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尉遲義與夏侯武威在街市偶遇冰心那日回府,冰心的可憐際遇早已傳遍嚴家上下,無人不同情冰心紅顏薄命,不過在嚴府裡不能大聲談論,怕傳進小當家耳裡,淪為被遷怒的對象,步上冰心後塵,然而,那些蜚短流長,嚴盡歡多少聽聞一些。
反正不會是誇她豐功偉業,十句有九句都數落她狼心狗肺。
眾人猜測著小當家帶冰心回來的目的,是良心突然發現,要放下身段接冰心重回嚴家,抑或準備和冰心攤牌,把狠話撂得明明白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嫁出去的流當品比水更不如?
後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被夏侯武威帶回的冰心,踏入久違的環境,裡頭站的每張臉孔皆熟悉無比,勾起淡淡愁緒及懷念,只是當年她屬於這裡,現在卻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冰心腳步遲疑,緩緩走著,廳裡眾人對她溫柔微笑,眸中滿是憐憫。
嚴盡歡坐在主廳大位,比冰心記憶中的嬌美小女孩變得還要更加倍的驚艷美麗,反觀自己,在現實殘酷的折磨下,黯然失色太多……
「小當家……」冰心嗓音微哽,光是喊出這三字,她的淚珠滑下。
「你瘦好多,好憔悴。」嚴盡歡很意外冰心此刻的滄桑,宛如離水花兒,面臨枯萎,曾經清妍秀麗的標緻美人,只剩隱隱約約的輪廓可尋:「坐。春兒,上茶。」
冰心被歐陽虹意按肩坐下,暖熱香茗送到她手邊。
「你想回嚴家嗎?」嚴盡歡開門見山,直接問。
「我……」冰心抬眸,又垂下,無法回答。
她想,很想,但她不敢開口央求。
嚴家大門,是她邁步跨了出去,要再回頭,可能嗎?
……可以嗎?
「我不能收你。」嚴盡歡此言一出,眾人抽息。
夠冷血!
親眼看見自小看顧她長大的冰心如此無助無依,竟還落井下石?!
不能收留她,還叫夏侯武威帶她回嚴家,擺明就是要羞辱人呀!
連公孫謙和秦關都看不過去,站出來要阻止嚴盡歡在這種時候耍任性。
「小當家,冰心曾與嚴家同甘共苦,這份感情如何割捨?!她代替難產過世的夫人照顧你,無微不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
「先別急著罵我,我話還沒說完。」嚴盡歡不似以往會拍桌喝止任何人多嘴,她從頭到尾都維持同一動作,懶懶地背靠著厚墊,雙手擱在腿上,面容平靜望向冰心,像尊絕美的玉雕娃娃,嗓,輕柔如絮,不是溫柔,倒像有氣無力:「我不能收你,因為我的心胸不夠寬大,我無法時時刻刻都能看見你而無動於衷。夏侯說,我欠你一個道歉,更欠你一個補償,我是不可能道歉,補償的話……光是你照顧我長大這條恩情,壓都能壓死我,我不補償,倒變成我萬惡不赫。」語罷,她自己嘲弄一笑。
冰心急急起身,要開口,被嚴盡歡攤掌制止,在嚴家,她最大,她沒說完話之前,誰都給她乖乖閉上嘴。
「我知道,你與夏侯本來有機會發展感情,如果沒有我介入其中,你們兩個應該會理所當然成為一對吧。緣分真是很神奇的事兒,該你的,繞了一大圈,還是你的,不該是我的,我怎麼強扭強奪,依然不屬於我。這麼多年來,夏侯很掛心你,我想至今對你的好感仍在,我知道你也是將對他的情意藏在心底吧,要重新回到當年的情愫不是難事。既然夏侯都開了口,我就成全你們,我把夏侯還給你,但嚴家不能容你們,我給你們一筆錢,當作是這些年來,你們在嚴家賺的,你們去外頭做些小生意什麼的,應該足以養活自己。」
一陣沉默之後,由尉遲義率先爆出驚嚇的嚷嚷:「你要把武威趕出嚴家?」怎麼可能?!就算是全嚴家的人都被轟光光,夏侯武威也一定是最後一個離開——大家都是這麼認為呀!
