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出場的冰心,讓老富豪一眼看中,看中的並非她身上玎玎咚咚戴滿的金銀珠寶,而是她精緻無瑕的美麗面容。
二十歲的冰心,正是花期盛開的年歲,溫雅靈秀的外貌,宛若幽蘭,一顰一笑,搖曳生婆,輕易勾走老富豪的所有目光。
於是老富豪不只一回派人上嚴家,表達想為冰心賦身的高度意願。
前幾回,老富豪的要求被四兩撥千斤給打了回去,眾人相信嚴盡歡不可能會將冰心交給一腳已踏進棺材的老男人當小妾,再怎麼說,冰心像是嚴盡歡的姊姊,嚴盡歡尚未出世之前,她便已在嚴家住下,儼然是嚴家的一分子,更遑論嚴盡歡出生後即喪母,是冰心充當親娘,每夜搖哄著她睡、陪她吃、伴她玩,如此感情深厚的姑娘,豈容金錢買賣?
眾人相信嚴盡歡還是存有一絲絲的天良才是……
不,嚴盡歡沒有。
「賣人做小妾有啥不好?吃香喝辣、穿好住好,說不定她在心裡感激我做的決定。」嚴盡歡嫩唇勾著,漾起一抹笑痕,肩兒輕聳,說得多麼狼心狗肺。
聽聽,這是人話嗎?!這是身為一個人,應該說出的畜生話嗎?!
偏偏嚴盡歡說得好順口。
一旁冰心低垂螓首,一語不發,雖然看不見她的神情,但光用猜的也知道決計不會太好,說不定正偷偷掉淚,教眾人為她擰了心。
「小當家,我們實在不需要為了三百兩而賣冰心,近期嚴家當鋪及其他副業的進帳金額早已遠勝過它,你又何必……」
公孫謙正欲為冰心求情,嚴盡歡毫不客氣打斷他:「誰會嫌錢多?這種好賺的交易,不賺才是蠢蛋。誰都別想囉嗦,再多嘴我就把誰送去當冰心的陪嫁!」嚴盡歡完全不聽人勸,一意孤行,橫蠻無比。
「冰心並不是流當品。」公孫謙加重語氣,不受嚴盡歡威脅,不怕被進去當陪嫁。
「誰說她不是?」嚴盡歡瞟了他一眼,懶乎乎的。
「她沒有當單。楊嬸雖然是被典當進來,當時冰心尚未出生,當單上不包含冰心,既不是流當品,就不該——」
「流當品的孩子還是流當品呀。」於盡歡嗤地一笑:「我和我爹的想法不同,他是個老好人,但我不是,我說冰心是流當品,她就是流當品,我賣一件流當品,為鋪裡賺進三百兩,公孫鑒師有什麼意見嗎?」
怎麼有人能笑得萬般可愛天真,卻又冷血無情至極?!
「連冰心你都捨得賣,全鋪裡還有誰你賣不下手!?」尉遲義嗓門大,像在吼叫一般。
「全鋪裡,沒有誰是我賣不下手的,只要有人想買,價錢也不錯,我就賣呀。義哥,你放心啦,你賣不掉,你安心留在這兒吃閒飯吧。」嚴盡歡眨眼堵目去,換來尉遲義的齜牙咧嘴。
吃閒飯?!他每一口都是靠勞力換來的耶!不然她以為當鋪每次遇上惡人,都是誰出面打跑的?!
屋裡除了嚴盡歡悠哉喝著熱暖的桂圓茶時,杯蓋輕碰杯緣的脆響之外,沒有半點聲音,無人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來扭轉嚴盡歡的心意。
這一定是公報私仇!
