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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魂 第八章 作者:金綾(洛煒)
    「你可能不清楚這裡的規矩,「水月鏡花」是一間鋪子,我也是商人,想要從我這裡拿到什麼,就一定得付出什麼。」見凌霄臉上有一絲迷惘,佟老闆進一步的解釋。

    「如能得回我的記憶,我什麼都願意付出。」凌霄略微定神後,認真的回答。

    「小心吶!『什麼都願意付出』這種字眼多危險。」佟老闆伸出手指比在唇邊,微笑道:「再說,我這裡又不是黑店,不會要你付出不合理的代價,只要……」

    就在這個時候,遠方傳來了雞啼聲,打斷了佟老闆說話的興致,雞啼聲讓他雙眉緊蹙、俊美的臉龐漾起遺憾又懊惱的表情,喃喃自語道:「唉……天亮了,我看又得做賠本生意了。算了!反正這件事也不是我惹出來的。」

    「佟老闆?」凌霄看著他不再說話,重新走回中央那張躺椅上,只手撐頤、姿態優雅地半臥在上面。

    「有什麼事,等天亮再說。」佟老闆輕歎一口氣,不情願地閉上了眼睛。

    淡淡薄薄的光,從東方開始出現,跟著一點一丁亮起了漆黑的景物。當週遭的事物都變得清晰可見的時候,凌霄重新將注意力轉回躺椅上的佟老闆,耐心等待著。

    過了好一會,佟老闆緩緩睜開了雙眼,說來奇怪。明明是同一個人,但凌霄總覺得,沐浴在日光中的佟老闆,看起來溫和了許多,夜裡那種渾身邪魅、惡華氣息,在白晝裡完全都消失不見了。

    「凌畫師。」佟老闆扯出淡淡笑痕。「你來得真早。」

    如果不是他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佟老闆,凌霄真要以為他們是雙胞胎、或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我……希望得回我失去的記憶。」但不管佟老闆是什麼人,他現在只想重新找回失去的記憶。

    為什麼自己對來京城以前的事情完全沒有記憶了?過去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總覺得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反正對他的生活沒有太大的影響,那想得起、想不起也沒有太多的分別,一直到了現在……

    「凌畫師,為什麼你突然想找回過去失去的記憶呢?」佟老闆笑臉盈盈、一派和善斯文的模樣,卻間得語重心長:「你可曾想過,一個人的記憶不可能好端端的就不見,說不定是你自己刻意忘記的,是你選擇把那些不好的、不喜歡的記憶丟掉了,如果是這樣,你還堅持要想起來嗎?」

    「自己刻意忘記?這怎麼可能?」凌霄只覺得十分荒謬。「如果每件事只要刻意忘記就能忘記,那人世間不就沒有煩惱了?」

    「普通人當然沒辦法這麼做,但若有人肯幫忙,那就不一定了。」佟老闆神秘一笑。

    「是你?!」凌霄一愣,直覺地認定這一切都和眼前的男子有關。「是你做的對吧!是你讓我忘記了過去?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佟老闆不語,緩步走到凌霄的面前,澄澈的眼瞳裡充滿淡淡的遺憾。

    這雙眼睛……這個男人!他記得……在很久以前自己曾經見過這個人!

    「沒錯,我們在過去曾有一面之緣。」佟老闆心有所感的輕輕搖了搖頭。「原本,我以為只是幫了一個小忙,沒想到因為一抹畫中魂,這麼多年後卻讓我們有了重逢的機會。」

    凌霄難掩心中的震驚。原來,他那段失去的記憶和佟老闆果然有關,這就是為什麼自己一見到他,心底總會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原來他們過去曾經見過面、而他還取走了自己的記憶。

    「我並沒有取走你的記憶。」佟老闆像是可以讀取人心似的反駁。「我說過了,我當年只是幫了一個小忙。」

    「但是我現在不需要這個小忙了。」凌霄深吸一口氣,鄭重開口:「我想要得回我失去的記憶,請你……把我失去的記憶還給我,要我付出代價也可以,因為我必須想起我的過去。」

    他必須想起自己的過去、想起他和畫兒的過去,就算他想忘記、扔掉的記憶是醜陋的、悲傷的,他也要回想起來。

    因為這是他欠畫兒的,他讓她苦苦等待、含恨而終,他讓她變成一縷寄身在畫裡的幽魂。

    「你確定?就算真的想起了過去,又有什麼意義呢?」佟老闆再問。「過去已經過去,誰也無法改變了不是嗎?畫兒已經是畫兒,你也已經是今日的你,又何必執著於過去?」

    「你不願意?」

    「不是,我只是先把話說清楚,順便提醒你。」佟老闆淡淡一笑。「當初的你做了當初的決定,今日的你卻要推翻當初的決定,但恢復記憶後的你,是不是又會後侮、否定你現在的決定呢?誠如我所說,當初取走你的記憶,只是幫你一個小忙,今日要還給你,同樣也是一件舉手之勞的小事,但你要記住,這次我不再給你後悔的機會。」

