
「哦?你如何知道我的心情是好是壞?」展昭暗暗鬆了口氣,端起杯子小啜了一口,透過蒸騰的霧氣,看向白玉堂如兩彎新月的雙瞳。其實他表面若無其事,臉上被手指沾過的地方還是熱得發燙。
「因為你每次心情很好的時候就會變得十分狡詐,顯出天下貓兒皆有的本性來——」白玉堂拿了塊點心,邊啃邊道。
「這,算你說對吧——不過玉堂,今日怎麼不說要去飲酒,反倒改做喝茶了?」展昭看著白玉堂笑問。今日包大人一早便進宮面聖去了,衙內無事,難得讓他偷到浮生半日閒。
「天氣陰沉,飲酒也難飲得痛快,偶爾來上一次茶樓悠閒一回也是不錯。而且,這家的師傅手藝一流,做出的點心酥脆可口,清甜不膩,算得上是極品。」白玉堂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抱了只點心盤子,翹起雙腳,向後一仰身躺在了展昭腿上,「貓兒,別光顧喝茶,快來嘗嘗,這玫瑰酥餅可是最得我心的一種!」
「誒……」展昭一愣,盯著那塊送到嘴邊的酥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時不知該對眼前的狀況做何反應,顯然自己是又被白老鼠將了一軍。
「呵呵——展小貓,你想鬥過白爺爺,再修煉個幾百年吧!」白玉堂笑著戲道。
「……」展昭無奈,只好默不作聲。此時唯一的辦法就是裝作什麼也沒聽到,接過那塊點心咬下一口,將視線調向窗外。不過白老鼠一向口刁,這被他稱為極品的東西也確實好吃,油酥的千層外皮加上酸甜適中的內餡,入口既化,味道清淡,卻是齒頰留香。
白玉堂見展昭不說話,便知貓兒又要裝傻對付自己,掀起眼皮仰看過去,只見他望著那灰濛濛的一片連天水霧不知在想些什麼,雙眸微瞇,唇角上揚,面上極少見地帶著一個含了幾分懶散的微笑,似是十分心滿意足地咀嚼著那玫瑰酥餅——此種表情真真是像極了一隻午後趴在窗台上假寐的貓!
「玉堂,你笑什麼?」
展昭忽覺腿上一陣劇烈顫動,回過神來,白玉堂已經笑得彈坐了起來,隨手又撈起另一種口味的點心,一手搭了他的肩,送到他嘴邊——
「沒什麼,點心味道如何?」
「如你所言,確是極品。」展昭接過點心,仍是狐疑不解地盯住白玉堂的笑臉,總覺得引他發笑之事一定與自己有關。
「你喜歡便好,下次帶你去吃西湖醋魚!」白玉堂嘿嘿一笑,慧黠地沖展昭眨了下眼。
展昭聽出白玉堂是話中有話,今天是逗他逗上了癮,若順著他的話接下去必定又是沒完沒了地鬥嘴,只好一笑了之,任由他去。
兩人在茶樓坐了一整日,直到天色暗下來,才用了晚膳一起回到開封府衙,不料才回去就從公孫策口中得知大人進宮仍未歸來,早朝過後就被皇上召進了御書房,似是朝中發生了什麼重要之事——
「朝中有事?莫非又是龐吉那老賊藉故生事?」白玉堂問。
「這次不是單純的朝廷內部之爭,宮中有消息傳出,據說與遼國有關。」公孫策答道。
「遼國?」展昭聽了,神色一凜,「先生,可是邊關紛爭又起?」
「這就不得而知了,只有等大人回府方可弄清其中原由。」公孫策搖了搖頭,憂慮道。
眾人在不安中又等了約半個時辰,包拯終於回到開封府衙,面色肅穆,看來是真的出事了……
「大人,可要吩咐下去先與大人準備晚膳?」公孫策命人上了茶後問。
「不必了,本府尚無飢餓之感——」包拯擺擺手,露出些許疲態。
「大人今日晚歸,可是宮中出了什麼事?」公孫策又問。
包拯端起茶杯,潤了潤喉嚨,看向周圍三人道:「三日以前遼國來使在下榻之處遇刺客襲擊受傷,皇上為此憂心忡忡,擔心遼國那方知曉之後會趁機要挾生變。」
「這位遼使,可就是日前所傳當年大遼進犯我朝、在澶州一役中陣亡的遼軍主將蕭達蘭之子——蕭仲玄?」
「正是此人——這蕭仲玄因家中幾代立有戰功,簫氏也算得皇親,被遼帝封了王,享有世襲爵位。」
「蕭仲玄?!」
包拯和公孫策沒有察覺,展昭與白玉堂聽了這個名字卻同時一驚。
「大人,這位遼使是何時進京的?」展昭定下神來問道。
「約是一月之前。耶律宗真派蕭仲玄前來,只說是表示誠意,實為要求每年貢遼銀絹數目由三十萬增為五十萬,而此時又出了刺客襲擊一事,他們必會以此要挾,提出更加苛刻無理的要求,皇上降旨命本府盡早查明此事……」
一月之前!白玉堂看向展昭——他們正是在近一月之前在酒肆中初遇沈仲玄!
