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再看不得面前之人蒼白如雪的面容,又一次喊了出來,卻奈何雙腕被兩條鐵鏈拴住鎖在堅硬如石的巖壁上,無論如何也閃避不開那人扭住他的脈門送入的陣陣暖意。
那日貓兒被花飛宇強行帶走,幾個時辰後又被遼兵押回,身上的衣服分明換了,卻沾了新血。聽那些遼人口口聲聲道他「行刺王爺」,不問也知他必是和那蕭仲玄發生了衝突。
這冰獄之內不見天日,時辰難辨,他們根本不知自己究竟已在此過了幾天,只覺度日如年,陰氣徹骨,陣陣無形的寒意彷彿具有生命似的自骨縫間滲入,深達脊髓,在體內迅速蔓延,猶如毒蟲,侵蝕著四肢百骸,直欲將全身的血液凝固起來,同時卻又有一股奇熱發自丹田,在全身的經脈之間亂撞,又似焚身熔骨一般!
「不行,你忘了當日自己說了些什麼?不管是人間還是地獄都要跟著你,莫非此話只對你一人作數?」
展昭邊說邊強行壓制住白玉堂的身軀將內力導入。起初他並未發覺這冰獄的獨特狠毒之處,直到約莫兩三個時辰,玉堂再也壓抑不住翻湧逆流的氣血,吐出一口鮮血來,他才驚覺不對。
幸好當日遼兵將他押回之後直接鎖入牢內,並未替他上鏈,如此一來他至少可以隔幾個時辰便將自己的內力分出一部分給他,讓兩人一起堅持下去。
「臭貓你——你非要在這時趁火打劫,踩在白爺爺頭上翻舊帳把所有的都討回來麼?」
展昭烏黑的散發輕輕拂過白玉堂頰邊,他的目光隨之移到他的右肩,從繃帶下滲出衣衫外的血已經乾涸了,變成暗紅色。鼻端嗅到的淡淡腥味,讓他無法完全定下心神。死,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人們在世上總有各種各樣的眷戀;一旦有了放不下的東西,誰又能真正坦然?他本自認是個頂天立地、生死無懼的大丈夫,可是現在,離死亡已是近在咫尺,明知他在用自己的性命維持他的生命,他卻真的進退兩難——堅持或放棄,此時他無論怎樣選擇都無法保護他——
「要討也要等我們離了此處,連本帶利地討。只要再堅持……再多堅持幾分……」展昭擁著白玉堂的肩,隱約察覺到似有溫熱之物滴在頸上。明明是同樣帶了蠻橫霸道的口吻,明明是同樣張揚跋扈的語氣,此時聽來卻揪心得令人痛楚。可不論如何,只要仍可如此觸碰到他,感覺他的氣息,他便絕不會就此放棄!那日對蕭仲玄所說,玉堂對他來說便是所有,即使到了最後,他也要拼盡最後一分力量保護他的所有!
「好……堅持……我與你……一起!」感到展昭身上傳來的溫暖,白玉堂突然覺得一陣鼻酸,又怕被他看到,只得側過頭將臉埋進他的頸窩,如他平日耍賴時那般,只是此時不能伸出雙臂擁住他……其實他剛剛又消耗了幾分內力,體溫未見得比他高上多少,那貼合在胸口「砰砰」的躍動是唯一的安慰。
二人同心,亦同命——為了他,他必須堅持!