    佟老闆的神情隨著他的音調越來越低沉。「得回的記憶,再也無法退還給我,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得回的記憶會一直跟隨著你,直到闔上眼的那一刻為止,再也不會忘記它,這樣也無所謂嗎?」

    「我必須付出什麼代價?」凌霄再問。

    「沒有反悔的機會,這就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佟老闆淡笑。「所以你要認真的想清楚,過去我幫的小忙,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機會,既然你不想要,我只是收回來罷了,但只要你選了,就不能再反悔。」

    沉默了半晌,凌霄緩緩地點頭。「我接受,絕對不後悔。」

    「好,你跟我來。」佟老闆溫和地開口,隨即旋過身子往前走。

    凌霄試著想跟上,但不知為什麼,突然間,他覺得雙腿變得十分沉重,張口想喊等一等,但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看著佟老闆紅色的身影越走越遠了。他心中一急,邁開大步想追,卻發現眼前變得漆黑一片,他低頭往地上一看,卻發現腳底下突然裂開一個大洞,他什麼也來不及反應,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停的下墜、不停的往下墜……

    「不會吧!你用這幅畫就想向水宓求親?會不會太寒酸了一些?這樣吧!我上個月到城裡的時候,在市集裡看到有人在賣畫,生意好像不錯的樣子,我現在就要進城一趟,你和我走一趟,多少賺點銀兩,就算聘金不夠,也可以買點胭脂水粉。你知道,姑娘家就喜歡那些東西,別猶豫了!」

    一片黑暗中,凌霄聽到了男子說話的聲音,然後他隱約在黑暗中,看見了兩名男子。

    他想起來了,那是鄰村的虎牙,他看見在溪邊作畫的自己,停下馬車間了幾句,他心動了,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他上了虎牙的馬車,一心想到城裡賣掉畫,為水宓買些禮物。

    「這位小哥,你畫得真不錯,我家小姐很喜歡你的畫作,不知道小哥願不願意走一趟,和我家小姐見上一面?」

    因為虎牙的特別關照,他在市集和一位中年畫師借了位置擺畫、開始販售,畫作賣得普普通通、零零落落,賺來的銀兩也不如他預期的多,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離開家裡已經三天,水宓現在一定很擔心吧!

    就在他猶豫著該走還是該留的時候,一名丫頭突然出現在畫攤前,對他這麼問了。

    一旁的中年畫師知道他急著想賺錢,也在旁跟著勸說,說不定那位小姐肯作畫,那酬金一定勝過他在畫攤賣畫。

    為了想早點回去,他最後點頭答應了。

    「小畫師,你模樣長得真俊,為什麼只看了我一眼、就立刻把頭低下去?我長得不夠好看嗎?」

    他在一間大宅院裡見到了一位像天仙一樣的小姐,他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女子,說話的嗓音又嬌又軟,眼睛亮得像是要滴出水,櫻桃小嘴像是花朵一樣艷紅,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一股迷人的香氣……

    他迷迷糊糊的、懵懵懂懂的被小姐帶上床,成了她最新一任的入幕之賓。

    少年初嘗雲雨之歡,一墜入便無法自拔,時間在大宅院裡像是被停住了似的,他什麼都忘了、也什麼都不想了,直到有一天,大宅院的奴僕帶了另外一名英俊的年輕男子回來……

    「渾小子,你還來這裡糾纏不清做什麼?不是給了你t筆銀子、打發你走了嗎?還像個冤鬼似的不停上門幹什麼?告訴你,小姐現在喜歡的是張公子,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城裡最有名的畫師,你連替他提鞋都不配!快滾吧!要是再讓我看見一次,我非打斷你的狗腿不可!」

    大宅院守門的僕役張牙舞爪、極盡羞辱。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他以為的真情纏綿,不過是富貴千金一時的遊戲。他大受打擊、失魂落魄,這才想起他進城的目的,他進城,是想為了水宓—那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自己動念想娶為妻子的溫柔姑娘。