展昭隆起眉鋒回望白玉堂。三日之前,沈兄本來與他相約外出乘船遊湖,後又捎了信來致歉,說又其他要事需辦,不得不改期再會……
這時,只聽得一陣悶雷轟隆隆地傳來,幾人同時望向窗外,陡然增大的雨勢,為他們的心頭又蒙上了一層莫名的陰影。
***
兩日之後的清晨,雨住天晴,萬里長空,碧藍如洗。東京汴梁,店舖重開,喧聲又起,繁華依舊。踏過被風雨打落的滿地殘紅,遠遠的一隊儀仗,鑼鼓開道,穿過京城最熱鬧的街市,停在了南城一座幽靜的私宅前。兩名紅衣校衛上前,掀了轎簾,恭敬道——
「大人,到了。」
轎內之人點了點頭,撩起黑色滾金官袍,邁步下了轎。宅院前早有一名身著青色錦袍的青年男子等在門口,見了來人,忙步下白石階,躬了躬身道:「包大人請,王爺已命在下在此恭候多時了。」
原來來者是奉了聖旨前來探望遼國來使的傷勢、順便一探其動向的開封府尹包拯。那位青年男子則不是別人,正是沈仲玄的「家中世交」花飛宇。他抬頭望了跟在包拯身側的展昭一眼,有禮地微微頷首,未再多言什麼,便引了他們進去。
此前展昭已經得知這位遼國王爺並未在行館下榻,而是住進了自己買下的私人宅院,平日除了進宮與皇上商談兩國之事,不與任何宋朝漢臣來往,也不喜有人上門打擾,可算深居簡出。
走進宅內,他們並未在大廳駐足,而是隨著花飛宇穿過了蜿蜒曲折的迴廊,來到了內苑的花廳之內。廳中臨水一側的漢白玉露台上立了一人,身材修長昂藏,著紫色長袍,窄袖鑲裘,腰束玉帶,頭頂黑色貂皮帽,足蹬長靴,寬闊的肩上立著隻身披褐羽惟有尾上染了幾縷雪色的獵鷹,光看其背影已能隱約猜出此人絕非尋常之輩。
「王爺,開封府尹包大人與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展大人前來探望您的傷勢了。」花飛宇走上前道。
「多謝宋主的關心,本王傷勢不重,煩勞二位親自前來,招呼不周之處,還請多多包涵。」蕭仲玄緩緩轉過身,面上一如既往地帶著淡淡的微笑,狹長的黑眸掃過展昭時略停了下,隨即轉向包拯,神情仍是平靜無波,舉手投足間卻多了股尊貴與霸氣。
「王爺客氣了,包拯此次前來,一是為了探望王爺傷勢,轉達我主的關切之意;二是奉了聖命,希望盡快查清此事,給王爺一個滿意的交代……」包拯拱手,除去暗中察言觀色,心中卻也不由讚歎以及——憂慮。近年來邊關並不安定,雖無大的戰事發生,邊界紛爭卻從未斷過。萬一有朝一日,兩國再度開戰,此人必是大宋勁敵。
展昭立在一旁,雖然始終未曾言語,卻總覺心下不安,感到似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果然,當談話告一段落之時,只聽蕭仲玄開口道:「包大人,本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大人可否答應。」
「王爺請講。」
「宋主有意加派人手保護本王的安全,本王也希望這個任務能由一個可靠之人來執行……來到此處一月有餘,耳聞展護衛大名鼎鼎,武藝高強,不知……」蕭仲玄邊說,邊若無其事地望向展昭。
「王爺提出,包拯自然沒有意見,但此事包拯還需向我主秉明,由皇上親自下旨……」包拯心中疑惑蕭仲玄的用意,又無法斷然拒絕,便決定先拖上一日,回府之後再與展昭商議。