***
眼見之處,儘是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惟現人世絕景。帳內的溫度已經全然冷卻下來,耶律宣景起身著了衣,撈起架上的貂皮大氅走出帳外,披在那獨立雪中的人身上。如果不是顧慮的他身上的劍傷,本不想這麼快放開他,雖然他不擇手段得到的所謂「心甘情願」只是無言的冷酷。
「你要的都已得到了,答應我的事情可還未兌現。」蕭仲玄轉過身,眼中多蒙了一層刺痛的薄霧,但依然強硬,高傲如狼。
「仲玄,你既下不了手殺我,為何不能用心看我一次,只看我,只要一刻,看看我……」耶律宣景眼中望著蕭仲玄,卻彷彿喃喃自語般地說著,一手撫上他的冰涼的頰。
「我不殺你,因為聖上需要你,大遼需要你;我不殺你,因為我不想只為要了你的命而開罪四公主,白白葬送了自己和整個雲王府;我不殺你,因為我要利用你的權力從蕭僚哥手中救展昭出來。而我答應的條件中並不包括你適才所說的,我給不起你的東西。」
蕭仲玄抬臂擋開耶律宣景的手,風卻揚起他被打散扣未及束起的發,湊巧般糾纏住他的手指,兩人同時一愣。沉默的對持之後,耶律宣景緩緩垂下手臂,頹然一笑——早知他是如此,卻偏次次都在以為自己佔到了上風後被他狠狠刺傷,或許當是前世欠了他的。
「好,這次我保證實現自己的諾言。不過你要先告訴我,要我如何幫你。展昭是死囚,是漢人,是宋主駕前的四品官員,他在陣前殺了多少遼人——除了你,在大遼不會有人容得下他。」
「此時救急,我只要你救他出來,保住他的性命。我不會將他帶回大遼,待聖上得了天下、統一中原那日,我想要的自會屬於我。」蕭仲玄沉聲答道。落下的發掩了他的臉,看不清他的神情。
「也許……」聖上比人何人看得都遠、都明瞭,他此番出兵的心思用意,你果真並未全然參透啊……「給我兩日時間,我會設法安排好一切。不管怎樣,今日的你是暖的,對我來說便足矣——」
耶律宣景靠近蕭仲玄耳邊說罷,一轉身,融入一片冰雪之中……
***
兩日之後,遼軍主營外。
「大人,屬下們去了。」
「去吧。記住,好生保護王爺,不可讓人看出破綻。」耶律宣景凝視著不遠處坐馬上之人,低聲吩咐身旁的屬下。
「是,請大人放心。」為首之人應了一聲,率領其餘幾人催馬上前,來到蕭仲玄身側,道:「王爺,可以出發了。」
「嗯。」蕭仲玄微微頷首看向左右,隨即高揚手中的馬鞭清嘯一聲,率先破風而去。
半個時辰後,天色已介二更,幾匹快馬風馳電掣般踏破了一片冰天雪地,停在巖洞冰獄前。馬上之人方才甩蹬離鞍雙腳落地,洞內把守的兵士已經警惕地衝了出來,領頭的將官放眼望去,只見來者共七人,身著遼服,但在深谷之內天色晦暗,卻難看清面容,便不敢放鬆,揚聲喝問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否則休怪我等不客氣!」
「蕭仲玄!」
「王爺!」那將官聞言一怔,待看清來人的面容之後不禁大驚,連忙單膝跪倒,誠惶誠恐道:「屬下們不知王爺尊駕到來,冒犯了王爺,還請王爺恕罪!」
「你等所做只是分內之事,盡忠職守,何罪之有?起來吧。」蕭仲玄一揚手,越過眾人邁步進入洞內,「南蠻戰俘現在何處?」
「裡面冰獄之中……王爺您……」那將官低了頭,一雙眼卻在偷看蕭仲玄的表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好,馬上領本王進去。」蕭仲玄以餘光掃向整個巖洞,最後停駐在通往冰獄的通道入口處。
「這,王爺……蕭大人吩咐過,任何閒雜人等均不得入內。」那人頓了又頓,小心翼翼道。
「大膽!莫非王爺也是閒雜人不成!」
「不得無禮,他們是蕭大人的手下,自然要聽從他的命令……只是,蕭大人並未說過本王也不得入內吧?」蕭仲玄制止了屬下,側目瞥向那將官,臉上掛著微笑,眼神卻冷得懾人,全身散發出的威嚴與氣勢令那將官下意識地一顫,後退了一兩步俯首道:「屬下失言了,多謝王爺不罪之恩,屬下這就帶王爺入內……」
「帶路吧。」蕭仲玄半垂了眼簾,掩飾起伏的焦慮與暗湧的殺氣,跟入了冰獄之內。
「蕭仲玄——」白玉堂看到來人,立時全身繃緊起來,雙手雖然被縛,還是下意識地握緊了拳;展昭一言未發,只是直接擋在了他的身前,暗中凝起氣來,警惕地注視著眾人的一舉一動。
此時的他已經被逼得拋棄了所有的顧慮,好像一隻野豹般凶狠而蓄勢待發,完全顯露出了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一如當年那個浪跡江湖、無拘無束的南俠。
「你們退下一些,守住門口便是。」蕭仲玄邊吩咐邊看向左右屬下,幾人會意,不動聲色地步步為營,將那將官和其餘幾名兵士擋在了身後,表面不覺,實則藉機壓制住幾人令他們無法近前。蕭仲玄見時機已然成熟,定下心來,緩緩走向展昭道:「展昭,我本已為你是個足夠聰明之人,但是你那日……真是太令本王失望了……」