這幾年來,關於冰心和夏侯武威的傳言一直沒有斷過,不少人相信兩人的感情沒能開花結果,是嚴盡歡從中作梗,因為她喜歡夏侯武威,才會對冰心充滿敵意,而今更是直接一不作二不休,把冰心嫁給老富豪,就是要夏侯武威從此死心。
最毒婦人心吶……
可憐可愛的冰心,哪敵城府深沉的嚴盡歡?這下她一生的幸福,就要被嚴盡歡給狠狠葬送掉了……
夏侯武威,你怎麼不替冰心說些啥呀?開始有人將視線瞟往夏侯武威,希冀由他口中聽見英雄救美的對抗宣言,對抗嚴盡歡惡意打散鴛鴦的歹毒心腸。
他理當跳出來捍衛情人,與嚴盡歡爭論,當眾表明他對冰心的情意,感動嚴盡歡這座冰山,教她成全他與冰心——
夏侯武威冷顏緊繃,模樣駭人嚴肅,好不可怕。
那是當然,心愛的女人受盡委屈,都快被人賣給老色鬼當小妾,他如何能眉開眼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的,更專注偷覷兩人間流轉的火爆氛圍,猜想著夏侯武威下一步會是什麼。
上吧!武威哥!為了愛,對抗惡勢力!不要害怕壞當家!
現在直接牽著冰心私奔走天涯!
夏侯武威在眾目暌暌之下有了動作,拉住美人往外走——
咦?
不對不對,武威哥,你拉錯美人了啦!
你應該要救冰心才對呀,你拉小當家做啥?
呀,你該不會想直接動手海扁小當家,扁得她收回成命吧?
這也不失為個解決的辦法啦,但……
大家心裡有好多聲音響起,然而誰都沒敢讓它們脫口說出。
「武威,別衝動。」公孫謙攔住他。
「我不會對她做什麼。」夏侯武威額上青筋躍動時,說這句話真沒有說服力。
「我不反對你狠狠打爛她的屁股。」尉遲義在旁鼓噪。必要時,他可以幫忙。
「有話好好說。」秦關不贊成以暴制暴。
「我跟他沒啥好說的,反正冰心非嫁不可!」嚴盡歡火上添油地嚷嚷,努力想掙開夏侯武威的手。
「我不許你這麼做!」夏侯武威森然瞪她:「論輩分,你得叫冰心一聲姊姊,你不能罔顧她的意願和幸福,硬逼她當別人的妾,更何況那個男人老得沒剩幾年好活!」
「呦,心疼了?」嚴盡歡毀瞪他,酸不溜丟笑:「也是啦,你與她的情事傳了這麼多年,是真是假你們自己心知肚明,若不是我梗在中央,你們興許早就雙宿雙飛去了。不過太遺憾,你夏侯武威老早被我買下,不可能和冰心有結果,你還是快些死心,跟她說聲恭喜、祝你幸福等等之類的廢話吧。」她雙手一攤,宣告他多說無用。
「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夏侯武威宛如望著妖怪地看向她,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認識的嚴盡歡,明明還是在他懷裡無助顫抖的小娃兒、明明還是暖呼呼關懷他傷勢的粉丫頭、明明懂事地藏住眼淚,不讓她爹為她擔心的貼心女兒、明明不久前還為失去爹親而崩潰痛哭……為何她變成一個他不認識的人,那麼蠻橫無理、任性無情,冷血要賣掉自小看顧她長大的冰心,而且不是賣給能帶給冰心幸福的男人,她……她究竟怎麼了?