「好,那麼,就有勞包大人向宋主轉達本王之意了。」
***
是夜·開封府衙
「什麼?要將你暫時調離開封府,去保護那沈——蕭仲玄?這分明是個燙手山芋!遼國表面與我大宋交好,實則長年威脅我國邊關……你這笨貓,去幹這種任務,絕對費力不討好!」白玉堂一拍桌子,跳起來道。
「他既提了出來,皇上又下了旨,我除了執行也別無他法……」展昭拉住白玉堂,將他拽回椅子上坐下。
「貓兒,你一向機敏,別告訴我你沒發現其中的疑點——花飛宇那日與你我二人都交過手,他的功力就算不強過我們也不會弱到哪裡去,而且蕭仲玄也不是完全沒有武功底子之人,想要刺傷他並不容易,這其中絕對有詐!萬一你發現了什麼,將要如何面對?不如去與包大人說明你與他曾是舊識,就說需要避嫌,求他想法推辭……」白玉堂說著,再次起身,就要推門出去。
「玉堂,等一下——」展昭兩步追上前,抓住白玉堂的手腕,「我也曾想過,但如此一來必會給大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煩,皇上現在本來就對遼國心存疑慮,萬一龐太師等人借題發揮,又會橫生出許多事端。而且,沈兄——蕭仲玄那邊,就算他是遼國王爺,到底還是對我有恩,此次若能查明此事,抓住那名刺客,正好可以報答於他。」
「貓兒,你真的一點也不覺得……」白玉堂回過身,反捉住展昭的手,情急之下,腦子裡的話已經出口了一半。
「覺得什麼?」展昭一愣,不明白向來有話直說的白玉堂為何欲言又止。
「不覺得……不覺得蕭仲玄很奇怪?」白玉堂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抬眼看向展昭。從第一次見面,蕭仲玄那身藍衣、以及他看貓兒的眼神就令他十分不舒服。
「之前我的確有些疑惑不解之處,但如今知曉了他的身份,也就明瞭他在刻意掩飾些什麼了;到是那花飛宇,心機難測,必須小心提防。而且……」展昭斂起眉,不知怎的,他近來總是沒來由地擔心玉堂,如今要去保護沈兄,二人勢必要暫時分離,就更令他放心不下。
「我知道,你是怕離開以後,萬一有事,包大人這邊無人照應吧?放心,在你回來之前,我不會離開開封府。有白爺爺在此,管叫一隻蒼蠅也休想靠近包大人半寸!」白玉堂感到展昭突然握緊了他的手,知道他一定心中有事,也知勸不住他不去,惟有助他一臂之力,使他不致一心二用分了神,「到是你自己,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與蕭仲玄,到底立場不同。」
「我明白,此去我並非以私人身份與他相處,定會謹慎從事;有你在此保護大人,我也當然放心……我是說你,遇事切莫只圖一時之勇,太過爭強鬥狠……」
「知道啦,你這貓兒就是心事太重,有的沒的都一併加在自己肩上,你真當白爺爺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不成?有你在,我會多放開三分膽子;你不在,我也自會三思而後行。」白玉堂打斷了展昭的叮囑,重新恢復了一張笑臉道,」別說這些了,今夜留下,與我飲酒。蕭仲玄那邊恐怕只有花彫,你若再想喝這上好的女兒紅大概就要熬些時日了。」
