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些傢伙說啥屁話,歡歡小姐欺負下人?說出這種謠言的混蛋就不要讓我知道是誰!我拿竹帚打死他!」老帳房氣呼呼處置完兩人,追上公孫謙腳步,胸口一把火氣依舊燒得很旺。
「別再喊她歡歡小姐,改口叫她小當家。」改變稱謂的決定,由眾人日前共同做下,目的在於提醒自己,視嚴盡歡為王子,而非家裡的千金大小姐。
「呀對,一時改不了口……」老帳房拍拍自個兒擅忘的腦袋瓜,趕忙喃念約莫十來次的「小當家」,要努力把這三字念順口,最好以後變成口頭禪,直至滿意,他又道:「真希望小當家能盡快走出沮喪,瞧她那副故做堅強的模樣,教人更難過……」
她的強忍淚水,竟然還被人說成冷血,真教人為她不值!
「不急,慢慢來,她看見我們對她的期待,反而會更勉強她自己站起來。在她能當家主事之前,我們先替她撐著擔子吧。」公孫謙如此對老帳房說道。
不該逼一個十歲孩子立刻懂事、立刻跳出悲傷,未免太殘酷。
只是嚴盡歡的個性,果真如公孫謙所預見,她看見當鋪裡每個人都在等待她恢復往昔,於是她挺直腰桿,鎖住眼淚,將悲傷藏在人後,主動要求接手她爹生前沒能做完的工作。
「嗯……你毋須這麼早便接觸當鋪工作,你年紀尚輕,再緩個三四年無妨,這段時間,你可以慢慢學習,又或許,你想到外地四處走走看看,我請武威陪著你去?」公孫謙聽見嚴盡歡的要求時,沉吟片刻,露出淺笑,試圖改變她的想法。
嚴盡歡搖頭,柔嫩粉顏仍帶稚氣,此時卻裝出老成,顯得有些勉強,硬撐出來的傲拗,說著:「我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
「我沒有說你不行,只是你還太小。」
「我記得你十一歲時,就在我爹身邊幫忙,我爺沒嫌你小過。虹意呢,她現在不也開始坐鎮櫃檯招呼客人?」嚴盡歡反駁道,對公孫謙面露防備,咬著嫩櫻小唇,吐出狠話:「你不讓我接回當家工作,是因為你想自己成為嚴家的老闆嗎?」
鋪裡眾人抽息,這番話,著實傷人,尤其是對忠心恥恥的公孫謙。自嚴老闆過世以來,泰半鋪裡事務都是公孫謙擔下,鋪裡就屬他最辛苦忙碌,而今換來的,竟是一句奪產指控。
公孫謙沒變臉,只是黑眸稍稍瞇細,凝望著嚴盡歡,未了,吁口氣,聽不出是鬆口氣或是失望歎息:「是我疏忽了,理該避避嫌,別讓人誤會我凱覦嚴家當鋪。日後鋪裡事宜,我們都會先來問過小當家,不會擅自主,要請小當家盡快習慣當鋪許多工作,有任何需要,儘管吩咐我們。」公孫謙字字平淡,若非唇角掛有笑痕,多像冷漠疏離。
「好。」嚴盡歡還當真應話,頷完首,仰著小臉,大步離開小廳。
「謙哥,她是有口無心,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夏侯武威在尾隨嚴盡歡離去之前,右手搭在公孫謙的肩上,擔心他會記恨嚴盡歡而不再為嚴家盡心盡力。
「我沒生氣,真的。」公孫謙回以笑顏:「她沒有說錯,我應該要注意這一點,別讓想幫助老爹的一份心意淪為別人眼中的侵佔。別擔心我,去陪著她吧,她最近難得開始有精神想做些其他事,我怕她是故作堅強,你多留意她些。」
「嗯。我代她向你說抱歉。」話畢,夏侯武威追去。
「小當家方纔那句實在太過分了,謙哥這些日子來辛辛苦苦幫她持家,若不是謙哥,她以為她能撐得起來嗎?她竟……」廳裡,不知誰咕噥了這句。
「好了,不許再提這件事,各自去做各自的工作吧。」公孫謙不讓任何人碎嘴,批評嚴盡歡。
沒過幾日,嚴盡歡的第一件當家工作上門。
她被秦關、春兒及冰心妝點打扮得精緻漂亮,以當鋪新當家身份,參加一場稀珍古宴。
邀宴主人是嚴老闆生前的老朋友,嚴盡歡五、六歲左右見過他幾回,印象並不深,只記得他嗓門兒很大,說起話來像打雷般,基於「故友之女」的這層關係,公孫謙眾人相信她可以應付自如,便放心允諾她赴約。
本來公孫謙欲連袂前往,臨行前,鋪裡有突發事件而走不開身,只好自夏侯武威和春兒陪著嚴盡歡一塊兒赴宴。
赴宴便是喝點酒,吃點菜,聊些古玩,順道看看能否開發新生意,能赴出什麼亂子?