「我變成怎樣?我一直都是這副模樣。」嚴盡歡下顎高仰,她比他矮,不得不做出這個動作,看在眾人眼中,卻像是她高傲睨人的行徑。
夏侯武威後退一步,拉開與她的距離。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一步,卻像千里。
對,她像極了一個人。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使出陰謀害人,斬草除根地趕盡殺絕,那張美麗的臉孔,教人毛骨悚然,此時竟與嚴盡歡愈發艷美的小臉交疊在一塊兒。
不是五官的神似,而是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的味道……
「一個美冠群芳,心卻如蛇蠍歹毒的女人。」
春妃。
曾教他恨之入骨的春妃、謀害他母妃的春妃……當今皇太后。
「一個美則美矣,骨子裡儘是冷血待漠、鐵石心腸的惡毒女人。」他說。
啪。
嚴盡歡甩了他一巴掌,娃兒的力道大不到哪裡去,打疼不了人,然而打偏夏侯武威的臉、打斷他的話,依舊打不掉他眸子凝覷她時的嫌惡。
那時,她覺得他離她好遙遠、好遙遠……
她衝動,幾乎想上前揪住他的衣袖,告訴他,把一切都告訴他——
她抬起雙手,十指深揪,握住的,是一片空虛,他早已轉身,掉頭而去。
她什麼都來不及說。
之後,什麼也說不出口。
她帶著全鋪裡人對她的指責眼神,露出笑容,那笑容,苦苦的,雖無損其美麗容顏,卻讓水燦秋瞳中,染上一層失望的灰暗。
他不聽她說話。
他不給她機會說話。
他認定了她是個壞姑娘。
冷血冷漠……鐵石心腸……心如蛇蠍……
那就是他眼中所見的她。
既然,他不聽她說話,那麼,她也不願給他機會聽。
春兒的思緒,從數年前親眼看見小當家與夏侯武威的那場爭吵中緩緩回神,望向伺候多年的主子。
嚴盡歡伏在浴池畔,裸背凝著水珠,氤氳的暖暖蒙煙,朦朧了視線,她恬靜閉眸的姿態,宛若出水芙蓉,一洗平時精明幹練的慧黠。
春兒記得,小當家和夏侯武威冷戰好久,當中更發生了公孫謙幾人要助冰心半夜逃出嚴家,後來被冰心所拒絕才告吹……最後,冰心仍是坐上老富豪的大紅花轎,被載離了嚴家當鋪,迄今也四年有餘,關於冰心的婚後消息,陸陸續續傳回嚴家,震撼嚴家的威力同樣不減當年。
尤其是冰心入府後不到五個月,老富豪迎入第八房妾,等同宣告冰心失寵,那回嚴家裡也吵得很嚴重……全數唾罵依舊都朝著還有心情品茗嗑瓜子的嚴盡歡而來。
從那時起,小當家與夏侯武威的關係變得撲朔迷離,眾人眼中看來好似他們兩人很親密、形影不離,實際上又彷彿相當遙遠、冷漠如冰,連她這個貼身丫鬟也時常瞧得一頭霧水……弄不懂這兩人究竟是愛或是對抗?
「小當家……」春兒安靜不下來,沉默片刻,又出聲吵她了。
「又來了……說吧。」反正春兒就是不讓她好好睡。
「冰心姊那件事,你為什麼不說?不讓謙哥他們知道,事情並不是大家說的那……」
「事情當然是大家說的那樣。」嚴盡歡修正春兒的話,美眸笑得彎彎的,好不可愛:「我因為嫉妒冰心,瞧她礙眼,於是隨便找了個老不修,逼她下嫁,我好獨佔夏侯武威,就是這樣。」
「小當家!」她當時明明人就在場,聽見的可不是如此!為何小當家老是要把討人厭的說詞掛嘴邊吶!