「說的也是。」此次任務關係到兩國邦交,責任重大,若想再與玉堂開歡暢飲,必是擒到了刺客之後的事了。展昭腦中想著,卻未發現自己從剛才起就一直抓著白玉堂的手沒有鬆開,握得久了,兩人手心中都略略出了一層薄汗。
「貓兒,我去拿酒。」白玉堂抬起兩人交握的手提醒道。以前都是他纏著貓兒戲耍,到是頭一次看他抓住自己不放。
「哦。」展昭一窘,連忙鬆手。
空氣侵入掌心,捲走了剛剛的溫暖,帶來一絲涼意與……不捨——
一杯未盡,離懷多少……早佔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紅自暖。
***
眼前的青年,俊逸依舊,沉穩依舊,卻不是他所熟悉的展昭,而是大宋皇帝御前四品帶刀護衛。一襲紅色官袍,掩了天空般廣闊輕靈,憑添了令人無法忽視的威儀氣勢。
「展昭見過王爺。」他的嗓音未變,語氣卻是不卑不亢、疏離有禮的。
「展大人不必多禮。」微點了下頭,他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容也是冷的。因為此時此刻,在眾人面前,他乃大遼王爺蕭仲玄。
「謝王爺。」展昭抬起頭,只見座上,除了蕭仲玄以及立在他身後的花飛宇,還多了一人,比蕭仲玄略微年長,膚色微黑,輪廓深刻,濃眉利眼,頗有不怒自威的大將風度,卻不若他那般具有尊貴涵養,整個人武者之氣較濃。
「久聞展大人威名,今日一見,果然氣宇軒昂,英雄氣概!」那人盯著展昭看了一會兒,哈哈大笑,雖算不上聲若洪鐘,卻能明顯地感受到其中隱含的深厚內力。
「大人謬讚了。」因不知對方身份,展昭只得暫且以「大人」呼之。前日與包大人一同來訪時並未與此人謀過面,不過能與蕭仲玄平起平坐,也必是個位高權重之人。
「本王一時疏忽,忘了二位素未謀面,未及替展大人引見——這位乃此次隨本王來訪的另一位使臣,耶律宣景大人。」蕭仲玄見展昭眼中似有疑惑,開口道。
「展昭見過耶律大人。」原來是他,臨來之前,已從包大人口中得知,遼國使臣中除蕭仲玄,還有另外一位重臣——大遼中京長官耶律宣景,現與遼使其餘人等居於行館之中。
「展大人多禮了。」耶律宣景頷首算作還禮。
之後幾人又寒暄了幾句,展昭便先行退了出去,前廳內只剩蕭仲玄、花飛宇,以及耶律宣景。
「仲玄,你向宋主要求,招了這個漢臣在身邊究竟是何用意?該不是想要自找麻煩吧?」耶律宣景轉向蕭仲玄,半諷地開口。
「我朝漢臣並不在少數,只要是人才,都可考慮為我所用。」蕭仲玄淡淡地開口。同為皇室貴族,他卻不屑與耶律宣景為伍。此人野心甚重,卻是為了皇族之間的派系之爭,而非替大遼社稷著想。他不願與他朝夕相處,才帶花飛宇離開行館,住進了這座私宅。
「可據我觀察,這展昭卻不像個會輕易臨陣倒戈之人,萬一處理不當,他反而會成為一個麻煩。不過倒也不妨姑且一試,收得了他自是好事;若是收不了他,將他困在我們陣內,想要下手除之也很方便。」耶律宣景冷笑了兩聲說罷,有意望向蕭仲玄,看他作何反應。
「這便是本王要操心之事了,我自然不會讓他成為所謂的『麻煩』。」蕭仲玄邊說邊站起身來,邁步走向廳外,抬眼望去,將一片碧空收入眼底。清澈的湛藍令他的心中多了一股堅定——大遼要奪得天下,而他,則要擁有這片朗朗青天。沒有人可以搶走他,更沒有人可以傷害他,不管那人是誰!