「蕭仲玄,你休要多言!」白玉堂見狀正想開口怒斥,卻感到展昭暗中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展某的確虧欠王爺的恩情,但要展某因此變節投靠遼國卻是萬萬不能!展某能做的也只有以一命相償。」展昭如此說著,眼神已掃向蕭仲玄的配劍。
「本王說過,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命,否則你將我刺傷那日我便可以將你斬首……」蕭仲玄說著,欺身靠上前去,突然擒住了展昭的左腕。
展昭忽覺臂上一痛,似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但眼前的情形讓他整個人都處於高度戒備狀態,便為對此細想。
「昭,答應我的條件,如果你不願在大遼為官我也絕不會藉口強迫束縛你,我只要你的心……」蕭仲玄近了展昭的耳邊低語道。當真見了他的人,當真注視著他的這雙眼,便又是愛恨交織怨難消,放不開放不得!心怦怦地跳著,明知不可能,可仍希望能聽他說聲「好」……但短暫的夢幻總是一縱即逝,冷酷的答案已在瞬間穿透他的耳鼓。
「恕難從命!」展昭低低四個字出了口,人已在一霎間錯開身形,抬腿踢向蕭仲玄面門的同時,出手握住了他腰間的配劍——
「王爺!」
眾人驚叫的工夫,一口銀光粲然的寶劍早握在了展昭手上!那劍快得驚人,如同流星閃電一般,待蕭仲玄有所反應之時,拷住白玉堂右腕的鐵鏈已應聲而斷。
「貓兒……小心!」右臂恢復自由後,白玉堂喊了一聲,一腳掃向直朝展昭攻去的蕭仲玄;但奈何他左腕的鐵索還未及斬斷,整個人可移動的範圍極為有限。勉強擋開蕭仲玄那一擊後,對方旋身一個躲閃,便已鞭長莫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展昭以寡敵眾。
焦急凝神間,只見冰獄之內人影猝閃,蕭仲玄手下六人加上之前在此看守的八人,已自四面一擁而上飛落在展昭週遭,有如大風天降般,齊齊引手起劍,恰似雪片紛飛。展昭恰在此時閃身一個快轉,掌中長劍劃出了一圈寒光,劍未到,氣已至,轉眼便見兩名功力稍弱的兵士被一劍封喉,掀倒在地。
「好強的招數!」蕭仲玄讚歎一聲,腦中已不再多想其他。此時惟有速戰速決,以免夜長夢多。但任他如何咄咄相逼也無法將展昭迫離白玉堂的身邊,但見他時而飛掠而起,時而挾風猛攻,冷森森的劍氣和著血光呼嘯翻騰,任傷口迸裂,衣襟盡染鮮紅一片,硬是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身後之人!
「可惡!」他咬牙低咒一聲,看準時機,趁眾人不備手腕一翻甩出數枚事前藏住的碎石,噗噗幾聲打滅了冰壁上的燭火,獄內立時黑成一團——眾人方才一驚,一片昏暗中突然接連傳來了幾聲慘叫。
「給我把他帶走!」蕭仲玄知道自己的屬下已經抓緊時機解決了礙事之人,立刻高聲命令。
「貓兒!」白玉堂聞言一陣心神斂蕩,縱然心絲如焚卻難辨清那投在一起的數條黑影究竟哪個才是展昭,情急之下一個狠心提起氣來,右手成刀,猛然朝自己的左腕劈下——
「你們休想這樣困住白爺爺!」
激烈的戰鬥中沒人知道白玉堂是如何脫身奪劍、疾如旋風般降臨在展昭身邊殺掉了正欲自他背後偷襲之人,直至感到一蓬血霧在一片漆黑中濺上了自己的面門……熱的,血腥撲鼻……
「玉堂!」展昭欣喜而篤定,他知道,此刻與自己背脊相貼的人就是白玉堂!
「貓兒,老天有眼,你我命不該絕。今日我們一定要一起殺出生天!」
白玉堂低低笑道,一劍方出,帶起了一陣嗡鳴之聲,直向最近敵人的頭頂間斬了過去,攻勢之中夾著一股氣勢凌人的勁風,恍若排山倒海向兩旁蔓延開來!
劍隨人動、人跟劍走……
身畔之人劍氣一動,展昭手中著勢待發的寶劍也幾乎在同一時狂嘯起來,有如星河怒卷,逼得近身之敵連連退後。
生死攸關之時,他們早存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劍勢一出,未見得比得上平日飛揚耀眼的鋒芒,但其中卻多了一股異常懾人的殺氣!兩門長劍在險象環生交相呼應,四周劍器相交的鐺鐺之聲不絕耳……
二人如此這般趁勢邊打邊沖,彈指間已殺到了冰獄門前。白玉堂低喊了聲:「貓兒,走!」
便出其不意地一用力將展昭推入通往澗外的通道之中,隨即手起劍落砍向洞口突出的冰壁,頓時掀起漫天冰塊霜層直飛身後追兵撲去,趁他們忙於抵擋之時飛身閃進甬道,展昭一路飛奔衝出洞外。
雙腳踏上了雪地,二人抬首一望,看準了停在洞口的其中二匹高頭駿馬。足尖輕點,飛身躍起跨上馬鞍,揚手斬斷馬韁,狠狠在馬後一擊,穿破刺骨的風雪,順著山路狂奔起來。雖然他們此時不辨方向,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眼下先逃出遼兵的追捕才是當務之急!