「冰心太美好,人又溫柔漂亮,夏侯曾誇過她像他娘,美得什麼清妍什麼什麼的,又內蘊什麼什麼的,而我呢,美則美矣,骨子裡儘是冷血冷漠、鐵石心腸的惡毒女人……聽了真刺耳。對,我嫉妒得要死,恨不得狠狠打散這對鴛鴦,教他們勞燕分飛,這輩子再無緣分瓜葛。」嚴盡歡真的泡得太久,暈眩襲來,才會想起以前夏侯武威說過的話時,感到額際輕微傳來疼痛。
疼的不是他當時少年青澀沉啞的嗓音,讚揚著另個女孩的嫻雅。
疼的是她在他的眼中,如此不堪,就是一個惡毒女人。
「小當家才不是呢!」春兒激動得彷彿自個兒是被罵惡毒的一方,氣得努力辯駁。
「我是呀,我覺得我好壞,以欺負人為樂,心情不好時,胡亂迂怒,誰碰上我誰倒楣。」嚴盡歡從泉裡起身,踏著石階上來。
春兒立刻抖開大布巾,包覆她白裡透紅的婀娜嬌軀,嘴上咕噥:「明明就是小當家你自己要讓大家這樣以為……春兒跟著你最久,最瞭解你。」
嚴盡歡呵呵直笑,自個兒接手扶住布巾,讓春兒拭乾她的烏亮長髮,溫暖的泉水泡得她雙腮紅潤,一笑傾城:「好春兒吶,為何你不是男人呢?你若是,我就嫁你算了。」這麼懂她、這麼捍衛她,將來一定是好丈夫,可惜生錯性別。
說到「嫁」,春兒又露出嘮叨老嬤嬤的嚴肅神情:「小當家,古董商王老爺今兒個又差人來提親,希望你當他的二媳婦兒。王二公子真的很喜歡你,打從你十二歲那年與他打了照面,他的心魂全被你勾走……」長髮拭得半干,春兒先為她著衣,避免她受涼,淡金色繡花綢紗,是嚴盡歡最喜愛的款式花色。
「說得好像我是牛頭馬面似的。」嚴盡歡戲謔地拍了春兒的手背一記。勾人心魂?那是鬼差才做的事兒。
「我又沒說錯,王二公子都不知上門求親多少回。」王二公子的耐心倒也真驚人,被拒絕不怕的呢。
「我說過了,我不成親,我這輩子只當嚴家的女兒,不在『嚴』上頭冠下任何人的姓氏。」所以王二公子的求親,每回皆被打了回票。頭一次兩次還能好聲好氣地婉轉拒絕,到後來嚴盡歡已經忍不住要撂狠話,叫王二公子撒泡屎自己照照,最後是公孫謙趕在嚴盡歡得罪人之前站出來緩頰,之後只要提親的事,全由公孫謙負責為她推拒,她樂得輕鬆。
公孫謙半開玩笑抱怨過,說老爹留下最大的麻煩,便是一名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讓他們疲於奔命地驅趕採花蜂的追逐。
「連武威哥也不嫁嗎?」春兒假設性地問。
嚴盡歡倒是驚訝春兒這麼問,先是一怔,笑容凝住,搖搖螓首,唇角才再度揚高:「不嫁。我絕不嫁給一個不愛我的人。」她不會委屈自己去奢求他的愛,更不可能低聲下氣地卑微求全,她嚴盡歡不是那種小媳婦貨色。
「不嫁你還和他……」做盡夫妻間的私密事。
「既然不嫁,我就不必為誰守身嘛。」她雖說得開放,臉兒仍是熱熱地臊紅起來。
「小當家,你真嘴硬。」若真如此無謂,她的入幕之賓為何自始至終只有那一位?
「誰說的?我嘴唇可軟得呢,不信你去問夏侯。」呵呵。
嚴盡歡見衣著打扮完整,長髮雖仍濕散,她並不以為意,蓮步緩挪,拉開雲水房門扉。
「小當家!我、我說的又不是那種軟呀硬的!等等,你鞋襪還沒——」春兒在她後頭嚷嚷,看見嚴盡歡停下,爾後才瞧到門外站著夏侯武威,不知他在外頭多久,又聽見主僕的對話多少。
嚴盡歡甜笑,朝他伸手,夏侯武威明白她的意思,上前打橫抱起她。
「聞聞,我香不?你喜歡這種味道嗎?是春兒替我買來的花皂呢。」她環上他的頸,精緻臉蛋接近他的鼻,笑得宛若風中銀鈴。
皂香隨著吐納竄進肺葉,和著一股清冽芬芳,那是她身上慣有的香。
「回房擦乾頭髮。」夏侯武威不自覺屏息,不願意讓那股芳馥進入體內,彷彿只要多吸幾口,便會受她所影響、遭她左右。他瘖啞著嗓,下顎繃緊,將她抱往閨閣方向,她軟得像塊糖飴,掛在他身上,慵懶嫵媚,每一吸氣一吐氣,氣自息都吹拂於他頸邊,溫暖,又炙熱。
他逼自己無動於衷,漠視她既暖又軟的觸感。
方才在雲水房外,他聽見她與春兒的對話,她坦白說出她對冰心的嫉妒,令他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