「恐怕只有你一個人覺得那叫『趕』。這般地置,我自認為仁至義盡,能做的,都做了,你們若再有不滿,我也懶得理睬。」嚴盡歡緩緩起身,背脊直挺挺,目光不與誰交集,包括此時震驚得無法反應的夏侯武威。
「……我放過你了,你不用再守著與我爹的承諾,放寬心去吧。」經過他身畔,她低聲說了這幾句,身影慢慢消失於珠簾之後,留下一群人愣在廳裡面面相覷。
嚴盡歡的步伐,沉得幾乎快要走不動,雙足彷彿受縛了巨石,每抬一步,都得費力呼吸。
原來這就是放手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一無所有的感覺。
本來握在手心裡的東西,十指緊緊捉著,怕它掉了、怕它不見了,那東西明明好燙手,灼得十指盡爛,她還是不肯松放……
更像手握著一隻雀兒,抓太緊,它疼得不斷啄咬她,握太牢,會不小心殺死它,雀兒想飛,不甘願在她掌心停留,它尖銳的喙,每一口都啄傷了她……
放開手,讓它飛,飛向它希冀的藍天白雲,她也就不會再疼痛。
所以,她放手了。
只是十指鬆開的這個動作,她遲疑了好久好久,這幾天來,不斷思索著,放,與不放。
她捨不得放,她知道,一放開手,自己便什麼都沒有了。
但握著,好疼,她疼,他也疼,她害三個人都痛苦著,若放手,便能有兩個人從翻騰苦海中跳脫出來,善於算計的她,怎會不知哪一個才是最合乎利益呢?
想了數日,失眠了數夜,輾轉良久,曾經惡質地想繼續與他糾纏,不要放掉他,一輩子留他在身邊,不允許其他女人得到他,也曾經佯裝出豁達的樂觀,不稀罕有沒有他,相信自己一個人仍能過得很好。
最終,她做決定,完全放開雙手十指,任由掌心裡的東西,離她而去。
她不是他的藍天,無法任他翱翔,她只是他的牢籠,固了他的羽翼、他的自由,他恨不得快快逃離她……
他要走,就走吧,走得遠遠的,遠到她再也見不著他。
她成全他了。
成全他與他懸念多年的冰心。
嚴盡歡踏上大池的長橋,腳步加快,近乎以奔逃的速度跑著,一心只想迅速躲回房裡,她端出來的架子只足以支撐到剛才,接下來便會被人看見她的狼狽痛哭——
一條黑影,擋住她的去路,她低著螓首,險些狠撞上去。
她正心驚來人會不會是夏侯武威,她臉頰上兩行淚水,已經無法來得及收回去——
「嚴家裡最美麗的那一個,指的就是你沒錯吧?」
黑影這麼說罷,手刀強勁落下,襲向嚴盡歡頸後,她尚未瞧清來人,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她剛剛說了什麼?
我就成全你們,我把夏侯還給你。
夏侯武威這輩子就屬此時最憨茫,神情淨是一片空白迷惑。
他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但全廳裡每個人的表情不比他來得自若,公孫謙手裡紙扇甚至從手裡滑掉,看來同樣震驚不已。
我放過你了,你不用再守著與我爹的承諾,放寬心去吧。
她說得好輕柔,不像賭氣,不像任性,只像是撫慰人的清風,要他寬心離開她,不用被任何人事物所束縛,包括他曾允諾她爹,要留在她身邊陪伴她的諾言。
我放過你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從不認為自己被她所囚禁,又何來放過之言?
去吧……
去哪?去冰心那兒?