縱萬丈冰崖,千山暮雪,刃冷霜寒,心影但為君留……
「貓兒……你還好麼?」
馬不停蹄地不知在山中跑了多久,白玉堂忽然間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發慌。一側頭,果然見展昭身形隱隱晃了兩晃便向馬下栽去——
「貓兒!」
大驚之下,他迅如閃電般雙腳離鞍一躍而起,飛身落在他的身後猛地勒住韁繩。馬兒長長地嘶鳴了一聲,前蹄高高抬起,終於停了下來。
「貓兒,你怎麼樣?」懷中實在的感覺讓白玉堂微微舒了一口氣。忙一手按向他的脈門,不想指下卻是一片虛空,「貓兒,你……」為了續他的命。他早耗盡了自己的真氣,加之剛剛那搏上了性命的打鬥,他強撐至此已是極限。
「玉堂,我不妨事……只需略微調息便好……」展昭搖搖頭,暗自屏息凝神,將胸中翻湧震盪的血氣壓下,不一會兒額頭上便掛了一層冷汗,而背後支撐住自己的人已是渾身顫抖……
「玉堂,我真的……不妨事……」他邊動邊握向那人情急之下緊緊環著自己腰間的手,不想這一握竟是機靈靈一陣刺痛,如遭雷擊,肝膽俱碎:「玉堂!你竟然……」
緩緩將他傷痕纍纍的手抬起,餘下的字卻是再也說不出來——原來他能在眾人不覺之時掙脫那鐵索,是生生折斷了自己的左腕腕骨,強行將被拷住的手拔出!
「沉住氣,小心氣血逆回!」白玉堂低吼一聲,收緊雙臂,低頭抵在展昭的肩窩,「骨頭斷了自然能夠長回,又不是整隻手都沒了,如此總比被那些遼人取了項上人頭死不瞑目好。」
「……白玉堂——」展昭靜靜地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嗓音帶著略略的沙啞,「我展昭今日在此立誓,不管是人間還是地獄我都會跟著你,不管是今生還是來世,我都絕不會放開你!展昭心中只有白玉堂——」
「你、你這笨貓……怎麼總是在這種時候——」
早知這貓不善言辭,就是用情再深也會默默在心中珍之藏之。二人心意相投,也只想有了他的心便已滿足,卻萬萬沒想到他會在此時此刻說出這一番話來。看著展昭在寂寥的夜色下蒼白的側影,白玉堂一時間竟百種悲喜交加之憾。
「錦毛鼠何曾在乎過生死?你以為我當真不知你為何斷腕?」展昭無聲地輕歎,低啞道——玉堂給他的是血,是一條命!
***
「斷腕——你又可知我為何斷腕?」
森寒的聲音自二人背後響起,如同在波瀾不興的水中投下了一顆碎石。
展昭於白玉堂同時一驚,只覺四周突然起了一陣勁風,那說話之人已如自天而降一般,從一片冰雪之上飛掠而過,飄落在二人面前。
「王爺不惜斷腕,只為救展某一命——」
展昭翻身下馬,迎風面對悄然跟隨在他們身後追來的蕭仲玄,同時以半邊肩膀悄悄頂住白玉堂的肩不讓他再多上前。
越過蕭仲玄的肩膀,他遠遠地望到他的六名屬下不知何時已到了距他們約一丈外之處,形如鬼魅,悄無聲息地張起六張強弩。
「但我卻仍然不及他對你來得重要?」蕭仲玄的眼在笑,唇也在笑,這笑看似陰冷飄忽琢磨不透,卻又極為矛盾的給人一種被壓得難以喘息的感覺,好像無形的繩索,直欲將面前之人緊緊糾纏,束縛起來。
「蕭仲玄——」
白玉堂無聲地動了動乾澀的唇,右手已握緊了劍柄。
「今日王爺是有意放我,展某也是心知肚明。若王爺有心阻止,我斷然無法那般輕易奪得寶劍。」展昭邊說,邊暗暗握住白玉堂握劍的手。雙眼卻是一瞬不瞬地迎視著蕭仲玄……但,仍難看清他心中所想。事到如今,恩恩怨怨、是非糾纏一言難盡!他並非無情,只是早連了一顆心全部給了那一個人,又如何能夠再去回應他人?