傍晚,當白日的最後一絲喧囂被落日帶走,一切恢復了暫時的寧靜,花飛宇命人將大門關了,自己留在前廳守侯,以免有人到後苑花廳打擾,因為蕭仲玄正在月下擺下了酒菜,試圖爭取一個人的心。
「王爺要展某前來,請問有何吩咐?」展昭執劍,匆匆走入花廳內問。
「展兄弟,此時周圍並無他人,何必還如此生疏地喚我王爺?莫非是為我欺瞞你真正身份一事耿耿於懷?」蕭仲玄起身,走到展昭面前,半挑起眉笑問。
「這……展某並非此意。」展昭連忙解釋,不想蕭仲玄誤會他翻臉不認人。只是除了身份上的確有所顧忌之外,他也不知要如何稱呼他才對。
「咳,其實我也明白展兄弟的難處,你我各侍其主,如今這般狀況,有所顧忌也是自然,所以我才一直沒有將自己的身份據實以告。沈乃我母親的娘家姓氏,若是你覺得彆扭,也可不喚我的姓名,但是不介意仍叫我聲大哥吧?」不想見展昭為難,蕭仲玄笑著倒了一杯酒,送到他手中問。
「哪裡,大哥言重了。」展昭接過那杯酒喝了,品出滑過舌尖的味道,不由得又想起白玉堂的話來,唇邊兀自浮起一個不自覺的笑弧——玉堂,大哥這裡果然只有花彫,我卻已經被你那女兒紅養刁了味口。
「展兄弟……展兄弟?」蕭仲玄見展昭拿著酒杯不知在想什麼,輕喊了兩聲。
「哦,大哥有事請講。」展昭抬頭,尚未發現自己的心思飄遠的一瞬間,笑意已經融進了眼底。
「沒什麼,我是說——」蕭仲玄的心為展昭那抹如月光般清澈溫和的笑而悠悠一顫,險些控制不住自重逢後就在體內翻騰不已的感情,掌中有了溫熱真實的觸感,才發現自己已經伸出手去,捉住了他的右手。
「我是說,我們不妨坐下,慢慢說話。」雖然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但他仍沒有鬆手。飛宇有句話說得不錯,昭是一隻鷹。對於鷹,必須顯示出必要的強悍才有可能征服他。
「也好,大哥請。」展昭略微訝異了一下,不太習慣與他人如此親近,又不好反應太過激烈唐突,便抬起手抱了抱拳,不著痕跡地擺脫了幾乎可以說是鉗制住自己的那只修長有力的手。
兩人坐下,對飲了幾杯,因為始終是各懷心事,難以真正放鬆下來,便沒有再多喝,只是閒聊一些往事。
「方纔與展兄弟說起我母親娘家姓沈,事實上她本是漢人。由此緣故,我年幼時耳濡目染,一直對漢人文化甚感興趣。五年以前,我私自外出,前來大宋境內遊歷探奇,有幸與展兄弟相識,本打算與你攜伴而行多走些地方,卻突然被急召回國,甚至未來得及與你道別……」當時他們二人都有傷在身,帶旨前來尋他的飛宇曾勸他乾脆趁此機會將他帶回遼國,他考慮再三,終究不願用束縛的方式得到他,一狠心,獨自離去。沒想到這一離開,便是五年無暇分身再來大宋。
「大哥之意展昭明白,我從未把大哥當年不告而別之事放在心上,有的,只是對大哥的感激。只因大哥是帶傷而去,才不免擔心你的安危。」仔細回想,五年以前,蕭仲玄失蹤後不久,大宋境內就傳來消息,遼聖宗耶律隆緒駕崩,皇太子耶律宗真即位。一國新帝登基,必會將所有重臣召回國都共商大計。
「展兄弟可還記得,我不聽你勸,硬要上台與人打擂,打完才發現是比武招親之事?其實我那時雖讀過很多漢人著作,根本不懂你們的民間習俗,與你說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怕丟了做兄長的面子,後來才明白你為何聽了會用那般吃驚的眼神看我。」事後被那小姐用含情脈脈的目光注視,他目瞪口呆之下,被昭拉了落荒而逃。說來也是昭先「救了他一命」。