如果眾人皆是抱持這麼簡單的想法,那麼就太傻太天真了。
嚴盡歡憤怒而歸,人還沒下馬車,便叫春兒傳達命令,要全當鋪裡的人就地下跪,不許抬頭、不許偷瞄、不許交頭接耳。
就地下跪?
多怪異的要求,即便是老當家在世,他也從不曾要求鋪裡任何人屈膝而跪……
「小當家說……不跪的人,自己回房裡收抬包袱走人……」春兒絞著帕子,嘬嚅面對眾人傳達嚴盡歡的吩咐。
「這是啥鬼命令?要我們大家跪著恭迎她回來嗎?」尉遲義濃眉往眉心一攏,聽得老大不爽,男兒膝下有黃金,不是不能跪,跪也要跪得有道理!
「春兒,你確定小當家是這麼說的嗎?」秦關謹慎問道。
「是。」香兒點頭。
「今晚稀珍古宴上發生何事?」公孫謙直覺認定是酒宴上定有事情,才會讓嚴盡歡下達此種怪令。
「呃……小當家交代我不許說……」音兒含糊嘀咕,一抬頭又露出焦急:「謙、謙哥,你們就別問了好嗎?快、快些跪下,別把頭抬起來,拜託了……」春兒只差沒自己先下跪。
公孫謙沒再多問,袍擺一撩,單膝跪地,壓低面容,秦關尾隨其後,陸陸續續眾人見狀,只能跟著伏地而跪,尉遲義撓撓短髮,雖有不甘和滿肚子嘀咕,兄弟都跪了,他不跪行嗎?
春兒環顧四周,鋪裡每個人都跪妥了,她才又跑出府門,將馬車裡的嚴盡歡牽出來。
嚴盡歡鞋上的銀鈴,鈴鈴悅耳地隨著踩地的步伐而輕輕震搖,鴉雀無聲的當鋪夜裡,只剩鈴兒聲響,走過嚴家圃徑。
鈴兒聲遠去了好半晌,眾人才敢抬頭,兩主僕的身影早消失於重重雕花門後。
「小當像是怎麼了?這,這種命令我在嚴家如此多年,聽都沒聽過……」
「太誇張了……以後該不會每次她回家,咱們全都得玩這套恭迎當家的戲碼吧?」
諸多抱怨,陸續傳出。
公孫謙亦心生困惑,既然春兒害怕不敢說,就改挑個不會害怕嚴盡歡的傢伙問吧,那位今晚與嚴盡歡一塊兒赴宴的夏侯武威。
「姓詹的……在酒宴上說了老爹的不是,她頂幾句話回去,被姓詹的打了一巴掌。」好不容易安撫完嚴盡歡的夏侯武威,被幾個弟兄圍著追問,淡淡蹙眉回答。
他說得太輕描淡寫,酒宴上,詹姓主人藉著幾分酒意,大放厥詞,說了嚴家當鋪許許多多的不是,哂笑著與旁人調侃嚴家的後繼無力,引來嚴盡歡不滿,關於這些部分,夏侯武威便不提了,省得尉遲義下一個衝出府去找人幹架。
「她挨了巴掌?」自小到大,連嚴老闆都捨不得打她,外人竟如此無禮……
「我拗斷那傢伙的手。」夏侯武威見眾弟兄都拍桌起身,擺出要為嚴盡歡討公道的模樣,道出姓詹的下場。
在那當下,他憤怒得無法抑制,嚴盡歡巴掌大的臉蛋烙有深紅色手印,看起來多觸目驚心,他氣極了自己竟無法及時阻止姓詹的出手,讓她受到傷害,那一瞬間,他幾乎想動手殺人——
「不過她在外頭受了委屈,又為何回到家反而把氣發在下人身上?」秦關不解。
「因為她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尉遲義撇撇嘴,做出鬼臉。
「……」公孫謙沉思不語,一旁的夏侯武威亦安靜低首,他乍聞嚴盡歡交代春兒先下馬車回嚴家,要眾人下跪,他的錯愕與公孫謙他們一樣,完全不明白她為何要這麼做。
是迂怒?為她在酒宴上吃了虧,心中不快,於是要拿當鋪所有人來出氣?
那時,他們還不懂,不懂個小女娃的心思是何等細膩,對於她的作為,誤解大過於理解。
不只他們,鋪裡更多的人,都認為嚴盡歡掌權之後,性子開始扭曲。
下跪事件只是開端。
之後更有嚴盡歡杖打奴僕,任憑奴僕哀叫求饒也不心軟、當眾羞辱當鋪裡足以當她爺字輩的元長級員工、因嫌菜色不好,憤而打翻一桌飯菜,並將廚娘趕出去……這些都不算什麼,眾人在背地裡暗罵她幾句「喪盡天良的壞當家」也能消消火,真正教人錯愕震驚,是兩年後那件泯滅良心的事——
十二歲的傲嬌小當家,以三百兩把自小陪伴她長大的溫柔冰心賣掉,賣予一位比她大五十歲的年老富豪,成為富豪第七位小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