「哼,你以為我是故意放你?別忘了我腰間新傷就是拜你所賜,功力自然不及平日……」
蕭仲玄冷笑數聲,兩簇火焰恍若自瞳仁深處燃起,赤紅,灼人:「我只問你最後一句,你心中當真從來沒有過我?」
「有……」展昭的眸中染了一層歉意,但仍直視著蕭仲玄,道:「展某一直將王爺視作兄長,也一直珍視這份肝膽相照的義氣與情誼。」
但他全然未曾料到過蕭仲玄心中一切卻是另一番感受,猶如一池原本凝碧的清水被突然攪混了一般,再難回復到過往的平常。
「兄長?是否不管我問幾次你都會如此回答?」蕭仲玄凌厲的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抑制的情緒。
愛未已,恨難平,但結果早已是定局,心上細微的裂痕如同止不住的漣漪震盪開來,直至完全破碎幻滅。
「昭……我知你不是可以勉強之人,我不強留你在此,也不取白玉堂的性命,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便放你們離去。從此之後,你大可當作從來不曾認識過蕭仲玄此人……」
「王爺有何條件,請講。」展昭竭力壓住因胸中氣血郁湧造成的間咳,忽覺一陣暈旋,視線也跟著模糊起來。
「貓兒,不可輕易答應!」白玉堂聞言一把抓住展昭的手臂便要自己上前,卻被展昭反腕制止。
「玉堂,當年王爺為救我一命廢了右手,這情我早該還,王爺請講……」
「好,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客氣了,我不要其他,只要你這雙眼……」蕭仲玄輕輕開口,緩慢地吐出一連串冰冷的清音。
看著展昭本能瞪大的雙眸,他知道那一刻就要到了……
「雙眼……」
驚愕只是一瞬,展昭一下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隨著迷霧一點點地加大,四周的影像迅速轉為一片黑暗……
「不錯,其實適才在冰獄之中你已中了我的毒針,一個時辰之內必然發作,發作之後你便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這便是我的『條件』,我要你最後一刻眼裡看到的人是我。此生永遠不再看白玉堂!」看著那雙清澈的眼逐漸失去了焦距,蕭仲玄輕輕勾起嘴角,那個微笑卻因腰間的傷口突來的鈍痛而僵在了唇邊。
「卑鄙小人!」白玉堂發出了一聲沙啞的怒吼,如同被徹底激怒的野獸,只聽這聲咆哮就可知他心中已憤怒到了極點!
「玉堂……不要硬拚!」敏感地察覺到身後之人殺氣迸現,卻無法掌握他的動向,展昭急吼一聲,還是沒能抓住那條身邊驚掠而過的人影……
白玉堂的動作急如閃快似風,屈膝、振臂,劍出如虹!
蕭仲玄將心思專注在展昭身上,而忽略白玉堂動作,閃神的功夫,只來得及聽到「唰!唰!唰!三聲嗡鳴龍吟,劍鋒反射著冷寒的月光,在他眼中映出一片銀芒;被刺痛的雙眸下意識地一眨,才勉強閃了身,對方已然抖手又出三劍!」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轉瞬,快得連那瘋了一般從暗處飛出來的人,也只來得及替蕭仲玄擋下致命的封喉一劍。
一陣狂風捲過,吹散滿目茫白;劍氣過處,飛濺起來的血花竟幻為一天碎屑,沾染了飛舞的雪花飄零墜落……
「耶律宣景!——你——」鮮血沾染了滿手,蕭仲玄驀地瞠大了雙目。
白玉堂那最後一劍毒辣無比,直接貫穿了耶律宣景的胸膛,劍尖自背後刺出,滾燙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下,在他腳前的雪地上留下片片紅斑,艷得像梅……
「查勒涅!」耶律宣景的身子微微一晃,終究還是沒有倒下,等著屬下上前。