    握著手上所剩不多的銀兩,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不敢回到市集,不敢面對虎牙與中年畫師責備的目光,所以他找了一聞破廟住下,試著想把水宓的畫像完成。她是最善良、最溫柔,也是最瞭解自己的人,只要他將這幅畫完成帶回去,水宓就會很高興,甚至不會在乎有沒有困脂水粉。

    但,他畫不下去,一看到畫作,就想起自己背叛了水宓,一看到畫作,就想起自己在大宅院瘋狂墮落的日子。

    這是一張他全心全意、用盡真情所畫的圖,現在的他根本無法在畫作上增加任何一筆,因為他已經回不到過去那種單純、無憂的心情,再也無法以當初的心情畫水宓了……

    「好精緻的人物像……這位公子你畫得真好,想不想到京城發展?我在京城有位朋友,最喜歡栽培年輕的畫師了。不過呢,我得先說清楚,她是一個很有錢的寡婦,公子長得這麼俊,說不定她會看上你。

    咳咳,我話就說到這裡,聽不聽得明白你往心裡放就好。如果你想在鄉下地方繼續沒沒無名,那也無所謂,但我看公子你確實很有才情,如果你把握住這個機會、說不定將來會有一番成就。」

    他渾渾噩噩過日子,直到有一天,一名男子到破廟避雨,無意間看到了他的畫作,開口這麼建議。

    他聽到的時候只覺得一陣嘻心,那些有錢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專門喜歡假借栽培之名、行淫穢之事?

    「公子,世事險惡、人心也險惡。你若是想功成名就、出人頭地,就得付出代價。或許,世間真的有人願意無條件的幫助另外一個人,但相信我,我到現在還沒碰到過一個。再說,你踩著人、人踩著你,只是看誰先抵達最高處,不是嗎?

    若是你能在京城成名,到時候富貴到手、名氣到手,過去的一切不過就只是小小的犧牲而已。我和你說這麼多,確實是因為我欣賞你的才氣,但很多時候,光有才氣是不夠的!」

    男子必定是感受到他臉上的嫌惡,所以滔滔不絕又說了半天。

    隔天早上雨停了,男子簡單留下了對方的人名,告訴他,若是他想清楚、準備上京城,就可以找到這個人。

    陌生男子離開後,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戰之中。該回去嗎?但是他畫像沒有完成、也沒臉面對水宓。該相信那個陌生男子的話嗎?到京城闖一闖,即使必須付出自己當代價,也要試試看自己的能力到底有多少?

    不!他做不到!事實上他已經走投無路了,既不想再背叛水宓,卻又無法回到從前。若是回到水宓身邊、過著過去的生活,他除了心裡記掛著曾經背叛這件事,他終其一生都會在想,如果自己到了京城、是不是有能力闖出一片天?

    但若是他現在選擇了去京城,他永遠忘不了家鄉還有一個水宓,她會是他永遠的牽掛,而他知道,一旦心裡有了牽掛,他要成功就更困難了!

    他沒辦法選擇,因為不管選擇哪一邊,都會有痛苦!

    「你看起來很苦惱,有什麼無法解決的問題,要不要說出來?」

    當他煩惱了幾天幾夜、始終沒有答案的時候,一名身穿紅袍、有著長髮辮,容貌俊得不可思議的男子出現了。男子那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瞳像是有催眠的力量,讓他不由自主的將自己的故事說了出來。

    「相逢即是有緣,我可以幫你這個小忙。」

    幫忙?你要怎麼幫忙?

    「很簡單的,閉上眼睛,等我說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你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是看到你青梅竹馬的姑娘,還是你未來功成名就的模樣。你甚至不必真的選,因為你的心自己會做選擇,一旦你選擇了,我就幫你把煩惱消除。」

    他半信半疑,但最後還是閉上了眼睛,腦海裡開始浮現了水宓溫柔的眼睛、溫柔的笑容,然後畫面一轉,突然他看到自己身穿華袍、坐在大宅子裡面作畫的景象,在那間大宅子裡面,有很多服侍他的僕役、很多向他學畫畫的學徒,還有更多穿著華麗衣服的男男女女,以一種艷羨的目光望著他……那會是他的未來嗎?那是他到了京城後能享受到的風光嗎?