他與冰心並無私情,她到底胡亂在替他扣啥罪名,又在亂點什麼鴛鴦譜?
請她點頭收留冰心,不過是不忍見冰心在外頭吃苦,惻隱之心,單純無比,硬要扣上好感或情愫這類東西,豈不變成欲加之罪?
夏侯武威回神之後,急於解釋,他被嚴盡歡誤解了,而這個認知,竟讓他驚慌失措。
春兒此時卻站出來,擋在他面前,小臉怒氣騰騰,憤慨得連拳兒都在發顫,她呼吸聲又濃又重,眼眶裡淚水打轉,出手就是一拳一拳打在夏侯武威身上,化身為捍衛主子的忠犬,吠吼欺負主子的惡徒:「你真的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欺負人?!小當家是哪裡對你不好哪裡又虧待了你?你說小當家鐵石心腸,真正鐵石心腸的人是你才對吧?小當家不值!真的不值!」春兒顧不得嚴盡歡三令五申要她關上小嘴,不許洩漏太多事的交代,她看不過去了,嚴盡歡能忍,她卻忍不下來,這些年來,她瞧得比誰都清楚——
嚴盡歡所受到的誤解,嚴盡歡默默隱藏住淚顏的故作堅強,嚴盡歡笑歎的沮喪,只有她瞧得最明白!
怒顏一撇,轉向冰心。
「小當家為什麼要補償你?她做錯了什麼?是她逼你嫁的嗎?你當著眾人的面說清楚呀。是誰從頭到尾拒絕粱老頭的提親?是誰喝斥粱老頭派來的媒婆,叫他自個兒回去朋朋鏡子,憑哪一點配得上你?是誰說『我家冰心要嫁個青年才俊易如反掌,不用委屈下嫁,嫁個老色鬼』?又是誰不斷告訴你,嫁粱老頭的下場決計不會太好,你一定會後悔?小當家自始至終都反對將你送給粱老頭當填房小妾,是你不聽勸,是你說你怕了一輩子當婢女,是你說你願意賭這一把,是你求小當家成全你、別阻止你,是你說後果你自己承擔,現在,你吃了苦,受了罪,想回來嚴家,大家反而替你出氣,指責小當家不是,指責她對不住你,小當家從不在誰面前吭聲,因為她不想破壞你在眾人心目中原有的模樣……」
春兒激動哭了,又惱又氣又捨不得主子受的委屈,她身子哭顫,雙肩一抖一抖,啜泣聲響徹滿廳,冰心窘然無語,無從反駁,眾人吃驚錯愕,不知當年冰心被賣的實情竟是如此。
「……因為她什麼都不說,你們就這樣欺負人,你們真的以為小當家都不會難過,不會哭嗎……」
春兒抽噎說著,當年嚴盡歡看見公孫謙熬夜處理老爺留下的混亂擔子,心裡過意不去,才會假裝指控公孫謙想侵佔當家一職,她就是不要謙哥真的將所有責任都攬在身上,壓垮他自己。
逼全鋪裡人下跪那回也一樣,嚴盡歡臉上的巴掌印子多嚇人,她不要眾人擔心,不要他們看見她被打紅的臉頰,不要他們衝動去找詹老爺理論,她認定大家只要伏地跪著,就不會瞧見火紅色的摑掌手印,不會招惹事端,與詹老爺交惡。
還有嚴盡歡杖打欺負良家婦女的阿超、與自詡是元老長輩就無視鋪規的趙伯伯頂嘴、察覺廚娘居心叵測,想在飯菜裡下毒而打翻一桌子菜……
就連嚴盡歡與春兒開玩笑說要「縫密你這個長舌丫頭的嘴」,都能被人視為她欺凌小婢的惡形惡狀!
每一件至今仍偶爾被鋪裡某些人拿出來說嘴,數落嚴盡歡行事蠻橫的往事,春兒全都說了,說出眾人沒能看清的另外一面——