「大人!」近身侍衛此刻已幾個起落自遠處飛奔至耶律宣景身邊,二話不說,先點了他幾處大穴止血,隨後迅速附在他耳邊道:「蕭大人吩咐,南蠻戰俘已是強弩之末,便如王爺所願放他們走了就是,否則王爺回京不肯輕易罷休,若是同時失了大人與王爺,他日後向聖上交代不得,只好先自行處罰自己——」
這時,其餘幾名侍衛也到了近前,分別將耶律宣景與蕭仲玄護住身咎。為首之人未等二人開口,便揚手朝白玉堂丟了兩件長型物事過去,道:「你們走吧,由此路一直向南,便是宋土。」
「什麼?」白玉堂定睛看去,手中之物卻是自己的雪影與展昭的巨闋!雖然他尚不知為何突然出現了如此之大的轉機,但活路就在眼前,事不宜遲,立刻毫不遲疑地伸臂攬了展昭腰間,道:「貓兒,快走!」
說罷,足下一點,二人一起落在馬上,雙腿夾緊馬腹,手中鞍繩猛的一抖,風馳電掣而去。
遠處,驀然傳來幾聲野狼的嘶嗚,聽在耳中竟如嗚咽一般,哀戚而悠長。
「下雪時最易落入獵人設下的陷阱,笨——」
耶律宣景低低喘息一聲,一語未完,身體已經頹然向後傾倒;蕭仲玄一個躲閃不及,便就一起倒在了雪地上,腰間一痛,融在身下的再也分不清是誰的血,耳邊最後聽到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仲玄,你這淚,終也不是為我而流的吧?」
「唉……聖上,您便是要得到臣子的忠心,也無須每次都要我做惡人吧?」
……僚哥啊,他們都是對朕對大遼極為重要之人,只要不出圈便只管給他們最大的自有,只需在關鍵之時予以牽制,適當時則不妨遂了他們的心願。說來朕也為了兒女情長之事任性過,你去幫幫他們,不要誤了大事便可。天下總有一天會是大遼的,朕並不急在一時。朕此時要的,是臣子的心。那些朕觸手而不可及之事,可就全靠你了——
蕭僚哥看著手下將耶律宣景與蕭仲玄一同抬上事先備好的馬車。想到臨行之前,耶律宗真所說的一番話,不禁黯然長歎一聲,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他追隨了一位明君,卻也隨時生存在猛虎的利爪之下,臣子難為啊……
***
雁門關,宋營。
又一日,雪止,天晴。
包拯帳內的燭火又亮了整整一夜,直至燃盡,只在案上余了一片殘蠟。
包拯隨手端起案上的冷茶潤了潤喉嚨,只覺涼意滲入心脾。
「公孫先生,已經是第幾日了?展護衛與白護衛還是沒有半點消息,難道真如那副將孫洪所說,他們已經墜崖身亡了麼?」包拯憂心忡忡地歎道。
「大人不必過於憂慮,派去澗下的獵戶尋找過後,並未發現他們的屍身,學生相信他們必會平安無事。且大人接連數日不眠不休,只待那孫秀露出破綻,如今終於抓到他通敵的罪證,也算還了展護衛與白護衛的清白。」公孫策此時除了勸解,卻也別無他法。
十數日前,當包拯與狄青獲悉趕來,孫洪已追殺展白二人出了營,不久後便回營報告展白兩人拒絕與他同歸,聽候元帥處置,且畏罪跳崖身亡。加之當時孫秀莫名著了一枝毒箭,醒來後一口咬定是展昭與白玉堂所為,包拯與狄青別無他法,只得表面好言與他周旋,暗中派了親信之人請來山中獵戶到崖下尋了三日,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但公孫策為孫秀療傷時,再度驗出了藍舌草之毒,而那枝小巧玲瓏卻異常陰狠的箭也引起了包拯的注意,細看之下發現箭尾竟刻了幾個契丹小字!於是連忙拿與狄青與石玉過目,又尋了一名戍邊已有二十餘年,略通契丹語的副將前來辨認;果不其然,此箭乃是遼幫之物,且是專為女子打造防身之用,箭上的字正是「大遼郡主耶律倫哥」!
包拯聞得此言心下立刻一動,回想起當日那婉萍姑娘服毒自盡身亡,孫秀堅稱軍醫驗過屍後人已下葬,不肯交出遺體與公孫策細察。此後又出了這般令人意想不到的變故,於是也就放下此事,如今思慮起來其中定有蹊蹺!當晚,便命四大校衛趁夜前去探查,結果孫秀所言的墳墓赫然空空如也!包拯得到回報後心中不由一震——那女子,竟是大遼郡主!