「那件事……我……」展昭忍不住失笑。當初他一直覺得奇怪,大哥之前明明執意上台志在必得,後來卻是驚得說不出話來,只當是因為那家小姐實在是生得……「貌不出眾」才嚇到了他。
就這樣,二人談到入了夜,花飛宇才前來提醒蕭仲玄時辰已經不早、明日還要入宮與宋主會面。蕭仲玄點頭稱是,正想各自歇息去了,花飛宇卻又道:「那日刺客襲擊王爺是在深夜,花某要負責整座宅子的安全,至於內苑寢室,為了以防萬一,還要委屈展大人貼身保護王爺。」
「這……」展昭想不到花飛宇會提出此種要求,又懷疑他另有居心,便道,「展某會在門外守護。」
「這到不必,若真這樣,恐怕不到三天就會累垮。王爺的寢室分內外兩廳,我已命人整理妥當,展護衛可在外廳歇息,既不會造成不便,也可隨時保護王爺。」花飛宇笑答。知道此時不光展昭,蕭仲玄的眼神也幾乎要在他身上戳出幾個洞來。不過他既然已經下決心將他召到了身邊,他也不妨從旁推波助瀾。他想要的,他必定會全力幫他得到。
三更過後,蕭仲玄仍然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為了避免胡思亂想,只好翻來覆去把花飛宇罵了幾個遍。可是稍一靜下心來,思緒就會不由自主地飛出珠簾幕帳之外,彷彿連廳外之人的呼吸都可以感覺到。他,就近在咫尺——
終於,控制不住躁動的心,他輕輕掀開錦被下床,無聲無息地穿過層層屏障來到外廳,緩緩靠近那個合衣而臥之人。
「昭……」他的唇蠕動了下,並沒有喚出聲,只是貪婪地凝視著他平靜的睡顏。
月光下,他的臉上覆了層柔和的銀輝,誘惑著他著了魔般地俯下頭去,卻無意中放開了始終屏起的氣息。
「誰!」展昭猛地睜開眼,同時矯健地彈起身來制住對方的要害。
蕭仲玄一驚,一把泛著寒光的短刃已經堪堪抵住了他的咽喉!「展兄弟,是我……」
「大哥?」展昭看清了他的面孔,收回了手中的短劍。
只那麼短短的一瞬,銀光閃耀,蕭仲玄清清楚楚地看到劍身上顯出一個字來——
錦!
六曲闌干偎碧樹,楊柳風輕,展盡黃金縷。
誰把鈿箏移玉柱,穿簾海燕雙飛去。
「大哥,出了何事?」展昭邊低聲問著邊抓起巨闕站起身來,側耳傾聽四周可有什麼不正常的風吹草動。
「展兄弟不必擔心,一切都好。」蕭仲玄見展昭說著就要開門出去查看,忙硬壓下心頭翻湧不止的情緒,拉住他道,「是我方才一夢醒來有些口渴,便出來尋杯水喝,見你就這麼睡了,怕夜間風寒露重才想替你蓋上被子,結果反倒驚醒了你。」雖然已經不想再等下去,但此刻,仍不是時候。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可過於急躁!
「原來如此,剛剛讓大哥受驚了。大哥放心睡吧,有展某在此,必會好好保護大哥的安全。」展昭略微放鬆下來道。
「展兄弟身手不凡,有你在此我自然是可以高枕無憂,其實我剛才所做之夢也並非噩夢,而是一些當年與你同游江湖的往事……無甚要緊,擾了展兄弟休息,實在不好意思。」蕭仲玄搖了搖手,怕仍控制不住自己浮躁起來的心緒,不敢再看展昭,轉身走回內廳躺下,彷彿一閉上眼就會看到那個冷冰冰地嘲笑著他的」錦」字……
錦,錦毛鼠,白玉堂!一個在昭身邊揮之不去的影子!難道真到了這樣也擺脫不了他的地步了麼?