    「睜開眼睛。」

    聽見聲音的同時,他睜開了眼睛,而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覺得某些東西從身上消失了,他不知道是什麼,只覺得自己不再煩惱,也不再困惑了,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再清晰不過的念頭:他要到京城去,成為一個最有名的畫師。

    從那一刻起,他慢慢的、慢慢的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只是不斷地往前進、往前進,直到他成為了天下第一畫師……

    所以,這就是過去發生、他所遺忘的過去,在他舉棋不定的時候,他遇到了佟老闆,因為自己做出了選擇,所以佟老闆為他取走了過去的記憶,讓他不再為過去所牽絆。

    當所有記憶都回來的時候,凌霄發現四周已經恢復了光明,而佟老闆,依舊年輕俊美、身穿紅袍,笑臉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取走了你的過去,也算是造就天下第一畫師的推手,因為你心無眷戀、拋棄過去,所以你可以盡情展現自己的才華。」佟老闆微笑說道:「只是萍水相逢,我一時興起動的小手腳,沒想到,我們居然有再次重逢的時候。」

    凌霄毫無猶豫地進京城圓夢,但等在家鄉的水宓卻因思念成疾死去,一縷幽魂依附在那幅畫像上,再次尋到了凌霄。但一切都已經晚了,如今他們已是天人永隔、誰也回不到過去了。

    凌霄旋身,在恢復記憶的那一瞬間,他只想和畫兒、也就是水宓說話,他要告訴她自己有多抱歉,抱歉讓她在家鄉等了這麼久、抱歉他讓她思念成疾、抱恨死去,抱歉他當初做了那樣一個決定……

    「水宓!」凌霄奔到畫像前,卻發現畫像裡空蕩蕩的,裡頭的人已經不見了。「水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為什麼不見了?」

    「因為她自慚形穢,不想見你。」佟老闆輕吐一口氣,聳肩道:「這件事我無能為力,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後,佟老闆轉身離開了房間。

    等到屋內只剩下凌霄一個人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將畫像取下放在桌上,伸手一遍又一遍、溫柔的輕輕撫摸著這幅畫。

    曾經,他們兩小無猜,因為住得近,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遊戲,一起捱罵。

    他記不清楚當時是幾歲,但他記得自己貪玩,從樹上狠狠跌下來,跌得一頭是血、牙齒還斷了兩顆,她在他旁邊不知所措,只能不斷掉眼淚,不斷地以袖子輕擦他淌血的臉。

    他記得,從小兩家的日子都過得不好,但每逢過年過節,有糖果、點心的時候,他們永遠都是一人一半,而不管在任何時候,水宓都是將比較大的一半留給了自己。

    他還記得,當水宓身子抽長、聲音變得嬌媚,正式從孩子轉為少女的那段日子,她變得很害羞,雖然什麼也不肯說,但看向他的目光依舊溫柔,還逐漸添加了一點點少女特有的甜蜜纏綿。

    他還記得,當他提議要為水宓作畫,她坐在小溪邊又期待又害羞的模樣,當時陽光明媚、春風徐徐,她溫柔的臉上有一抹甜蜜的笑,她衝著他笑,而他以為自己可以永遠看著那張笑臉,以為他和她永遠不會改變,永遠不會分開……

    如果,那一天自己沒有上虎牙的馬車,事情是不是不會改變?如果,他被富家千金趕走的時候、立刻回鄉找水宓,向她懺侮認錯,是不是一切就來得及挽回?如果,他當時派人告訴水宓一聲,告訴她自己要離開了,她是不是就會對自己死心,不再癡癡地等下去?

    「水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懊悔的眼淚「啪」的一聲落下、掉落在畫作上。但他知道,再多的悔恨、再多的懊悔,都已經挽回不了水宓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溫柔的手突然出現,緩緩擦去了凌霄臉頰上的淚水。

    在淚眼迷濛間,他看到了水宓,睜著一雙溫柔、始終沒有改變過的澄澈眼瞳,靜靜地凝視著他。

    「別哭,我不怪你,真的,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她一邊為他擦淚,一邊溫柔地繼續說:「我不肯離去,絕對不是因為怨恨你,我只是想見你,好想好想再見你一面……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到底在哪裡,我一直等一直等,就是等不到你。幸好我遇見了佟老闆,是他讓我見到了你,是他讓我還能伸手撫摸你,我現在覺得很幸福,真的太幸福了。」

    「水宓……」凌霄完全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緊緊擁抱她,像是怕她隨時會消失那樣,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抱住了她。

    緣已盡、情難絕,相對兩無語,唯有淚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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