「但若說孫秀與她勾結,她又為何以暗箭傷他?」公孫策正在疑惑之時,忽見帳門外一道黑影閃過,忙喊了聲:「有人偷聽!王朝、馬漢,快將人拿住!」
包拯卻道:「無須拿人,跟上就好……」
「是……」
王朝、馬漢應聲的同時,人已飛一般追了出去。他們跟在包拯身邊多年,各色奇案也算見識過無數,自然明白所言之意是要將計就計,且看那主使者究竟是為何人、得到消息後又會如何反應。二人一路跟蹤,來到一座營帳之外,附耳聽去,帳內說話之人正是孫秀。
「什麼!原來是那小賤人暗害於我!我不計較她是遼國蠻人、身份低下,她卻兩次三番不識抬舉,不肯遂我心願!若是沒有我,那番帝此生也休想入主中原!」
一番話說完,再也無甚值得懷疑之處,王朝、馬漢大吼一聲「逆賊!」齊齊闖入帳中,孫秀見事情敗露不禁大驚失色,連忙自榻上翻起,但因體內餘毒未消全身虛軟,只能勉強抵擋,轉眼便被二人逼到門口。
孫秀走投無路之下,奸計又生,開門便叫「救命啊!抓刺客!」不想聞聲而入之人卻是狄青。
孫秀見事態不好,狗急跳牆般揮劍亂砍,欲趁機逃跑,但哪裡敵得過狄青……三兩招的工夫便被制服,連同那前去帳外偷聽的孫洪一起押至中軍帳中,連夜審問。
剛剛說出口的話猶如覆水難收,孫秀再想抵賴也抵賴不得,在包拯與狄青的逼問之下只得鬆口,硬說是遼人抓了他的妻小作為人質,他不得不聽命行事,幫他們竊取陣圖,並幾次三番設計陷害展昭與白玉堂。
「事到如今,真相大白,可仍是太遲了——展護衛與白護衛本是江湖豪俠、綠林好漢,先後入了公門只為保這頭上一片青天,誰知卻在此處橫遭奸人陷害,本府實在對他們二人不起——」包拯說到此處搖頭長歎一聲,不由連眼眶也紅了起來。
「大人……」此時公孫策已不知該要再說些什麼,開了口,卻也一樣傷心。
白雲千里空悠悠,故人一去難再還……
二人正惆悵難過,愁眉不展間卻見一人風風火火闖了進來,外面分明地凍天寒,那人卻是滿頭大汗,面上經得倒像剛在爐火邊烤過一般。
「大人!公孫先生!」趙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張方正的臉上顯出掩飾不住的興奮,嘴上卻因過於激動半晌未說出一句話來。
好一會兒,急促的呼吸略微平緩,才終於重新開口道:「大人,巡邏的守衛在北門外發現了兩個人,似乎是展大人和白少俠!」
「什麼?此話當真?」包拯急急從案後繞出,一把握住趙虎的雙臂問。
「當真!大人!千真萬確!張龍他們三人已經趕去確認了,叫我前來告知大人和先生!」趙虎用力點了一點頭道。
「快!快領本府前去!」
包拯此時已無法等,甚至未加厚衣就與公孫策跟了趙虎出帳,急匆匆地快步向北門趕去,三人趕到之時恰遇聞訊而來的狄青與石玉。幾人來不及多說,跟在早等在北門營前的張龍身後,幾乎一路飛奔軍醫帳內,榻上那昏迷不醒的兩人不是展昭與白玉堂還會是誰?
「包大人,元帥,石將軍……」
軍醫見了幾人連忙起身下拜,卻被包拯和狄青扶住,著急問道:「軍醫,他二人情況如何?」
「展大人與白大人受了很重的風寒。且幾日前剛遭到過酷刑拷打,身上的鞭痕都是新傷,加上不知何等艱難才得以脫身回來,體內真氣耗盡。老夫盡我所能相救,但能不能醒來,就全憑他們自己能否熬過前三日了……」軍醫躬身俯首,坦言相告。
包拯聞言,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們能活著歸來,憂的卻是前景未卜——斂眉沉默半晌,才向那軍醫一揖道:「無論如何,本府求您,一定要保住他們的性命。」
那軍醫見狀連忙下拜道:「包大人,老夫怎敢當您這一拜,這可真是折煞小老兒了!大人放心,老夫一定當盡心竭力!」
「大人,學生也留在此處照顧展護衛與白護衛,或者能幫上些忙。」公孫策說道。
「有勞公孫先生……」包拯點頭道。
***
白護衛……白護衛……
隱隱約約,聽到耳邊似乎有人一直喚著自己的名字,白玉堂幾次努力又幾次沉入睡夢之中,但已經開始恢復的神志卻始終提醒著他:那個人不在他的身邊,他感覺不到他的氣息……
「不,我不能再睡了。」努力蠕動著乾燥的嘴唇,沙啞的聲音終於衝口而出,他猛地睜開雙眼。
「白護衛,你醒了!」公孫策又驚又喜。展昭與白玉堂雖然熬過了前面三日保住了性命,但由於寒氣入侵,又傷到了經脈,始終昏迷不醒。直到今日,已是第十二日了——
「公孫先生!」白玉堂怔了一怔,已全然清醒過來,整個人「砰」的從床上彈坐了起來,「公孫先生,貓兒呢?貓兒他在哪裡?」
「白護衛莫急,展護衛安然無恙,只是還未醒來。」公孫策忙指了指帳內另一側的床鋪安慰道,不想回轉過頭,卻是展昭似是已感覺到了什麼一般,露在被外的手微微移動了一下,緩緩張開眼來。
「貓兒,貓兒我在這裡,你感覺如何?」不等他開口,白玉堂已衝到他的身邊。
公孫策見此情景,便暫未多言,悄然退了出去,帳內只剩劫後歸來的二人。
「玉堂……」展昭才一出聲,面前那人已一把握下他的手貼在他溫熱的面頰。
「貓兒……你……」雙目相對,他的雙眸依然清亮如水清清楚楚地映著他的影子,只是……這雙眼已再看不到任何東西。自他們相識相知,他唯一的心願就是守在他的身邊,讓他心中的負擔輕些,身上的傷痕少些——可最終,他仍沒能護得了他!