展昭重新躺回床上,看著月光下那個熠熠閃耀的「錦」字,想起今日清早臨行前,白玉堂追出開封府衙——
「貓兒,接著!」
聽到他的喊聲,他勒住馬兒回首,凌空接住飛旋而來的短劍。
「玉堂,這是?」
「這是一件寶貝,你可要拿好了,可以防身辟邪!」他笑,一如既往地帶著幾分慧黠,燦若春陽。
「將可以防身辟邪的寶貝給了我,那你呢?」他將那把短劍從劍鞘中抽出半截,看到劍身上所刻的那個字後,心裡一動,半是認真地問。或許,那時他更想問的是——玉堂,你無時無刻不在為我著想,我又能給你些什麼?
所以,問完後,他想了想,手一揚,將一件東西拋過去。
「來而不往非禮也!」他給玉堂的,正是自己平日隨身攜帶的袖箭。
「貓兒,你何時也學得開了竅,竟懂得這等人情世故了?」他口中這樣戲言,卻是仔仔細細地將那袖箭收了起來,又道,「早日抓到那名刺客回開封府來,別讓白爺爺在此替你勞神費力太久!」
「當然,我還等你請我喝酒、去吃那西湖醋魚呢!」他笑著答完,催馬而去,心中比以往更多了些塌實和篤定。
長風幾萬里,仗劍伴君行——這雖是他們昨夜飲到半酣時的酒後之約,兩人卻都默默記在了心上。
***
清晨,大相國寺內明亮雄渾的晨鐘咚咚敲響,喚醒了整座汴梁城,喚來了一天生機勃勃的開始。而此時金碧輝煌的皇宮之內卻是戒備森嚴,紫宸殿上,宋仁宗正在接見遼國來使,繼續與其商洽已拖了一個半月之久、但因雙方相持不下而至今懸而未決的年貢之事。
展昭沒料到今日會在殿外見到白玉堂。因為之前兩次隨蕭仲玄進宮都是只見包大人平日的儀仗,卻從未見他一起跟來,知他大概是討厭宮中裝腔作勢、見了人便要作揖行禮的繁文縟節。可是就在他如此想著、稍一緩神的功夫,突然察覺到耳邊若有似無的風聲——
猛的回過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接住那偷襲的「凶器」,卻發現只是一顆晶瑩圓滑的鵝卵石,便當下猜到這敢在皇宮之內向御貓「挑釁」之人是誰了。抬手半擋住刺眼的陽光抬起頭來,果不其然,那仰靠在碧綠的枝葉間、眉目英俊中蘊涵著犀利的青年正是那只膽大包天的白老鼠!