想到此,他只覺呼吸一窒,心頭一陣扯裂撕碎般的挫痛。
「玉堂,為何落淚?你我不是都還活在世間?」突然被那人緊緊擁住,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揉入體內。全身仍在酸痛的筋骨被他如此一抱疼得他忍不住皺起眉鋒。有些窒息似的辛苦,卻是安心如許。
「我沒有落淚……是受了風寒,嗓子嘶啞……」白玉堂將臉埋入展昭的發,習慣性的嘴硬,卻聽他咳了一聲,道:「我已親眼看到,你還不承認?」
「什麼?你親眼看到?」白玉堂不敢相信地驚呼一聲抬起頭來,正迎上展昭的目光……
如沐春風,率直清朗,一如往昔的毫無保留……
「貓兒,你……看得到?當真看得到我?」
「當真!」展昭微微頷首,拭去白玉堂臉上未干的淚。
他的容顏早已經刻在他的心中,就是真瞎了雙眼,他仍能一生看著他……
「你不是……中了蕭仲玄的毒針?」
「我也不知……或許,他是真心想放我們……」展昭緩緩答道。
在光芒射入眼中的瞬間他也同樣疑惑。
隨即明白,蕭仲玄如此做只是想與他做最後的了斷,從此以後永是陌路,他們再不是兄弟朋友,也不會再當作曾經識得過彼此。
一切都已凋零,塵歸塵,土歸土——
不再有交集……
如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飲下的那壺花彫。
花彫、花凋。
經歷了這一番生死劫,此時心中唯一的感受便是想要慶幸上蒼的照顧,因為他得到的是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玉堂,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今後,心中只要有你自己,要保護好自己。」展昭輕輕握白玉堂包紮好的左手,相住他的雙眸道。那時,他以為自己能護得住他,他卻還是為他承受了斷骨之痛。
「臭貓……白爺爺的話,倒給你偷了去用得高興!」
白玉堂咕噥一聲,接下來除了靜靜相擁,便再無更多言語。
生,便是希望,心定,便不懼風浪。
相融相契的心跳已是所有——
一月之後,天氣持續大寒,遼主耶律宗真見天時難借,無法更近一步,於是派人叩關談和。
包拯率開封府眾人辭別狄青,將孫秀、孫洪一干人等押解回京覆旨,仁宗趙禎聞知邊關危機解除,逆賊得誅,龍顏大悅,下旨重賞。
聖旨與賞賜到了開封府衙,包拯領旨謝恩,並將銀錢財物散發下去。
四人校衛尋遍府衙上下,獨不見展昭與白玉堂的身影,正奇怪的工夫,公孫策卻笑道:「不必找了,看月華如水,難得良辰美景,展護衛必是又被白護衛拉去飲酒了……」
此時,汴河岸邊的一家酒樓內,兩個避了干擾偷溜出來的人,躲了塵世的浮華喧鬧。正臨窗藉著月色,二人共用一杯對飲……
「聽說聖上欽賜了十壇御酒,宮內瓊漿玉液千金難求,可還是比不上這正宗上好的女兒紅喝起來過癮!」
「瓊漿玉液千金可得,知己摯愛才是世間難尋!」
「貓兒,你醉……」
「為何突然這麼說?」
「物情唯有醉中真!你不醉說話會如此直白?」
「就算我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醉不歸!」
「好,今宵是個太平之夜,何妨醉上一次——」
「貓兒可寧願一生與我做知己?」
「此事……不是早已注定?」
注定——
前世今生,情牽永是你。
天許你我,情緣不斷——
一生一世,我願意,與你相隨;
生生世世,我還願,與你相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