「貓兒,上來說話,底下太陽太大!」白玉堂沖展昭喚道,開口仍是一如既往的放肆。
「玉堂,宮中不比外面,不可肆意胡為!」展昭無奈地朝白玉堂招手,不過卻也明白他不會那麼容易聽勸。
「現在所有的人都在千方百計地窺探殿內動靜,哪有人會注意到我們。而且樹上才比較方便說話,是有關包大人之事,你來是不來?」白玉堂翹起雙腿,一副悠哉狀,看來根本沒有要下樹的意思。
展昭清楚白玉堂隨意而為的性子,又聽事情與包大人有關,只好看看周圍無人經過,一縱身躍上了樹。
「貓兒不愧是貓兒,上樹的動作果然異常敏捷!」白玉堂哈哈一笑,撫掌戲道。
「客氣什麼,你這白老鼠不是比我爬得還快?」展昭立在另一側的枝幹上,斜看了白玉堂一眼道。次次都是如此,只要隔上幾天未見,他必要把他耍個痛快才甘心!為免他太過得意忘形,他偶爾也會不客氣地回上他兩句。「你今日怎麼會隨大人一同進宮的?」
「其實原本今日也想隨包大人進來一次,而且,兩日前我陪大人外出之時遇上了一些小麻煩,如此一來就更是一定要與你見上一面不可了。」玩笑開夠了,白玉堂收斂起來了戲耍的姿態,正色道。
「麻煩?出了什麼事?」展昭神色一凜,問道。
「兩日以前,大人因公務出城了一趟,回來時經過汴河邊,遇上了一名刺客,那刺客與我交手不敵後便躍上了河中備好的一艘小船要逃,之後……」說到這裡,白玉堂的語氣頓了頓,偷眼看向展昭。
「你就追他而去了?」展昭用完全肯定的口吻接下去。
「不錯,我是追他而去了,本來要在船上抓個人對我來說也並非難事,可誰知那船上竟然有詐!不知怎的,才剛踏上去那船底就如翻板一般自動掀開,變成了一艘有舷無底的怪舟。」
「無底怪舟?可是你不會鳧水啊!」展昭聽到這裡,當下心裡一驚,脫口而出地叫了出來。沒忘記當初在陷空島上翻江鼠蔣平是如何幫自己拿回三寶、又收服了這白老鼠的!那次堪堪把錦毛鼠折騰成了只水老鼠,一整日都是面目焦黃提不起氣來。多虧得整治他之人是他四哥,若當真是敵人有意陷害,那後果將不堪設想!
「你這笨貓,喊出來做甚?想在這皇宮之內詔告天下,說我白五爺不會鳧水麼?」白玉堂立時驚跳起來,想也未想就伸手摀住了展昭的嘴,「我是不會鳧水,可你當白爺爺的一身輕功是做假的?」
「唔——」這白老鼠就是總這樣動手比動腦還快上三分,所以才令人放心不下!展昭邊想邊用力拉下白玉堂的手,才想開口教訓,卻見他沒來由地突然兀自面熱起來,一層薄紅浮在了臉上,連眼神也不若剛才理直氣壯……
「總之橫豎就是險些中了那刺客的奸計,不過雖給他逃了,總算沒有傷到包大人。」白玉堂見展昭一直盯著他看,更加拚命把目光移向他處,心中暗罵死貓,他的手還沒移開他就急著說話,有一瞬間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有什麼東西輕輕拂過了他的手掌,那柔軟的觸感此刻仍附著在掌心之中……
「玉堂,你不是答應,我不在時會三思而後行?以後切不可如此莽撞,以免傷及了性命。」知道白玉堂是有驚無險,展昭耐下心來勸道。其實他的功力如何他又何嘗不瞭解,只是一時情急沒來得及考慮那麼多。
「傷及了性命到還不至於,到底王朝、馬漢、張龍、趙虎他們也跟在一起。」白玉堂本來想說自己功夫哪有那般不濟,但又不願展昭太為自己擔心,便軟下了口吻。「而且這次急於抓人也是事出有因,包大人也不會無端遇上刺客,只因最近收到一封匿名密告,指朝中有重臣經常半夜偷偷出入行館與耶律宣景會面,似有私通他國之嫌,大人才開始著手調查就路遇襲擊,更說明這其中必有蹊蹺!」
「竟有此等事情發生?」展昭皺起眉道。
「所以包大人要你暗中注意那蕭仲玄的動向。不過我到另外有話要提醒你,最近氣氛古怪,小心盡量不要讓他人知道你與蕭仲玄是舊識,否則恐有麻煩發生。」白玉堂轉過身面向展昭,本想再說些什麼,周圍寂靜得有些壓抑的氣氛卻突然產生了一絲波動——
「退朝了。」展昭說著,飛身一躍而下,白玉堂也隨後雙腳著了地。
為免無事生非,兩人道了別正想各自離去,白玉堂一抬眼正好看到展昭的髮絲中捲進了一片樹葉,本能地抬起手來替他摘了去,並未發現此舉恰被正遠遠從紫宸殿中快步走出的人收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